在先秦燦爛的星空中,莊子是一顆炫目的明星,他的思想穿越歷史,給中國傳統文化劃下了一道深深的火花。他的文字展現了無限的想象世界,汪洋恣肆,瑰麗而奇雄,寫盡了浪漫主義的風采。
莊子生活在戰國中期,那是一個天下大亂的時代。對于莊子的籍貫及生平事略,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曰:“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但對于莊子的所在之“蒙”,眾說紛紜,但莊子乃“宋蒙”流傳最廣,證據也最全面。宋國在周代各封國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史記·周本紀》載周人以武力平定殷商之后,“以微子開代殷后,國于宋”,此為宋國。所以說,宋國是被推翻了的殷商王朝的后裔之國。所以,宋人無論是在文學創作上,還是在平常生活中,仍經常自稱為商。所以在有宋之國,其文化淵源長流不息的,自然不是姬周文化,而是殷商文化。
殷商意識形態和歷史遺存方面的突出特點是:敬鬼神、崇上帝、重巫術、好占卜、尚玄想,屬于史官文化之前的神巫文化范疇,并且是神巫文化在經歷中國原始文化萌芽基礎上高度發展的體現。隨著殷商王朝的覆滅,這一文化總體上成了被否定的文化,只是周人在建構新文化的變革過程中對其進行了有選擇地摒棄和繼承而已。具體到殷商嫡系的宋國,在周王朝的統治下,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潛移默化地向周文化靠攏,沾染了周文化的天命觀、神巫理念、重歷史和尚理性的特點;另一方面,它又必然地讓其固有文化在文化基因里不斷地薪火相傳,頑強而執著地保持著殷商文化的特色。
莊子完美地繼承了殷商文化的內涵與精神,這種繼承方式并不是一成不變,而是產生了基因裂變,宋人對于姬周文化的格格不入也在莊子的思想中以逆反和批判的精神呈現出來。殷商文化沿襲著遠古以來所謂自然之物皆為靈這一基本觀念,因而重視萬物之藏,讓自然的精神滲透在文化與生活方式中,所以,在近現代的歷史考古之中,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那個時期的關于祭祀鬼神,敬服上帝的甲骨,同時各種遺址的發掘也體現出了殷商時期的神秘玄想,而這種神秘的殷商文化從骨子里透露出一種原始之美,既有蒙昧,更有樸素。莊子在某種程度上揚棄了其蒙昧、迷信的色彩,以其個人對文化精神的理解在某種程度上繼承了其合理的內核。莊子對于自然之道的理解和崇尚,對于宇宙、自然的超越時空和歷史的愛,以及善用遠古神話傳說和擬人、擬物化的寓言故事以寄寓哲理的手法,從根源上就與殷商文化一脈相承。同時,作為殷商后裔,莊子作為宋人的代表,其潛意識中對于當時主流文化即姬周文化的敵視、叛逆心理,對現實社會的強烈不滿情緒和批判意識,在其身上及其書中也有充分的體現。
一、玄想與神話思維
殷商民族充滿著濃郁的巫術與宗教色彩,其國家性質是神權與政權合一的國家,其國王本來就是殷商最大的巫師,在殷商的建國上,也充滿著強烈的神話色彩,如《史記·殷本紀》“殷契,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殷商時期,很多國家大事情都是問諸鬼神,向鬼神求卜,以求吉兇,《禮記·表記》:“殷人尊神, 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所以現在出土的在殷商時期的甲骨文,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向天、向鬼神、向祖宗問兇吉的文字和對先王的祭祀活動。因此,身為殷商王朝后裔的莊子,其文中也不免流露出濃厚的玄想和神話色彩來。如《莊子·應帝王》渾沌之鑿七竊而亡;《莊子·齊物論》之莊周夢蝶;《莊子·齊物論》之罔兩問景;《莊子·秋水》之河伯望洋等,其中的莊子用其獨特的思維和玄想對一些神話進行了加工和再創造,令其文章有著濃郁之浪漫主義色彩,文氣縱橫。
整個戰國時代滄海橫流,是一個天下狼煙四起,金戈鐵馬的時代。戰國七雄或連橫,或合縱,干戈擾攘,爭霸天下,使得餓莩遍野,浮尸百萬。各諸侯國君為一土一壤和蝸角之利連年紛戰,唯謀是用,極盡陽謀與陰謀之事。在這個年代,統治者殘暴的面孔暴露無遺:或自居仁義之師,而殘民以逞;或動輒屠城百萬,以殺為樂;或酒肉池林,罔顧民意。一個充滿著強烈人文精神的,一個從內心深處煥發著芳香的人,面對著這樣一個渾濁時世,終于大聲地疾呼其“以天下沉濁不可與莊語”的憤慨。黑暗雖然給了莊子黑色的眼睛,但他在黑色的霧霾里痛不欲生,現實與理想的矛盾,精神與肉體脫軌,道德與靈魂的沖突,讓莊子在清醒中越來越分裂。這種文人之間的心理差異需要一種平衡,世界與現實是囚籠,但他的文字則是打開禁錮的鑰匙,他用汩汩細流的筆墨淋漓盡致地將心中的郁結釋放。所以莊子釋放的不僅僅是心理壓力,更是釋放了中國傳統文人對自然無拘無束的向往的靈魂。莊子文字中神話是其最大亮點,神話是其解脫肉體枷鎖的最妙不可言的工具,他用神話的撲朔迷離超越了平凡的世俗,得到了生命的永生。
神話學者袁珂在《中國神話對于后世文學的影響》中對莊子的神話問題進行過深入的剖析,他認為《莊子》的文章里有很多寓言,有些固然是作者本人的創造,但有很大一部分內容是以古代傳統神話為藍本而進行深加工而成:如《逍遙游》篇的北冥有魚之鯤和絕云氣、負青天的鵬,實際上都是北海海神而兼風神的禺彊的化身;同篇的藐姑射神人,即《山海經·海內北經》所記的‘姑射國’(神人);《應帝王篇》的儵忽為渾沌鑿七竅,渾沌即《山海經·北次三經》所記的天山神鳥帝江;《天地篇》的黃帝失玄珠,這個故事又見于《淮南子·人間篇》,象罔易名為忽恍,……除上所述而外,散見于《莊子》書中的神話可謂俯首即可拾,如冥靈大椿、神龜若魚之類。莊子在諸子中獨樹一幟,由于神話材料的運用,使得《莊子》以“意出塵外,怪生筆端”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諸子中成為一道最奇特的存在,其呈現出來的精神面貌讓千年后的我們嘆為觀止。同時,《莊子》借神話以言志達意,在經過其富有個人魅力的文學再創作后,豐富了原始神話的闡述方式,使其更為搖曳多姿。
二、重視自然
《禮記·檀弓上》云:“殷人尚白,大事斂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周人尚赤,大事斂用日出……”毛傳曰:“殷尚白也。”據此,白色乃殷商一代之審美觀之表現。白色是最能代表大自然的底色,所以從這一點來看,殷商一代是非常崇敬大自然的,再加上殷商之時,甲骨卜辭里,多有求雨、求風等向大自然的占卜之語,從這些語氣里,強烈地感受到對大自然的尊敬。
莊子對自然有著一種生于斯,長于斯的濡慕之情,山、水、花、鳥、獸在他的文章中隨處可見,他對于宇宙中的萬物充滿一種發自內心的情感,不論是有生命的、無生命的,莊子都鐘愛它們,他已經將自己的情感、思維與自然萬物融合,因此他筆下的自然都充滿著一種汪洋澎湃的美,在莊子看來,春長夏榮,秋收冬藏,自有其云消水長的規律,萬物的生長讓生命的美充滿了人文的希望,莊子的世界觀完全出于自然、無意識、無目的,不需要任何外物的干涉,然而各適其性,各得其所,無一不合目的,自然現象的自然無為,無拘無束,無意識無目的而又合規律合目的地自然運行,就是天地之大美,就是自由。也即《天道》篇所說的“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如《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莊子》散文不但描繪了和諧、同一的自然,也描寫了樸素、平等的自然,所體現出的是對自然美的一種真誠的反映。莊子挾帶著共感的想象力,裨上來源于他視自身與自然同一的信念。通過想象,他把一般人所不能美化、藝術化的事物,都加以美化、藝術化了。
正是因為重視自然,所以莊子追求一種闊大恢宏的自由境界。人是自然的一分子,要求在自然中生存;但人又是自然的精靈,企圖擺脫自然的制約,有著精神的需要。這其中,自由是一個終極性的境界。何以才能精神自由?這是莊子在“內篇”中反復思考的問題,或者說,“內篇”和一部分“外、雜篇”,思考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一般認為,自由需要卓越的才能,還需要闊大的空間;前者是主觀的素質,后者則為客觀條件。莊子首先想到的也是如此。自然,在追求自由的活動中,兼具了這兩者才有意義。沒有環境條件,英雄無用武之地;沒有才能,再有利的歷史條件也只能碌碌無為。 莊子對自然的重視,引發到自身的意識,主要表現為他的養生思想。莊子的養生思想,集中于他的養神觀上,莊子認為養神重于養形,只有養神才能更好地養形,神為本,形為末。《莊子·德充符》中借叔山無趾的口說:“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足”是肉體,“尊足者”是精神,這里明確指出精神為貴,肉體為賤。莊子還具體地說道:“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卻,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無論生死存亡,還是富貴窮達,都不要放在心上,讓心境永遠處于一種春天般的溫暖之中,永遠愉悅平和。 這樣人才能真正地游于天地之地,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在大自然的懷抱之下逍遙自在,成為一個真正的一個超越社會和階級、意識的人,這樣的人才是莊子心目中的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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