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1940年起,就在范長江領導下的“國際新聞社金華辦事處”工作,做內勤,搞采訪,寫文章。后來,我在上饒集中營坐過國民黨頑固派的監獄,在解放戰爭的硝煙里冒著槍林彈雨做戰地記者,終于迎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1949年12月,我作為南京《新華日報》特派記者,在北平采訪了全國首屆政治協商會議和開國大典。我興奮地目睹一個自由、民主、富強的新中國,已如一輪旭日升起在地平線。萬萬沒有想到,等待我的是始料未及的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
掉進反右派“陷阱”
1953年,我從南京調到北京人民日報社工作。1956年,我被選為人民日報社先進工作者。
1957年的反右派斗爭是我記者生涯的大轉折,也是我人生的大轉折。反右派斗爭最初我是支持的,這種支持并非完全出于自覺,而是出于一種習慣。我是一個在抗日戰爭初期就參加革命的新聞工作者,經歷了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的漫長歲月,生活的塑造,使我逐漸形成了一種習慣思維:凡黨中央做出的決策都是正確的,都要無條件執行。反右派開始了,我作為一個黨報記者,就積極投入工作,寫了不少新聞報道。
如今回過頭來看,我寫的這些關于反右派的報道大多是強詞奪理,強加于人的。我既沒有獨立地冷靜思考,也沒有深入地采訪,聽取當事人的申述,只是根據編輯部領導的意圖和“紅頭文件”的精神就動筆,沒有履行一個記者應當客觀公正、堅持真理的基本原則。我愧對讀者。
在反右派運動中我內心多少也有些疑慮,新中國哪有那么多敵人?一天,中共上海局書記柯慶施找我談話,他說,《文匯報》黨委書記欽本立和《勞動報》社長馬達,都在本單位要被打成右派,他要了解一下這二人的情況,聽聽我的意見。這二人都是熟人,我把二人的簡歷告訴了他,并說,我覺得這二人恐怕都是思想認識問題。后來,他們均未被劃為右派,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意見起了點作用。

熟人被打成右派的消息不斷傳來,我的疑惑也隨之增多。人民日報社國際部東方部主任蔣元椿被劃為右派,他是在三年解放戰爭中和我共同戰斗過來的一個好記者。我們的同事里,有不少就犧牲在我和他的眼前。他工作、學習勤奮,業務能力強,為人剛正不阿。在抗美援朝時,他以“江南”為筆名,每天一篇文字犀利的評論,曾名噪一時。據說他因為在墻報上寫了一篇批評胡喬木作風不夠民主的小字報,便被打成右派。為什么僅憑一件事就把個好同志置于死地?更令我吃驚的是,文學界前輩馮雪峰,也被打成右派。他和我同在上饒集中營度過一段苦難歲月,他是經歷過生死考驗的老革命,是我們獄中斗爭的領路人,是我心中十分敬佩的長者。
1957年7月間,浙江、上海、江蘇三地的記者一起到南京聚會。我在無意中看到新華社的一本《內部參考》,其中一篇報道南京大學揪出個大右派劉敬坤,攻擊教育制度改革,說他是地主子弟,亂搞男女關系,等等,把他說得不像個人樣。我看了相當氣憤,劉的情況我很熟悉,他和我同在南京市委工作過,是南京地下黨員,為人正派厚道,很有學問,就是書呆子氣重,不懂人情世故,文中所述根本不是事實。我對周圍人說,我要到南大黨委去了解一下情況,劉敬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還說,過去搞肅反曾經整錯過一些好人,這次反右派可不能再整錯人。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身邊的浙江記者劉凡把我說的話,悄悄記錄了下來。
1958年5月,人民日報社繼續整風。在記者部的一次整風會上,劉凡站了出來,他說:“我要揭發季音為右派鳴不平。”隨即掏出小本子,念了當日的記錄。
我聽了并不緊張,我是為了維護黨的利益,怕整錯了人。但會場上有少數人起哄,有人說,公然為右派鳴冤叫屈,是何居心?有些人不分青紅皂白,開始對我進行批判。批判會開了多次,雙方處于僵持狀態。
會后,我依然不緊張。我既沒有鳴放,也沒有寫過所謂毒草文章,僅憑這幾句話,難道還能把我打成右派?后來的事實證明,我錯了,我錯估了形勢。
如果說,我在反右中有失誤的話,最大的失誤就是對黨內斗爭的復雜性完全無知。我在國民黨監獄里,在戰場上,那時敵我分明,我不糊涂。如今面對的是黨內的“自己人”,以為是完全可以信賴的。記者部負責人對我說,你的問題不大,只要寫份向黨交心的材料就行了,你要把你的思想活動統統寫出來。于是我就徹底向黨交心,搜腸刮肚,把過去的內心思想活動全盤托出。我寫道:“看了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以后,我似乎感到這是文藝思想之爭,不是反革命問題。”
交心材料送上去后,整人者大喜過望,本人把“罪證”送上門來了,豈不省事。他們斷章摘句,掐頭去尾,把我寫的有關胡風的話列為“重要罪行”的第二條,再加上為右派鳴不平的“罪行”,以及一些捕風捉影的事,寫出了一份“季音反黨罪行”,把我定為右派。
應當向黨去申訴!我跑去找新調來的黨委書記譚立,不料他一口回絕,我的申訴他一句也不聽。
一天,黨委辦公室把我叫去,要我在右派結論上簽字,一看結論,大都是子虛烏有,猶豫了一會兒,我竟然在結論上簽字,表示同意。為什么我竟違心地簽了字?因為我知道,不簽字完全沒有用,還是被照樣劃為右派,只會再挨批斗,還會因“不服罪”被斥為“態度惡劣”,加重處分,連累家人……我屈服了。但內心還存一絲希望,這份漏洞甚多的結論材料送到中直黨委,或許會被人看出問題吧?
我又錯了!上級黨委是只聽基層黨委的,在那個年頭,誰會去聽一個被整者的申訴?
最后,宣布我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開除黨籍,撤銷一切職務,工資降5級,立即送農場勞動改造。
1958年秋,我凄然離開北京,走上去農場改造的路。
夾緊尾巴做人
在農場勞動兩年半后,我戴著右派帽子回到報社。或許是那時政治氣候開始變了,黨委也知道我的底細,我被留在報社,分配到編輯部的工商部工作。不久,即摘去了右派帽子,我又重新回到了新聞工作崗位。當然,我有自知之明。自己是“摘帽右派”,黨外人士,只能小心翼翼地工作,夾緊尾巴做人。
大躍進失敗,三年大饑荒的災情嚴重,報社記者都不愿意出去采訪,贊歌再也沒法唱了,編輯部出現稿荒。
一天,副總編輯胡績偉或許是出于對我的關心,對工商部負責人說:季音既然已摘掉帽子,就讓他出去走走看看,寫點東西,就作為記者吧。工商部同意,通知我準備出去采訪,地方自選。
到哪里去?遍地災荒,到處都有困難。聽說浙江刮“五風”不太嚴重,災情輕些,我決定南下浙江。去了之后,各部門一跑,哪個單位都叫苦,都婉拒采訪。人民日報社記者有條不成文的經驗,叫作“反面文章正面做”,即碰到某些地方的嚴重問題,不要去批評,只從類似地方找些稍好的,給予表彰,從側面反映問題,這樣各方都不得罪,報紙也平安無事。我只能用這個辦法了。到浙江農林廳采訪,他們說,浙江林業在大躍進中也破壞嚴重,如今日子很不好過。我問他,是不是有些地方情況稍好些呢?他說天目山區有個別大隊,林木保護得還可以。
我了解到天目山區的臨安縣昌化區的蘆嶺大隊林木保護得比較好,就趕到蘆嶺,寄住在一戶農民家里。那時正是7月盛暑,我和一個老農擠睡在一張床上。天氣熱,蚊子又多,睡不著,老農民不停地對我訴苦,說家里的糧食全被征購,一天三餐稀飯都吃不上,說著說著,竟抽泣起來。我只能好言相勸。
第二天,大隊干部帶我去參觀林地,果然是郁郁蔥蔥的一大片樹林,這是大饑荒年代罕見的。我做了采訪,當天就返回杭州,趕寫出一篇通訊,即寄回編輯部。1962年8月22日,我采寫的通訊《青山常在,綠水長流——訪浙江天目山區一個生產大隊》,在二版頭條的通欄位置發表。
后來我又多次出去采訪,一概采取“反面文章正面做”的辦法,把看到和聽到的種種負面情況,全咽進肚子里。
喜迎第二個春天
1978年,春回大地。我的右派冤案在20年之后得到改正(劉敬坤的右派冤案也得到改正)。后來我調到人民日報社農村部工作,擔任編輯,后提為副主任、主任。農村部原主任李克林大姐,為人正直,對我十分關心。她離休了,我接過了農村部主任的重擔。
那時,中國農村的改革已揭開序幕,億萬農民開始掙脫“左”的枷鎖,追求新的生活,但保守勢力重重阻撓,形勢復雜而艱難。我全力投入農村改革報道,為新生事物的成長鼓與呼。

在農村改革報道中,影響較大的是一場關于承包魚塘的討論。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城里人一直是“食無魚”,見不到鮮活淡水魚的影子。原因是社員家庭養魚被指斥為“搞資本主義”,不允許,而生產隊集體養魚是吃大鍋飯,總是虧本。于是人們長年吃不到新鮮淡水魚。1980年,廣東高要縣一個叫陳志雄的農民大著膽子,個人大面積承包魚塘,包的結果是:魚產量大增,生產隊收入大增,個人收入大增。但這件事引起激烈爭論,起因是他雇用了十幾個臨時工,被斥為“搞資本主義”。有人把此事寫成稿子寄到人民日報社。
我看了來稿,感到很棘手,因為它涉及了雇工問題。把它丟進紙簍,不發表,天下太平。但我不甘心,既然實際生活中存在著這樣一個重要的必須改革的問題,為什么要回避呢?我決定采取一個特殊措施:把問題端到報紙上討論,得到了編委會的同意。1981年5月23日,《人民日報》在二版顯著地位辟出一個專欄:“怎樣看待陳志雄承包魚塘問題”,我加了個編者按語。
這次討論反響之大,超出我們預料,來稿來信甚多。其中許多都表示贊成陳志雄的做法。但也引出了不同看法,廣東社科院有兩個持反對意見的人,也寫來一個調查報告,指責陳志雄承包魚塘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一個新華社記者根據這個報告,寫了份材料,在《內部參考》上刊出。胡喬木看到“內參”后,立即給廣東省委書記任仲夷寫了封信:“仲夷同志:附上材料一份,不知確實如何,如果屬實,不知省委是怎樣看法?我個人認為,按這個材料所說,就離開了社會主義制度,需要做出明確規定,予以制止和糾正,并在全省通報。事關農村社會制度的大局,故提請省委考慮。”
任仲夷對胡喬木的嚴厲指責,采取了委婉“頂”的辦法,保護了陳志雄。
胡喬木的批評傳來,我也有些緊張,作為農村部主任,討論是我的主意,出亂子我當然要負全責。
魚塘承包問題的討論,也引起了黨中央的關注。胡耀邦看了討論材料后,把材料批給杜潤生:“潤生同志,認真研究一下。”趙紫陽說:“承包魚塘可以嘛,多收點魚稅銀子就是了。”
國家農委隨即開會,會開了多次,討論得很熱烈。多數同志支持承包魚塘的做法,認為《人民日報》的討論很有必要。消息傳來,給我們很大鼓舞。
魚塘問題討論持續了三個多月,發表了大量各方面的意見,到8月30日圓滿結束。我只寫了個按語,未做結論,因為生活本身已做了結論:陳志雄式的承包制很快在廣東全省推廣,帶來了淡水漁業的大發展,以后又推廣到全國。“雇工問題”這道難題,實際上被突破。
在農村改革中,我們在林業改革、推廣聯產承包責任制等大問題上,都做出了一些突破性的報道,效果都比較好。
干了近半個世紀的記者,感到心情最為舒暢的有兩個時期,一個是戰爭年代與新中國成立的頭幾年;一個是1980年前后的改革開放歲月,我把它稱為兩個春天。在第二個春天里,我們干得辛苦,也干得富有成果,十分愉快。記者的工作注定了他必然被卷進社會生活旋渦的中心,既有壓力,又有歡樂。記者工作是辛苦的,也是大有可為的,一心為人民利益鼓與呼,天地大得很。范長江曾說:“一個記者,最重要的是人格。”這句大實話,值得傳媒界的朋友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