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是一場浩劫,給黨、國家和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文革爆發有復雜的社會歷史背景,其中,民粹主義思想的影響是原因之一。
一、夸大階級斗爭,把批判斗爭絕對化,不斷在政治、思想、文化、學術等領域掀起大批判
民粹主義對舊制度、官僚貴族和反動派嫉惡如仇,對人民則充滿同情和獻身精神。這是民粹主義及其代表人物令人敬佩之處。但是,民粹主義者對待同一戰壕的戰友、革命隊伍內的同志與可團結聯合的朋友中的持不同意見者,卻十分偏執而毫無寬容性。“誰不和我們站在一起,誰就是反對我們,誰反對我們,誰就是我們的敵人,而對敵人就應該用一切手段予以消滅。”注1這是民粹主義激進派的一段名言,也是他們所遵循的一個思想原則。在他們的思想里是沒有中間地帶、中間勢力的,一切非我皆敵,非黑即白。這一思想曾影響到俄國布爾什維克隊伍,影響到斯大林對黨內和社會矛盾斗爭的處理,影響到對待中間勢力的政策,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毛澤東和中共黨內的一部分人。
俄國民粹主義奉行批判哲學,具有把斗爭絕對化的特征。民粹主義激進派公開宣稱,他們只知道“破壞的科學”,“反對和平無爭的學問”。這就意味著要進行無休止的破壞和斗爭。就連民粹主義穩健派的代表拉甫羅夫也認為,批判是社會發展的動力。他說:“即使由思維活動,由對現存事物的批判所引起的斗爭造成了可悲的情景,采用了社會革命或思想革命的武器,破壞了社會的安定和秩序,也只有通過暫時的騷動和混亂,只有通過革命,才能取得對大多數人未來安定和秩序的更好保證。這是屢見不鮮的事情。”注2這里應當區分兩種情況,是對待敵人還是對待朋友,是亂敵人還是亂自己?不區分敵我、不區分敵友,這樣籠統而言“破壞秩序和安定”是錯誤的。無疑,對于沙皇專制統治或資本主義的舊社會,這樣通過批判、斗爭,發動革命,使社會出現騷動和混亂,這是亂了敵人,有利于奪取政權,原是可以的;而在人民已經獲得政權的情況下,若仍這樣無休止地斗爭,則是亂了自己,亂了人民的國家,這是不允許的。民粹派和受民粹主義影響的人不區分這兩種情況,籠而統之地講“破壞”,講“批判斗爭”,把斗爭絕對化,這種理論在實踐中造成了極大危害。
斯大林曾受到民粹主義這種偏執教條的影響,把無休止的斗爭移植到黨內和革命隊伍內部,連續發動各種社會政治運動和思想文化斗爭,把黨和國家搞得不得安寧,還美其名曰“社會主義越接近勝利,階級斗爭越尖銳”。這種“理論”也嚴重影響到我們黨內。
1949年中共建立政權后,批判斗爭一波連著一波:批判電影《武訓傳》、批判《紅樓夢研究》、批胡適、批胡風、反右派、反右傾、批小說《劉志丹》、批人道主義、批人性論、批“中間人物論”、批經濟學家孫冶方、批“合二而一”哲學、批“三家村”。
在文革中,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錯誤理論,要求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標志文化大革命全面爆發的綱領性文件《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即“五一六通知”),曾號召“高舉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大旗,徹底揭露那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所謂‘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反動立場,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的領導權”注3。緊接著,林彪在1966年5月18日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又呼吁“要提高警惕,要斗爭,不能存有和平幻想。斗爭就是生活,你不斗他,他斗你嘛!你不打他,他要打你,你不殺他,他要殺你。喪失這種警惕性,不團結起來斗爭,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注4。林彪倒臺后,又借“批林批孔”影射周恩來,搞“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這一連串運動,把黨和國家搞亂了套,將國民經濟引向了崩潰的邊緣。
這種不斷夸大階級斗爭,把階級斗爭擴大化、絕對化,大搞批判斗爭的做法,和民粹主義那種教條主義的偏執和將批判斗爭絕對化有許多相似之處。
巴枯寧說:“破壞的激情同時也就是創造的激情!”注5在巴枯寧這句話里,“同時”二字實際上變成了“等同”。這意味著在民粹主義這里,破壞和創造是不可分割的,甚至破壞就是創造。文革深刻的哲學錯誤正在于此。
二、“崇尚人民”,信奉群眾運動,把民眾和群眾運動理想化、絕對化
各種各樣的民粹派,在信仰和崇尚人民這一點上是最大的共性。他們認為,“人民的生活本身總是合理的”注6,“人民是真理的支柱”,“在人民中保存著真正生活的秘密”,“潛藏著社會真理”注7。由信仰和相信人民,發展到信奉民眾運動,這是民粹主義的邏輯。因此,革命民粹主義者在19世紀70年代上半期曾發起了一個頗具聲勢的“到民間去”運動。他們穿著農民的衣服、留著農民的發式,到民間宣傳群眾、動員群眾,試圖通過發動群眾運動,普遍發起暴動來實現自己的理想與目標。
在這方面,毛澤東受到民粹主義的思想影響由來已久。早在1927年,他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就對群眾運動有絕對肯定的傾向。在講到農民打土豪分田地的運動時曾說:農民的眼睛,全然沒有錯的。誰個劣,誰個不劣,農民都有極明白的計算,“他們的革命大方向始終沒有錯”注8。毛澤東還提倡“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注9。眾所周知,在關鍵的理論問題上失之毫厘,在重大政策實踐中就會差之千里。《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在文革中是重要的指導性文件之一,這些語錄是每會必讀的“最高指示”,是“一句頂一萬句”的真理,其影響之深,空前絕后。毛澤東早期著作透露出來的某些民粹主義思想色彩,對文革的消極影響不可低估。
在文革初期,他特別把廣大的青年學生看作是突擊力量,因而給予紅衛兵運動熱情的支持。毛澤東在看到清華大學附中紅衛兵的《無產階級的革命造反精神萬歲》和《再論無產階級的革命造反精神萬歲》的大字報后,認為紅衛兵的言行完全符合自己“公開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發動廣大群眾來揭發我們的黑暗面”及“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注10的愿望。因此,1966年8月1日,毛澤東在給清華大學附中紅衛兵的信中,對他們“造反有理”的行動表示“熱烈的支持”,還先后8次接見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總計達1100萬人次,使紅衛兵運動在全國更加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毛澤東在后來的一次講話中說:這個文化大革命,前幾個月,1、2、3、4、5月用那么多文章,中央又發了通知,可是并沒有引起多么大注意。還是大字報紅衛兵這么一沖,不注意不行了。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來了。”注11美國的莫里斯·邁斯納教授則認為:“紅衛兵不過是被選擇來實現毛所頒布的各種‘指示’和‘教導’的工具。”注12
文革雖然規模巨大,但它其實并不是真正的群眾運動。看一場運動是否為真正的革命群眾運動,主要的不是看有多少人參加,而是看他們為什么參加以及他們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參加的。文革時期,中國已進入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的歷史階段,“在社會主義條件下進行所謂‘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政治大革命,既沒有經濟基礎,也沒有政治基礎。”注13當時,全國人民的根本意愿是大力發展社會生產力,迅速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生活的需要,而不是天下大亂,經濟蕭條,文化凋零,民不聊生。文革之所以有這么多群眾被卷進去,并最終走上完全和群眾意愿相反的道路,有復雜的原因。這既有毛澤東“左”傾錯誤的不斷發展而產生的慣性推動力,也有群眾對毛澤東的盲目響應;同時有運動中巨大的社會壓力,誰反對文革,誰就會被批判斗爭,甚至坐牢喪命。
其實,在文革以前,我們已經把群眾運動當成了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在1958年“大躍進”運動中就曾受到客觀經濟規律和自然規律的懲罰。但領導人并沒有從這里吸取教訓,到“三年困難時期”過后,經濟形勢稍稍有所好轉,又進一步惡性發展,上演了一場更慘烈的悲劇。
三、輕視知識、知識分子,反對文化崇拜,造成反智主義盛行
俄國民粹主義在文化觀上的突出表現之一,就是輕視知識和知識分子,把文化視作“貴族”的“趣味”。其根源,一方面,在民粹派看來,文化本身是靠剝削人民獲得的,這樣,掌握文化就似乎同剝削、同罪孽聯系到了一塊兒,仿佛文化本身也沾染上了剝削和罪孽的味道。因此,民粹主義思想經常對文化抱以輕蔑甚至敵視的態度,“在任何條件下都會起來反對文化崇拜”注14。另一方面,也同他們對待文化的極端功利主義態度有關。民粹主義對待文化的行動準則就是“有益”,它僅僅出于實用目的來判斷文化的標準,因此,民粹派“主要對自然科學、政治經濟學感興趣”注15。19世紀60年代著名的虛無主義者皮薩列夫就“崇尚務實”,“只承認自然科學,鄙視人文科學”注16。
民粹派反對文化崇拜的重要表現,是瞧不起甚至鄙視傳統的大學,以“不信任的目光”,看待大學教授。他們鄙視“抽象理論”,只看重實踐經驗,因此,克魯泡特金主張“關閉一切大學”,認為“我們需要”的只是“醫院、工廠”“生產作坊和工人學校”注17。巴枯寧也宣稱,實際斗爭就是“科學”,他號召青年“拋棄這些大學”,“到民間去吧!你們的戰場,你們的生活和你們的科學就在那里”注18。
無論自覺不自覺,在文革當中以及此前,在對待文化和知識分子的態度問題上,就曾出現輕視知識、輕視知識分子,反對文化崇拜的現象。毛澤東曾多次講過,“書越讀越蠢,越是知識分子越容易產生修正主義。”注19他還提出“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注20的論斷,認為“對于資產階級教授們的學問,應以狗屁視之,等于烏有,鄙視,藐視,蔑視,等于對英美西方世界的力量和學問應當鄙視藐視蔑視一樣”注21。知識分子在反右派斗爭中被列入“黑五類”,在文化大革命中又變為“臭老九”,和地主、富農、反動派、壞分子、右派、叛徒、特務、“走資派”一起,成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受到殘酷斗爭、無情打擊。
與此同時,又片面強調實踐經驗,以及開門辦學,培養工農兵大學生。1966年4月14日,毛澤東在《對〈在京藝術院校試行半工(農)半讀〉一文的批語》中指出:一切學校和學科(小學、中學、大學、軍事院校、醫學院校、文藝院校以及其他學校例如黨校、新聞學校、外語學校、外交學校等等,學科包括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及二者的常識)都應當這樣辦。分步驟地有準備地一律下樓出院,到工廠去,到農村去,同工人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學工學農,讀書。工讀比例最好一半對一半,最多是4比6。因此讀書的部分要大減。書是要讀的,但讀多了是害死人的。師生一律平等,放下架子,教學相長。隨時總結經驗,糾正錯誤。許多無用的書,都應束之高閣。就像過去廢止讀五經四書,讀二十四史,讀諸子百家,讀無窮的文集和選集一樣,革命反而勝利了。譬如共產黨人和我們的軍事干部,一字不識和稍識幾字的占了百分之九十幾,而多識些字的,例如讀過三幾年中學,進過黃埔軍校、云南講武堂、蘇聯軍事院校的,只有極少數,大學畢業生幾乎一個也沒有。所以有人說,共產黨“無學有術”,而他則是“有學無術”。這話從形式上看來是有些對的。但從實質上看,則是完全錯誤。共產黨人曾經進過二十幾年的軍事大學和革命大學(即二十幾年的戰爭與革命),而那些大學教授和大學生們只會啃書本(這是一項比較容易的工作),他們一不會打仗,二不會革命,三不會做工,四不會耕田。他們的知識貧乏得很,講起這些來,一竅不通。他們中的很多人確有一項學問,就是反共反人民反革命,至今還是如此。他們也有“術”,就是反革命的方法。所以我常說,知識分子和工農分子比較起來是最沒有學問的人。他們不自慚形穢,整天從書本到書本,從概念到概念。如此下去,除了干反革命,搞資產階級復辟,培養修正主義分子以外,其他一樣也不會。唐人詩云:“竹帛煙銷帝業虛,山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有同志說,“學問少的打倒學問多的,年紀小的打倒年紀大的”,這是古今一條規律。經、史、子、集呈汗牛充棟、浩如煙海的狀況,就宣告它自己的滅亡,只有幾十萬分之一的人還去理它,其他的人根本不知道有那回事,這是一大解放,不勝謝天謝地之至。因此學校一律要搬到工廠和農村去,一律實行半工半讀,當然要分步驟,要分批分期,但是一定要去,不去就解散這類學校,以免貽患無窮注22。1968年他又一次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注23
正如錢理群在“城流鄉動2007年文化研究學會年會”上的發言中所指出的:“上山下鄉”運動在指導思想上是有著濃厚的反智主義的傾向的……而反智主義恰恰也是民粹主義的一個要害注24。
四、強烈的反資本主義、反資產階級情緒
民粹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重大區別之一,是處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問題。馬克思主義并不一概地批判、否定資本主義,馬克思曾肯定資本主義創造了無可比擬的巨大生產力,主張要吸收資本主義文明的一切成果,在這一文明基礎上建設社會主義;民粹主義則一概否定資本主義,完全把資本主義視為禍害,其典型特征就是對資產階級的厭惡和對資本主義的恐懼,在處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問題上,主要傾向是批判,是否定。
1949年后,我國隨著國民經濟的逐步恢復和發展,隨著國內外形勢的不斷變化,中共提前放棄了新民主主義理論,提出過渡時期總路線,主張越過新民主主義階段,直接向社會主義過渡;把通過社會主義改造改變生產關系,造成單一的社會主義所有制看作是總路線的實質;只用短短三四年時間就完成了社會主義改造,使社會主義所有制在落后的生產力基礎上一統天下。
早在1953年6月過渡時期總路線正式確定時,毛澤東就提出了讓資本主義絕種的觀點。1955年召開的七屆六中全會再次提出“讓資本主義絕種”,認為“使資產階級、資本主義在六億人口的中國絕種,這是一個很好的事,很有意義的事。我們的目的就是要使資本主義絕種,要使它在地球上絕種,變成歷史的東西。”注25同時,在全國范圍內割資本主義尾巴,“興無滅資”,防止“資本主義復辟”,徹底否定資本主義,直至文革中更極“左”地宣稱“堵不住資本主義的路,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
除了文革的綱領性文件《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要求“徹底揭露那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所謂‘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反動立場,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的領導權”,“批判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里和文化領域的各界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以外,1966年8月,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通過的有關文化大革命的另一綱領性文件《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又明文規定:文革的目的是斗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注26。在這兩個綱領性文件指導下,對所謂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學術權威展開無情的批判,造成了嚴重的思想混亂。
依據傳統的社會主義理論,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所有制形式,與社會主義制度是根本不相容的。但是,社會發展的多樣性、復雜性,以及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特殊性,使得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建立在落后生產力基礎上的我國社會不能實行那種純而又純的單一公有制形式,而應當允許與生產力發展水平相適應并有利于生產力發展的多種所有制并存。事實上,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除了對立關系,還有繼承關系:“在生產關系以及保護生產關系的國家政權方面,是對立的關系;在生產力方面,是繼承的關系。”注27“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提法,割資本主義尾巴、“讓資本主義絕種”的做法,反映了中共主要領導人在如何對待資本主義,如何處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問題上,并不符合馬克思主義,沒有分清馬克思主義與民粹主義的界限,甚至在指導思想上有民粹主義的思想色彩。他們看不到資本主義在一定階段有其必要性和先進性,害怕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存在、商品經濟的發展會危害社會主義制度,因而極端厭惡、仇視資本主義,只想早點讓資本主義消亡直至絕種。其結果是導致在生產力相當落后的情況下急于改變生產關系,追求“一大二公”,造成生產關系與生產力相背離,受到社會客觀發展規律的嚴厲懲罰,使我國經濟幾近崩潰,人民生活極端貧窮困乏,教訓十分深刻。
注釋:詳見本刊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