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營電影公司之夢
新中國成立后,電影業一向被認為與意識形態關聯緊密,因而也是控制最嚴的行業。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全行業從投資、制作到發行、放映都由國家控制。所有的影片,沒有國家以外的出品人;制片機構一律稱為制片廠(1984年之前沒有一家電影制片公司),生產的所有影片全部交給國家,由國家專設的單一渠道實施發行和放映。而且,直至1994年,由國家指令收購影片的,全國僅有中國電影放映發行公司一家,別無分號。
改變這種體制,是我們電影人從爭取首先能夠取得投資電影的權利開始的。
我和我弟弟蔡元元在20世紀60年代分別從中央戲劇學院和北京電影學院畢業,我弟弟被分配在長春電影制片廠工作,而我到了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做演員。應該說我們工作的單位都不錯,剛開始工作時興高采烈,不過工作了一段時間,就發現了問題:許多人的才藝得不到充分發揮,個人的積極性受到抑制。特別是電影制片廠,每年的產量不大,每部影片的生產周期較長,單片成本高、質量低。
1979年我被北京電影制片廠的凌子峰導演找去在影片《李四光》中飾演李四光的學生一角,使我對北影的情況有所了解。原來北影的72位導演里,有許多人沒戲可拍,長年上不了片子的,大有人在。他們說孔夫子有“七十二賢人”,而他們是“七十二閑人”!
不久,報上介紹一位美國導演一生導了100多部電影作品的消息,對我有不小震動。我從1949年還是個兒童演員時,就和黃佐臨、石揮、謝晉、桑弧、水華、趙丹等優秀導演合作過,他們沒有一個人的作品數量能和那位美國導演相比。而我們這些導演的藝術水平并不比人家差。
一篇劉曉慶與栗原小卷會面的報道,更加發人深思。小卷問曉慶一年拍幾部片子,回答說大約是兩年拍三部或三年拍兩部。曉慶反過來問小卷一年拍幾部,回答:一年拍十部。我想,中國電影家的人生價值和對民族電影的貢獻,誠然有引以自豪的地方,然而在才智發揮的效率方面,是不是受到舊體制的束縛呢?
1979年我國農村的改革開始了,緊接著工業界的改革也走上了軌道。1980年秋,上海《文匯報》刊登了一整版有關文藝體制改革的討論。10月的一天,《文匯報》一位記者到北京見到我們兄弟二人,她希望我們也參加這場討論。我沖動地脫口說了句:“與其紙上談兵,不如實際行動一下。”沒想到這句話得到不少業內人士的擁護,經過一番醞釀,我提出了一個創辦民營電影公司的倡議。大家都覺得很好。但是這個建議向哪里提出呢?無疑,這樣的事情只有中央領導才能決定。但給中央領導寫信,人家會理睬你嗎?這似乎有些異想天開。
想起了胡耀邦
這時,我想起了胡耀邦總書記,因為我以前真的見過耀邦。那還是他當團中央第一書記的時候,我只是個十幾歲的學生。那是在中山公園里的中山紀念堂前的廣場,他給我們一群國內外的青少年講話。他沒有稿子,講得非常投入,熱情洋溢。在我印象中,很少見過這么有激情的領導人。所以在疑慮“人家會理睬你嗎”的時候,我們兄弟倆首先想到的是:這位領導人有可能!我們決定直接給耀邦總書記寫信。

信是1980年10月20日寫好的。其中談了當前電影界所存在的問題,列舉了北影廠72位導演的情況,特別以凌子峰導演為例,說他于1959年曾拍攝了向新中國成立10周年獻禮的《紅旗譜》(我父親蔡松齡在片中飾演嚴志和一角),至 1979年,就只導演過《海霞》和《李四光》了。我們說,凌子峰這樣優秀的導演,這20年只拍了兩部片子,就算其中有10年文化大革命,那還有10年呢!我們還以劉曉慶和栗原小卷的對話為例,說明電影制片業在體制上存在問題。最后我們提出建議:創建一個“不用國家一分錢,自籌資金,自主經營,獨立核算,向國家納稅,自負盈虧的社會主義集體所有制的民營電影公司”。
這封信是由我一個搞作曲的朋友,找到胡德平轉遞的。德平當即看了這封信,認為這是一個有關文藝體制改革的建議,他立即送給了胡耀邦。
沒有想到,耀邦在10月22日就認真閱讀了此信,并給予了熱情的批示。
1980年10月下旬的一天,我接到文化部電影局文藝處處長楊薌的電話,她說:“安安,你們給耀邦總書記寫的信,耀邦批示了!”她在電話中就給我講了大概的內容。沒過兩天我們兄弟便被電影局叫去,由局領導正式向我們傳達胡耀邦的批示。
這次傳達挺隆重,電影局的局長、副局長以及七八位各個處的領導都出席了,會議室共有十幾個人。批示由陳播局長親自傳達。至今我仍然幾乎一字不落地記得批示的全部內容——
穆之、敬之、陳播:
這是一個新挑戰!請你們研究一下,能否試辦一兩個?如果成功,不是促進了我們在這方面的競爭嗎?為什么在這方面不可以競爭一下?!
這時我們才知道,批示是寫給當時的中宣部副部長朱穆之、中宣部文藝局局長賀敬之和電影局局長陳播的。此信一下子就批給了從中宣部至電影局的三層領導,說明他是真想推進這件事的。
接著,各位副局長及處長們做了發言。大家都表示擁護耀邦的批示,認為這是一件于電影業體制改革有意義的事情。一位1949年就在電影界工作的副局長向我們介紹了1949年前上海私營電影公司的情況;制片處處長胡啟明特別談到應該給我們以具體的支持,說辦這樣的民營電影公司,無異于一個中型企業,不僅需要不小的財力,還應該具備有經營能力的人才,而這兩方面是蔡氏兄弟所缺乏的。可惜,他的意見很快就被人反駁了,而且道理十分充分,就是領導著國家大電影廠的電影局,怎么能在財力和人力上支持一個私人的公司呢?此人水平不低,果然,他的話很快就成為以后電影局不能給我們任何支持的現實!
不過,當天大家還是很熱情的。最后局長決定,我們今后每個星期都向電影局匯報情況,并具體指定讓我們跟規劃處處長聯系。
引發全社會的關注
電影局傳達耀邦批示之后,我們雖然很興奮,卻從沒有主動向任何人散布。但是消息不脛而走,而且傳播的速度出人意料。很快就有許多人都知道了,紛紛來找我們,特別是新聞記者,蜂擁而至,我家一時賓客盈門。《人民日報》《北京日報》《光明日報》等各大報,還有新華社、中新社、《參考消息》,什么國內部、國際部都來了。而我們只談電影局向我們傳達中央領導人批示的大概意思,都不敢傳達原文,還一再叮囑:先不要報道,此事應由上面向社會發布。
可是我們再怎么小心翼翼,還是防不勝防。一位《北京晚報》的年輕記者采訪完,第二天《北京晚報》就搶先全國第一個在頭版把消息捅了出去。標題是《我國首家集體所有制電影公司在京創辦》。這一下就在全國炸開了鍋。于是全國各地的報紙都跟著見報了。后來聽說,“美國之音”也播出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信件從全國各地像雪片一樣飛來。大多數寫信人不知道我們的地址,信都是從各報社轉過來的。來訪、來信者都真誠地表示對我們的支持,甚至還有不少人給我們送錢。因為他們看到報道上寫有“不要國家一分錢,自籌資金”的話,他們料想我們沒錢,就自己送來了。這些熱心人不是投資,當時中國大多數人還沒有投資的觀念,都是無償贈送!少則幾十元,多則幾百元、上千元。要知道,那個時候還沒什么大老板,也少有企業家,給我們錢的,都是每月僅有幾十元的普通工薪者,甚至還有仍在上學的孩子。
有兩筆贈款,讓我終生難忘。一次是來了姐弟倆,每人送我們1000元。在35年前,這筆錢無異于現在的幾萬甚至十幾萬元!而且他們的工資不會比我高,頂多也就幾十元。還有一次,是從西南一個邊遠的城市,一個小學生寄來5元錢,說是他父母給的一個月的零花錢,都給我們了!
事實說明,耀邦批示支持的這種改革嘗試,是有群眾基礎的。一時間,上至高層領導干部,下至平民百姓,既有文藝界的,也有各行各業的,既有學者、教授、專家等高級知識分子,也有工人和普通市民,紛紛將目光投向了“電影也可以民營”!
當然,在文藝界反應更強烈。一位中國畫院的老畫家給我送來了一幅國畫《奔馬》;我從未見過的大畫家李苦禪先生,也派家人來轉達他的支持之意。更重要的反響是不少文藝界甚至新聞界的人,開始聞風而動了。著名京劇藝術家趙燕俠要自己創辦民營劇團;就連雜技界也要辦民營雜技團;甚至新聞界也有要求辦民營報刊的人了!電影局后來告訴我,他們又收到了好多要求辦民營電影公司的申請信。
意外遭阻
也許是我們這件事引發的連鎖反應過于強烈,可能更主要是當時政治環境的原因,反正耀邦指示試辦一兩家民營電影公司的設想,在當時沒有成功。電影局在傳達批示后相當長一個時期再沒有任何支持的具體行動,理由是不知道我們這種合作社式的公司應當向什么部門申請。過了1980年底,聽說中宣部要頒布一個“文藝八條”,其中特別談到不能辦民營報刊;接著展開了“反精神污染”“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運動,有的基層領導甚至把要辦民營電影公司也扯到“自由化”的表現中去。形勢至此,我們公司難產的命運就無可避免了。
現在回顧起來,我們在35年前創辦民營電影公司的建議,之所以使一些較高層的領導干部顧慮重重,可能是因為陷入了“姓社姓資”的爭論當中。我國內地很長一個時期,人們似乎就認識兩種體制:官辦和私營,而前者是“全民所有制”,后者是私人所有。由此許多人就都認為凡官辦的、國營的,就是“社會主義”性質,而民營的就是“資本主義”性質。直到中共召開十三大,政治報告中才明確指出:“全民所有,并不能全民經營。”報告進一步認為“所有”與“經營”是兩個范疇,明確提出,我們由政府部門任命官員管理的國營體制,也不是唯一的好辦法。
許多人沒有注意我們上書中央的信中,強調了要辦一個“社會主義集體所有制”的公司這句話。其實,不僅是我們兄弟二人,還有一些中青年朋友,確實是想探討走一條“集體所有制”的道路。

我雖然沒有學過政治經濟學,但一直懷念在我國曾經出現過的農業初級合作社,而后來所有農業合作社一下子變成“政社合一”的高級社,我竊以為是走了彎路的。我們向中央領導人建議的體制改革的參照物,實際上就是20世紀50年代的初級合作社,我們設想的,就是尋找幾個志同道合者,辦一家同人的“集體所有制”的公司。這在我國當時的環境下,也許有些“烏托邦”。
耀邦批示支撐著我們前行
在得到胡耀邦的支持后,雖然遭受的阻力很大,但我們仍癡心不改地在這條路上砥礪前行。后來,我們的民營電影公司是成立了,然而當時的政策還是不允許我們拍電影,后來又實施了“電視劇許可證”制度,更把民營擋在了門外。萬般無奈,為追尋民營電影夢,1988年我們移居澳門。只是在這里,我們才攝制了陳寶國、雷恪生、賈瑞新等主演的故事影片《夜盜珍妃墓》,又與內地電影公司合作,出品攝制了寧靜和葡萄牙演員里戛杜主演的《大辮子的誘惑》,并獲得百花獎的“最佳合拍片”獎。最近我們被澳門特區政府推薦進入珠海市橫琴,至此,我們總算有了一個難得的既生產電影產品,又培育文化人才的大好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