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八年(1661年),注定是清前期最不平靜的一年。
皇宮大內,皇上痛失寵姬董鄂妃,悲痛欲絕,演出了一幕出家當和尚的鬧劇。出家不成,身染天花,溘然長逝,留下了“順治出家之謎”的千古謎團。康熙八歲登基,主少國疑,政局不穩(wěn)。
江南地區(qū),因征稅而引發(fā)的一場政治風潮,竟然導致四府一縣的官紳全被革除功名,轟動全國。史上稱之為“江南奏銷案”。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朝廷奏銷規(guī)矩多

“奏銷”是古代概念,跟今天的“報銷”類似,又有外延上的差異。一般說來,奏銷的概念更廣泛,既包括現(xiàn)代意義上的日常經費報銷,也包括普通人不太關注的田賦錢糧的征收。而后者,恰恰既是奏銷的大頭,又是地方官的主要責任。
根據清廷的規(guī)定,地方衙門每年都要向朝廷逐級奏報征收情況,而它們填報的“奏銷清冊”,也被規(guī)范為“舊管”、“新收”、“開除”、“實在”等“四柱”格式,分別記錄倉庫既有、新近征收、花銷折損和實際收入等四個方面的數(shù)據。
在奏報的過程中,各省的布政使司起到了重要的樞紐作用。布政使司,簡稱“藩司”,“掌一省之政,司錢谷之出納”,其功能相當于今天的省財政廳。省里的府州縣必須先把當?shù)劐X糧出納冊報送到布政使司,接受審核。一切無誤后,這些分散的出納冊由布政使司合編為統(tǒng)一格式的全省年度錢糧奏銷冊。
奏銷冊編好了,送到哪兒呢?
國家最高財政主管部門,在當時是戶部。直接送到戶部嗎?全國的奏銷冊如果一股腦砸過來,任何一個經辦人和經辦部門都吃不消。
戶部想了個辦法:分片包干。全國18個省的財政工作,分別歸口到戶部下設的14個清吏司管理。這些清吏司負責收取對口省的奏銷冊,經過匯總整理和分析審核,確保賬目無誤后,由戶部草擬專題報告,以題本或奏折形式呈報皇帝。
地方官遇到天災人禍總是難免。不過,一旦造成糧食減產,經濟衰退,或是資金挪用,營私舞弊,導致稅源枯竭,無法完成朝廷規(guī)定的征稅任務,那可就惹大麻煩了。順治十七年(1660年)的江蘇巡撫朱國治,就不得不面對這個棘手的難題。他該怎么辦呢?
積欠稅銀問題多
清朝初期,戰(zhàn)事不斷,耗費錢糧眾多。江南地區(qū)素有“蘇湖熟,天下足”和“財賦半天下”的美譽,歷來是朝廷稅收重地。官府為了支撐戰(zhàn)爭,彌補軍費不足,在這里實行了比明朝更嚴苛的稅收政策,征稅力度之大,搜刮程度之狠,史上罕見。朝廷對地方官實行嚴格的政績考核辦法,征稅不足額就要受罰。
清廷的做法,其實是改變了清兵入關以來,靠減免賦稅爭取漢族士大夫人心的最初政策,轉而實施“殺雞取卵”式的劣政。縉紳們被剝奪了免稅資格,當然不滿。但面對官府,他們不敢來硬的去對抗,只好來軟的,發(fā)動聰明才智,“各村有各村的高招”。有人靠昔日的權勢交結官府,拉攏書吏,隱瞞畝產,拖欠錢糧。有人資金周轉失靈,或是遭遇困難,沒錢交稅。有人干脆裝糊涂,充耳不聞征稅通知,故意到期不交。大家都放下身段,用軟磨硬泡的方式抗糧抗稅,跟朝廷對著干。
這樣一來,有權有勢的富人交的少,無權無勢的老實人交的多。幾年下來,江南多個州縣的拖欠錢糧折合白銀數(shù)十萬兩。積欠這么多,根本還不上,各州縣到布政使司衙門奏銷肯定過不了關。這樣一來,問題嚴重了。
順治十五年(1658年),奏銷案率先在嘉定縣曝出,后來逐漸蔓延到江南各州縣。按照朝廷規(guī)定,欠稅40%以下,就要剝奪功名,責打20大板。欠稅越多,責罰越重。朝廷還發(fā)布了一道諭旨,要求地方督撫,撕破臉皮,不講情面,徹底清查,如果繼續(xù)包庇欠稅縉紳,就要以瀆職罪論處。可這道諭旨和朝廷的規(guī)定,并沒有引起欠稅縉紳們的警覺。
順治十八年(1661年),八歲的玄燁剛剛登基,懵懂無知。索尼、鰲拜等輔政大臣,深知錢糧收繳不齊,威脅國家財政安全,便以康熙皇帝的名義發(fā)布諭旨,要求各地官員加緊督辦,按期完成征稅任務的才能在績效考核中被認定為稱職。如有推諉拖欠,無論官職大小,一律凍結其升職調轉,待限期內將錢糧補齊再解凍。如果在限期內仍無法補齊積欠錢糧,要么革職拿問,要么降級處分。從速補齊拖欠錢糧的官員,即便因故降級留任,也可以立即官復原級。
有了這樣的“尚方寶劍”撐腰,地方官紛紛跳了出來,向江南縉紳們發(fā)起了催糧催稅的猛攻。這些地方官里的急先鋒,就是江蘇巡撫朱國治。他會采取什么手段催繳欠稅呢?那些手眼通天的江南縉紳會束手就擒嗎?
巡撫大人手腕毒
在落實朝廷諭旨的執(zhí)行力上,朱國治在康熙初年的封疆大吏里能排進前五名。順治十六年(1659年),他出任江蘇巡撫,恰好趕上鄭成功舉兵北伐,包圍江寧(今南京)。于是,鄭成功的進攻就成了他征稅的借口,到處斂財,搜刮無度,人稱“朱白地”。
有了朝廷的諭旨,朱國治馬上下令查賬。只要有欠稅,哪怕只欠一丁點,也要抓起來問罪。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等四府和溧陽縣,加在一起抓了13517名縉紳,包括2171名鄉(xiāng)紳,以及11346名生員(秀才)。朱國治要求他們兩個月內必須將欠稅賠補完畢,否則從重治罪。至少要剝奪功名和打板子,嚴重的話還會革職、充軍、抄家。
不光抓人,朱國治還把錢糧積欠分為“宦欠”、“衿欠”、“役欠”,奏銷時分別造冊,注明欠稅數(shù)目、欠稅人名單,相當于編寫了一本江蘇縉紳欠稅情況匯編。
朱國治的嚴厲催逼,確實把一部分縉紳們嚇壞了。第一輪清查完畢,就有1924名紳戶和10548名生員(秀才)主動清理積欠,追回白銀總計4.9萬兩。可是,這點銀子相對于江蘇省的征稅缺額差得很遠。朱國治相信,一定還有數(shù)量更多的縉紳在觀望,甚至堅持抗欠。光靠嚇唬是不夠的,得動真格,放大招,下狠手。于是,江蘇省巡撫衙門啟動了更猛烈的第二輪清查。

第二輪清查的對象不光是欠繳稅銀,而是直接抓人。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四府因欠稅而被官府逮捕的縉紳多達13517人,衙役254人。不久,朝廷對這1萬多人做出了處理決定:不管欠稅多少,不管職務高低,所有縉紳的功名全部革除,考慮到舉人以上皆有豁免部分賦稅和受審免于體罰的特權,這一舉措不光令書生們的十年寒窗完全白費,而且將他們從社會的中產階級直接打回貧民。其中3000多人被帶上枷鎖,送交刑部治罪關押,遭受牢獄之災,直至次年五月才陸續(xù)釋放。這些縉紳里的現(xiàn)任官員均降二級,調離要缺,仕途遭遇重大挫折。衙役則要照價賠補,還清欠稅,經濟上損失慘重。
最糟糕的,不光是人身自由受到摧殘,政治前途遭遇不幸,還有他們的家產。人前腳被抓走,家產隨后就被官府打著沖抵拖欠稅銀的名義一掃而光。等他們走出監(jiān)獄,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家已不家,一塌糊涂。
倒霉的縉紳和官員里,不乏當時名士,包括吳偉業(yè)、徐乾學、徐元文、翁叔元。己亥科殿試勇奪探花(進士及第第三名)的葉方靄,就因欠了一厘銀子,也被削掉了功名。雖說他曾上書陳情,強調自己欠的一厘銀子,折合銅錢一文而已,相當于今天的兩毛錢,但還是被朝廷駁回。留下了一段“探花不值一厘錢”的民間典故。
經濟問題政治化
短期來看,江南奏銷案只有一個贏家,那就是朝廷。
表面看來,它似乎達到了“一石二鳥”的雙重目的。一方面,大規(guī)模抄家補上了長期積欠的稅銀,地方官府可以向朝廷足額奏銷,完活交差了。財政拮據的困局得以緩解,至少軍餉是不愁了。另一方面,經歷了牢獄之災的江南縉紳們,財力崩潰,斯文掃地。那么,清廷為什么要處心積慮地打壓這些縉紳富戶呢?
清兵入關后,朝廷一度奉行入鄉(xiāng)隨俗政策,拉攏漢族士大夫支持新政權。然而,隨著清軍節(jié)節(jié)勝利,迅速席卷中原,攝政王多爾袞似乎被沖昏了頭腦,竟然一改先前承諾,強行推廣滿族發(fā)式和生活習慣,甚至編出了“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的民謠廣為傳播。
明末以來,江南地區(qū)向為人文淵藪,程朱理學影響很深,“華夷之辨”的民族意識強烈。本來就對清王朝這個少數(shù)民族政權非常抵觸。面對清軍的虎狼之師,揚州、江陰、嘉定軍民進行了英勇抵抗,也因此在城破后遭遇屠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給江南漢族縉紳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壞印象,加深了對清朝統(tǒng)治的不滿。
就在嘉定縣奏銷案案發(fā)之際,鄭成功的大軍已經打到了長江口,江南多個府縣望風披靡。那些忍了十幾年的江南縉紳似乎看到了出頭之日,紛紛簞食壺漿,迎接鄭軍到來。依當時情勢,如果江寧失守,清廷在江南的統(tǒng)治很可能土崩瓦解。
鄭成功在江寧城下過于輕敵,招致慘敗。對于清廷來說,這是一件幸事。驚魂甫定,清朝最高決策層就在琢磨:為什么鄭成功大軍在江南勢如破竹。他們的一致結論,就是江南縉紳的反清情緒猶存,懷柔政策已經失靈,必須采取強硬手段,在經濟上、政治上和精神上予以打壓,徹底摧毀江南縉紳反清復明的基礎。于是,江蘇巡撫朱國治就成了這件事的操刀手。整頓賦稅、清理積欠、完成奏銷,本是經濟工作,卻被他異化為整治江南縉紳的政治手段。
清廷贏了。剪除異己、維護江南政局穩(wěn)定的目的達到了。然而,贏得并不光彩。采取普遍打擊、殺雞取卵的做法清理積欠,完成奏銷,只能緩解一時的財政緊張,卻無法形成可持續(xù)的稅源,只能強壓住縉紳們的反抗情緒,讓他們看起來服服帖帖,拜倒在強勢的朝廷之下,卻無法弭平他們心中的創(chuàng)傷和不滿。
十幾年后,三藩之亂爆發(fā),戰(zhàn)火燒遍南中國。為了籠絡人心,爭取江南士大夫支持,已經親政的康熙帝這才放松禁令,允許在奏銷案里被革除功名、降職使用的官紳繳納銀兩,恢復功名,官復原職。江南奏銷案的鬧劇才算落下帷幕。此后,這一風波逐漸淡出了清朝官修史書,沒人再敢提及此事。以致到了20世紀,許多學者想研究這段故事,卻找不到連貫詳實的文獻史料。
又過了半個世紀,清廷再次面臨地方賦稅積欠嚴重,財政虧空難以維系的大麻煩。雍正帝并沒有效法多爾袞殺雞取卵、掀起政潮,而是通過推進制度建設,優(yōu)化資源配置,打擊貪官污吏和加強政績考核,將斗爭范圍局限在官場,最終解決了這一頑疾,為康乾盛世的延續(xù)奠定了承前啟后的基礎。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博士,現(xiàn)供職于國務院臺灣事務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