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思想文化領域存在著一些有違常識的誤讀,我認為有澄清的必要。
其一,輿論是可以制造的嗎?
我記得,文革中毛澤東曾表揚李德生,認為他善于大造“革命輿論”。時至今日,我們在很多工作中常常把“大造輿論”作為“開路先鋒”,并已成為一種習慣。
那么,輿論是什么呢?商務印書館的《現代漢語詞典》解釋是:“公眾的言論”。此說不錯,卻語焉不詳。于是,我想起了一位哲學家的至理名言:要知道一個事物的本質,最好的方法是找到這個事物的起源。
《漢書·藝文志》中有一段話,可能是最早的涉及輿論起源的文字。“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這段話很簡練,卻很精彩。它首先揭示了輿論的來源,即來自民間,是民情民意的展示。當時沒有印刷品,更沒有網絡,民情民意大都是口口相傳的信息,而口頭文學,特別是詩歌更是民情民意的集成與凝聚。其次,也是最重要的,輿論反映了執政者與民眾的關系。一方面,輿論承載著民眾對執政者的執政理念與執政行為的評價;另一方面,是執政者自我審視、自我評價、自我調整的最重要的參照。因此,需要設置“采詩之官”的專職人員,去采集民間詩歌,從中把握民情民意——觀風俗;用來考量執政理念與行為——知得失;最后達到調整執政理念與行為的目的——自考正也。當政者能不能做到是另一碼事,但作為對輿論的需求與功能的概括與描述,具有很高的歷史概括性。因為,歷朝歷代的統治者恰是要在這個問題上見高下、顯成敗。所謂“觀風俗”,說到底就是要真正地把握民情民意,這關乎執政者的生死存亡。于是產生了一句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
很容易混淆的是,把執政者的理念與行為的傳播當作輿論,于是有了“大造輿論”之說。執政者當然需要老百姓了解執政所依持的法律法規,為此所做的傳播是宣傳,而不是“制造輿論”。宣傳與輿論有關而不同:當宣傳與輿論基本相容,這便是“政通人和”,它是社會進步以至于達到盛世的主要標志;當宣傳和輿論南轅北轍,大相徑庭,那就表明社會矛盾趨于激化。
宣傳與輿論是不可混淆的,它是社會危機的一大原因。這里有兩個突出的案例:
一是袁世凱復辟前,他的長子袁克定制作了一份只給袁世凱一個人看的報紙。這張報紙“大造輿論”,說什么社會各方,國內國外,如何如何“擁袁登基”。袁世凱把這當作民意和“輿情”,于是加快了復辟的步伐,結果是加快了覆滅的速度。
二是“四人幫”倒臺后,有個英國記者說過一段話,“四人幫”失敗的原因之一是自己被自己制造的輿論迷惑了。他們制造的輿論是文化大革命的形勢如何大好,人民如何擁護,殊不知真正的輿論與此恰恰相反。“四人幫”覆滅后,鞭炮震地,鑼鼓喧天,這才是回歸本質的輿論。
于是,我聯想到為什么有的民主國家不允許政府和政黨辦報刊及開辦其他媒介,我們當然不必照搬這種做法,但其精神實質是避免宣傳與輿論的混淆,這個精神是值得參照的。如今我們有了網絡、博客、微博等新媒體,民眾有了自己的、直接可以發聲與傳播的手段,為輿論的本質得到恢復創造了技術條件。
所以,輿論是不能制造的,制造的不是輿論。肆意要去制造輿論,已有一個傳統的評價:強奸民意!
其二,輿論導向的兩種形態
在宣傳工作中,頻繁使用的一個詞是輿論導向。輿論是有導向的,當政者的安危,確與輿論導向密切相關。實際上,它暗含著對當政者的支持率。我完全贊成當政者對輿論導向的重視。因為,輿論就是民心,輿論導向就是民心的趨向,怎么能不重視呢!
問題在于輿論導向是怎么生成的,它來源于何處,這應當搞清楚,否則要重蹈袁克定與“四人幫”的覆轍,會造成同樣的惡果。
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要瓜就去種瓜,你要豆就去種豆。當大家見了瓜說“這是瓜”,見了豆說“這是豆”,這就是正確的輿論導向。反之,種了瓜想得豆,種了豆想得瓜。當老百姓見瓜說是瓜,見豆說是豆的時候,“四人幫”不愿意了,于是來個強制性的規定,只能見豆說“這是瓜”,見瓜說“這是豆”,這就是錯誤的輿論導向。從本質上說,輿論導向就是執政者的觀念與行為所產生的影響,用這個影響去引導輿論的趨向。
不說遠的,就舉近三十多年的幾次良好的輿論導向,可說是經典范例。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如何認識與評價文化大革命成了中國社會走向何方的節點。當時開展了真理標準大討論,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全面清理了冤假錯案,從理論到實踐,為改革開放打開了大門,開拓了道路。千條萬條的輿論告訴人們,黨和國家獲得了空前的威望,人民群眾對國家的前途充滿了希望。中央沒有下文,沒有定規,沒有預設,沒有組織,就是一批大學生在天安門廣場,自發而由衷地打出了“小平,你好”的標語。這就是輿論,它的導向來自于黨和國家的新觀念,新舉措,以及這觀念與舉措給人民帶來的利益和希望。
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又到了一個改革開放能否繼續的節點。就在此時,已退下來的鄧小平在南方吹響了繼續改革開放的號角。這符合人民的利益,也帶來了進步的希望,贏得了普遍的贊揚和擁戴。這再一次證明,好的觀念和行為,引來了好的輿論,不好的觀念和行為,引來不好的輿論,這就是輿論導向的本質和生成的規律。
今天,我們的改革開放又面對一個新的節點,一方面到了不改不行的急迫時刻,一方面面臨前所未有的重重障礙。執政者的觀念與行為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表達什么樣的政治理念,拿出什么樣的改革舉措,以及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的改革兌現的實際狀況,是輿論導向的關鍵。
總之,輿論導向不能成為“輿論一律”的變種,不能成為以暴力為后盾的強制手段,不能是一種行政方式。它需要執政者多做不假的好事,以此贏得口碑的良好的輿論。懂得了這一點,就從根本上改善了執政者和人民群眾的關系,也才是民族的大幸。
其三,意識形態的陣地在哪里?
一些有識之士已經提出,要注重研究思想領域各種問題的本質特點,要少用一點兒殺氣騰騰的戰爭術語。我要說的是,“槍桿子里出政權”太深入骨髓了,什么事都聯想到戰爭已經成為一些人難改的習慣,所以也就姑且用之吧!
可是,當我們把思想文化、意識形態當作陣地,要去爭奪占領的時候,恰恰把陣地在哪兒的問題給搞偏了。結果,以為勝利卻沒有勝利,以為占領卻沒有占領,失去了真正的陣地卻熟視無睹,還沉浸在“戰無不勝”的自得之中。
譬如,重視話語權的爭奪,另一面就是削弱異己者的話語權。如規定了很多不得觸及的“敏感詞語”,只要一出現就刪除或屏蔽。殊不知話語只是心聲的表達,心聲才是源頭。老百姓有話不能說,可以變成“腹誹”。而這“腹誹”還有源頭,那就是社會矛盾。“腹誹”得不到宣泄,就會掩蓋矛盾,積累矛盾,逐漸轉化為社會危機。危機積累的結果,就是社會的動亂和崩潰。魯迅有一句警示性的名言: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老百姓的沉默不語,絕不是好兆頭。要懂得,爭得話語權,不等于爭得人心,人心才是必須爭得的思想文化、意識形態的“主陣地”。
有的人把爭得媒體的領導權當作爭得了陣地,動不動就換人,換班子。某些人的豪言壯語是:“不聽話,就走人!”把每個媒體的領導人都換成了“放心干部”,是不是等于占領了意識形態的陣地了呢?回答是否定的。關鍵的問題是:媒體能不能辦得符合規律,獲得人心。我們有的媒體,人換了,發行量卻下降了;有的干脆靠行政系統的攤派來維持發行,可這依然解決不了讀者看不看的問題。文革后期的兩報一刊,領導班子清一色的是“四人幫”的“自己人”,可結果幾乎辦成了袁克定辦給袁世凱看的報紙,除了袁世凱信,誰也不信。相比之下,手中沒有報刊、廣播、電視等媒介的《天安門詩抄》,卻通過口口相傳,或手抄相傳等最原始的媒介,獲得了極大的“發行量”。兩相比較,差別在于,一個失人心,一個得人心。誰得了陣地?不言自明。
魯迅在一篇短文《偶成》(《魯迅全集》第5卷199頁)中,指出一個現象:國民黨辦的“幾種刊物,有錢有勢,本以為可以風行天下的,然而不但看客有限,連投稿也寥寥”。于是,魯迅聯想到清光緒年間,家鄉有個戲班,名字取得很好聽,叫“群玉班”,可名實不副,戲做得非常壞,弄得沒人看了。于是“鄉民們的本領并不亞于大文豪,曾給它編過一支歌”:
臺上群玉班,
臺下都走散。
連忙關廟門,
兩邊墻壁都爬塌,連忙扯得牢,
只剩下一擔餛飩擔。
思想文化、意識形態的陣地何在?曰:在人心。何謂占領陣地?曰:得人心。如何占領思想文化、意識形態的陣地?曰:多做得人心的事,多說得人心的話。這是大家都懂的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