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82歲了,她整天對爸爸說她不舒服,讓爸爸無比厭惡。所有美感都喪失了,心中留下的只有最惡毒的情緒。奶奶現在經常懺悔,她說躺在床上徹夜難眠,就想起來往事,她說,爸爸很小的時候,就跟伯伯一起去給生病的爺爺買餃子,烏魯木齊很冷,零下二十多度,去很遠的百花村買回了餃子,那時是“文革”,餃子是高價的。奶奶把煮熟的餃子端上來時,只有爺爺一個人吃。其他生餃子要放到窗外凍著,留給爺爺以后吃。爸爸和伯伯都充滿饑渴地望著爺爺吃,爺爺就只顧自己吃,他會偶爾給爸爸和伯伯一人吃一個。在吃那一個餃子的時候,爸爸的嗓子里如同畜生一樣發出吭吭的聲音。奶奶現在很后悔,她拼命譴責自己,為什么當時沒有讓自己的孩子也吃餃子。奶奶不止一次地說起過這些事情,爸爸從來回避,不談。可是,此時此刻,由于奶奶的病痛折磨著爸爸,讓當兒子的孝心已經喪失殆盡,奶奶再次提起了那年的餃子,爸爸就說:是呀,為什么不讓我們吃餃子?你們真的沒有錢嗎?爺爺那時的工資是每月140多元,奶奶的工資是88元2角,餃子才5分錢一個,據說那時北京的四合院也就是七八百元。
除了餃子還有燒雞,那永遠讓人心碎的燒雞,奶奶早已忘記了:車廂里充滿了燒雞味,很難說清楚那種巨大的誘惑,饑餓的爸爸渴望吃上一只燒雞,沒有一只就半只,沒有半只,就一個腿,沒有雞腿就一塊雞肉,沒有一塊雞肉就一塊骨頭。兒子,現在回憶起來似乎車廂里不少人都買了燒雞,他們都在吃著,那個車站的黃昏是金黃色的,它有一個與燒雞可以混淆的名字:寶雞。那時還年輕的爺爺奶奶帶著幼稚的爸爸和伯伯從烏魯木齊出來,在火車上已經兩天了。只買了一張臥鋪票,主要是讓爺爺睡覺,因為他身體不好。爸爸晚上從來都是鉆到椅子底下睡覺。可是,沒有燒雞,爺爺奶奶沒有買燒雞。絕望的爸爸只能看著別人吃燒雞。兒子,許多年都過去了,爸爸對于燒雞有著特殊的感情,就像是沒有腿的人渴望腿,沒有權力的人渴望權力,沒有金錢的人渴望金錢,沒有靈魂的人渴望靈魂。
爸爸對你又怎樣呢?兒子,你小時候爸爸為了省錢,每當帶你坐地鐵時,總是讓你彎下腿,彎下腰,讓你的個子不到一米二,那樣你就不用買票了。其實,那時爸爸還總是吹牛,總是穿著一件大翻領的皮衣,想讓外人覺得爸爸是個有錢人。這對你的內心構成傷害,這讓爸爸想起來就不好意思。
可是,奶奶真的有懺悔嗎?每當爸爸問她,你為什么不能讓我吃餃子,為什么不買燒雞,你們有那么多錢,你們想用那些錢干什么?奶奶總是回答說:那時家家都是這樣的。可是,爸爸真的有懺悔嗎?每當咱們說起坐地鐵不買票的那些事情,爸爸總是說,咱們家為了買房子,高積累,低消費。就好像買房子,就不能為你買一張地鐵票。
兒子,可見爸爸和奶奶都不是愿意真心認錯、 真心懺悔的人。不從心里認錯,找各種理由開脫自己,找個替罪羊,賴老天爺,說是天災人禍……所有這些,都是爸爸和奶奶的共同習慣,兒子,爸爸,奶奶在一個家里都是這樣,如果,把一個更大的地方交給爸爸,爸爸就會是一個能認錯的人嗎?
兒子,現在燒雞和餃子都不好吃了,因為渴望它們的年代已經過去了。以后看你了,你會對你的后代如何,會不會犯與奶奶和爸爸同樣的錯誤?如果,也有錯誤,你會真心懺悔嗎?兒子,從爸爸和奶奶的身上看,我們真的是一個吝嗇血脈,所以,爸爸對你也有著幾分質疑。對了,兒子,還想補充一下,其實那些餃子奶奶也沒有吃,而且,她一個都沒有吃。兒子,奶奶現在躺在床上,她仍然在懺悔,爸爸討厭她的懺悔。
王剛 應該有一千萬個。作家王剛應該最少有一千個,編劇王剛應該最少有一百個。作家編劇王剛可能有十個。而同時獲得臺灣中國時報小說獎及臺灣金馬最佳編劇獎的王剛可能只有一個。我就是最后的這個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