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1月,我接到中共中央辦公廳給我的邀請信,約我于11月23日上午9時,到中南海參加一個由黨中央領導人布置的如何改進黨的建設問題座談會,請我準備發言。
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能夠直接向黨中央建言獻策,我一定要講點最重要的關鍵問題來改進黨的建設。我從1950年中國人民大學組建起就一直從事馬列主義政治理論教學和研究,1956年以前教蘇共黨史,后擴大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我深知蘇聯模式的弊病主要是國家和黨的權力過度集中,國家的權力過度集中于共產黨一個執政黨,黨的權力過度集中于黨中央,黨中央的權力過度集中于中央政治局甚至總書記個人。中共的黨建深受蘇聯模式和中國長期特殊斗爭環境的影響,也存在權力過度集中的問題。因此,政治體制改革的核心是如何正確解決好集權與分權的關系。1984年夏天,人民日報社副總編王若水找到我,問我“全黨服從中央”這條紀律從何而來?最早是馬克思、恩格斯還是列寧、斯大林?王若水和我是1946年至1948年在北大的老同學,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他在《人民日報》理論部時又多次向我約稿,彼此較熟。我問:你為什么現在提出這個問題?王若水對我講了心里話:1983年紀念馬克思逝世100周年時,他參與為周揚同志起草在紀念大會上的報告,其中提出社會主義社會也存在異化問題。胡喬木同志不同意這個觀點,曾找他長談,他堅持己見,喬木對他說:“你知道‘全黨服從中央’這條紀律嗎?”王若水卻認為,方針政策要服從中央,難道理論問題也要服從中央嗎?喬木是黨中央主管意識形態的政治局委員,難道喬木個人的觀點就能代表黨中央嗎?黨中央是否討論過并且都同意其觀點?若水這番話,促使我下功夫深入研究“全黨服從中央”的起源問題以及與此相關的黨的權力結構問題。
經我細查各國共產黨的歷史文獻并且加以比較,我發現中共歷來黨章對黨代表大會和黨中央委員會的關系表述不當。從1922年中共二大到1928年中共六大,黨章一直寫明黨代表大會和中央委員會都是黨的“最高機關”或“最高權力機關”,從1945年七大起至今黨章都寫明黨代表大會和中央委員會是黨的“最高領導機關”。一個政黨能夠有兩個最高權力機關或最高領導機關嗎?顯然這樣規定是有弊病的。馬克思、恩格斯參與創建的世界上第一個共產黨——共產主義者同盟在盟章中明文規定:代表大會是“全盟的立法機關”“最高權力機關”,“中央委員會是全盟的權力執行機關”。最高權力機關與權力執行機關,顯然有著重大區別。黨章還規定:代表大會實行年會制,即每年8月要召開代表大會,中央委員會“有義務向代表大會報告工作”,中央委員會至少每兩周開會一次,中央委員和各級領導人“執行職務的情況不能令人滿意,可隨時召回”,即可隨時撤換。從這些規定來看,當時實行的是“全黨服從黨代表大會”的紀律,黨中央也要服從一年一度召開的代表大會,而并非“全黨服從中央”。1903年由列寧起草經俄國社會民主黨二大通過的黨章也規定:“黨的最高機關是黨代表大會”。由黨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的中央委員會和中央機關報編委會只是黨代會的執行機關。關于黨代會的召開,1903年第一個黨章規定“盡可能至少每兩年一次”,從1905年第二個黨章起就改為黨代表大會“每年一次”。當然,這樣規定在黨尚未掌握政權時難以做到。但是十月革命勝利后從1917年至1923年,列寧執政6年風雨無阻地堅持黨代會年會制,即在每年春天都召開黨代會,會上有公開爭論,完全民主決策。關于黨的紀律,列寧只提出: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部分服從整體,從未提出全黨服從中央。既然黨代表大會是黨唯一的最高機關,理應全黨服從黨代表大會。可惜1924年列寧逝世后,總書記斯大林逐步破壞黨內民主,把黨代會制度變為隔兩三年才召開一次。從1934年黨的十七大起修改黨章,干脆改為每隔2年召開一次;1939年黨的十八大又改為每隔3年召開一次。即使按照這樣修改,從1939年至1952年相隔13年才召開黨代會,仍然是違背了黨章。1952年斯大林參加黨的十九大,再次把黨代會改為每隔4年召開一次。到1966年勃列日涅夫時期則改為每隔5年召開一次。“全黨服從中央”的提法,是1938年10月斯大林在他主編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中首次提出的。該書第二章寫道:黨“需要有統一的黨的紀律”,“需要少數服從多數、各個組織服從中央、下級組織服從上級組織。”(見《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3頁)這里所說的“各個組織服從中央”理應指各個地方組織服從中央。可是在黨代會年會制被破壞之后,中央委員會實際上成為黨代會閉會期間黨的最高權力機關或最高領導機關,實際上全黨服從黨代會變成了全黨服從中央,而不再是地方服從中央。1984年至1985年期間,我對上述問題查清歷史文獻之后,就能夠對改進黨的建設提出持之有據的新建議。
1985年11月23日,在中央辦公廳一個會議室召開的這次座談會,由中辦主任王兆國和副主任周杰主持,參會者有中央黨校蔡長水教授、中國人民大學胡華教授等幾位專家,他們也發表了好的見解。我僅就修改黨的十二大章程,提出了兩條建議。第一條建議是,根據馬克思列寧主義黨建理論和國際共運長期實踐經驗,黨章第十條第三款“黨的最高領導機關,是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和它所產生的中央委員會。黨的各級地方領導機關,是黨的各級地方代表大會和它所產生的委員會”似應修改為:黨的最高權力機關是黨的全國代表大會,由黨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的中央委員會是黨代表大會閉會期間的中央執行機關;黨的各級地方組織的權力機關是各級地方代表大會,各級地方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的委員會是地方黨代表大會的執行機關。我著重說明馬克思主義政黨要把權力機關和權力執行機關區別開來,不能把黨代會和黨中央并列為黨的最高領導機關。我國憲法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最高國家權力機關,國務院是最高國家權力機關的執行機關。這樣寫法是準確的。而不能寫成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產生的國務院是最高國家權力機關。我提出修改黨章的第二條建議是:第十條第二款“全黨各個組織和全體黨員服從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和中央委員會”,似應改為黨的各級組織和全體黨員服從黨的全國代表大會。中央委員會也要而且更要服從黨的全國代表大會。那么是否不要服從中央委員會呢?不,還要寫明黨的各級地方組織和各部門的黨組織(國家機關、軍隊等)服從中央委員會。簡而言之,全黨服從黨的全國代表大會與黨的地方組織和部門組織服從中央委員會,應當分為兩條寫,才更加準確。籠統地規定和實行“全黨服從中央”是不準確的。與上述兩條建議相關,我還認為,現在黨代會每隔5年召開一次,是1969年九大黨章規定的,這樣難以充分發揚黨內民主。黨代表大會應該恢復1956年中共八大黨章所規定的黨代會年會制和常任制。即每屆黨代會及其代表任期5年,每年召開一次黨代會,進行重大民主決策,提出黨的每年施政綱領,提交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審議和細化。而且一年一度的黨代會應改變開會方法,要對中央領導人進行評論、質詢和問責;要允許對黨的重大決策進行討論和爭論。除分組討論外還要有大會發言,除討論中央工作報告外還要有代表提案,盡量使黨代會體現黨內民主,最后民主表決又體現民主基礎上的集中。
我對修改黨章的以上兩條建議,經中辦同志向胡耀邦總書記匯報后,他非常重視。會后幾天,他又把我叫到中南海,要我核對自己發言記錄是否精準,是否需要補充。之后我稍加補充,把修改的理由寫得更充分了。過了一段時間,中辦副主任周杰找我。他從上世紀50年代初在中央團校工作起就認識我,60年代至70年代他在人民出版社工作時與我交往較多。他說:“耀邦總書記看到我的建議后大吃一驚,找來歷年黨章一看,果然我所提的意見符合事實。他說下一次黨代會修改黨章要采納我的建議。”時任中國人民大學黨委書記的張騰霄同志也對我說:“中央辦公廳來過電話,說我提出的修改黨章的建議很好。”可惜耀邦同志從1987年1月就不當總書記了,然而他認真考慮并且準備采納我這個普通黨員的合理建議,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和難忘的記憶。1986年11月26日,趙紫陽布置召開政治體制改革問題座談會,我再次提出以上兩條修改黨章的建議和其他有關政改的建言。會后不久座談會召集人告訴我說:“總書記很重視你的建議,不過黨的十三大只能修改黨章個別條文,以后制定新黨章時會采納你的建議。”
1988年8月,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研究會成立,周杰任會長,我是副會長之一,中央黨校杜光任干事長。研究會努力開展工作,但是從1989年下半年起研究會暫停活動了。盡管如此,我還繼續發表推進政改的文稿,2006年,重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文集《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的心聲》,頗受讀者歡迎。但愿2017年黨的十九大在修改黨章時,還能重新審議我的一孔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