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組1930年代中期的統計數據——
作為外貿中心,上海在外國對華進出口貿易和商業總額中占比超過80%;國內貿易進出口方面,上海一個口岸的貿易值,相當于漢口、天津、廣州、青島、汕頭和重慶6大口岸貿易值的總和;作為工業中心,上海是民族資本最為集中的城市;作為金融中心,上海擁有外國對華銀行業投資份額的80%,是中國絕大多數重要商業銀行的總部所在地,全國的金融決策中心、監管中心……
此時的上海,不只是全國金融中心,也是遠東首屈一指的國際金融中心。與時下的建設上海國際金融中心相比,“國際金融中心1.0時代”的上海,短暫地感受到了作為金融中心的巔峰體驗。
滬寧雙城:首都與金融之都
1928年11月,南京國民政府的中央銀行在上海開業,財政部長宋子文兼任央行行長。
對此,中國銀行總經理張家璈感到滿意,因為宋子文曾想把中行改為中央銀行,他沒有答應。新的央行成立,中行不至于消失,自己則可繼續執掌這家“金融老店”。
宋子文也相對滿意,雖然沒有如愿將中行改為央行,但張家璈建議新設央行,北洋政府時期的兩大國家銀行——中國銀行改為特許的國際匯兌銀行,交通銀行改為特許的實業銀行,央行與之三足鼎立、分工合作。同時,行址按宋子文的意愿設在了金融重鎮上海,而不是像立法機構一些人要求的設在首都南京。
當時的金融界對此同樣感到滿意,央行新設,中、交兩行改組,普遍認為是“金融界的新希望”。
中央銀行成立,對上海成為更具號召力的全國金融中心至關重要。作為政府的銀行、發行的銀行、銀行的銀行,央行享有經理國庫、鑄發國幣、經理內外債和管理其他銀行存放款等權利,不僅可強化上海集散全國資金的能力,而且使上海成為金融決策中心和金融監管中心。
國民政府定都南京,經過審慎考慮,采取了把政治中心與經濟中心、金融中心適當分離的方針:政治中心定位于南京,經濟金融中心則定位于上海。南京政府通過廢兩改元、法幣政策等金融改革,進一步推動上海現代金融中心的發展,上海迎來了金融業的勃興時期。
“海”納百川:金融之水匯上海
有足夠影響力的金融機構的存在,是金融中心得以強大的基礎。
北洋政權覆滅,加上自身發展所需,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于1928年11月將總行自北平遷至上海。
中行對1928年北平與上海開展金融業務的環境做了如下比較:“北平入春以來,因南北軍事未經解決,交通又復阻滯,以致銀根枯窘,各業均受影響,倒閉時有所聞,迨至首都南遷,市面更形蕭條。……(上海)本年春初,時局尚在軍事進展之中,各業咸具戒心,市面因之停頓,迨至夏間,兵戎既戢,交通恢復,商業始呈活潑之象,金融亦漸寬舒。”
交行最初談到遷滬因由時稱:“(交行)總管理處原在北京,茲因國都設寧后,內部公務,諸多不便,特將北平總管理處遷入滬行。”

稍后,交行進一步申說:“北京原非商戰之地,十數年來,滄桑幾變……雖一般金融界漸注意工商事業,究未能盡量發揮。本年中央財政、市面金融,上下交困,殆臻極點。銀行業務,直接受其影響,應付困難,不言而喻……上海為我國最大商埠,實南北金融之中心。”
中交兩行是當時中國實力最強、業務輻射范圍最廣、影響最大的銀行,兩行中樞機構南遷,使中國的金融天平加速傾斜,北方其他多家銀行隨后也紛紛南遷。
1929年,天津墾業銀行改組為中國墾業銀行,總行遷滬。
1930年,中孚銀行和中國實業銀行自天津移至上海。
1931年,新華商業銀行和中國農工銀行由北平遷滬。
1933年,東萊銀行從天津搬來上海。
1935年和1936年,資力、規模、影響均頗大的鹽業銀行和金城銀行,也分別將總行從北平和天津移遷上海。幾年后,大陸銀行也將總部從天津遷到上海。
“南三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浙江興業銀行、浙江實業銀行)和“北四行”中的中南銀行,以及中國通商銀行、四明銀行總行原來就在上海,大批外地銀行加盟,金融資源進一步向上海集聚,進一步增強了上海作為全國金融中心的集聚與擴散能力。
總行搬到上海的銀行,置身十里洋場,商業氣氛濃厚,競爭激烈,促使銀行業快步成長,誠如上海文化史研究專家葉文心教授對1928年中國銀行總行遷滬后的變化所言:“官場那套排場行不通了,如果要有商務上門,就得改變作風,建立一種節奏明快的企業文化。老師傅們適應不了,銀行行員轉而招聘來自新式大學經濟、法科、外文等系的畢業生,從而建立了一支氣象一新的專業隊伍。”
與帶領中行快步發展的張家璈一樣,陳光甫、李銘、錢新之、周作民、胡筆江等一批通曉現代銀行經營知識和管理制度的著名銀行家,活躍于上海金融界,不斷提升著上海金融中心的品質。
遠東金融中心:Light,Heat,Power!
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軟風一陣一陣地吹上人面,怪癢癢的。蘇州河的濁水幻成了金綠色,輕輕地,悄悄地,向東流去。……暮靄挾著薄霧籠罩了外白渡橋的高聳的鋼架,電車駛過時,這鋼架下橫空架掛的電車線時時爆發出幾朵碧綠的火花。從橋上向東望,可以看見浦東的洋棧像巨大的怪獸,蹲在暝色中,閃著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燈火。向西望,叫人猛一驚的,是高高地裝在一所洋房頂上而且異常龐大的霓虹電管廣告,射出火一樣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綠焰:Light,Heat,Power!
茅盾小說《子夜》開篇的“Light,Heat,Power”,正是上海這個東方大都會活力四射的寫照。上海,不僅是冒險家的樂園,更是一個堆金積銀的城市。南京政府成立十年,一個無與倫比的全國金融中心呈現在世人面前。
——54家銀行設總行于上海,居全國各大城市之首。其中,中央銀行、中行、交行、中國農民銀行4大行存、放款總額分別達26億元和19億元,占全國各銀行存、放款總額的58%和55%。
——27家外資銀行在上海經營,遠多于天津(14家)、北平(10家)、漢口(10家)等國內其他重要城市。
——在北京證交所衰落之時,上海證券市場一片繁榮。上海華商證券交易所、華商紗布交易所、金業交易所、機制面粉交易所和雜糧油餅交易所等不同標的物的交易所,交投活躍,規模和影響均居全國之首。
——中央、四行、四明、萬國、郵儲5家跨地區的儲蓄會(局),總部均設在上海;12家信托公司中,中央、中國、生大等10家信托公司總部設于上海;中國、太平、寶豐等國內最著名的保險公司總部也多半設于上海。
——上海是全國最重要的現銀集散地,最大的現銀調劑中心。法幣政策實施后,上海同樣是全國最大的通貨調劑中心。
此時的上海,金融機構云集,金融功能齊全,金融市場活躍,金融的輻射作用和樞紐地位突出,逐步形成了同業拆借市場、貼票市場、內匯市場、外匯市場、標金市場、白銀市場、票據市場、債券市場、股票市場,為實體經濟發展提供著資金支持和金融服務。
此時的上海,不只是全國金融中心,也是遠東首屈一指的國際金融中心。上海金融市場的脈搏,與倫敦、紐約等世界主要金融市場的脈搏同跳動。證券市場、外匯市場、黃金和白銀市場的活躍度和交易量,東京、香港、新加坡等當今亞洲的國際金融中心均難望其項背。
6年前,中國首次提出“2020年將上海基本建成與中國經濟實力和人民幣國際地位相適應的國際金融中心”的目標。與時下的上海國際金融中心建設相比,80年前呈現的,正是上海的“國際金融中心1.0時代”。
京派與海派之爭的背后
北洋時期,中央金融政策的制定在北京,國家銀行的總部在北京,中行和交行遍及全國的金融網絡,使北京比上海具有更大的輻射力和影響力。無怪乎有學者稱當時的全國金融中心就是京津,上海影響全國的能力并不足夠,嚴格說來只是區域性的金融中心。
如今,北平與上海的金融對比,已經判若云泥。發達的金融工商業,改變著上海的城市氣質。文化古城北平與現代都市上海,在城市性格上顯示出更大差異。三十年代的京派與海派之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兩個城市性格的投影。
1933年10月18日,身居北平的沈從文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發表《文學者的態度》一文,目標對準上海的作家。“‘名士才情’與‘商業競賣’相結合,便成立了吾人今日對于海派這個名詞的概念。……這類人在上海寄生于書店、報館、官辦的雜志,……雖附庸風雅,實際上卻與平庸為緣。”

早在1931年,沈從文就在《論中國創作小說》中透露過對文學精神墮落的憂慮,對海派文學或文學商業化提出批評:“從民國十六年(1927),中國新文學由北平轉到上海以后,一個不可避免的變遷,是在出版業中,為新出版物起了一種商業化競賣。”
一個多月后的12月1日,上海的蘇汶(即杜衡)在《現代》雜志上發表《文人在上海》一文予以反駁。蘇汶譏諷北平的教授兼作家是肚飽者不知肚餓者的恐慌:“文人在上海,上海社會的支持生活的困難,自然不得不影響到文人,于是在上海的文人,也像其他各種人一樣,要錢。再一層,在上海的文人不容易找副業(也許應該說‘正業’)、不但教授沒份,甚至再起碼的事情都不容易找,于是在上海的文人更迫的要錢。這結果自然是多產,迅速的著書,一完稿便急于送出,沒有閑暇在抽斗里橫一遍豎一遍的修改。這種不幸的情形誠然是有,但我不覺得這是可恥的事情。”
活躍在京津一帶的“京派”作家與主要體現都市文化和商業色彩的“海派”作家,由此展開了京派與海派之爭。
上海與北平的文化人之各不相同,正如上海學者許紀霖所說:民國時期,北京知識分子的核心是學者專家、大學教授,而上海文化精英的主流是出版商、報業大王、記者、編輯、民間教育家以及自由撰稿人。上海知識分子與城市的關系,由于都是在都市的資本主義市場關系之中生存和發展,與這個城市有著無法割舍的經濟、社會和文化血脈的關聯,都深刻地鑲嵌到城市社會之中。
短暫輝煌:戰爭魔鬼的摧毀
就在上海作為全國金融中心、乃至遠東金融中心而蒸蒸日上之時,戰爭的魔鬼開始改變中國、改變上海的命運。1937年7月7日,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長達八年的抗日戰爭,讓上海的金融業變得面目全非。
抗戰爆發后,1937年8月,國民政府實施《非常時期安定金融辦法》,全國金融步入戰時統制體系。為加強國家行局聯系和協調、集聚金融力量應付危局而成立的中、中、交、農四行聯合辦事處(四聯總處),因戰事一路西遷,1938年初遷至重慶。經改組,四聯總處成為戰時中樞決策機構,西南地區成為其業務中心。
1937年8月日軍侵入上海之后,上海華商證券交易所停業。戰時,一些總部位于上海的中資保險公司轉移到重慶,重慶成為保險業中心。以重慶為中心的西南地區,成為戰時中國金融機構的主要集中地。雖然戰后銀行和保險業中心重新回到上海,上海依然是證券交易市場的中心,但尚未重建金融輝煌,國共兩黨之間的戰火又蔓延開來。
上海演繹的金融神話延續不到10年(1927?1937年),便開始了另一種命運,直至上海金融高地的徹底沉陷。
(作者為新華社記者、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