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爾·弗雷爾的小葡萄園已經深刻感受到了氣候變化,它不再是抽象的數據,或科學論文的描述;它不再是遙遠的北極熊或太平洋小島國的生存問題。氣候變化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正在改變弗雷爾的生活,甚至威脅到她的生存方式,有時候這種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無奈讓她感到憤怒。
伊莎貝爾·弗雷爾家在法國南部有個小葡萄園,生產有機葡萄酒。和其他葡萄種植者一樣,幾年前她就感受到了氣候變化的影響。降雨減少,冬天溫度不夠低,導致植物得不到休息。氣候變化已經威脅到弗雷爾的生存方式,這種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無奈讓她感到憤怒。
在歐頌葡萄酒莊的枝形吊燈下,阿蘭·伏潛刻意回避著當前的問題,講述著幾個世紀前的趣聞軼事和他的祖先在阿爾及利亞的冒險,然后又將話題繞到了龍蝦和早期電視節目上,并抱怨法國高速路昂貴的收費,然而就是不愿提及當前緊迫的問題。他兩次強調:“我并不是那些否認氣候變化的人,”伏潛說,氣候變化的后果并沒有那么可怕,至少沒有影響到波爾多地區和他的歐頌莊園。
7公頃土地造就了歐頌的名氣。這個葡萄園每年出產1.2萬瓶葡萄酒,碰上好的年份,在東京、漢堡和紐約每瓶售價至少1500歐元。因此伏潛在法國富翁的排行榜上名列第273。在過去400年,歐頌莊園先后屬于4個家族,而它在伏潛家手中傳承了兩個世紀,被有“葡萄酒教皇”之稱的休·約翰遜稱為波爾多地區最有潛力的莊園。如果真是如此,伏潛家經營著法國最好的葡萄園。
極端天氣
他難道不對迫在眉睫的葡萄酒危機感到擔憂?“抱歉,”伏潛站起來說,“我還有工作。”他走過白色的卵石小路,進了一個酒窖。10分鐘后,他再次返回,邀請我們品嘗葡萄酒。他將一瓶2006年產的紅酒倒進玻璃杯,這種酒紅得像血,每瓶售價600歐元,帶著強烈的品麗珠葡萄風味。伏潛抿了一口酒,立刻吐出:“該死的風暴,或許它們確實變糟了。”他無法忘記前年6月的惡劣天氣,一場冰雹從東南面襲來,波及1.2萬公頃土地。5000公頃頂級波爾多葡萄遭遇滅頂之災。伏潛說,“或許這就是你說的氣候變化。”
在法國所有葡萄種植地區,極端天氣變得更加頻繁。暴雨和冰雹往往在夏季高溫和旱季之后接踵而至。冬季和夜間的溫度也有所上升,導致植物得不到休息。很少有葡萄種植者繼續否認這些明顯的現象。另一方面,人類卻很難體會到年平均溫度已經升高1℃。人類缺乏檢測如此細微氣溫變化的自然器官,但葡萄則不同。葡萄們已經感受到氣候變化的壓力。葡萄園陷入了危機中,不僅在法國,在意大利、西班牙和整個南歐地區都是如此。這些地區的氣候一直偏熱,未來將變得更熱。
吉佳樂的對策
波爾多以東500公里外的羅納河沿岸,葡萄酒商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丹碧酒莊就位于這個地區,距離里昂以南不到半個小時車程。酒莊建在一系列小山丘的腳下,是北羅納河谷位置最好的地方。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葡萄酒釀造地區之一,2400年前人們就在這里種下了最早一批葡萄。
1975年出生的菲利普·吉佳樂是羅納河谷最大的葡萄酒釀造者,擁有葡萄酒釀制學學位。在簡短的電子郵件交流后,他邀請我們見面。他的祖父是公司創始人,他親手在河谷采摘葡萄,一生釀制了67批葡萄酒。他的父親釀制了54批,菲利普本人釀制了17批。吉佳樂開門見山就說:“氣候變化是事實,但顯然依然有人拒絕承認。”
吉佳樂是葡萄酒世界的巨人。每個法國人和歐洲的葡萄酒飲用者們都熟悉他們的商標,吉佳樂代表了量產的好酒。每年500萬瓶的產量并不罕見,其中350萬瓶裝著普通的羅納河谷紅酒,每瓶售價6至7歐元。吉佳樂在南部羅納河谷出產多個平價品牌的葡萄酒,也生產一些高品質酒,比如著名的新教皇堡。阿維尼翁溫暖的氣候一直適合生產酒精濃度相對較高的葡萄酒,但現在,對于這類烈酒而言氣溫也太高了。
年輕的吉佳樂告訴我們,他正準備去一趟新教皇堡。“那里的問題很嚴重。”新教皇堡生產的葡萄酒有75 %用歌海娜(Grenache)葡萄壓榨而成,但這個品種已經無法承受目前的高溫。葡萄的成熟周期受到影響,糖分在葡萄完全成熟之前就過早達到峰值,此時的顏色、單寧和氣味都還遠遠沒有達標。整個批次的酒都有危險。“2008年我們就開始面臨這個問題,”吉佳樂說,“之后的幾年都嚴重干旱。”
適應自然
整個法國南部,釀酒商們的日歷完全被打亂。葡萄成熟的周期變得越來越短,收獲季節不斷提前。上世紀90年代10月采摘的葡萄現在9月初就要采摘。老釀酒師們歷經時間考驗的經驗變得毫無意義。建立在幾十年氣候觀察基礎上的傳統規則現在已不再適用。“你可以選擇哀嘆,”吉佳樂說,“或者你也可以卷起袖子開始工作。”他的計劃是重新改造法國葡萄酒。
葡萄種植這個行業永遠意味著適應自然變化。今天的法國葡萄酒和1000年前這個地區出產的葡萄酒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口味也在變化,科學發現不斷地革新著葡萄種植和釀制工藝。葡萄園的工作策略也發生了巨大變化。釀酒商們比從前更清楚地了解漿果成熟的過程。事實上,釀酒師們的工具箱里已經裝備有應對氣候變化的法寶。最大的挑戰在于改換葡萄品種,這是吉佳樂思考最多的一個問題。
新教皇堡的新氣候對于歌海娜這個品種是否已經太熱?為什么不改種西拉(Syrah)?在北羅納河谷種植晚熟的赤霞珠會有什么問題?為什么不嘗試將葡萄藤遷移到山上或者海拔更高更冷的地方?或者考慮把它們種植在北坡,避免日曬過多?“我給你舉個例子,”吉佳樂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當地的規則不允許在羅納河沿岸種植維歐尼(Viognier)葡萄。但我的祖父大力宣傳這種葡萄,因為他相信這個品種適合當地,并能夠出產物有所值的葡萄酒。他花了一段時間才說服其他的種植者。今天,羅納河谷地區65%的白葡萄酒用維歐尼葡萄釀制。”
恐懼與危機
法國釀酒商對變化的恐懼源于擔心失去他們葡萄酒的典型特征,當地特有的味道——terroir。“也許terroir不僅在于土壤,”吉佳樂說,“不僅在于氣候、微氣候、土壤、知識和歷史。”今天所有這些因素都在變化,而且還會持續改變,因為到本世紀末全球平均氣溫還將增加1℃,這還是最樂觀的估計。這1℃分派給從現在到世紀末的剩下86年,也許可以給葡萄酒釀造者們足夠的時間進行必須的調整,嘗試不同的品種,改革工藝生產出依然美味甚至更加美味的葡萄酒。但唯一的問題是,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發達工業國家能夠達到預期的氣候目標。相反,種種跡象表明到22世紀全球平均氣溫可能上升4℃,一些氣候模型甚至預測可能升溫6℃。果真如此,那么巴黎的氣候將接近今天的西班牙科爾多瓦。新教皇堡的氣候將接近今天的北非。由于缺乏足夠的水資源,當地甚至不再適合種植葡萄。
法國更南部的地區預示了不妙的前景。在該國最大的葡萄產區朗格多克-魯西永,水資源一直就很珍貴,現在,5月至9月降水更加稀少,天氣也更變化無常。當地的很多葡萄酒釀造者抱怨說他們已經完蛋了。剛剛在新教皇堡露出端倪的問題在更南部的地方已經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很多人干脆徹底放棄,但氣候并非主要原因。在一個葡萄酒總銷量減少,高品質葡萄酒的消費卻在增加的世界,貧窮地區的低品質葡萄種植者無法生存下去。地中海沿岸地區早已感受到這種消費結構變化帶來的影響。僅僅在過去20年產量就從2900萬公石減少到1400萬公石。這依然是一個龐大的數字,每年可以裝滿20億個酒瓶。該地區有著2.5萬名葡萄種植者,270家酒廠——實在太多了。
另類酒商
只有那些出產高品質酒或是特殊葡萄酒的商家才能在朗格多克-魯西永存活下去。他們中包括伊莎貝爾·弗雷爾。她是一位非常另類的葡萄酒商。她會和自己的葡萄說話,在收獲的時候會快樂地歌唱,對她而言,釀葡萄酒是生活方式而非生意。在她看來,這是一種與自然和諧共存的嘗試,在追求人生意義的同時順便收獲一點財運。8年前,她繼承了叔叔的葡萄園。在回歸家族釀酒事業之前,她曾在巴黎教移民學習法語。最后她感到家鄉的召喚,開始想念家鄉的山丘。這個地區位于比利牛斯山脈東側,和西班牙如此接近,在習俗文化上自成一國。在氣候模型地圖上,這個地區總是被危險的暗紅色覆蓋。
這里在夏季很熱。但一直如此,人們從沒覺得是個問題。“現在冬天也不冷了,”43歲的弗雷爾說,夜晚同樣如此,日落后的溫度下降幅度不夠,不利于植物的休息。“和其他所有生物一樣,它們也需要休息。”降雨也是個問題。首先,很多時候連續幾周沒有降雨,一旦降雨就是傾盆暴雨,雖然在這個地區這種天氣并不算罕見,但不會像現在這樣極端。伊莎貝爾·弗雷爾的小葡萄園已經深刻感受到了氣候變化,它不再是抽象的數據,或科學論文的描述;它不再是遙遠的北極熊或太平洋小島國的生存問題。氣候變化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正在改變弗雷爾的生活,甚至威脅到她的生存方式,有時候這種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無奈讓她感到憤怒。
弗雷爾家的葡萄酒工廠就在他們居住的房子后面的谷倉里,里面堆放著發酵桶等各種設備。弗雷爾關掉吵鬧的空調說:“把你的耳朵貼在桶上,可以聽到自然工作的聲音。”弗雷爾從不給自己的葡萄酒添加酵母,總是依賴葡萄從土壤中吸收的自然發酵媒介。她摒棄一切人工化學手段,不用殺蟲劑、除草劑。用她的說法是“讓自然發揮它的作用”。菌、甲蟲、蒼蠅,所有自然生物都允許居住在她的葡萄園里。“因為所有的人為干預只會引來更嚴重的反擊。這是自然法則。”
走在她的葡萄園中不時會碰上缺少修剪,瘋狂越界生長的葡萄藤,讓人以為這個園子已經被廢棄了。事實上,這種混亂未必有利于葡萄酒。弗雷爾生產的葡萄酒味道很干,且不穩定,但她從未想過要去拿大獎。她只是想要講述一個故事,這故事正好和當前市場對有機葡萄酒的需求吻合。弗雷爾和當地其他采用類似生產工藝的釀酒商合作,分享工人和設備,還聯合將他們的產品推向國際市場。一心追求可持續性生活方式的弗雷爾實現了一個小小的全球化奇跡,她的葡萄酒大部分銷往日本。“很奇怪,是不是?”她笑著給自己又倒了一些冰凍白葡萄酒。
從波爾多、羅納河谷到更南邊,對于法國葡萄園,氣候變化已經不再是一個抽象的話題。節日慶典上,當葡萄酒瓶被打開,人們將品嘗到新氣候的氣息和味道。當勃艮第葡萄酒失去了它們本來的特色,當芳香的桑塞爾白葡萄酒變得平淡,當炎熱的氣候不再適合種植雷斯令、黑比諾和歌海娜,法國的葡萄酒將逐漸失去它的清新,失去地方特有風味,變得更像是加利福尼亞、塔斯馬尼亞和智利等新世界所產的葡萄酒。讓人們還沒能充分享受到葡萄酒的香醇就已經醉倒。一個貧瘠的時代即將開始。偉大的、富饒的葡萄酒時代終將結束,可能是在2050年,也可能是在21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