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鋼”“三新”與“百萬雄師”對峙
文化大革命期間,武漢地區有“三鋼”“三新”兩大派。“三鋼”指以武漢重型機床廠為基地的“鋼工總”、以武漢鋼鐵公司為基地的“鋼九一三兵團”和以武漢測繪學院(現合并到武漢大學)為基地的“毛澤東思想紅衛兵鋼二司”。“三新”指以華中工學院(現為華中科技大學)為基地的“新華工”,以湖北大學(現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為基地的“新湖大”,以華中農業學院(現為華中農業大學)為基地的“新華農”。這兩派盡管有分歧,但都屬造反派,與保守派“百萬雄師”不同。成立于1967年5月16日的“百萬雄師”,是受軍方支持、有嚴密機構的全市性的統一組織,人數約92萬,鼎盛時號稱有129萬人。
1964年夏天,我從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分到湖北大學(不是現在由武漢師范學院改名的湖北大學)。文革開始后,我參加了保守派的“紅衛兵”(俗稱“三字兵”),在校文革《湖大戰斗報》做編輯工作。那時計統系63級學生錢運祿(后為湖北省委書記、全國政協副主席,已退休)任校文革副主任,主管宣傳和《湖大戰斗報》的工作。校文革在保湖北省委上立了大功,但畢竟“犯了方向路線錯誤”而停止活動。我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由政治系青年教師黃見德(現為華中科技大學教授,已退休)引薦參加了學校“紅教團”造反組織。那時還未實現大聯合,以造反派為主的湖北大學成立了“新湖大臨委會”。
“新湖大”造反派有兩個紅衛兵小報,一是對開的《新湖大》。我有時被借去寫社論。二是由政治系一位高年級學生拉我去辦的小型《新湖大通訊》。所謂通訊,就是專登中央領導人尤其是中央文革小組的陳伯達、康生、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王力、關鋒、戚本禹等人的講話。這些講話總的傾向是支持“三鋼”“三新”,而不支持“百萬雄師”,但非正式文件,都是從大字報或傳單乃至從被接見者的記錄稿上取得。
“新湖大”印中央首長系列文集引發血案
湖北大學坐落在辛亥革命發源地閱馬場,位居武昌城中心,那里成了北京來的“南下造反大隊”的匯集地。我校也成為武漢地區文化大革命信息中心,從周總理到公安部部長謝富治、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王力,都光臨過我校。著名詩人白樺當時在武漢軍區,持造反派觀點,他寫的《孩子,去吧》《致新華工戰友》等詩在我校張貼,廣為傳誦。他的所有造反詩歌均由我校“紅八月造反團”輯印成冊出版。當時作家們都被打成文藝黑線人物,沒有人出書,白樺算是異數。
還有一個現在看來十分奇怪的事,那時沒有出版社,也未經中央同意或授權,純屬群眾組織的我校“新湖大臨委會”竟成立“中央首長著作文集編輯部”,主要工作是出版《毛澤東文集》(即《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林彪文集》和《陳伯達文集》《康生文集》《江青文集》等。責任編輯為政治系高年級學生張文楚(現為華中科技大學教授,已退休)。所謂《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三卷本文集,就是在公開出版的《毛澤東選集》基礎上補遺,里面收的全部是流傳未公開發表和出版的毛澤東講話和文稿。至于《陳伯達文集》《康生文集》《江青文集》,許多是接見紅衛兵的講話,全國很可能是獨此一家。《林彪文集》印好后卻不能出廠,被剛進校的“工宣隊”全部封存,現成了文物愛好者的收藏品。當時出版此類書,對“無限忠于毛主席”的紅衛兵和造反派來說,是天大的喜訊。華師一附中紅衛兵張偉峰得知后,事先踩好點,半夜到湖大印刷廠偷盜此書,結果被護廠工人李某發現,先是鳴槍警告,后用槍打傷他的大腿,因流血過多而死亡。第二天,華師一附中紅衛兵帶著武器成群結隊來我校抗議,把大字報欄統統用“壯哉!敬悼為學習毛著獻身的張偉峰英雄”“還我革命小將張偉峰”之類的大標語覆蓋。當時公檢法已癱瘓,無人立案追查此事,但我校畢竟理虧,連忙叫李某躲起來,直至他去世。雖然他擔驚受怕,但總算沒有坐牢,一直平安無事。
偶然看到一張“5·16兵團”傳單
至于我辦的《新湖大通訊》,一出版無不爭相傳閱。其信息來源是全國各地紅衛兵組織寄來的油印傳單和小報,尤其是北大一位武漢籍的物理系青年教師,專門給我源源不斷地郵寄他收集的特快信息。這一類大串聯式的資料,學校收發室每天都有幾大麻袋,拆看成了一大負擔,有時請會計系的學生幫忙。記得1966年秋天的某一日,我在“新湖大臨委會”政宣部拆閱小報,發現一張署名“5·16兵團”的油印傳單。那是鋼板刻印的,藍色油墨,只有一張紙,分兩欄,其通欄標題是《周恩來在文化大革命中干了些什么?》(大意),說周在破壞文化大革命,是黨內最大走資派的幫兇,是中國最大的保皇派。總之,其內容全是攻擊周總理的。
“5·16兵團”本發源于中國科學院,領導權后來轉移到北京外國語學院(現為北京外國語大學)的紅衛兵手中。幕后操縱者是上述紅極一時的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王力和曾任毛澤東秘書的戚本禹。那次拆閱傳單,我以為“5·16兵團(下稱“5·16”)”是寄給“新湖大臨委會”的,而其實是寄給“南下造反大隊”某人的,誤拆后立即交給“新湖大臨委會”保衛部負責人陳步東(文革中新取的名字,現為武漢理工大學教授,已退休)。他當時是我校“紅八月造反兵團”的頭頭之一。我把傳單給他后,叫他把收信人姓名公布在收發室小黑板上,以領取“匯款單”為名將其抓起來審查。可能陳君沒有去“破案”,反而在紅衛兵中傳閱此傳單,這也為他后來成為“5·16”分子埋下伏筆。
1970年,經毛澤東批示,中共中央發出《關于清查“5·16”反革命陰謀集團的通知》,在全國開展了長達數年的龍卷風式的清查運動。然而江青等人利用打擊鎮壓“5·16”的指示做自己的文章,極力把清查“5·16”運動從北京輻射到全國,造成嚴重擴大化的后果:本來只有數十人的“5·16”,弄成了幾十萬人,這樣就可以證明反周的人很多,為他們以后的“批林批孔批周公”打下了根基。
“5·16”和武漢“特產”“北·決·揚”
在斗批改中,我校從閱馬場首義校區全部搬到荊門漳河水庫。那時校黨委被砸爛,改由外派的炮兵部隊某團“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和武昌車輛廠“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主持學校工作。當時號稱“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可“工宣隊”其實是“軍宣隊”的陪襯。學校的一把手“軍宣隊”的指揮長——一位團級干部,他們全盤負責審查“5·16”和武漢“特產”“北·決·揚”。

這里講的“北”,是指江城“新華工敢死隊”魯禮安等人成立的“北斗星學會”。學會被武漢軍區首長點名為“裴多菲俱樂部”后,魯禮安等人又變為“決心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無產階級革命派”(即“決派”)。“北斗星學會”正式成員只有15人,“決·揚”也是他們。就這樣,不足20人的“北·決·揚”在全省卻被“清查”出10多萬人,有的慘死獄中,有的落下終身殘疾。
“5·16”及“北·決·揚”那時就像個垃圾桶,誰要是被人指控為“5·16”和“北·決·揚”,就等于掉進無底深淵。就全國范圍而言,清查“5·16”逐漸變得十分荒唐,“軍宣隊”“工宣隊”并不是真正追查那些曾經張貼過周總理大字報的“首都紅衛兵‘5·16兵團’”,而是將其變成一種打擊造反派的手段。陳君是“新湖大臨委會”響當當的造反派,便順理成章成了“5·16”重點清查對象,這有可能是那張油印傳單惹的禍。那時陳君已有了愛人,且已懷孕。在“軍宣隊”“工宣隊”的逼供下,他硬著頭皮承認自己是“5·16”骨干。
在“寬嚴大會”上,他作為從寬的“樣板”發言,信口胡編了許多故事,說了許多參加這個組織的老師和學生的名字。說成立“5·16新湖大兵團”大會時,誰坐在他左邊,誰坐在他右邊,又有誰發言。
陳君的“檢舉”,有可能涉及我。因為我是最先看到這個傳單的人,這成了我與“5·16”有聯系乃至參加其組織的一個罪證。我當時太天真,真后悔去報案。要不然,我這個三代煤礦工人家庭出身的“毛主席著作學習積極分子”,就不可能頃刻間變成階下囚。到后來,專案人員甚至懷疑文革后期出現的署名“中國共產黨非常委員會”這個傳單也是我搞的。辦這個案件的有一位法律系的滕老師(已去世)。他在“軍宣隊”“工宣隊”的指揮下把法律拋在一邊,先定我的罪再找證據。而證據的一個重要來源是要我的口供。我在“學習班”期間被剝奪了自由,因而他們實行攻心戰略時,總是不斷偷拆我愛人寄給我的信件,復述信中我家庭生活的內容,比如,“她已生下你們的孩子,可你到現在還不知是男是女,還不趕快交代清楚,與你愛人團聚?”
不少師生在清查中被整死整瘋
1967年7月14日,毛澤東、周恩來親臨武漢試圖解決湖北文革問題。湖北省軍區獨立師部分指戰員和武漢群眾組織“百萬雄師”,沖擊武漢軍區和東湖賓館,綁架、揪斗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王力,在全市武裝游行,形成在文革中有重大影響的“7·20”事件。
7月20日當天,湖大圍墻被“百萬雄師”開來的裝甲車沖垮一段。第二天該組織再度偷襲“新湖大臨委會”,卡車上頭戴鋼盔手持長矛的人們紛紛跳下車來,我們連忙關上鐵柵門。那些持長矛的人使勁撞擊鐵門的同時,還向門內開了槍。子彈就在我頭頂腳下紛飛,我手扶的漢白玉欄桿被打得冒著青煙。
7月27日,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名義,給包括“三鋼”“三新”在內的武漢市革命群眾和指戰員的信中,稱此事件為“嚴重的政治事件”,并說:“你們英勇地打敗了黨內、軍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極端狂妄的進攻”,“你們的大無畏精神和果斷手段,已經使一小撮人的叛逆行為,一敗涂地。……全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新高潮開始了。”武漢軍區黨委被改組。得到毛批準的武漢部隊《公告》中,將“7·20”事件稱為“明目張膽地反對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反對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反對黨中央、反對中央軍委、反對中央文革小組的叛變行動。”

吊詭的是,只過了一小段時間,王力卻成了“明目張膽地反對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反對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反對黨中央、反對中央軍委”的大壞蛋,“三鋼”“三新”的“革命群眾”也很快變成王力的爪牙——“5·16”或“北·決·揚”分子。真想不到我這個曾在槍林彈雨下死里逃生的革命小將,后來卻差點慘死在“學習班”里。一位專案組成員曾誘導我:你床底下有一條大麻繩,干脆上吊,死了就不用板著個臉交代不出來了。
“工宣隊”專案人員有的是“百萬雄師”的盟軍成員。有一次,我從他的談話中聽到:一位學生因在“學習班”交代不出問題而半夜偷跑到山上自殺。又聽說總務處一位干部在“學習班”吞鐵釘自殺未遂。還有一位計統系的學生,是個雄辯家,才華出眾,思維敏捷,他說過一句“對毛澤東思想也要一分為二”,結果被當成現行反革命抓起來審查,以致20多歲就頭發蒼白,精神失常,被開除學籍遣送回老家,最后慘死在鄉村。還有一位政治系的青年教師是被當接班人培養的共青團干部,專案組對他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折磨多年后因精神恍惚而溺水身亡。工經系孫鵬翥老師(已去世)遭遇也很慘,他是典型的書生,因經不住殘酷批斗跳漳河,自殺未遂后還要被批斗,被要求做“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的檢討。他檢討的第一句話是:我剛才跳漳河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自殺前沒先喊“毛主席萬歲!”聽了他的“檢討”,大家都想笑,但都不敢笑出聲來,否則也要挨批斗。
形同牢房的“學習班”
漳河水庫有一所廢棄的學校,有很多油毛氈做的房子,由于審查對象既有老師,又有眾多學生,給我辦的“學習班”只好借用一家農民放棺材的房子。就是這口棺材,天天與我做伴,我就在棺材旁邊寫交代,聽他們天天訓我“不見棺材不落淚”,聽他們向我朗誦《南京政府向何處去?》及《敦促杜聿明投降書》。我沒有人身自由,他們不許我離開棺材房間半步,連上茅房都有同學“陪同”,吃飯則要專案組人員送。有一次只給我米湯式稀飯,我提出抗議,可那位“左派”說:“你吃這么飽干什么?想要與我們無產階級較量嗎?”然后就狠狠地踢我。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他。他參加的是學校保守派組織“云水怒”,曾挨過一位造反派工人的痛打,后來天天吃中藥。魯禮安2005年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回憶錄《仰天長嘯:一個單監11年的紅衛兵獄中吁天錄》透露:據不完全統計,掌權的造反派對那些鐵桿“老保”私設公堂,嚴刑拷打,致使武漢“百萬雄師”成員被打殘的多達6萬多人,被打死的600多人。“鋼工總”一類造反組織設立的“江城前哨”,進去后很難直著身體出來。同樣,“百萬雄師”也設有同類組織,造反派被打殘乃至打死者不計其數。
“左派”們關押我將近半年,一直審不出名堂來。后來聽說大學又要復辦,毛澤東開始時說的主要是辦理工大學,后來改口了,文科也要辦,但不能大規模。某大人物還說過“打算盤還要辦什么大學”,加上我校法律系被砸爛不準恢復,便將原由中南財經學院和中南政法學院合并而成的湖北大學,改為“湖北財經專科學校”,為復校做準備。漳河的教工有的要回武漢,給我辦的“學習班”只好解散。我恢復自由后,找專案組的負責人原人事處處長要審查結論,他不理睬。我逢人就申冤,說我是報案人而不是作案人,可誰也不相信,更不敢同情我。原先很要好的朋友為自保,見了我就退避三舍。
人生的一大陰影
意想不到的是,最后學校把我“下放”京山當新農民,其實是監督勞動改造,繼續交代問題。那時對我的監管開始放松,有一次還“罰”我去當毛澤東思想講解員,每個晚上爬山越嶺到另外一個生產隊講解毛澤東著作,講完后已是深夜。可第二天上午,他們說我是“打著紅旗反紅旗”,歪曲毛主席著作,我又挨了一頓訓。
我每天出工都很郁悶,生產隊一位年輕的女社員見我心事重重,便主動前來安慰我,還手把手教我插秧。嚇得我從此不敢跟她一起出工,以免罪上加罪。
關于我報案人成了作案人一事,因為缺乏足夠證據只好不了了之,但至今沒有人向我宣布審查結論或道歉。這是我人生的一大陰影,它影響了我一輩子,至今噩夢還不時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