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初,我結束了尼泊爾三大古都與佛祖誕生地之旅,回到北京。朋友問起尼泊爾印象,我說,對這個國家,我是又愛又恨!
先從恨說起……
2006年春節,我第一次到尼泊爾,正值該國內戰白熱化之時,舉國皆是戰場,加德滿都街頭兵警荷槍實彈,滿眼都是帶刺的鐵絲網和壘得高高的防彈沙袋,城市各個角落里暗藏著隨時可能開火的機槍。這場始于1996年的內戰,打到那個時候,已整整十年。尼共(毛派勢力)占領了尼泊爾半數以上的領土,并包圍了首都加德滿都。當時我正在做一個尼泊爾全境橫穿到印度的行程,忍受了沿途無數次的搜查,結果卻在行至半途時,接到尼國的緊急通告:次日將封閉出入境關口,開關時間未知。于是,我只得以平時3倍多的價格買了一個黑車的座位,大半夜把自己塞進了一輛比罐頭還小的破車,和其他幾個中國人堆疊在一起,在夜色和塵土的包裹中,于閉關前倉惶奔到樟木口岸,被迫逃離了加德滿都。
那一行,讓我飽受了戰亂的驚嚇與流離顛沛之苦。
這個創立于公元前6世紀的古國,在18世紀上半葉之前的2300多年間,只有基拉特(Kirat)、李查維(Lichhavi)、馬拉(Malla)三個王朝的更迭,但是在近200多年間,卻經歷了王朝易主、英國入侵、政體改制、王室血案、十年內戰……直到2008年5月,由特里布萬(Tribhuvan)國王建立的君主制被廢除,尼泊爾正式成立聯邦民主共和國。但7年來,新政下的各種磨合仍未到位,主要政黨之間意見分歧,憲法至今未獲頒布。就在我今年春節的尼泊爾之行期間,還目睹了尼共幾千人的街頭大游行。
在這樣一種局勢下,國家治理自然有欠完善,對于我這樣的背包游客,感覺最不好的遭遇,莫過于被公務人員索賄了。我遭遇的幾次索賄,是我此次尼泊爾之行最不愉快的經歷。
再來說說愛
一說到對尼泊爾的愛,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皺著的眉頭立刻打開,情緒馬上變成了歡天喜地——真的是歡天喜地啊!
尼泊爾的天,由于沒有工業的污染,總是藍藍的。北部有喜馬拉雅山脈做屏障,寒流被阻擋,南邊迎面而來的是印度洋暖流的浸潤,使得這里氣候溫濕,植被茂盛,終年鮮花盛開。以至于他們的國歌會以“唯一百花齊放的國度”為名,來歌頌自由、進步、和平與聯合。
天地之間,是尼泊爾最壯美的景致——白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脈連綿延展,海拔高度在4877—8844米之間。八座海拔超過8000米的高峰,氣勢恢弘地在尼泊爾國境線上一字排開,在該國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天際那若隱若現的峻美白色山脈,那一瞬間,心中頓時充盈著遼闊與安寧。一個能夠以喜馬拉雅山脈為背景墻的國家,是何等幸運!
讓我們把目光移到地面:尼泊爾擁有從公元前三世紀到公元十九世紀的建筑遺珍無數,其中有8處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世界文化遺產。尼泊爾歷史上有兩個文化盛世,一個是李查維王朝(公元4-8世紀),另一個是馬拉王朝(公元14-18世紀)。但是李查維時期的建筑和雕刻藝術杰作幾無遺存,現在我們所看到代表性的尼泊爾傳統建筑和雕刻,幾乎都是馬拉王朝的杰作。馬拉王朝是尼泊爾藝術和文化發展的巔峰,被稱為尼泊爾古典文化的“文藝復興”時代。
公元15世紀末,馬拉國王的第六位國王死后,他的三個兒子在加德滿都谷地各據一方,自立為王,分裂出現在的加德滿都(Katchmandu)、帕坦(Patan)和巴德崗(Bhaktapur)三個王國。三個王國都出現過熱愛藝術的國王,他們對自己的王宮和寺廟建設不遺余力。此外,馬拉歷代國王都尊崇印度教,他們不斷地修建神廟,運用最好的工匠、最好的設計師,競相爭奪上神的寵愛。但是,三個國家之間相互殘殺,戰事不斷。19世紀中期,英印支持的廓爾喀人奪取政權,馬拉王朝覆滅,只留下了大量的建筑珍寶,訴說著曾經的輝煌。
三個古國分別被今人喻為“寺廟之城”、“藝術之城”和“露天博物館”。
……
而這些,都不是我愛尼泊爾最重要的原因。
我最喜愛尼泊爾的,是那種人和歷史交融在一起的氛圍。
杜巴廣場(Durbar Square)我最愛的地方。尼泊爾有3個杜巴廣場,分別位于加德滿都、帕坦和巴德崗。杜巴廣場意為皇宮廣場,是過去的皇宮所在地、古國都的心臟,尼泊爾輝煌時期的建筑以及雕塑藝術杰作都集中于此。3個杜巴廣場都是世界文化遺產,想象中那些建筑應該是被束之高閣、有圍欄或鐵鏈包圍,到處寫著“不許照相”、“禁止攀爬”、“請勿喧嘩”、“禁止觸摸”、“勿坐”等等標語,處處透著“遺產”的清冷與孤高。
然而,事實卻完全不是那樣!沒有圍欄、沒有標語、可以坐靠、可以拍照!除了印度教神廟的核心部分不允許異教徒進入外,其他常見的禁忌幾乎沒有!小販在廟宇石階邊擺攤或游走;孩童騎在巨大的石象背上游戲;學生們下課后路過寺廟在臺階上歇腳吃零食;年輕人則把摩托或自行車往邊上一靠,爬到臺階頂端聊天,或躲在廟宇回廊的角落里談情說愛……不僅人可以隨意靠近,連貓、狗、羊也都在這些世界遺產中找到了自己喜歡呆著的地方。在我看來,這簡直就是一座座尼泊爾市井生活廣場。
在這個國家,歷史和人沒有距離,古建和生活沒有距離,藝術和市井沒有距離。
當我開始醞釀文章,還未來得及動筆之際,巨大的災難再次降臨——兩次強震讓尼泊爾千瘡百孔,杜巴廣場上幾乎所有的古建筑遺產都面目全非。
翻動著那一張張色彩絢麗的圖片,那平和寧靜的氣氛仿佛就在昨日:喜馬拉雅山脈下生氣勃勃的加德滿都河谷,屋舍鱗次櫛比;加德滿都的活女神庫瑪麗(Kumari)在她的花窗坐下,幽幽地看著下面院子里仰頭膜拜自己的人群;黃昏時帕坦(Patan)黑神廟(Krishna Mandir)臺階邊,一輛歪倒的自行車旁,小情侶對望的眼中柔情萬種;加德滿都的夜色里,神廟前的回廊上,戴小花帽的印度教徒燃上蠟燭,敲著手鼓虔誠唱經……其中,巴德崗是我最喜歡的古城, 我曾專程前往拍攝了大量的照片,而且為了聆聽夜晚唱經人們與他們的神祗對話,堅持留下住了一天。
但所有這些,都在大地裂開的一瞬間,消失了。
英國著名旅行家鮑威爾在遍游尼國古跡之后曾這樣感慨:“就算整個尼泊爾都不在了,只要還有巴德崗,就值得你飛越半個地球來看它。”
而今,巴德崗也不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