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紙應該是社會公器

報紙是社會公器，此說法早已有之。雖然很難說清最先出自何人筆下，但有這種觀點、思想的權威人士很多。在我國領導人中也不例外。毛澤東曾將《人民日報》比喻為公共汽車，劉少奇曾將報紙比喻為橋梁。車、橋都是公用器物，所以用社會公器來比喻報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很長時間以來，報紙的社會公器的作用并沒有很好發揮。盡管新聞媒介現已涵蓋報紙刊物、廣播電視、互聯網等等，可以利用的社會公器大量增加，但事實上，報紙工作者隊伍仍是新聞媒介的主力軍。為了論述方便，本文仍以談報紙為主。

為什么說媒介是社會公器

說報紙是社會公器，有兩個層面的意思，一是報紙發表社會需要的事實信息和來自社會各方面的意見信息。二是報紙既然是社會公器，依照憲法的規定，公民有言論出版自由，也無異于說公民有辦報紙的權利。本文著重討論第一個層面的問題。

德國著名社會學家哈貝馬斯認為，媒介是意見表達的公共平臺，對公共領域的構建具有重要作用。他指出：“公民們的群體行動具有這樣的保障，即他們可以自由地集合和組合，可以自由地表達和公開他們的意見。當這個公眾達到較大規模時，這種交往需要一定的傳播和影響的手段；今天，報紙和期刊、廣播和電視就是這種領域的媒介”（哈貝馬斯：《公共領域》）。我國學者朱光烈說：“媒體是社會公器，它的信息傳播的權利屬于社會所有，編輯、記者無權想傳播哪類信息就傳播哪類信息，想讓誰看就讓誰看，想不給誰看就不給誰看。”文明社會中的報紙，總是以力求報道一切值得報道的新聞為座右銘，漏報新聞被看作過失。1926年新記《大公報》出版的第一天，就申明該報“原則上等視各黨，純以公民之地位發表意見”“不以言論做交易”“獨立思考，不盲從”的編輯方針。盡管這家報紙體現這個方針上有也做得很不夠，但人們都認為，《大公報》在發揮社會公器作用上是同行中做得最好的。所以它擁有最多的讀者，包括蔣介石和毛澤東，都是很愛看《大公報》的讀者。

不過在談論這一問題時，也有人說，報紙都是有傾向性的，因此社會公器論不能成立。但這種論點很容易辯駁。報紙是面向社會的，但任何報紙都不能把社會上所有讀者一網打盡。報紙都以一定的或大或小的讀者群體為目標受眾。所以表現出一定的傾向性是難免的，甚至也是必要的。比如，在民主黨勢力較強的紐約，《紐約時報》在美國大選時，往往傾向于民主黨，而《華盛頓郵報》則傾向于共和黨。但是它們從不以某黨的喉舌自居，而是力求客觀地報道新聞，力求全面地報道意見（當然它們都會受整個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的影響），這樣才有更廣大的讀者，才能發揮更大的社會影響。如果只充當某黨的喉舌，報紙就會失去社會公器的形象，為相當多的讀者所嫌棄。

在中共黨報史上，雖有以社會公器形象出現的黨報，但更多的是完全以黨性面孔出現的黨報。前者如重慶的《新華日報》，后者以延安《解放日報》為代表。延安《解放日報》被要求“不能鬧一字一句的獨立性”，“報紙是黨的喉舌”，“報紙的每一句話，每一篇文章，都應該是代表黨講話的，必須是能夠代表黨的”。還有，報紙被要求“把尊重事實與革命立場結合起來”。這句話，意味著事實要為革命立場服務，發展到文革中，就變成“報道事實要為路線斗爭服務”。經過這樣的“黨性原則”處理，報紙在社會上、在黨內都完全失去了公器的形象。而《新華日報》是在重慶辦的，那里的報紙是社會公器，所以《新華日報》不以黨性面孔出現，而是展示出人民性的面孔，平常看不出與重慶的其他報紙有多大區別，但在關鍵時刻、重要事件上站在共產黨的立場上報道事實、發表意見。所以，《新華日報》并不失社會公器的形象。但1949年后，這種社會公器形象的黨報或非黨報都不存在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所副所長錢辛波等原《新華日報》的老報人，到上世紀80年代還在感嘆，為什么《新華日報》的黨報傳統就不能繼承呢？這樣的報紙為什么一家都不讓辦呢？他等于是在發問，社會主義社會的報紙就不能辦成社會公器嗎？

在國際共運史上，對于工人階級政黨的報紙，社會公器的含義還有一層，就是黨報對于全黨而言，也是公器。黨內各種有代表性的意見都可以發表，以促進交流和討論。在馬恩時代的工人階級政黨內就是這樣做的。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馬克思所寫的批評德國社會民主黨的綱領和策略的長文《哥達綱領批判》，就發表在黨的理論刊物《新時代》上。當然這樣做一開始也有阻力，遭到黨的領導層的抵制。但恩格斯對黨的領導人倍倍爾說：“執行委員會和你本人對《新時代》以及所有出版物保持著并且應該保持相當大的道義上的影響，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你們也應該而且可以以此為滿足。”恩格斯用這種“道義上的影響”的表述，就是強調黨的執行委員會與黨的報刊的關系不是直接的領導關系，而是當時各國社會民主黨所普遍采用的監督關系，是一種思想上的影響關系，黨的報刊理應保持一定的獨立性。倍倍爾終于明白這個道理，堅決支持發表批評《哥達綱領》的文章。他強調黨報是全黨的喉舌，而不是領導機構的喉舌。恩格斯還提出讓廣大黨員運用“黨內自由發表意見的原則”對黨團的壓制行為進行批駁，在恩格斯等人的努力下，黨內的言論自由終于在黨的報刊上成了常規。

但是到了列寧創立的共產國際（第三國際）時，以上馬克思、恩格斯的做法被顛覆了。共產國際規定：“各級黨組織內實行像軍事紀律那樣鐵的紀律。”因此對黨報上的意見發表自由持完全否定的態度。延安《解放日報》就秉承了這一規定。今天我國報紙的品種、發行量之大，都是過去所無法比擬的，但就內容管理而言本質上還是與傳統的做法一致。總之，“黨的宣傳工具”“黨的喉舌”才是對報紙的定性說法，“公共汽車”“橋梁”的說法就不能當真了。

公器不公用的后果

在當今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是各種報紙多元存在。民營、公營、黨營，以至國營的都有，而以民營的為主體。但絕大多數報紙都盡可能多地表現自己的社會公器形象。客觀、公正、平衡都是努力目標，盡管實際結果參差不齊。在此體制之下，社會上所發生的事物被完全掩蓋幾乎是不可能的。而報紙為部分力量所擁有的國家，特別是僅僅為執政黨所擁有的國家，就會反復出現掩蓋真相，愚弄百姓的現象。

不幸的是，這種現象，在我國多次發生，而且達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到1951年底，民營報紙就因各種各樣的原因完全消失了。千報一面、統一口徑成了整個報業的常態（廣播電臺不過是報紙的有聲版而已）。雖然后來有過恢復社會公器傳統的努力，但終歸失敗。這就是1956年的報紙改版。1956年7月1日《人民日報》實行改版。改版的社論稱，“我們的報紙名字叫做《人民日報》，意思就是它是人民的公共武器、公共財產”。“報紙是社會的言論機關”，“報紙上發表的文章，雖然是經過編輯部選擇的，但是并不一定都代表編輯部的意見”。8月中共中央就《人民日報》改版向各省、市、自治區下達文件，指出，“為了便于今后在報紙上展開各種不同意見的討論，《人民日報》應該強調它是黨中央機關報又是人民的報紙”。“今后《人民日報》發表的文章，除了少數中央負責同志的文章和少數社論以外，一般地可以不代表黨中央的意見。而且可以允許一些作者在《人民日報》上發表同我們共產黨人的見解相反的文章。”《人民日報》率先做出典范，改版經驗推廣到各省報。改版后的《人民日報》，內容充實，形式活潑，討論與爭鳴開展得很活躍，受到各方面讀者的歡迎和好評。但由于毛澤東對《人民日報》改版不悅，不到半年就漸漸恢復原狀。報紙就毫不費力地先后為反右、大躍進充當起吹鼓手。

整風、反右時期，報紙搞引蛇出洞，以全社會為搞“陽謀”的對象，因在報紙上發言而被打成右派的很多。可沒有一家報紙敢站在民眾的立場上，提醒大家防止上當。也沒有一家報紙哪怕發一篇文章指出許多被打為右派言論的，實際上是實事求是的看法，最多也不過是表達上有點片面或偏激。

在大躍進時期，《人民日報》報道水稻產量最高的是畝產13萬斤，《江西日報》報道最高的是畝產20萬斤。可當時水稻畝產實際只有幾百斤，億萬農民對此都知道，但他們到哪里去找一家社會公器披露實情呢？人們多么希望《皇帝的新衣》的童話中的孩子出現在中國！但是神州之大，竟沒有一家報紙能當這個率真的孩子。

更有甚者，當時政府濫用公權力封鎖消息和濫用公器的情況屢見不鮮。1959年冬，河南信陽地區開始發生了大面積饑荒，最終有100萬人餓死。但媒體連想都不敢想報道農村缺糧，政府還禁止人口外流逃荒，甚至不準向中央反映情況。就在餓殍遍地、人相食現象發生的時候，《河南日報》還宣傳形勢一片大好，連續發表7篇“向共產主義進軍”的文章。這就是媒介被某種政治力量私用，其公器作用完全喪失的惡果。

公器不公用，或者說公器私用，聽起來有點刺耳。但現實往往如此。300多年前，彌爾頓在《論出版自由》一書中批評檢查官以其“狹隘的胃口”對待書報的出版。當今也有一些管宣傳出版的人，憑他們的“狹隘的胃口”來規定這也不能報，那也不能說，把社會公器變成了私器。

進入新世紀后，公器私用導致掩蓋真相的事仍有發生。2003年的“非典”事件的前期報道就是典型代表。“非典”在廣東暴發初期，就有“廣州發生致命流感”的消息以手機短信等形式在人群中蔓延，但是媒介管理部門卻以“有關非典的報道必須統一口徑，數字要統一，處理方法要統一，報道方向要統一，且須強調疫情已受控制”為紀律，禁止媒體自主報道疫情。此舉直接導致“非典”向全國蔓延，疫情不斷擴大，引起國內外恐慌。后來若不是中央政府采取果斷措施，處理工作不力的官員、及時公布“非典”疫情，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今天，腐敗在我國很嚴重、廣蔓延，舉世公認。習近平和黨中央大力反腐，深得人心。紀檢部門甚至鼓勵網民在網上舉報腐敗。在這種情況下，為什么報紙依舊不揭露腐敗高官呢？網上有一篇《看貪官現形的25種“巧合”》的文章，列舉了貪官現形的各種方式，其中有老婆離婚“離”出來的，小偷“偷”出來的，嫖妓“嫖”出來的，等等，共列出25種貪官落網的形式，每一種都用已有的報道做例證。《檢察日報》摘出其中10種發表。但令人深思的是，25種情況中竟沒有一起是媒體“揭”出來的。從1987年至2010年被繩之以法的120名省部級高官，沒有一個是由報紙從發現蛛絲馬跡開始，步步深入揭發出來的。廳局級貪官也幾乎沒有一個是由報紙先揭發出來的。這種情況至今沒有改變。眾所周知，報紙的記者比網民更有專業素養，網民都能舉報貪官，宣傳部門為什么不支持和鼓勵記者披露腐敗呢？“記者對事實負責，報紙對法律負責”，我國進入現代以后這一直被視為常規，為什么今天不讓這一常規變成反腐敗的利器呢？還要一方面讓腐敗盛行，另一方面新聞資源大量浪費的局面持續下去嗎？

如何發揮報紙的公器作用

毋庸諱言，在當今世界上，一個國家的報紙是不是社會公器，是考核這個國家的軟實力的重要標準之一。如果這個國家靠執政黨的權力壟斷辦報權，如果這個國家不是對新聞實行法治，而是靠執政黨用自己的標準篩選新聞，無論你列出多少理由，都不能使國內外相信你有足夠的軟實力。何況中國當代新聞史上有那么多慘痛事實證明那些理由漏洞百出，只是人們無處反駁罷了。現在我國硬實力大為增強，該是加強軟實力建設的時候了，該是對新聞傳播加以改革，逐步恢復報紙的社會公器形象的時候了。

首先要在領會馬恩思想和落實憲法、加強法治的進程中，推進新聞傳播立法。馬克思、恩格斯歷來主張言論出版自由，《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就有多篇文章談新聞出版自由。我國憲法也規定公民有言論、出版自由，至于新聞出版自由的具體表現，恩格斯的表述是：“每個人都可以不經國家事先許可自由無阻地發表自己的意見，這就是新聞出版自由。”這就為報紙應該成為社會公器提供了理論基礎。為什么我國宣傳管理部門卻從沒有發過任何一份文件加以落實呢？2014年10月，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已經確立了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發展戰略，我們必須按照中央要求，厲行法治、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為了界定這種自由，就要進行新聞出版立法。2015年兩會期間人大教科文衛委員會主任柳斌杰提出的“本屆人大內有望提交審議新聞傳播立法”的目標，應該努力實現。有新聞法可依，報紙多元化就會得到發展，報紙社會公器的功能就有法律保障。

其次，在新聞傳播法尚缺位的情況下，應采取一些漸進的改革。比如，筆者曾有文章談到，在現有報紙中，除了執政黨的中央和省市黨委機關報以外，我國其他報紙，特別是都市報，可改為國有而具備民辦形式的公共報紙。還有其他一些漸進措施也有利于報紙社會公器作用的發揮。

最后，黨的機關報也應盡力發揮社會公器的作用（至少是發揮黨內公器的作用）。在社會主義的歷史上，法國統一社會黨就允許在報刊上完全自由地討論理論和方法問題，1920年的俄共（布）九大也曾通過了列寧提出的建立黨內爭論刊物《爭論專頁》的決議。該刊在俄共（布）十大前曾出版過兩期，后來每逢黨內爭論開展之時和黨的代表大會開會前夕均會出版。只是后來在斯大林專制的時期，這種做法沒有也不可能延續下去，報紙成為最高領導人的學舌鸚鵡。筆者建議，應該鼓勵我國報紙開辟意見交流專欄（專頁），刊發多種意見和信息。我國改革開放以來，《南方周末》《環球時報》等報紙都在摸索傳達社會上不同聲音的方式，雖然并不成熟，但也取得了一定的經驗。筆者認為，黨報也可以做這項實驗，開辟明確標有《街談巷議》或《擇善而從》之類的專欄（專頁），發表人民群眾中的各種不同見解和信息，以保障多元表達。準許并鼓勵黨員對黨內事務展開討論和發表不同觀點。

當然，要這樣做，就須掌握平衡報道的技巧。過去對偏激一點的意見，就采取不予報道的辦法。正確的辦法是，在報道它的同時報道另一種意見加以平衡。當然平衡報道遠不是半斤八兩的報道，而往往是道理更充分、更扎實的意見體現專欄的傾向性。希冀報紙有利于促進社會穩定，不是完全不報你不喜歡的看法，而是既報道某種看法，同時也報道一種更有道理的看法。口服心服帶來的社會穩定，才是真正的穩定。何況在不同意見的報道中，報紙既發揮了“減壓閥”的功能，又能及時讓決策層發現問題和及時采取微調的決策。這些難道不也是黨報的義務嗎？

新華社前總編輯南振中很早就注意到，在當下中國，客觀存在兩個輿論場。一個是黨報、國家電視臺、國家通訊社等“主流媒體輿論場”，一個是依托于口口相傳特別是互聯網的“民間輿論場”。筆者認為，現在要打通兩個輿論場，不但需要政界、學界和各行各業的精英進入網絡，還需要網絡上的意見能進入傳統媒體，注重讓網民，特別是草根階層網民的意見進入報紙、電視，這樣有利于改善報紙的形象，同時擺脫公器不公用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