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山東文學承續儒家文化傳統,具有沉重的憂患感和鮮明的道德意識。山東作家趙德發受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齊魯文化影響,擅長在富有地域色彩的山川風物描寫中講述人倫故事,將重道守義、溫柔敦厚的山東美德展現得淋漓盡致,極具典型意義。趙德發的鄉土小說關注農民與土地、農民與道德的關系,寫出了對土地懷有神圣情感的“地之子”們誠實守信、純樸溫厚的美好品德。趙德發塑造了許多地母般的人物形象,她們以堅韌博大的胸懷包容人類的罪惡與苦難,具有善良仁愛的優美人性,是人類救贖的希望。圍繞天理與人欲、君子與小人、義與利等哲學話題,趙德發在《君子夢》中通過描寫一個家族四代人的理想追求,肯定了“重義輕利”的山東美德。
關鍵詞:美德山東;趙德發;文學書寫;純樸溫厚;仁者愛人;重義輕利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15)05012604
文學是人學,主要描寫人、人的心靈、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道德是根據社會階級、階層、集團的利益調整個人與他人、個人與社會關系的規范體系,二者共同的關注對象決定了文學與道德的天然聯系。山東文學擅長描繪山東人與山東人的文化特別是思想道德生活,自古就具有關心民瘼、以天下為己任的道德理性主義追求。及至現代,山東文學承續孔孟儒家文化傳統,其“美學精神的基本內核,是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及對于現實生活和普通人生命運的執著關注。沉重的憂患感、堅守道德理性和現實實踐品格,是每一代山東作家的一個共同特點”[1]。作家趙德發的鄉土小說創作就鮮明地繼承并發揚了山東文學的這一特質,極具典型意義。他的作品立足山東大地,關注社會人心,描繪鄉村世界的山川風物、世俗人情,將重道守義、溫柔敦厚的山東美德展現得淋漓盡致。
趙德發出生于莒南,臨近儒教發祥地曲阜孔府,為人處事與著書行文深受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齊魯文化影響,既有大度、熱情的豪爽之風,也有克己、持重、謹慎的內在心理。他生于農家,做過民辦教師,也有從政經歷,最終卻遵從內心需求棄政從文。立足大地又經歷豐富的人生體驗與偏于理性思辨的個人氣質,促使其文學創作雖多著眼于農村生活,卻能超越題材限制,呈現出廣博的倫理、哲學思索向度和人性探索深度。從成名作《通腿兒》到《螞蟻爪子》《櫻桃小嘴》《姥娘》《共枕》等中短篇小說,再到聲名大振的“農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君子夢》(又名《天理暨人欲》)、《青煙或白霧》,直到近來的宗教題材長篇巨制《雙手合十》《乾道坤道》和揭秘中國大蒜行業內幕的紀實作品《白老虎》,無一不暗合“文以載道”的傳統,精心描繪社會發展進程中形色各異的人倫故事,致力于重建道德人心,呈現出悲天憫人、以天下為己任的人文情懷。
傳統中國社會中的道德意識往往超越自身倫理學的范疇,被賦予更宏偉的功利價值,在文學方面的表現莫過于鮮明的“詩教”傳統。《論語·述爾》有言“志于道,據于德,依于藝”,《論語·泰伯》中也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文學與道德的親密關系于此可見一斑。一方面,文學作品中蘊含的道德理想和由此形成的社會輿論可以引導、規范人的行動,起到懲惡揚善、凈化社會風氣的作用。另一方面,道德因素的滲入為文學作品帶來高蹈的藝術品格和撼動人心的情感力量,使文學擁有了愈久彌香的生命力。道德評價標準無疑是文學批評理論中極為重要的一環。正如《詩經》之所以有超凡的價值,是因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一樣,后世作家非常重視文學“成教化,厚人倫”的道德教化作用。如果以此種標準評判趙德發的文學創作,就不能不為其精心描繪的鄉村道德之美所打動。
一、“地之子”純樸溫厚的鄉村生命
趙德發擅長描繪那些與鄉村土地相依為命的農人生活,寫盡了他們生于斯、長于斯、傾注萬千柔情于大地之上的純樸情感和溫暖人性。土地是傳統農耕社會最重要的生產資料,人們衣食住行的基本需求皆由土地而來。漫長的農耕文明使人們相信一份耕耘一份收獲,土地將以豐厚的收獲回報那些踏實勤勞的農人,而對那些敷衍輕率的勞作則將施以貧瘠的懲戒。人們通過大地上的勞作哺育自己的生命也生養淳厚的人性,因為,土地從不因人為的虛飾而厚此薄彼,而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將春華秋實的自然規律袒露于農人面前,由此形成了中華民族與土地相傍生的誠實守信、純樸真摯的道德傳統。時光流轉,它已沉淀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深刻地融入我們民族文化的血脈之中,被更完整而固執地保留在渾厚大地上生活的鄉村生命當中。趙德發將筆觸聚焦于這些視土地為生命和宗教的“地之子”身上,寫出了他們對土地的依戀與熱愛,也展現了他們與土地一樣淳樸溫厚的人性。這里有為保守黨的秘密被鬼子割掉舌頭依然無怨無悔的啞巴(《殘片》),有寧愿犧牲生命也要冒險感受飛翔快意的瞎子(《金鬃》),還有為活著的尊嚴而拼死搏命的老蝸牛(《殺了》),無論是被艱難時事捉弄的弱小生命,還是因性格偏執造就的人間悲劇,無一不透露出作者動情的道德沉思。
長篇小說《繾綣與決絕》以“土生萬物由來遠,地載群倫自古尊”的古訓開篇,在宏闊的歷史視野中描繪了中國農民自民國直至上世紀90年代的時代興衰中與土地難舍難分的復雜關系,塑造了以封二、封大腳、封家明、封運壘祖孫四代為代表的對土地懷有無上情感的農民形象。他們珍愛土地,以土地為宗教,在看似神秘的家族血緣傳承中保持著對土地一以貫之的敬畏之情。土地成為他們確證生命價值、守護個體尊嚴的載體。封二臨死前對土地的深情喟嘆,封大腳因土地歸屬變遷而產生的性格畸變,封家明在摯愛的土地上被瘋牛頂死的慘烈結局和封運壘為保有土地而招來的牢獄之災……趙德發在平實質樸的敘述中將世代農民由土地而生的繾綣眷戀之情刻畫得鮮活動人。
其中尤以封大腳的形象最為感人,他質樸、勤勞,對土地與人生抱有簡單純粹的向往。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擁有自己的土地,然后靠一己之力在土地上播撒希望收獲富足生活。可以說,土地就是他的生命和宗教,正如那塊他與妻子繡繡共同開荒開出來的“圓環地”一樣,土地埋葬著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生命、鮮血、淚水和汗水的結晶。然而近代以來土地政策的連番改換,卻使視土地為一切的封大腳終其一生都未真正擁有他夢寐以求的土地。難能可貴的是,生活的困苦并未磨滅他人性中最本真的善良。即使在動蕩年代,他也有勇氣不畏人言娶了被土匪掠走毀去清白的地主家大小姐繡繡;不計利害得失,接納了與其并無血緣關系的羊丫和寧可玉;冒生命危險勸阻陷入暴力狂熱中的膩味不可隨便殺人;在平凡人生中閃現出不平凡的人性光芒。謝有順認為“文學說到底是一種精神事務,它要求寫作者必須心存信念,目光高遠。它除了寫生活的事象、欲望的沉浮之外,還要傾聽靈魂在這個時代被磨碾之后所發出的痛楚的聲音。因此,需要在今天的寫作中,重申一種健全、有力量的心靈維度,重申善和希望是需要我們付出代價來尋找和守護的”[2]。以封大腳為代表的“地之子”們與土地相依為命,他們的痛苦與歡欣、絕望與希望都是時代精神的折射。 在這個意義上講,趙德發無疑以文學的方式重申了與大地一般純樸溫厚的道德情懷。
二、地母般女性角色的人性救贖
以孔子、孟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家提出“仁者愛人”的觀點,這一源遠流長的道德思想強有力地影響著鄉村道德的發揚。“愛人”是對人最基本的道德要求,也是所有美德的起點。孟子甚至認為它是一種不言自明的人之天性:“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孟子·公孫丑上》)人們首先將“愛人”之心施于家人,又由己推人、由此推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從而將這種“愛”拓展到男女、朋友、君臣以至于天下人之間,由此形成了中華民族以血緣關系為基礎、帶有濃厚宗法制色彩的道德傳統。李澤厚認為中國的倫理思想“建立在血緣基礎上,以‘人情味’(社會性)的親子之愛為輻射核心,擴展為對外的人道主義和對內的理想人格”[3],可謂有識之見。這一道德倫理特質使中國社會,特別是中國的鄉村社會彌漫著一股天然的人間真情。它有效地抵御了社會發展進程中,由各種社會歷史矛盾引發的個人情感上的孤獨與焦灼,為人們提供了一處溫情脈脈的精神棲息之所。
趙德發的小說創作無疑緊緊抓住了鄉村世界的這一特點。他精心描畫了一個個精神豐盈的鄉村靈魂,讓他們將這種人類之愛發揚光大。這里有《實心笛子》中那個沉迷于自由優美音樂天堂的農村孩子,有《螞蟻爪子》中寄情于識字改變命運的農民老木墩,還有《通腿兒》里相濡以沫地度過戰爭年代的狗屎媳婦和榔頭媳婦,也有《櫻桃小嘴》里為饑餓折磨到無可奈何的鄉野美女小奈。他們生長于齊魯大地,攜帶著鮮活潑辣的民間氣息,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都表現出齊魯文化特有的溫柔敦厚之氣。他們將人間之愛施于親人、朋友、愛人身上,也將這種愛升華為某種對純美藝術和高尚精神境界的追求。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趙德發塑造的那些具有地母般性格品質的女性角色。她們往往承受著殘酷生活的種種摧折,集人間不幸與苦難于一身,卻從未失去人的尊嚴和人性之美好。痛苦并沒有減弱人對生活和人類的愛,也不能灼傷人性的高貴與優美。恰恰相反,人類可以經由“痛苦”的洗禮而得救,痛苦和愛成為戰勝苦難的力量!
趙德發似乎對這些地母般的女性角色情有獨鐘,《姥娘》中那個中年喪夫卻心甘情愿地將全部母性之愛傾注到外孫身上的老人成為類似人物形象系列的一個縮影。她們是民間世界中最普通的一員,有著普通女人的喜怒哀樂和悲苦辛酸,然而一旦厄運來襲,她們卻能于危難困窘中從容不迫,坦然面對世態炎涼與時事變遷,成為人性救贖的最后一絲希望。《繾綣與決絕》就塑造了一個似乎集所有苦難于一身卻終生不失人性優美的地母般的角色——繡繡。她在出嫁前一天被土匪綁票,地主父親卻因舍不得百畝土地而棄她于不顧,自此繡繡那本應幸福順暢的人生便戛然而止。她不得不割舍下美好的初戀情懷下嫁貧民封大腳,不得不忍受思母之苦與地主父親斷絕了來往。此后,歷經土地革命、合作化運動、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等種種物質與精神生活的波折而溘然長逝。但是,貧困的生活與千瘡百孔的人生經驗卻并未泯滅繡繡的愛人之心,她以女性的柔情溫暖了生活在社會低層的封大腳一家;在她哥哥要活埋貧雇農時,她奮不顧身地跳到坑里,怎么拽也拽不出來;在整個村莊被盲動的暴力陰影籠罩時,她依然有勇氣留下并保護所謂反動分子的孩子……繡繡幾乎是趙德發理想道德的代言人。她以地母般堅韌博大的胸懷包容人類的一切罪惡與苦難,她以近乎完美的形象質詢著人性中的黑暗與污濁。唯其形象如此之美,才愈發反襯和批判了現實世界的殘酷;也唯其有如此強烈的美與丑的反差,才使人類有反思歷史、救贖自我的可能。
三、“君子”“小人”的義利之辨
以儒教思想為核心的齊魯文化形成了山東人“重義輕利”的思想美德。作家趙德發無疑頗得此中三昧:“君子——小人。在中國長達幾千年的倫理化社會里,這從來就是人的道德形象的兩個極端。……這一對概念,聯系著天理人欲、善惡、義利等等,成為中國思想史的一條主線。”[4]自孟子宣稱“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
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開始,中國思想家在義利觀的選擇上,就大多重義輕利,表現出鮮明的崇尚美好精神情操的傾向。“義”在這里代表著道德判斷的公正性與合理性,而“利”則更傾向于表現為與公眾利益相對立的個人私利。孔子說“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荀子也認為:“先義而后利者榮,先利而后義者辱。”顯然,“義”在某種意義上包括部分公共利益。重義輕利的觀點就是反對損人利己,反對因為個人利益而損害社會群體利益。倡導人對利益的追求遵循“義”的原則,在個人利益與全局利益之間應勇于犧牲一己的私利,舍己為公。由此,“君子”與“小人”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人們對處于義利兩端之人的代稱。
趙德發的長篇小說《君子夢》就圍繞“君子”“小人”之辨,將“重義輕利”的鄉村美德以文學方式形象化地演繹出來。故事發生在一個叫“律條村”的地方,作為一村之長的兩代族長與兩代村長綿延百年的夢想就是將律條村建成一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君子之村。雖然這種純粹道德的烏托邦治理最終都以失敗而告終,但主人公身上那些因改造人心而行的艱苦卓絕之舉,那些極力向善的人性抉擇,那些崇高的道德情操都不能不令人敬服。
作品重點描繪了許正芝與許景行父子在“義”“利”之辨的道德選擇上世代相傳的克己守禮。他們身上承載的鄉村品德之美不能不讓人們重新體味傳統思想文化的動人魅力。許正芝以圣賢古訓引領村人向仁義、忠孝、誠信、理解、謙讓方面努力,并不惜以自殘的方式警戒族人,以責己之心責人,循循善誘之情溢于言表。許景行則在面對史無前例的“文革”浩劫時,參透“千古圣賢只是治心”的道理,以極大的熱情參與到學習“老三篇” 和開展“斗私批修”的運動中。他壓抑情欲與深愛的女人二妮發乎情止乎禮,不越雷池一步,始終保持純潔關系;為建設“公字村”兢兢業業、夙興夜寐,為保全集體財產而不顧自家損失;面對世風日下、道德失范的當代鄉村憂心忡忡,極力挽狂瀾于既倒。“君子”與“小人”的義利之辨在趙德發這里呈現出正反對照的雙向面影:向善者淡泊名利、切己自反、求諸于心的道德自律支撐起民族精神高蹈的一面,而經濟社會釋放出的膨脹人欲卻將人引向道德墮落的深淵,以法律為準繩的道德他律避不可免。在義與利、君子與小人、道德與法律、傳統與現代的糾纏撕裂中,趙德發與他筆下的人物共同完成了深刻艱難的哲學思考之旅。
趙德發的鄉土小說發掘民間道德資源,將繁雜立體的鄉土生活場景、鮮活靈動的鄉野人物形象與深厚豐富的鄉村生活經驗融于一爐,極具藝術魅力。當然,由于文化意識與文學觀念的局限,作家的創作也存在一定不足。其鄉土小說的道德理性追求一方面成就了作品的厚重品格,另一方面也無形中壓抑了作家對文學現代性的追求。縱觀趙德發的創作,題材多集中于鄉村歷史與宗教生活,社會化、道德化傾向明顯;作品的藝術手法則以傳統現實主義為主,極少形式上的先鋒探索,文學創新稍顯不足。特別是在現代化進程不斷加劇的今天,如何以更貼切的藝術形式跟蹤反映日漸新變的現代鄉村與鄉村生命,如何把握社會新變期道德人心的細微變遷,如何在哲學與藝術的更高層面進行文學創作,這些都是作家趙德發,同時也是當代山東文學應該不斷思考的問題。
卡西爾在《人論》中談道:“人被宣稱為應當是不斷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況的存在物。人類生活的真正價值,恰恰就存在于這種審視中,存在于這種對人類生活的批判態度中。”[5]趙德發的鄉土小說創作承襲齊魯文化的流風遺韻,深刻思索人與道德的關系,將純樸溫厚、仁者愛人、重義輕利的山東美德演繹得淋漓盡致。或許,他的作品可以啟示人們與其筆下的人物形象一起去追求“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崇高道德境界吧。
參考文獻:
[1]李少群,喬力.試論山東文學的總體特征[J].齊魯學刊,2004(3):13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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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趙德發.趙德發[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440.
[5]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