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朔風,你該知道,在我心里,你比腌菜更重要!”
一·妖界人口普查
六界已相安無事多年,各方往來甚密。
妖王卻忽發了怒,決議將定居妖界的仙神鬼人魔統統驅逐出境。八卦志傳聞他被一人間女子所騙,情傷深重再見不得非同族眷侶恩愛癡纏。
一時間,妖口普查鬧得沸沸揚揚。
傍晚,不知是誰闖入了云嵐山,隊伍浩浩蕩蕩。
朔風皺了皺眉,一把將正在菜園偷吃蘿卜的我拉起來,一路飛向后山。他將我胡亂裝進地底窯洞的泡菜壇里,說:“你是我爹撿來的,從沒上過戶口。”低著頭,清俊的眉眼在微茫月光下透出幾分涼薄,語帶憂慮,萬分嚴肅,“這里氣味重,許能避開搜檢,你萬不可出來被發現了!”
我一直清楚自己是個黑戶,可總不明白:“為什么不給我做登記呢?”
他沒來得及回答我,急急去前山集合了。
我叫君挽衣,今年十八歲。自記事以來,朔風陪在我身邊從未離開左右,他說我是葡萄藤上生出的葡萄妖,他說我天賦異稟早早就修成了人形……我深信不疑,還暗中沾沾自喜。
但很快,我發現自己錯了。
朔風本想著那泡菜壇子臭,上頭來的官避之不及睜只眼閉只眼就過了。不料妖口局的老貍妖最好這口,一鼻子聞遍了方圓百里,一夾尾巴翻山越嶺進了窯洞。他高興的掀開壇子,卻見里面浮出一個披頭散發滿臉漲紅的女子,噴了他一臉酸水,頓時化了食欲為悲憤。
妖兵將我抓起來。老貍妖打量我一番,怒道:“你一個人,裝什么妖精?”
我見他一臉篤定,憶起多年前朔風解釋我身世時那言之鑿鑿的模樣,腦中一片混沌。我做妖做了十幾年,才知自己原是一個人!
一聲巨響傳來,無數石塊自洞頂掉落,看熱鬧的小妖們紛紛逃竄,朔風趁亂來救我。可他一個千百年只知種藥腌菜的小妖,哪里是妖兵的對手,很快就同我一樣被捆了起來。
我輕嘆了口氣。
去人間便去吧,又不是去死!
我在妖兵的挾持下漸漸遠離了云嵐山,回頭見朔風被以私藏凡人的罪名抓起倒吊在山頂老樹上,見他就像一條等待晾干的咸魚迎風搖蕩,不禁“噗嗤”笑出聲,心口卻是痛的,十余年未至的悲傷情緒撲面而來。
這一去,我還能再吃到他親手制的腌菜嗎?
二.大禍臨頭
四周很暗,我感到自己被丟在了一片水域中,下意識向前游動,游了許久許久,“砰——”撞在了石上,才知已到了岸邊。
朔風常對我說,人間甚是兇險,可我仍有幾分好奇,猶豫再三終將頭探出了水面。岸上燈火通明,熙熙攘攘,因著大批凡人被遣返,尋親尋仇尋工各有所圖……恩?忽有一黑衣男子擋住了我的視野,將一塊紅彤彤的玉石遞到我眼前。
隨即一群黑衣人蜂擁而至。
“就是她!”“去見閻王吧!”
我頓覺不妙,一蹬腿向著水中逃去,口中念訣,身子卻沒變輕,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什么妖術——從前的術法,都是朔風騙我的。身子早已精疲力盡,我拼命撲騰著,速度很不樂觀,忽被一只手自身后拽住了衣襟。
水面上起了一陣風,粘稠的液體帶著淺淺藥味落在我臉上。我下意識一摸,竟是猩紅的鮮血,不由大哭:“我還沒來得及多看人間一眼,我還不想死……”
“閉嘴。”熟悉的訓誡聲自頭頂傳來,一雙手將我從水中拉起,沒抓穩又松了開去。
“噗通——”我再次落水。“啪嗒——”鮮血再次滴在我側臉。重逢的喜悅被冰涼的湖水和無端的危險沖得一干二凈,只剩一句悲泣:“快……止止你的血……”
朔風孤身懸在水上,一襲青衣布滿血痕卻渾不在意,居高臨下:“都是為了逃出來找你,怕你一個人流落人間……”
我艱難的昂起頭,滿心感動,又覺哪里不對。
我一個人,本就該在人間不是么!
“你爹到底在哪撿的我,為什么一來就要被追殺!你這個……”我抱住他的腳企圖拉他入水,卻反被他伸手攬進了懷里,臉狠狠砸在他胸上,“騙子”兩字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將我緊緊抱住,眸光一沉,似在觀察著什么。
踏水聲噼噼啪啪,四面殺機伴隨著一股濃濃汗臭味正飛速逼近,可等了又等,只聽得嘶吼聲此起彼伏,漸漸沒了蹤影。
我正想松一口氣,一柄鋒利的刺花長劍陡然橫在了朔風的脖子上。
“放開少主,饒你性命!”一紅衣女子從天而降,凌冽劍氣不覺削斷了朔風的長發。——顯然是法術極高之人。
“噗通——”我又一次落入了水中。
“你怎可將少主丟入水中!”紅衣女子怒道,抽劍便刺。
“不要!”我不由瞪大了眼,高揚雙手,驚呼失聲。——即便不知朔風將我視作什么,我確是將他視作生命中不能失去的存在。
幸而長劍沒有沒入朔風的胸口,而是將我載起飛向了另一處岸邊。
紅衣女子說她名叫君斂裳,是我父親的親傳弟子。我父親有一座大宅,還有一塊玉石,多年前遭奸人所害,家產被奪。奸人手中有一塊靈玉,可測出人間任何一件東西的下落,我的哥哥姐姐悉數遇難,她只得將我丟進了妖界。
未了,她站起了身子:“你回來的正好,是時候奪回……”
“咕——”肚子叫聲打破了嚴肅的氛圍,我眨了眨眼,沒料到自己的身世竟這樣悲凄,不覺更為今后的安危擔憂,又考慮到一人一妖的溫飽問題,將信將疑的點了點頭。
在客棧吃飽喝足大夢一場,直到入了君斂裳所說的大宅,我和朔風面面相覷,才知大禍臨頭。
三.用唾液開啟的機關
望著戒備森嚴的城門越去越遠,我悄悄拉了拉朔風的衣袖強自鎮定:“你回妖界吧,我已到家了。”手心滿是汗水。
這……哪是什么大宅?分明是一座城,聞名三界的修仙與珍寶之城——蘇瀾城!
那所謂的玉石,想必就是世人爭奪的長生之石——九天玄月!
奪權篡位,可是掉腦袋的大事!
朔風顯然沒有我這般忐忑,眸光中尚帶著幾分剛蘇醒時的慵懶,語氣似諾言又似哄騙:“別怕,你到哪,我便隨你到哪!”風淡云輕的神色仿佛只是去地里拔一個蘿卜,山間尋一株藥草。
我和他被君斂裳藏在演妖戲的道具堆里,從側門混入了滄瀾宮,也難怪守衛查不出異樣,這十幾年來我最擅長的事莫過于扮妖了。待到進了戲院后臺,我換上一身丫鬟裝,又偷偷溜了出來。
君斂裳說她會引開手持靈玉之人,要我即刻趕去滄瀾閣取出九天玄月。九天玄月只認君家人為主,得之可號令整個蘇瀾城。
今日各方賓客前來為代城主祝壽,正是揭露他的最佳時機。
我用盡畢生力氣疾行在偏僻的小徑上,想要甩掉朔風,心中卻又希望他能依言緊隨著我,一路心不在焉,不覺就到了高高的滄瀾閣下,竟沒受到任何阻撓。細細數出它的樓層,我一聲嘆息:“聽說閣中機關重重,我就算能爬上去,也要到明年了。”
“笨蛋。”日光傾城,朔風的笑意卻涼如月色,嘲弄中透出一絲無奈,一把攬過我的腰幾步飛上了閣頂,反身一跳,破窗而入。
我分明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阻力,一時劇痛非常,下意識查看,卻不見身上添半點傷痕。
閣中不見守衛,白墻紅窗,也不似藏著暗箭。地板上嵌著一方巨大的星盤,想來就是貯藏九天玄月的機關所在。
這獨門機關自來是由鮮血開啟的。——話本子上都這么寫。我來不及細思,咬了咬牙,用簪子扎破了指尖,一滴血落下,星盤卻無變化。“許是血量不夠。”說著我又在手掌割了一道口子,均勻抹在星盤表面。
四目圓瞪,抹了一遍又一遍,星盤已染成鮮紅,卻仍不見四周有絲毫動靜。
“難道年久失修,不靈光了?”我的聲音比方才輕了許多,整個身體因失血過多顯得蒼白無力,歪了歪就要跌倒。
朔風適時扶住我,細細為我包扎傷口:“定是方法不對。你這血若再流下去,開機關要的就是君家人的命了。”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時,頭頂忽傳來一聲響亮的斥責:“你們到底取不取的出來!”隨即幾道人影從閣頂踏破屋瓦飛落下來,“城主料到你們會來偷,既然敢來就拿出本事,別叫人干等!”幾人皆是一身華服,站在正中執一羽扇的大約就是君斂裳口中的“奸人”、代城主卓九黎。
我在滄瀾宮中行得如此順利,不過因為一場甕中捉鱉的好戲。
不知是身體確實太冷,還是因為受不住眼前咄咄逼人的氣勢,我全身瑟瑟發抖,心中惶恐不安,一下便將國仇家恨拋到了腦后,思考著此時此刻該仰頭大呼饒命,還是跪地哭求放過。
我尚未確定對策,卓九黎已一扇出手:“殺了就是!”他修行日久,全力一擊,著實可怕。
小小閣樓內霎時殺氣滿溢。
朔風迅速將我護到身后。
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想象出他臉上泰然自若的模樣。從前無論遇到任何危險,他都不曾慌張。我將側臉緊緊貼在他脊背上,只覺這道身影是那么瘦削而單薄,心卻很快安定下來,不由伸手環上了他的腰。
若是要死,死在他身邊也是極好的。
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慌忙撒手不慎跌在了地上。
刺眼的光芒一閃而逝,朔風不但沒能接下,還向后飛出狠狠撞在了我的身上。“噗——”我只覺剛剛飽餐的肚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一陣翻江倒海,一口酸水率先噴灑在了星盤之上。
朔風唇邊染了大片鮮血,隨意一抹,轉身就拉過我的手,力道極重,深沉的眸光似預見了什么更危險的事。
“咯咯咯……”滄瀾閣開始巨震,四面機關飛快轉動,星盤六方次第裂開,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向下拖去。猝不及防的墜落,黑暗與未知的前程,霎時悲從中來。
“你說,這工匠到底是怎么想的……”
為何開啟機關的不是君家人的血液,而是——唾液!
四.我愛吃就行
卓九黎再次尋到我時,我已手持九天玄月站在高高的滄瀾閣頂,長裙迎風,滿面肅殺,無需言語就昭告了自己蘇瀾城主的新身份。賓客致禮,弟子朝拜,昔日代城主再不能奈我何。
“區區一塊石頭,到底憑得什么?”我對著九天玄月上下端詳,萬分不解。
“往后會知道的。”朔風虛弱的靠坐在檐上,清淺的眸光掠過我,投向遠處的天穹,似有不一般的東西正暈染開來。
許是妖怪體質的緣故,朔風傷得并不重,但為了彰顯他滄瀾城貴賓的身份,我請了一長隊的大夫為他輪流診治,每日藥物不停補品不斷,只盼著他快快好,卻不想傷勢反而惡化了。我心急如焚,忙尋了一位游歷人間的妖醫來對癥下藥。
老妖醫一看就擺了擺手:“沒事,過敏而已。”朔風躺在床上,道他的身體極為難受,請老妖醫上前細看,不知發生了什么,診斷結果轉眼就成了“這傷……老夫治不了!”
“他們治不了,我自己治。”朔風悠悠說道。
他自來精通草藥之學,醫術……應該也是可信的吧。
我每日依著他的囑咐采藥煎藥,悉心照料他,事事親為,半分不敢怠慢。蘇瀾城一應事務都交給了君斂裳——反正我也不懂處理。
“朔風朔風,只要你好起來,我再不任性,再不害你受累了。”
“朔風,你該知道,在我心里,你比腌菜更重要!”
“我原不知道自己在你眼里有多重,如今,我已知道了,我不想你出一點事……”
我時時坐在床頭對他念叨著,時而偏過身子,眸光正好望見窗外滿園的杏花,想起云嵐山上漫無邊際的殷紅。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只不知修行只知偷吃蘿卜青菜的小妖,是永遠被朔風圈養在山間不知兇險為何的挽衣。
大富大貴有權有勢,從來不是毫無抱負的我想要的。
一日他午睡轉醒,輕聲將趴在他身上的我叫起,明明傷已無礙,臉色卻不好看。我正要詢問,聽得他說:“挽衣,你近來是不是重了?”
我眨了眨眼,不知該不該如實回答。
這城里的大魚大肉,確是我想要的。
后來朔風傷好了,我命人在后院建了一個藥園,開了一塊菜地,還筑了一個地窖。種藥腌菜,都是他所愛。沒幾日,腌菜的“香味”就飄滿了整個院子,侍衛侍女皆避之不及。
我從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喜歡腌菜。
但沒關系,我愛吃就夠了。
只是沒想到,君斂裳也是愛這些的。
朔風臥床期間得了君斂裳尋來的一包藥草,就徹底忘了她曾要取他性命之事,反倒贈腌菜給她,于是他們就從討論如何分辨藥材轉變成了如何制作更臭更美味的腌菜。我一日日見他們相談甚歡,將手中雞腿一口一口吞下,心中如同自己盤里的吃食不斷被夾走般難受。
我須得想個辦法。
朔風,是我一個人的朔風。
腌菜,是我一個人的腌菜。
正巧夜里來了幾個刺客,侍衛沒能捉住,我二話不說派了君斂裳去追,想她追上幾日總是要的,卻不想她回來時,竟然遍體鱗傷。
她在路上撞見了前些日子逃出蘇瀾城的卓九黎,掉頭就追,被痛下殺手。
滿屋大夫忙得焦頭爛額。因著受過同樣的傷有些經驗,朔風也參與其中,廂房藥園來回輾轉,不覺過了三日。
我站在君斂裳的廂房外,涼風習習,衣衫單薄,卻不曾被他看上一眼。
“她可算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該這么對她。”
我想起他那日對我說的話,想起他面上藏起的關切和慌張。他竟也是會慌張的,卻不是因為我。我不過是給了一個簡單的任務想要支開君斂裳,從沒想過要害她,他卻并不信我。
我抬起眼,望向緊閉的窗門,望過屋頂,看向遙遠的天邊,只覺痛苦難耐。我沒辦法再等下去,或許下一秒就會流下淚來,急忙轉身就走。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朔風竟已有了這樣的情緒。
“我只是在對你做過的事負責……”忽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手腕順勢將我攬進懷里,朔風不知何時出的門,雙手環住我,衣衫上濃濃的藥味迎風四散。
他的演技敷衍,眸光淺淺,聲音淺淺,三言兩語講述著他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我。
我竟也傻傻的信了。
五.一場陰謀
傳聞九天玄月蘊藏著上古神力,可保長生,治百病,其中奧妙繁多,均記錄在君家帛書之上。朔風建議我取出九天玄月供君斂裳治傷,我沒有半分推拒。只要他的心系在我身上,這世間的所有我都愿拱手相讓。
我按著帛書上的“使用說明”,一步步用灼熱的鮮血安撫下九天玄月排斥的巨力,小心交到君斂裳手上。這雙手,卻忽然向前伸出,狠狠掐住了我的脖頸。
她的傷是假的,奄奄一息的樣子是裝的。整個蘇瀾城早已在她暗暗謀劃下脫離了我的掌控,陪她演這場奪權的好戲。
如今,她還得到了九天玄月。
“朔風……救我……”我艱難喚著。什么九天玄月,什么蘇瀾城主,我都不稀罕,唯有他,我尚存著一絲期望。
朔風神色如常,細心挑揀著藥材,低著頭漫不經心的模樣如同早已預知了一切。過了良久,久到我近乎斷了呼吸,被君斂裳摔在地上,他才悠悠開口:“這一局,比想象中容易。”他走到我跟前,一手緊緊扼住我的下巴,直視著我的眼中再無暖意,只余經年未化的霜寒:“從你被交到我手上起,我就等著今天。”
我不覺瞪大了眼。原來,他就是一切幕后的黑手。
“這長生之力,我必須得到。”
我想偏開頭,卻擺脫不了他的鉗制,久久望著他,雙眼猩紅,滿面淚流。
我心心念念的朔風,我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朔風,我喜歡了那么多年的朔風,卻從遇見我的第一眼,便是騙我的。十八年的朝夕相處,轉眼已成一個天大的笑話。
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
法術涌動,四周起了微妙的變化,景物化入虛無,聲響漸漸遠去,只剩下我和朔風,在這片偌大的天地間。
朔風笑看著我:“不敢置信嗎?”
我咬牙不答。
“恨我嗎?”嘲弄之意顯而易見,他淡然的幻化出一把短劍,遞到我眼前,“我給你一個雪恨的機會。”
我仍沒有動作。
“還對我有妄想?”他覺得很好笑,笑意卻并不美好。
我冷冷一哼,終于不再掙扎,心中苦痛俱都化成了恨。妄想?他這樣將我的心我的情踩在腳底,早已不是我的朔風,還需留什么妄想。“你以為我不敢嗎?”剎那間一劍出手,深深捅進他的心口,鮮血四濺,眼中滾滾淚流。
“啪嗒……啪嗒……”
意識有些模糊,我聽得水滴落在金屬器皿上的聲音,接連不斷,抹了抹眼睛,看見了一個手忙腳亂的朔風。
他舉著兩個酒盞,一手接著我的淚,一手接著自己的血,一邊還說著:“別停,先別停……”
我有些疑惑,卻無力深究,眼皮漸漸合攏,再沒有力氣與他爭辯,甚至無法再說出一個字,世界很快沒入黑暗。
睡夢中,似有人在我耳邊柔聲講著故事,這個故事流傳在云嵐山上,我打小知悉:
傳聞妖王么子初入人間時遇見了一個凡人女子,兩情相悅,共赴白頭。可他能設法讓自己的容貌老去,卻阻止不了深愛的女子奔赴黃泉。
這生死輪回,妖王也好,魔君也罷,都無權左右。
他只得一日日等著她再次轉世,再次與她相遇。千百年來,反反復復。他一世又一世的接近她,她一世又一世將他忘卻,甚至一著不慎,便害了她。
個中滋味,誰能體會。
他說:“若這世間真有長生之力,我必不折手段!”
卻不知他放在心上的女子,究竟是誰?
六.這黃泉路,走得真是匆忙。
“唔,真臭。”
再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被關在滄瀾閣頂,確切的說,是在滄瀾閣頂的一個泡菜壇中。
手腳很酸,肚子很餓,我伸手向周圍摸了摸,卻沒有發現壇中應有的蘿卜青菜、生姜蒜苗,只有一塊堅硬光滑的石頭墊在腳底。壇下炭火剛剛熄滅,湯水溫度適宜,還飄蕩著淺淺的猩紅色。
看來是要將我腌做一道菜。
我動了動手腳,自壇中站了起來,衣衫完好,身上也沒傷痕,一步一頓的出了壇子,回身往壇底一撈,竟取出了九天玄月,又將壇子左右觀察了一番,不覺一個冷顫。
這菜的作料,怕是我的淚和朔風的血。
“這口味,未免太重了些……”
我打開頂層的窗戶向外望去,整個蘇瀾城一覽無遺,城墻處人頭聳動,騷亂不已,定是出了什么事。城頭一青一紅,于茫茫人海中躍然而出。我皺了皺眉,急忙下了樓。
滄瀾宮內人心惶惶,侍衛侍女皆大喊著:“卓九黎攻城來了!”
想來卓九黎認為我根基不穩,趁機要背水一戰,卻不知朔風與君斂裳如何應對,是否還安好?
他安不安好,如今又與我何干?我咬著嘴唇這么想著,腳步卻不由去向了宮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了門外車夫載我去到城墻下。
我擠過看熱鬧的人群,與一片喧囂聲中望見了朔風與君斂裳站在城頭,挨得極近,不知在商量些什么。我不顧阻攔幾步竄上城墻,將他們硬生生分開,背靠在城磚上,嚴厲道:“這守城之事,還是本城主來就好!”
朔風出乎意料的輕松:“交給你。”
他早已不在意我的死活,或許,從未在意過,我心中苦楚,舊恨難平,新恨又生,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們走吧,不要再讓我看見。”轉過身又瞪著城下的卓九黎,迅速展開手中帛書,“等我掌握了九天玄月的力量,你們都沒好日子過!”
措不及防間一股強光直刺而來,狠狠扎進了我的肩頭,將我生生提起。力量無形而強大,深入我的身體,似要將我撕裂,我懸在空中,無人伸出援手,終忍不住嘶吼出聲。
“我已經不是妖了,朔風也沒了,腌菜也沒了,如今命也要沒了……你們還想怎樣!”疼痛更烈,越說越是悲凄,將自己都感動了,淚水嘩嘩直流。袖中九天玄月似感知到了什么,微微一震,一聲脆響,有什么應聲粉碎。我感到肩上力道一松,整個身體急速墜了下去。
這黃泉路,走得真是匆忙。
我閉上眼,黑暗中綻放出云嵐山上嫣嫣的杜鵑花,恰似忘川河畔殷紅的曼珠沙華。
落地巨響,揚起沙塵無數,我只覺屁股手臂腿腳都裂開了,痛是痛,卻是沒死。
萬支羽箭自卓九黎扇中齊齊飛來,瞬間就將我射成了靶子,痛得要死,仍是沒死。
卓九黎雙目圓凳,如同發現了極可怕的事:“長……長生……”
漫天法器飛舞,劍影刀光來得更為兇猛。
“噗——噗——噗——”利刃悉數刺入皮肉,法術洞穿了身軀,一只寬大的手掌蓋住我的眼瞼,擋下了所有的血雨腥風,鼻尖觸到熟悉的淺淺藥味。朔風輕聲說:“一切結束了。”
如今來救我,又是何意?我自不領情,狠狠推他:“不必管我,我已不要你了!”
“長生之力,浴血重生……你不需我救。”他的聲音透著幾分吃力,“但我,想救!”
仿佛有水流在我的手臂上蜿蜒,我好奇的扒開他手掌去看,只見汩汩鮮血已將他染遍,肆意流淌著。不過一轉眼,他不知已受了多少傷,他一個小妖,又能承受多少傷?我霎時慌了心神:“朔風,你走開……你,無論如何,我都不想你有事……”
“別擔心。”聲音顫抖,似在暗中奮力掙脫著什么,“若不是這長生之力需同時汲取至真至純的情人之淚,至深至痛的仇人之血,我怎會讓你受這般委屈!”萬般心疼,衷腸難訴。
我不明白他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不管不顧的揭下他的手掌,只覺整個世界已變了一番模樣。
暗色陰霾從天邊卷積而來,狂風拂過,驟雨突至。
朔風一身血紅,青絲已成如霜白發,眸光凜然,睥睨天下,一手將我擁入懷中,一拂袖,強大的氣勁使得攻城之人盡數退開數里,連卓九黎也不例外,一翻身上了墻頭,伸手撫我額前被雨水打亂的發,一字一頓:“從今往后,我不會再讓你流一滴血,落一滴淚。”
他根本不是什么法力微薄的小妖。
“我再不會弄丟你,我會同你一起走到歲月盡頭!”
我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端詳他。
他是不是又在說,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
他如今的話,我還能相信嗎?
七.自古婆媳關系是道坎
我盤坐在城頭梳理著心中紛繁復雜的情緒,攻城之人潰退,卓九黎被生擒,我都不曾理睬,直到守衛連呼數次“妖王來了!”“妖王來了!”才驟然驚醒,見滿城上下亂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下意識轉頭尋找朔風,見他正緊緊懷抱著君斂裳不愿撒手,口中大喊著:“你別走!”語氣竟帶著幾分哀求。
君斂裳拼命掙扎。
眼角忽一痛,心中不悅頓生,若他對君斂裳確是有情,那對我許的諾又算什么?我上前一把環住君斂裳的腰,企圖將他們分開。
“聽我的,抓住她!”
我卻不聽不聽:“不許你抱她!”
爭執之下,九天玄月力量失控,君斂裳被高高拋起,又重重摔在了城墻之下。她急忙要溜走,被適時趕到的妖王困住了手腳。
那妖王青衣白發,笑意清淺,手中提著一個泡菜壇子,若不細看,真與朔風一模一樣。
“朔風,這不是你爹嗎?”
“朔風,你爹把君斂裳抓走了!”
朔風擰了擰我的臉頰:“別看了,趕緊逃命吧!”緊緊抓住我的手,手掌溫暖而濕潮,還殘留著尚未干涸的血跡。
細雨停歇,城墻上清風徐徐,我隨著他向遠處逃去,不知要去向哪里,若能逃到天涯,該有多好,若能一直牽手……我癡癡幻想著,如同一個傻瓜。我也確是一個傻瓜,不過一轉瞬,連日來對朔風的不滿與怨恨便煙消云散,只留下歡喜,經年未變。
“你想去哪兒?”
“我們不管君斂裳了嗎?”
“你知道她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尚未得到解答,聽得身后一聲怒吼。
“臭丫頭,還沒過門就敢扔你婆婆,看我怎么收拾你!”
朔風無奈的嘆了口氣,一腔愁緒。
自古婆媳關系是道坎,前路漫漫,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