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贈司空王公思禮》一詩算不上杜詩中的杰作,但是通過比較朝鮮人李敬輿模仿此詩而作的次韻詩,仍然可從中清晰地看到杜詩的與眾不同。首先,杜甫在詩歌中采用細致的寫實手法去述說史實,并將各個事件緊密銜接,所以讀他的詩,頭腦里總能浮現出一幕幕畫卷。其次,杜甫對感情的抒發,不是火山式的噴發,而是曲折婉轉般的回旋,所以讀他的詩,總讓人感到情意深沉且回味綿長。再次,杜甫愛用典且善用典,他不僅通過改用與反用古人故事的方法來活用典故,還將典故與句子完美契合,做到用典而不留痕跡,所以讀他的詩,總能興趣盎然而不被字詞所絆。朝鮮人李敬輿雖也極力模仿《贈司空王公思禮》一詩,由于僅僅停留在樣式布局的表層上,沒能領悟杜詩之精髓,故其模仿的結果是形似而神異。
關鍵詞:杜甫;李敬輿;《贈司空王公思禮》;次韻;杜詩;特點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15)05011506
關于“杜詩”的地位問題,唐代文人們的看法大都褒貶不一,但是在經歷了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一批北宋代表性詩人的提倡之后,“杜詩”的典范地位得以確立,其價值也被廣泛認同,對“杜詩”的注釋之風也隨之興起。此外,“杜詩”的典范地位并不局限于中國,在一水之隔的朝鮮,其文壇雖說也經歷過學宋、學唐,兼取唐宋的風氣變化,但是在尊儒排佛的朝鮮社會,杜甫的詩集被大量翻刻與新撰,在這一過程中讀杜、學杜與擬杜之風開始盛行,因此,“杜詩”也是朝鮮文學史上的典范[1]。本文涉及的朝鮮文人李敬輿受杜甫《八哀詩》首篇《贈司空王公思禮》的影響而創作的次韻詩,無疑就是這種典范的體現。
杜甫曾在《八哀詩》并序中說:“傷時盜賊未息,興其王公李公,嘆舊懷賢,終于張相國,八公前后存歿,遂不詮次焉。”可見《八哀詩》實是杜甫因“傷時”而“嘆舊”,進而再到“懷賢”的“心折”結果。因為此詩以安史之亂為背景,描寫了那個年代人們的生活經歷與興起沉浮,其中涉及的國家情懷、人情冷暖、悲歡離合等社會現實問題,極易讓人們產生共鳴[3],所以一旦相同的情景再次出現,《八哀詩》就自然會被人們在詩歌中提及,如朝鮮前期文人崔演在《柳判事挽》中說:“年來親舊凋零盡,白首那堪賦八哀”[4]。可是當這種感情不能再通過一個簡單的名詞來表達時,人們索性會再仿寫或者次韻一首,朝鮮文人李敬輿的次韻詩就是這樣產生的。對于自己次韻一事,他在序文中說:“思先將軍支撐宇宙之義烈,多胤令公嗜義急困之厚恩,謹用杜工部八哀韻,忘拙追賦,以展前后之感。”[5]李敬輿的“次八哀詩”繼承了杜甫創作《八哀詩》的精神,不僅字句押韻,而且構造上也力求相似。但是,通過仔細品味就會發現,杜甫與李敬輿在詩歌的具體表現手法上不盡相同,這些不同又恰如其分地詮釋了杜詩之所以為杜詩的魅力。因此本文的初衷便是通過比較杜甫《八哀詩》首篇《贈司空王公思禮》一詩與朝鮮人李敬輿的次韻詩,來進一步加深對杜詩特點的認識和把握。
一、如畫般的意象
蘇軾曾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6],的確,在王維詩歌廣闊的意境中,總是能感受到一幅幅畫面,而在杜甫的詩歌中我們卻能看到由無數畫面組成的人生畫卷。何以見得? 不妨將杜甫和李敬輿在詩歌中對主人公經歷的描寫作一比較。
將軍為世出,久戢凌云翮。
鹍鵬困泥沙,咫尺風濤隔。
彎弧指天狼,撫劍望寒磧。斂跡行伍間,含智甘退斥。
不好匹夫勇,誰知萬人敵。旣有胸萬甲,何須身八尺。
氣凌千尺虹,揚穿百步鏑。馳橫敬德矟,羽沒李廣石。
宣城鎮賊喉,彩增臨淮壁。蓄勇日饗士,遇敵期一擊。
兵書通妙略,豈待元凱癖。平生裹革志,始與單于敵。(李敬輿)
據朝鮮資料記載,金應河,鐵原人氏,十四歲喪雙親,年十八暴虎殺之,人號為“將軍”。身長八尺,志氣磊落,慷慨有大節,善騎射,二十五歲武科及第,授予兵曹宣傳官,次年因與上官不和,旋即遭罷歸家,后受樸承宗、李廷龜的提拔,又先后出任宣傳官、慶源判官,后官拜宣川郡守。在明神宗萬歷年間的深河戰役中,他擔任朝鮮軍左營將軍,奮勇殺敵,至死不降,最后被努爾哈赤的后金軍擊殺于柳樹下[7]。 所以,“將軍為世出,久戢凌云翮。鹍鵬困泥沙,咫尺風濤隔”講述的應該是金應河早年不太順利的官場經歷;“宣城鎮賊喉,彩增臨淮壁。蓄勇日饗士,遇敵期一擊”說的是金應河在出任宣川郡守后的情況;其他諸句中所描繪的萬人不當之勇、百步穿楊之功、熟讀兵書之謀,都從不同方面為我們展現了金應河的優點。但是,李敬輿的這些描述,總讓人感到無法走進金應河的生活,信息很多,卻像一盤散沙,怎么都抓不起來。下面再來看看杜甫是如何描寫王思禮的經歷的。
司空出東夷,童稚刷勁翮。追隨燕薊兒,穎銳物不隔。
服事哥舒翰,意無流沙磧。未甚拔行間,犬戎大充斥。
短小精悍姿,屹然強寇敵。貫穿百萬眾,出入由咫尺。
馬鞍懸將首,甲外控鳴鏑。洗劍青海水,刻銘天山石。
九曲非外蕃,其王轉深壁。飛兔不近駕,鷙鳥資遠擊。
曉達兵家流,飽聞春秋癖。胸襟日沈靜,肅肅自有適。(杜甫)
據《舊唐書·王思禮傳》載:王思禮高麗人,父虔威為朔方將軍。思禮少時即習戎旅生涯, 曾與哥舒翰以押衙之職,共從王忠嗣討河西,后哥舒翰擢隴右節度使,王思禮又從哥舒翰討九曲,安祿山反叛后,又隨元帥哥舒翰征討叛軍。后因潼關失守,思禮問罪欲斬,被宰相所救,至德二年(757年),思禮從元帥廣平王收西京,后領軍收東京,因其戰功,遷兵部尚書,封霍國公。上元二年(761年)死,贈太尉官銜,謚曰“武烈”[8]33123313。杜甫在詩中對王思禮安史之亂前的人生作了一個慨括,他從少年時期一直寫到中年橫刀立馬的場景,從描寫的時間上來看是具有連貫性的。不僅如此,杜甫對王思禮每個時期的描述都非常貼切,簡直就如同一幅畫卷。“司空出東夷,童稚刷勁翮。追隨燕薊兒,穎銳物不隔”,描繪的是一個外夷模樣的稚氣少年勇猛征戰的畫面;“服事哥舒翰,意無流沙磧。未甚拔行間,犬戎大充斥”,描繪的是追隨哥舒翰在沙漠中同敵人作戰,勇猛無比以至犬戎之敵大為驚訝的場面;“短小精悍姿,屹然強寇敵。貫穿百萬眾,出入由咫尺”,描寫的是身材短小卻精干的王思禮在萬軍之中左沖右突的場景;“馬鞍懸將首,甲外控鳴鏑。洗劍青海水,刻銘天山石”,展現的是戰爭過后,王思禮取敵酋首級掛于馬上,在河水中洗刷寶劍的場面。從以上描述可以發現,杜甫詩歌中的每一句都為大家展現了一幅主題畫面,將這一幅幅畫面連起來,王思禮從小到大、從幼稚到成熟、從男孩到勇士的人生畫卷便映入眼簾。
同樣是描寫人物的經歷,同樣是使用鋪陳的手法,為何李敬輿的描寫散漫,而杜詩卻傳神呢?主要是因為杜甫采用了寫實手法。對于杜甫來說,寫實不僅僅是要描寫那個真實的時代,也意味著要對具體事物和人物進行細膩、逼真的刻畫。李敬輿與杜甫雖各自描寫了那個時代的史實,但李敬輿對人物的描寫顯然不夠細致,杜甫的刻畫更加細致入微。所以,杜詩在抒情時,總是情有所依,“感傷離亂,耳目所及,以述情切事為快”,他的敘述強調“述情切事”,他的抒情講究時間與地點的具體情境[9]。而反觀李敬輿的敘述,雖然也是在抒情,但是抒發的感情卻找不到可依托的事情,只是高屋建瓴般的一帶而過,所以他的敘述太過散漫,抒情顯得華而不實。概而言之,李敬輿的詩之所以未能給讀者呈現“畫”的意象,是因為他只有純粹的直抒胸臆式的“意”,卻無供其支撐的“象”,而“意象”的境界賴以存在的條件又恰恰是這具體的“象”[10]。 “象”從寫實中來,杜甫做到了這點。
二、含蓄婉轉的風格
大凡對杜詩的研究,都會談到“沉郁頓挫”的風格問題,認為杜詩具有運思深刻、感情濃烈、聲情悲壯而又忠厚纏綿、含蓄蘊藉、回環往復的特點[11]。這源自杜甫在《進〈雕賦〉表》中對自己作品風格的夫子自道:“……倘使執先祖之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則臣之述作,雖不能鼓吹六經,先鳴數子,至于沉郁頓挫,隨時敏捷,揚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12]但是張安祖先生卻認為用“沉郁頓挫”來概括杜甫的創作風格并不符合杜甫的本意,杜甫的原意本是“強調自己的作品寓有深刻的諷喻意義”,對“沉郁頓挫”含義的誤讀是由于以往的研究者沒有分析《進〈雕賦〉表》的具體內容造成的,因為《進〈雕賦〉表》的內容實際上是“揭示出小人在位而有才之士卻沒身蒿萊的現象,同時也寄寓著對最高統治者能夠明辨是非改進用人之道的殷切期望”,由于這篇作品的諷諭意義“深刻有力”,所以杜甫才會拿自己的文章與楊雄和枚皋去做對比[13]137140。對于“沉郁頓挫”的解讀,張先生的見解雖有不同,但是他也認同“沉郁頓挫”中蘊含著“曲折委婉” [13]139。那么,杜詩 “沉郁頓挫”中所表現出的“曲折委婉”或者“含蓄蘊藉”的風格又是什么呢? 羅宗強先生解釋,杜詩 “悲傖、牢騷、不平、濃烈的巨大感情激越起來,似乎要爆發出來,要沖破閘門噴涌而出了,但立刻又回旋起來”[14],此話如何理解?還是通過比對杜甫與李敬輿在詩中的不同抒情方式來感受杜甫的這種風格吧!
若非張巡死,幾為讎人役。精忠九地埋,義聲四海窄。
袞褒紆皇眷,恩榮及窀穸。寵贈大司馬,佳詠遍詞客。
神明感忠丹,邦誣得暴白。若論當時功,詎下中興績。
靑氈續后慶,閫外樹棨戟。(李敬輿)
在1618年的深河戰役中,朝鮮軍元帥姜弘力先是指揮不利,后又率眾投降后金軍,而左營將金應河卻至死不降,力戰而亡。對于金應河的身后之事,朝鮮人閔仁伯這樣記述:“本朝贈領議政,建廟于灣上,豎碑紀績。皇帝詔贈遼東伯,差官致祭于廟,知制誥項再羽,撰遼東伯詔。嗟乎!有臣如此,可謂有光于吾東矣。”[15]由此可知,出于共同抗擊后金的政治需要,明朝封金應河為伯爵,而朝鮮在“尊周大義”論的影響下,也為金應河立祠立傳,寫詩歌頌。朝鮮人李民宬就曾賦詩:“將軍素號銳頭公,一劍橫當鐵騎沖。麾下盡亡身獨戰,兵圍四合勢逾窮。未看先軫如生面,虛逆龍驤返舊封。名播華夷終不泯,千秋壯烈冠群雄。”[16]與李民宬一樣,上文中李敬輿對金應河的描寫也基本上立足于歌頌他的英名,這種強烈的情感貫穿始終,用近乎噴涌而出的氣勢,把金應河的身后事展現在讀者面前,簡言之,李敬輿的感情表達很直白。那么杜甫又是如何來描寫王思禮的身后事的呢?
及夫哭廟后,復領太原役。恐懼祿位高,悵望王土窄。
不得見清時,嗚呼就窀穸。永系五湖舟,悲甚田橫客。
千秋汾晉間,事與云水白。昔觀文苑傳,豈述廉藺績。
嗟嗟鄧大夫,士卒終倒戟。(杜甫)
王思禮在太原見證了自己人生的高峰: “干元二年……及光弼鎮河陽,制以思禮為太原尹、北京留守、河東節度使、兼御史大夫,貯軍糧百萬,器械精銳。尋加守司空。自武德已來,三公不居宰輔,唯思禮而已。”[8]3313可是,縱觀以上詩句,我們看不到杜甫對王思禮所取得榮耀的贊美,卻表達了對王思禮死在太原任上以及自己沒能去吊哀的嘆息之情。與李敬輿在表達對金應河的贊美時那種感情噴涌而出、一發不可收拾的氣勢不同,杜甫的表達含蓄、婉轉,他的嘆息與追懷之情雖說通過“永系五湖舟,悲甚田橫客”一句表達出來,但是這種感情卻是通過“昔觀文苑傳,豈述廉藺績。嗟嗟鄧大夫,士卒終倒戟”這一看似不太相關的句子來升華的。
要想理解這兩句,不妨先看清人錢謙益對“鄧大夫”一詞的批注,他說:“思禮薨,管崇嗣代為太原尹,北京留守,數月,召景山代崇嗣,思禮立法嚴整士卒不敢犯,景山以文吏見稱,至太原以鎮撫紀綱為己任,檢覆軍吏隱沒者,軍眾憤怒,遂殺景山。”[17]在錢謙益看來,鄧景山原是文吏,習慣了紙上談兵,有治軍之心卻無鎮撫之才,最后導致被殺身亡。此處不禁要問,杜甫描述鄧景山被殺之事是何用意呢?清人浦起龍曾對這四句這樣評價:“結四妙甚,借繼起之拘文僨事者,相行詠嘆,翻用左公穎考叔純孝結法,予考叔而莊公之罪見,傷景山耳司空之才見也。”[18]由此看來,杜甫在這里是借鄧景山被殺來反襯王思禮的治軍理政能力。清人楊倫說《贈司空王公思禮》一詩的后三段有“平敘中見穿插補綴之妙”[19],“穿插補綴之妙”不僅指杜甫對王思禮人生各個階段的詳細描述,還包含著杜甫在結尾表達感情時所使用的反襯手法。杜甫為什么不直接抒發而要用反襯手法呢?這是因為杜甫在作詩時有著自己追求的境界,表現在手法上就是“含蓄婉轉”“委婉曲折”。人們常說杜詩是“詩史”,因為他以詩為史,所以描寫歷史事件時,除了客觀敘述外,更強調詩意的手法,正如清人洪亮吉所言“李青蓮之詩,佳處在不著紙,杜浣花之詩,佳處在力透紙背”[20]。李白以浪漫豪情寫詩,所以詩風飄逸、天馬行空,不在乎字句的雕琢與構造;杜甫卻不一樣,他以現實生活寫詩,講究構思深細,強調與讀者感情的共鳴。在《贈司空王公思禮》一詩中,杜甫對王思禮逝去的嘆息情感,在經歷了前文多種鋪墊式的敘述終將爆發時,卻話鋒一轉,用反襯的手法代替了直白的表達,并將這種感情升華到了另一個高度。如果說李敬輿的感情表達是平面的,那么杜甫的表達就是立體的。正如羅宗強所言,他的感情雖說洶涌澎湃,但在呼之欲出那一刻又回旋起來,而恰恰是這樣的回旋,展現了杜甫對情感的拿捏和表達是非常細膩和含蓄的。杜詩的感情抒發與李敬輿的火山噴發式不一樣,他講究渾厚與深沉,這就是杜詩的特色。
三、典故的活用
杜甫愛用典故,“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黃庭堅語)然而,杜甫并不是簡單地套用典故,而是據事抒情,做到活用典故且不留痕跡[21]。李敬輿也不例外,在次韻詩中大量用典, 如“氣凌千尺虹,揚穿百步鏑。馳橫敬德矟,羽沒李廣石……都將子龍膽,隻手狂瀾搤。壯烈照后世,秋霜共浙瀝”。他用“李廣”“子龍”二詞道出了金應河在戰場上奮不顧身、勇猛無敵、渾身是膽的氣勢;又用“張巡”一詞傳達了金應河為國盡忠、力戰而死的高貴氣節。李敬輿用這些大家耳熟能詳的“熟典”,來加深對金應河人物形象的刻畫。杜甫在《贈司空王公思禮》一詩中也大量運用“熟典”,比如“翠華卷飛雪,熊虎亙阡陌。屯兵鳳凰山,帳殿涇渭辟。金城賊咽喉,詔鎮雄所搤。禁暴清無雙,爽氣春浙瀝”。他用“翠華”和“熊虎”二詞分別表示天子之旗與將士之旗;又用“禁暴”一詞展現王思禮治理社會治安和處理民情的能力。因此李敬輿和杜甫一樣,通過這些大家所熟悉的典故來增加詩歌的表達效果。
另外,《贈司空王公思禮》一詩還有活用典故的現象。杜甫在表達對王思禮逝去的嘆息與悲痛時,說到“永系五湖舟,悲甚田橫客”,這里的“五湖舟”與“田橫客”都借用了典故。《史記·貨殖列傳》載范蠡之事:“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喟然而嘆曰:‘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國,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子皮,之陶為朱公。”[22]這里司馬遷說范蠡乘扁舟浮游江湖,乃是指范蠡功成身退之事,所以此處杜甫的“五湖舟”是不是也指王思禮的功成身退之意呢?清人仇兆鱉不這么認為,他說:“舊注引范蠡乘舟泛五湖,謂思禮有功成身退之志,非也”[2]1378;莫礪鋒先生在《杜甫評傳》中更一步明確指出杜甫在夔州時,唐王朝局勢繼續惡化,不見好轉,加之杜甫身體多病,好友相識也多半不在人世,他大量的懷舊與詠史詩就是在這樣一個失望、孤獨、壓抑的心態中完成的,而《八哀詩》就是這一時期懷念友人的詩篇[23]。杜甫僻居夔州時,經常在多地流離輾轉,雖說不是沒有想過回到京城,但是以他當時的境遇,這個愿望已無法實現。所以清人楊倫對“永系五湖舟”一句箋注到“公雖在夔,長思出峽”[19],由此可見,“永系五湖舟”說的是杜甫當時在夔州的實際情況,喻指自己不能前去吊唁的緣由。這里杜甫雖說借用了范蠡駕扁舟泛浮江海的典故,但是其意卻不是表達什么功成身退之心,而是對不能前去吊唁的說明,這顯然是活用了范蠡的典故又沒有拘于原意。“田橫客”的典故原出自《史記·田儋列傳》:“高帝聞之,乃大驚,大田橫之客皆賢。吾聞其余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則聞田橫死,亦皆自殺。于是乃知田橫兄弟能得士也”,“田橫客”原意是講田橫死后,他的門客盡忠效死以報知遇之恩的事情。可在“悲甚田橫客”一句中,“田橫客”傳達的卻是杜甫對王思禮之死的悲痛欲絕之情,這顯然也沒有照搬原典之意,而是很好地改用了典故。明白了杜甫在“永系五湖舟,悲甚田橫客”中活用典故的內涵后,也就能體會清人浦起龍所說的“兩句公自謂也”[18]。
如果說上面的活用典故算是杜甫從正面對原意的一種改用,那么下面這個例子就是活用中的另一個層面,即反用典故。比如在“潼關初潰散,萬乘猶辟易。偏裨無所施,元帥見手格”一句中,杜甫記載了潼關失守之后,唐玄宗避走蜀地,元帥哥舒翰被安祿山叛軍俘獲之事[2]13751376。這里的“手格”一詞原出自《史記·殷本紀》:“材力過人,手格猛獸”[24];也見于《漢書·東方朔傳》中說東方朔“入山下馳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羆,馳騖禾嫁稻秔之地”[25]一句,可見典故中的“手格”原是用手擒拿的意思。而事實上哥舒翰是被安祿山叛軍擒獲,所以杜甫的“手格”是被人擒拿的意思,反用了“手格”一詞的含義。當然,不論是改用還是反用,這些用典痕跡都是有跡可循的。在《贈司空王公思禮》一詩中,杜甫還為我們展現了用典中的最高境界,那便是不留痕跡。比如說到王思禮當年收復九曲時,他寫道:“九曲非外蕃,其王轉深壁”,前句說的是由于王思禮的征伐,九曲之地被納入唐朝版圖,不再是外藩之地,而吐蕃王大敗后逃之夭夭的情景,緊接著他便感慨“飛兔不近駕,鷙鳥資遠擊”,這句話中也使用了“飛兔”這個典故,但奇妙的是就算讀者不懂這個典故的內涵,也不影響對全句意思的理解。簡單地說,即便讀者根據“鷙鳥”善于撲捉獵物這一點,把“飛兔”理解為跑得飛快的兔子,也不影響對詩句的理解。事實上,《呂氏春秋》云:“飛兔、要褭,古之駿馬也”[26],可見“飛兔”不是跑得飛快的兔子,而是日行千里的神駒。后句的意思就可以解讀為“神駒不可像一般馬那樣屈駕,猛禽的作用就是要長途奔襲”,這是杜甫在前句描繪王思禮的功績后所抒發的王思禮之才實可堪當大任的感嘆。這里杜甫用典的高妙之處就在于即便不知道“飛兔”的典故,也不影響詩意的完整傳達,因為典故早已融入句子當中,且契合得非常完美。所以,李敬輿雖說極力模仿杜甫的字句,也用了很多典故,但是卻不能像杜甫那樣把典故用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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