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elette
宋沒用最早的人生記憶,是2歲時,縮在艒艒船舷邊。水面升起的寒意,使她忽盹忽醒。父親劃船,母親與兩個姐姐依偎。哥哥浸一只手,滑小槳似的。河水順掌側破開。那手砉然一勾,指向前方:“藥水弄!”
蘇州河繞彎,浮大片艒艒船。水色黫然,豆油燃起船燈,扎出熒熒星星的亮。岸邊一排襤褸的女人,就著月光洗東西。腦袋此起彼伏,像一顆顆沒有刨凈的土豆。父親宋榔頭問:“藥水弄嗎?”有蘇北口音嗯一聲。
全家換上體面衣服。靠了岸,系好船,一腳踩進泥漿。宋沒用扯母親,沒扯住。身體里仍然一漾一漾,仿佛蹚著看不見的水。她聞到蘇州河的腥臭。
那是1923年,蘇北人沓來,據說上海遍地鈔票。在城里做繅絲阿姐的遠房表親,建議宋榔頭住藥水弄。老鄉多,方便介紹工作。
藥水弄有座藥水廠,還有窯廠、紡織廠、化工廠、機械廠。棚戶跟出疹子似的,圍著廠房瘋長。宋榔頭領著妻小,起先住艒艒船。船身裂了,就上岸來。撿幾根毛竹,烤成弓形。帆篷為頂,草苫做門,搭成半圓“滾地龍”,內鋪稻草棉絮。下雨天氣,棚內跟著泥濘。媽媽讓孩子們撿拾蘆葦、麻袋、碎磚、木板、鐵皮,和著泥巴,不斷修復棚頂。
宋榔頭戲唱得好,還會敲鹽阜花鼓鑼。從香火戲《魏徵斬龍》、《劉全進瓜》、《秦始皇趕山塞海》,到淮劇小戲《對舌》、《趕腳》、《巧奶奶罵貓》。一口高亮的淮調,唱得人鄉愁百轉。很快在蘇北老鄉中混熟。
有人介紹他做碼頭搬運。逾月,被辭,再受老鄉薦,當起更夫。凌晨三時下更,趕去拉糞車。拉了一陣,應聘掃馬路。他嫌市里統發的紅布衫工作服丟人。不久結識個小揚州,受薦去澡堂當臨時工。修腳、捶背、端茶送水。活計輕松,常能趁隙盹覺。
宋榔頭像蛇一樣,在新環境里復蘇。輾轉游刃,東打西敲。兩年后,摳省出零余,想打點工頭,把老婆送進煙廠。廠里多浙江人,蘇北人只能進煙葉車間。工作重,薪水低。最重要的,僅招年輕女孩。他盤算幾晚,交了錢,把17歲的大女兒送去。
他們開始有大米吃。吃大米的頓數,漸多過吃紅薯。大腿浮腫消退了,荒腦門重新生長頭發。氣力一飽,往別處溢。他找了個相好,還生出兒子,頭頂有雙旋。“雙旋滾雞蛋,長大做大官”。他最疼這個孩子。
宋沒用的母親,已經45歲。頭發夾灰,腋窩發酸,洗衣服都蹲不住。榔頭打她。有時一邊打,一邊從后面操她,仿佛她只是一袋長著器官的肉。他有別的女人,并不隱瞞。“你的屄松了,骨頭也脆了。”他當著孩子們說。
“媽媽,什么松了?”宋沒用問。她面頰常年紅腫,背上燙痕斑駁,肩頭洼了一塊,是媽媽用魚鉤剜的。她5歲時,看著只有三四歲大。肩膀瘦窄,腦袋仿佛架不住,要從脖頸上顫顫折飛出去。
6歲那年,媽媽塞一個小竹籃,讓宋沒用拾荒。天不亮,宋沒用滿目眵垢、首如飛蓬地出門。每天賣垃圾,得一二百文,偶爾四五百文。還到菜攤邊,偷撿爛菜葉,回家煮著吃。
她不識路。面目雷同的街道,讓她暈頭轉向。她想出對策:若第一路口左拐,接著的路口,也連續左拐。兜兜轉轉,總能回到原地。她甚至搞不清左右,只能以此區分:拿筷子的手的方向,不拿筷子的手的方向。
她一邊走,一邊默記標志:一家商店,一桿路燈,一個小攤子。記得熟稔了,才敢穿過更多路口。她用三個月,走遍檳榔路、草鞋浜路、小沙渡路、勞勃生路。又花半年,走出第十三警區。她慢慢走出更遠,撿得更多。
垃圾是宋沒用的玩具。拾一塊碎布,有滋有味想半天:原先是件啥衣服,穿在啥人身上,怎就破了扔了;撿一方硬板,假裝是銀元,學著二姐的腔調,自言自語:“老板,來罐白蘭霜”,或者“老板娘,要盒雙美人香粉”。她曾掘到半個骷髏頭,表面發黃,頂端破一洞。洗了洗,當頭盔玩。還曾穿過小半上海,把一塊涂瓷漆鐵皮拖回家,藏在鄰居雞棚里。那是宣傳高檔肥皂的廣告牌。
宋沒用最有感情的,是藥水廠后門的大垃圾堆。常有拾荒孩子,蠕蟲一樣攀爬翻揀。宋沒用深一腳,淺一腳,上到最高處。越過一只只瘡痍的草棚,望見鐵灰色外墻,褐黃色廠房。房頂挑起幾竿煙囪,黑煙時而沖天一線,時而揚灑如旗。風向紊亂時,黑煙跟著亂,在煙囪口糾纏成一團。
除了煙,還有水,從鐵管子滾滾出來,一路泥土滲阻,棚架隔擋,淤成臭烘烘的小浜。小孩們唱:“棚戶區,陷人坑;天下雨,積水深;腳下踩,陷半身。”一邊唱,一邊踩水玩。宋沒用討厭蚊蠅。那些沒頭沒腦的小黑點,直往眼眶、鼻孔、嘴巴里鉆。更恨跳蚤,咬出米粒大的紅點,讓人抓得腿上血跡條條。她站在用泥土填高的地坪上,看別人耍爛泥和臟水。
宋榔頭離開澡堂。澡堂是揚州幫地盤,揚州大哥看他不順眼。他去面粉廠,做臨時工,扛面粉袋。數月后,攢錢打點,托了東鄰蔣大哥,做起黃包車夫。他倆和一對姓孫的高郵兄弟,從開車行的蘇北老鄉那里,合租一輛人力車。孫氏兄弟拉白班,他和蔣大哥晚班。工廠下班后,隔天輪流,拉六七鐘頭“車屁股”。凌晨幾小時,出讓給一個阜寧老頭。老頭62歲了,怕巡捕和乘客看出年齡,黑帽遮面,只露雙眼。
現在,除開面粉廠工資,他每月多掙十來塊。偶遇乘客慷慨,單趟就能掙一塊。拉黃包車比扛面粉輕松。榔頭很快學會持平衡,控氣力。車桿上提,車座重心下沉,一路順溜溜滑動。從蘇州河石拱橋下坡,幾可足不點地。上坡費些勁兒,會有流浪漢幫推一把,討賞幾個銅板。
他們那輛車,是工部局牌照,俗稱“大照會”,可跑華界、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榔頭戴起新買的西式便帽,滿上海奔跑。吃紅燈時,和其他車夫斗嘴說笑。綠燈一亮,蜂擁而起,馬拉松跑似的往前沖。見縫插針,超過馬車、汽車、自行車,蹭過穿制服的交警,直至被下一紅燈截住。
入伏之后,面粉廠淡季。榔頭睡飽了覺,閑暇花不完,就去茶室。聊天、打牌、聽評彈。偶被鄰居拉著麻將,連輸幾場,不敢再賭。他知道幾條巷子,有廉價鴉片窩。蔣大哥告誡碰不得——以前一個搭檔,就讓鴉片廢了。
有陣子,榔頭迷上“江北大世界”,沒事往法租界安納金路跑。妻子說:“帶上沒用吧,讓可憐孩子領領世面。”他不喜歡宋沒用。她長得像她娘,枯癟癟、木訥訥,仿佛從舊生活里走出來。哀求再三,勉強帶上。女人囑咐:“沒用,你爸做了什么,見了誰,統統回來告訴我。”
江北大世界,把戲多得不敢想。說書、車技、劍術、斗獸、馴猴、說唱、吞劍、氣功、變戲法、獨角戲、西洋鏡、木偶戲、走鋼絲、說因果、唱大鼓、現代話劇、畸人表演。遇江北戲班在街角搭臺,一聽大半天。有時也去別的場子。八仙橋、寧波路、愛來格路、東自來火街、西自來火街。
榔頭不和宋沒用說話,也不笑。怕走失,拿麻繩系住她腰,一路牽著。很多年后,宋沒用記不清父親長相,卻記得西洋鏡。父親交了兩分錢,抱起她,貼近小圓洞。透過油污斑斑的放大鏡,她看見魆黑的木匣子中,有個撐洋傘、戴窄沿帽、穿鯨骨裙的女人,披一肩蜜合色鬈發,荼白的手指,捻起裙褶子。琉璃色的天空,蔥黃色的田野。繁花紛綴,是深深淺淺的紅。茶紅、赭紅、殷紅、妃紅、酡紅、銀紅、品紅、丹紅。每種顏色,都比真實世界鮮亮。亮得宋沒用雙目淌淚,腦中縈縈不散,仿佛自己也活在了畫境里。
榔頭開始胃疼,時而拉稀,時而便秘。雙眼一曝太陽,就莫名流淚。后頸和面頰起泡流膿。更重要的是,氣力衰減,跑跑就累。這是黃包車夫職業病。妻子卻說:“被女人掏空的吧。”被他打一頓。
拉白班的孫家弟弟,被一戶洋買辦包下。每月發十個銀元,提供食宿衣物,還給小費。孫弟把私人包車牌照租予蔣大哥。蔣大哥有幾個妓女熟客。她們裝成良家,在“上只角”坐車閑逛,尋找有錢主顧。偶有巡捕查車,就讓嫖客假扮包車的東家。
拉上“野雞車”,每月能掙四五十元,扣掉三元牌照費,七元伙食費,約抵小學教員薪水。蔣大哥拆掉滾地龍,建起草棚。棚頂是硬鉛皮的,有木門和泥巴墻,墻上鑿洞為窗。又搭出閣樓,每月一元,租給別家。蔣家有個柜子,污垢黏膩,辨不出木色。但它畢竟是一件像樣家具,上面還有抽屜。宋沒用覺得稀奇——她家連椅子都沒有。蔣大哥把三個兒子,送到人力車夫互助會讀書,自己也在互助會識字。他計劃拼搏三年,攢夠票子,做轉租人力車的二老板。他將穿起長袍馬褂,成為體面人。
榔頭也想拉野雞車,怕被抓罰錢。猶豫之間,日本人忽然瘋起來。飛機嗖嗖,炸彈轟轟,熱鬧得像過年。媽媽命沒用拾荒別走遠。“聽說閘北炸沒了,南京路上在打槍。知道日本鬼子最愛干嗎?吃小孩,不聽話的小孩。扯著腿,撕成兩爿,血淋淋蘸鹽巴吃。”炮聲震得她躁惱。發起無名火,把宋沒用推出棚外,任她在黑夜里哭。去,去,讓日本鬼子吃了你!哭得幾欲暈厥,才拎回去。
大姐替宋沒用求情,給她擦臉,幫她褲管貼補丁,讓她挨罰跪地時,膝蓋好受些。大姐24歲了,已是煙廠老員工。車間濕且熱,灰塵迷眼,煙屑嗆鼻。黃色蒸汽騰騰灼人,汗液也被染黃,在衣服上淌成一道道。她得了慢性支氣管炎,每天拖泥帶水地咳。鎖骨狀若犁頭,在薄皮膚下,一咳一咳地滑動。她有個相好,鹽城人,泥瓦工,常給她買冰糖。糖甜,嘴也甜,小伙子討人喜歡。媽媽遲遲不允婚事——她舍不得家里失一份收入。
五月里,日本人終于消停。天氣倏然轉熱,家里潮悶如蒸。蚊子比往年出得早,不舍晝夜地聒噪。宋沒用捂著一身汗,等待脫掉棉襖、光身亂跑的日子。等啊等,沒有任何征兆地——瘟疫來了。
起先是蔣大哥家。大兒子低燒、胸悶、喉嚨充血。以為是呼吸道疾病,拼命灌鹽水。二兒很快也染上。有人說,蔣禿子從坐車的“野雞”那兒得了病,回來傳給孩子。嚼舌頭的話不及傳開,瘟疫先傳開了。錢家雙胞胎、趙家大伯、孫家媳婦……人跟草似的,一片一片枯倒。
沒有一家去醫院。病人們看起來懨懨欲死,怕浪費了鈔票,人也救不回。還怕報紙做文章——政府早想拆棚戶,說“妨礙公共衛生”。鄰里湊錢請道士辟邪。道士殺雞取血,混著墨汁畫符。殺的是宋沒用家的雞。那只毛羽疏暗、雞冠縮垂的老公雞,項上挨了刀,瘋叫著,撲騰著,滿地跌撞。它并不比其它畜生倒霉多少。
棚戶多有飼養。豬圈挨著棚屋,雞鴨索性與人同住,宿在床底。不養的人鬧起來,說畜生太臟,引了傳染病。養的人罵他們沒憑據。吵著吵著要動手。
道士作法事之后,瘟疫更兇。受災人家一多,不好意思驚天動地,多少壓著點哭聲。高高低低,如吼似喘。開始有人殺雞賣豬。舍不得的,發現自家畜生被誰弄死,也沒奈何憋著脾氣。
接著入了梅,雨水推漲疫情。穢物夾裹霉臭和沼氣,沖來蕩去。密密挨擠的旱船、棚屋、滾地龍,俟次坍斜,互相傾軋。縫隙般的過道,人稱“閻王路”,被煤屑和泥土反復夯實,白白高出來。雨水順勢灌進屋子,沒及膝蓋。媽媽把宋沒用放在桌上。
人們耷拉著臉,動作遲緩,任由路面濘著。一場雨后,垃圾靜靜嵌在泥水里,顯出曲終人散的意思。棺柩停厝在戶外。多是楊木的,也有幾具松木。這些裝殮尸體的皿器,像是亡者生前的衣衫,材質單薄,拼裰而成。至于死孩子,配不得壽材,大些的釘個木匣子,小點的直接裝進瓦罐。
漸漸,活人們態度散漫了。一則死亡太多,情感麻木;二則恐懼壓倒悲傷,各人終究更操心自己。他們不再置棺,改用草席包裹。接著草席也省了,直接放在家門口。遠望去,烏褐的泥水里,一攤一攤青白色,是剝得光溜溜的背膀屁股——活人們更需要衣服。
流浪狗來了,在尸體間嗅來嗅去。人們用腳踢,用竹竿捅,用吆喝聲嚇唬。它們不怕。它們野了,吠叫的樣子像狼。于是人類怕了。不再管它們,轉而巴望尸體趕緊瘞埋。
東方熒亮時,收尸的來了。戴著手套,將尸體逐一裹了白布,扔上板車。每天一二十具,重的在下,輕的在上,層層疊起,左右推壓。確認堆結實了,悄無聲息拉走。
輪子趟水,吃力不勻。車身稍作歪斜,尸體就一卷卷滑落。收尸人們罵罵咧咧,重新撿起,堆好。宋沒用幾次被吵醒,想出去看,被媽媽摁住。一次,媽媽允許她看。那是大姐被推走的日子。
大姐是前夜死的。父親不在。他和姘頭生的兒子也染瘟疫,他去幫忙照看。大姐躺在月光里,腮黃唇白,瞑目不語,皮膚透著尸臭。這味道直沖宋沒用腦門,繚繞多年。下半夜,棚外野貓嗚咽,撓撥人心。宋沒用不安穩了,手往身邊摸,以為大姐還在那兒。咦一聲,又睡過去,直至被媽媽叫醒:“走,送送你姐。”
曦光微透,霧氣深染,棚屋影子濡濕了。世界清爽得令人驚惶。他們到門簾外。二姐拉著媽,媽搭住哥哥肩膀,哥哥貼在宋沒用背后。宋沒用聽見他粗重的喘息。腦袋昏昏然,想趕緊回到夢里。
媽媽給大姐身上留了內衣,算對骨肉的最后一點疼愛。套著背心褲衩的大姐,被收尸人卷起,擲到車上。媽媽發出一記細細的聲音。不像人的喉嚨發出的,倒像金屬廝磨的聲音。宋沒用耳朵一刺涼,清醒了。沒有人哭,她也不敢哭。眼巴巴看著板車,東一歪,西一斜,從宋家門口遠去。
媽媽以前常說“死了算了”,現在卻不說——因為死亡這件事情,真真實實離她不遠了。她比任何時候渴望長命百歲。有錢花,有房子住,有兒孫孝順。她過早變成一個自私小老太,心腸被命運敲打得硬邦邦。她告誡宋沒用:“你要待媽媽好,否則就像你大姐那樣,年輕輕死掉。”
宋沒用很快忘記,大姐究竟長啥樣。她甚至來不及傷感。回想那個清晨,只記得拉車的收尸人。那個高乎尋常的男人,身上補丁連補丁,辨不出衣服的原先形狀。仿佛為了俯就這個低微世界,背脊佝緊著,腦袋埋向胸口,雙手抓牢板車柄。他沉默得像個閻王爺。
蔣大哥三子皆亡,一夜灰了頭發,染上煙癮。終日躲進窄巷陋館,躺在油膩的煙榻上。榔頭找去,見他湊著煙燈,勾著眼睛,注視小廝捏起煙針,將煙泡子挑進煙鍋。旋即腦袋一歪,如癡似醉,將竹煙桿架到煙燈上。
榔頭氣得肝疼,罵他一頓。幾天后,找到新搭檔,海門人,被稱“范猴子”。在蘇北,海門算是富庶。范猴子說,他爸嗜賭,輸光了地。老婆又太能生。為養活十幾個娃,只身來上海。
范猴子是老車夫,自認“門檻精”。聽音識客,分出老上海、外地人、新上海人。后兩類統稱“鄉下人”,拉他們繞路,索取數倍車費,或者中途停住,就地抬價。他在夾衣第三粒紐扣下,開一洞口,匿入鍍銀銅片。在乘客付錢時“調元寶”,詐稱收了假幣。遇到較真的人,解開衣服,任憑搜看。手抓衣襟,遮住藏錢地方。運氣好的日子,能訛二十多元。“人詐你,你詐人,到底還是公平的。”
榔頭跟著范猴子,膽量撐大起來。依樣搞些假錢,藏進車燈和防雨帆布。范猴子教他在碼頭候客。穿長衫、拎提箱的旅人,大多沒錢乘汽車,卻好面子,不愿拖行李上街。他學會拉長腔調,拋一句:“三個洋,少一分不走。”生氣似的眼神,將他們脧來脧去。若遇急病就診,或者雨天沒有傘和膠鞋的人,更是低眉耷眼,故作無視,直至他們一再高聲叫車。這時就能肆意開價了。
但多數日子,蘇北莊稼人的腰板,跟熟麥子似的,伏得低微。巡捕、乘客、車行業主,個個壓他們一頭。范猴子挨過揍,損三顆門牙。那是拉一胖子,說好打個來回,收三十銅板。范猴子拉完單程,索要車錢。“剛才講好的,拉到這里給三十。”對方也不辯,招來伙伴,毆他一頓。“最后還是給了錢,單趟三十,”范猴子唇間漏風,嘶嘶作聲,“支那人,兇得要死,摳得要死。爺爺我是經常拉洋人的。洋人當的官,比大清國皇帝還大。”
榔頭也喜歡洋人。洋人體型偏重,車速要求快,但出手豪爽。有次拉一對洋人夫婦,從外灘到南京路,要價“三個洋”,對方沒說二話。他學會幾句洋涇浜英語,“賣大母”(Madame)、“賣斯丹”(Master)、“力克西”(rickshaw)。候在洋行、戲院、旅館、舞廳、大商店門口。看見金發碧眼的,不管英美、白俄、猶太人,扔開正在還價的中國客,欠身過去問:“去哪兒,賣斯丹?”他不知道,自己的車夫生涯,終會廢在洋人手里。
數月后,有人在弄口墻面上,用石灰粉寫大字:“人口平安”、“四季太平”。似為氣勢衰竭的瘟疫畫句號。幸存者盤點損失,振作生活。大姐的短口衫和蝴蝶鞋子歸了二姐。宋沒用得一根頭繩、兩只發夾子。聞一聞,似有余溫,微微酸膩。那是大姐頭皮上的味道。
二姐是家里唯一衣著體面的人。一件石青色短口衫,洗得微微泛灰。蘇北口音淡了,面孔變得圓白,劉海淺淺遮一道。她在“鋼窗蠟地”的花園里弄當保姆。東家有煤氣、浴缸、抽水馬桶,還有小汽車。工作是父親的姘頭介紹的。父親讓她喊“孃孃”。孃孃是鹽城寡婦,在同一條弄堂上班,孃孃送她雙妹花露水和旁氏白玉霜。她覺得花露水好聞,做保姆體面,“孃孃”比親媽溫柔。她被輕易收買了。
宋沒用黏二姐。二姐像月歷牌人物,好看又冷遠。
二姐罵:“小跟屁蟲,干嗎老跟著我。”
宋沒用說:“我要聽你說話。”
二姐摸摸她,摸得她香氣滿額。二姐說上海人文雅,東家有見識講禮貌,說洋女人胳肢窩發臭,洋男人都怕老婆,他們能把活人印在紙片上。二姐的東家和洋人打交道,洋文說得溜,什么都知道。
宋沒用問:“東家知道得多,還是咱爸知道得多?”二姐擰她一下。宋沒用去問母親。母親聽了,拿鉗子戳二女兒:“打死你個忘本的賤骨頭,以為沾了上海人的床,就真變上海人了。”二姐格開她,眼神疏疏然。“看著吧,”她對宋沒用說,“總有一天,我要走得遠遠。鄉下老太婆死掉了,我也不回來。”背地里,她稱母親“鄉下老太婆”,或者“蘇北老太婆”。
一夜,榔頭拉西班牙海員,從虹口到法租界,跑了五英里。海員下車就走。他攔住要錢,海員抽出刀來。他怯了,不甘心,拖著車子,尾隨其后。海員進卡巴萊酒吧。他上前抓衣角,被管門的搡出來。
他坐在街沿,瞅著對面鐵皮路牌。中文字“朱葆三路”,不識得;外文字“SAN-PAO-CHU-RUE”,亦不識得。他只識得,這條不足百米、鋪設卵石的窄街,叫作“血巷”。
霓虹障目,樂聲撓耳。小汽車嘟嘟而來,突突而去。各色水手服,喝酒、跳舞、打架、按摩、賭錢、找女人。這里的中國女人,或旗袍,或洋裝,妝容嬈艷,滿頭硬邦邦的發卷,頸腕閃著廉價珠寶。她們被稱“釘棚”,與洋人三五作堆,勾肩搭背。收個三五毛錢,就任由他們釘一釘。
他啐了一口,環視左右,又伸腳蹭掉痰漬。外灘碼頭離得不遠。他想象江水翻沫,撞向岸堤,留下水波的濕印。大小泊船,一浪浪輕曳,船燈飄搖不定。繼而想起自家艒艒船,月光漏進船篷,滲在孩子們睡臉上。他想起早夭的兒子,變冷淡的情人。她不愛笑了,眼角塌耷著。葬完孩子,他給她二十塊錢。她請他喝杯水,早早趕他走。仿佛心照不宣認定,是他虧了她。
想了一晌,見海員出來,勾著一雙妓女,伙著三五同伴,步態醺醺。榔頭即刻堆笑上前:“賣斯丹,車錢,車錢。”海員撩起拳頭,他耳朵一嗡,不及反應,面頰已磕在地上。過了漫漫幾秒,感覺到疼。爬起,被擊倒,又爬起。他擔心人力車,生怕損了偷了,要破費錢。想扭頭瞅瞅,迎面又吃一腳。海員踩住他,淋了他一腦袋啤酒,想點火,被同伴勸止。他趁隙掙起身體,去拖車子。怕被海員追上,榨出氣力狂奔。到藥水弄口,就地一癱,動彈不得。
榔頭休了幾日。周身此起彼伏疼痛。右腕尤甚,變粗變硬,轉成黑紫色。找了個中醫,掰弄一番,反而嚴重了,日不能安,夜難成寐。熬月余,右腕皮膚潰爛發臭。聽說有家“紅頭發人醫院”,看病不花錢。宋沒用陪他去。
醫院熙攘如早市,氣派似商店。復古壁燈、走廊拱頂、雕花護墻、落地鋼窗、深色打蠟木地板。父親袖著壞手,宋沒用戰戰兢兢,縮在門邊。一名護士走向他們,眉目柔順,話語輕細,“看病是嗎?”引到門診隊伍。
隊伍拖至走廊,彎折過來,直逼扶梯口。排在后面的小伙,面色焦黃,蜷在地上。前方是兩位大娘,嗓門洪大地聊天。一個住得近,頭痛耳熱,常來蹭診。端起見識廣闊的派頭,說醫院啥人都有,槍彈打傷的、電車壓殘的、吞鴉片自殺的,“還有給機器軋的呢,指頭禿禿的軋沒了,巴掌血淋嘀嗒。”
另一大娘配合著,眉毛一聳一揚,“啊啊”驚嘆。“機器最嚇人了,那么大,轟隆隆響。洋鬼子工廠有啥好。上海人都不去,只有鄉下人去。”她倆同時停住,瞥瞥排在身后的鄉下人父女。
宋沒用胃囊空洞,緊了一緊。移視別處,見一外國修女,推著輪椅病人,左右避讓,穿過人群。榔頭也看見了,白皮金發,攪動他的記憶。他想起那晚,洋人肌肉似山,腋臭如鼬,讓他透不過氣。有那么幾瞬,他以為自己被打死了。他哇哇大叫。前后隊伍即刻躲散,醫護人員跑來。
宋沒用慌道:“爸,他們抓人啦。”錯神之間,榔頭被一白大褂拉住。她哭起來,跟進大病房,見他被摁到棉軟的白床上,才稍稍安靜。
醫生是中國人,戴圓眼鏡。皮膚光滑無紋,略略松弛。像一席保養得當,但畢竟用舊了的皮革。說話的腔調,使宋沒用戰戰兢兢,手腳沒處擱置。
醫生說一句,榔頭“嗯”一聲,宋沒用跟著“嗯”一聲。
醫生說完,問:“聽懂了嗎?”
他搖頭,她也搖頭。
“我的意思是,你手腕骨折,沒及時上醫院。現在感染了,只能截肢。”
榔頭仍不明白,不敢問,“嗯”一聲。宋沒用不響。
這樣,他的一只手沒了。
事后回想,榔頭認定“紅頭發人醫院”害人,剁了他的手,拿去做法術了。他聽一個老車夫說,那家醫院把胎兒、斷肢、五臟六腑,泡在怪味水里,用透明罐子封住。“那就是洋人下的洋盅。”又怪宋沒用,“都是你,他們要剁手,你干嗎不攔著。”宋沒用哭起來,覺得錯在自己。
父親整夜睡不著,偶爾迷糊過去,覺得斷手猶在,又驚醒。他落了發,皺了皮,滿嘴腐臭,全身膿瘡。二女兒偷塞五個銀元,說“孃孃”給的。“孃孃講她也困難,大家各過日子吧。”妻子不知怎么發現,奪走銀元。“老不死的,在外軋姘頭、下崽子。以為我不曉得。”
范猴子來探望:“我有好東西,幫你解解痛,消消愁。”
“我不抽鴉片。”
“不是鴉片,是酒。”
他以前偶爾小啜。初次醉酒,哦喲一聲,心想原來這么好,仿佛全世界的秘密,被他發現了。嬌娘,金屋,良田,銀元。只需一滿觥,想啥有啥,騰騰欲仙。他成了藥水弄有名的酒瘋子,吃飽老酒,到處亂跑。跑得褲頭松弛,索性剝光躺倒。他被狗咬走一個睪丸,灰發里虱子麻麻。他不餓,也不冷。單衣薄衫的,就入冬了。
母親說,宋家出瘋子。榔頭的祖父,晚年發瘋跳了河;父親年過半百,開始寡言健忘,一日砸爛所有碗盞,摔門而去,再無音訊;還有個二伯,滿村瘋跑,榔頭跟著跑。“沒用,那時候啊,我就看出來,你爸也要瘋。”
范猴子除了拉車,兼做雜貨販子。不斷供酒給榔頭,再問女人討酒錢。女人罵范猴子“狗屄養的”,痛打自家醉漢。醉漢不怕疼,面色酡然,任打任罵。清醒時,他告訴女人,當初拉黃包車,墊過五元押金。女人找去,范猴子不承認,“老宋醉糊涂了。”他已有新的拉車搭檔。
兒子和二女兒,見榔頭癱在地上,總是繞行。二女兒拿鞋尖踢他。只有宋沒用,幫他擦臉、洗手、換衣服、抓癢癢。他伏在地上,豬似的哼哼,覷見妻子經過,眼皮霎時撩高,“老嫚子,老嫚子”,爬過去,抱住她腿,哀求賞酒喝。
現在,他吃穿靠她,橫不起來。她可以報復他了。有時賞一口,有時任憑他失眠、吼叫、砸東西。她最愛看他醉癱在屎尿里,光屁股朝天,泥黑的小腿抽搐著。一次,他哀求她。她說:“你把自己的屎吃了,我就給你酒。”他嚶嚶哭泣。哭了會兒,嘴里咕噥,似說“么么”或者“嘛嘛”。她湊近,聽見他在呼喚:“妹妹”。
她想起自己被喚作“妹妹”,遙遠得仿佛上輩子。那時榔頭還是身材精簡的壯年,面色赤黑,胸膛毛刺刺。他喊她“妹妹”,汗腥的手掌撫摸她,整夜整夜黏住她。那是她畢生僅有的好日子。
“妹妹,妹妹。”榔頭肩胛骨聳起,四肢擰成奇怪形狀。仿佛關節失靈,肌肉也脫離控制——那是被隨意拋置的尸體才有的形狀。她嚇壞了,把他拖到空地,打一桶水,洗他的臉,洗他的胸脯。
她洗到他的手,終于哭出來。左手沒了,腕子禿著,像根用得光滑了的洗衣縋。健全的右手皮肉殘缺。她想象酒癮發作時,他把它塞進嘴里啃嚙。她邊哭邊罵:“死人,死人,怎么不去死。”榔頭哼哼著,孩子一般,往她乳房上靠。當她清潔他的下身,他顴骨顫動,淌下一徑口水。她知道,他在笑。她輕拍他耳光。
換好干凈衣服,她取出黃鱔酒,倒了半碗。活黃鱔泡白酒,據說是治酒癮的偏方。男人一口干完,還想要。女人早就鎖回去。“睡你的覺吧。”她讓他躺在自己身邊,這是很久沒有的事了。
是夜,弄底一戶高郵女人,半夜拎炭爐進屋,給收工的丈夫溫菜,附帶暖暖屋子。她一手抱嬰兒,一手燒木炭。嬰兒哭了,她叫醒大丫頭。接手之際,灶邊木墻起火。棚屋挨得緊,又短水,蘆草木片,一點即著,須臾騰騰。
煙霧飄來時,榔頭正被尿憋醒。抽抽鼻子,以為還醉著。聽見喊:“著火啦,著火啦。”趕忙在稻草和破棉絮壓成的地鋪上摸索,摸到老婆,掰過她的肩膀,往胸里一掏,掏到鑰匙。女人醒了,罵道:“死不掉的,又偷酒喝!”
“起火啦,起火啦!”他滿地拍打。
被拍醒的兒女不明就里,跟著嚷。妻子一邊搶救什物,一邊“觀音娘娘、火神爺爺”亂喊。宋沒用沒醒,耳邊隱隱喧闐,于是夢見父親毆打母親。有人在夢中將她提起。那是她的父親,拎她出去,扔在垃圾堆前。又回來拿黃鱔酒,跑到無人處,很快喝得頭暈面熱。遠處亮汪汪,滅火的人們甩著棉被,揮著掃帚,看起來像些可笑的影子。榔頭笑了。酒真是他媽的好東西,他怎么浪費了半輩子,才知道這件事。
宋沒用終于嗆醒。木頭燃燒,焦里帶著臭。火星子啪啪爆裂。人們喊著、跑著。孩子哭,野狗狺。父親癱在焦灰上。酒壇碎在手邊,黃鱔濕漉漉散著,其中一條被咬剩半截。
租界消防隊姍姍而來。天色迷蒙時,人們發現自己衣衫狼狽、面色枯淡,站在殘竹敗草之間。無風,火勢不大,起夜人及時呼喊,很快喊成一片,紛紛驚起。除了一個家人故意不救的癱婆子,沒有其他傷亡。失去居所的人們,像是重新醒來,迅速包圍消防隊員。隊長聲稱道路濘窄,阻礙救火車。居民卻咬定施救故意延誤。——半個月前,土地所有者命令他們搬走,稱據1845年土地法三十三條,搭建草棚非法。居民向政府請愿,要求推遲期限。僵持之際,就起火了。
宋沒用聽不懂在爭什么。一雙雙泥腳,一截截污腿,圍著她,搡著她。居民逐漸占上風。有幾個拎起竹竿。消防隊員逃上車。在叫罵和泥團擲擊中,歪歪扭扭開走。宋沒用在散了的人群里亂撞。她看見母親直愣愣站著,腳邊一堆被褥家什。哥哥靠在半截竹架上。看見她了,招招手。媽媽問:“你二姐死哪兒去了?”仿佛宋沒用理應負責。
宋沒用見過二姐。二姐穿過煙霧,面頰熏紅,眼白閃爍。她站定下來,摸摸小妹額頭。“我受夠了,受夠了,是時候了,”她古怪一笑,旋即剎住,“不許你跟別人說,啥都不許說,否則日本鬼子吃了你。”她揸起五指,似要戳來,直至宋沒用面露驚惶。她迂一口氣,直起身前后張望,突然奔跑起來。雙腿飛速輪替,腳跟踢著屁股。宋沒用從未見過,有誰跑那么快。二姐跑過火光,跑過垃圾堆,跑過影幢幢的人群,從宋沒用的生活中,永遠地跑出去。
天亮得猶豫不決。火的余熱,霧的清寒,交替侵蝕人們。母親腦袋扎疼,渾身刀刮骨縫似的。草窩沒了,二女兒沒了。她昏昏然站著,有那么一刻,也想撂下攤子,醉進混沌世界。
“媽。”宋沒用叫。
她驟驚,見小女兒臉面花糊,頭發蓬散,丑得認不出。撩手一巴掌。宋沒用往哥哥身后躲。她轉視兒子,發現他隱綽綽有喉結,看起來像個靠山了。“德旺,過來。”
宋德旺過來。
“以后家里靠你了。”
宋德旺嚅嚅嘴。
她看著他。兒子畢竟是兒子。從小到大,他挨的打罵最少,是時候報答自己了。她想讓宋德旺找人,怕他也逃走,一把抓過宋沒用,“找你二姐去。”
宋沒用不知往哪兒找,哆哆嗦嗦邁步。走出一段,扭頭見媽媽踣在地上,像是哭泣,又似暈厥。她想沖回去,怕挨打,站住掉眼淚。
草棚燃燒一夜,將萬物染成黑白。黑與白之間,氳著蒙蒙灰煙,盯得久了,形狀模糊,竟似在看照相館櫥窗相片。衣衫狼狽的男女,在相片內外呼號奔走。他們都是陌生的,晃眼而過,永不再見。
母親強振精神,堆攏救出的雜物,逐一數點。木盆裂了,菜刀丟了,兒女輪穿的厚襖,燒得只剩半拉。掀開飯焐子,發現一兜法幣,猜是二女兒留的。心里一瞬難過,抓起來,扎進褲腰,瞅瞅左右,怕有人看見。
她命兒子撿柴草。宋德旺溜一圈,說撿不到。“每家都在搶,草也給拔光了。還是買吧。”
“說得輕巧。”她罵罵咧咧,給了幾銅板。
“你褲腰里有錢。”宋德旺笑了,露出歪斜的門牙。
“不許瞎說。”
“你不給,我就嚷嚷啦。”
她趕忙給一元。“精明點兒,別讓人坑了,”看他走遠,又叫住,“早些回來,一定要回來。”
天黑時分,宋德旺回來。抱一捧麥稈,背幾爿木柴。
“去那么長時間,”她說,“錢呢?”
“買柴了。”
“剩的呢?”
“全花掉了。”
“敗家子,敗家子!”她想搜他身,被他輕巧躲開。
“別打我,否則我也跑掉,不回來了。”
“畜生,畜生。”她渾身發抖,語氣卻軟下來。
她知道他在嫖。他24歲了。七年前,攢錢送他到造船廠,當鉚工。只做了一個月。“上海工人結伙欺負我。活兒最累,錢最少,還是臨時的。不做就不做,有二姐東家罩著,不愁大米吃。”他手腳懶,家境窮,沒人愿意嫁。混著混著,嫖上了。他瞧不起蘇北野雞,覺得“珠江老舉”身子干凈,又會打扮。
她不怪兒子。男人到年齡了,總會想女人。是自家沒錢娶親。她恨她的丈夫,鈔票花在姘頭和小雜種身上。“兒子,過來。”她招手。
宋德旺眨巴眼睛,觀察她的神情,磨磨蹭蹭過去。
她塞幾個銅板。“這事怪你爸。等以后有錢了,給你找最漂亮的媳婦。”
宋德旺低頭掂掂銅板,一臉無所謂。
日頭很快熄滅,大地仿佛廢冷的爐子。她把木柴堆進洋鐵罐,燒了點兒粥,取了會兒暖。和兒子穿上所有衣褲。襟袴里塞稻草,泥地上鋪麥稈,相擁而眠。
整夜凍得不安穩。模糊之間,有人摸來。一驚,旋即意識到,是自己的男人。他不知何處,撿了一張油氈紙,覆在妻兒身上,又顫巍巍躺下,從背后抱她。殘存的左手,罩住她的奶子。
她感覺他胸前滾燙,掌心冰涼。繼續假寐,想起宋沒用。不成事的廢物,死哪里去了。或因連失二女,或因年歲已老,她想到小女兒,就開始沒完沒了想她。
她從油氈紙底下,平平探過手,捏一下丈夫。“沒用沒回來。”
“什么?”他聲音混沌。
“你女兒沒回來。”
他搞不清哪個女兒。腦中盤桓片刻,意識到只剩一個女兒。
“你去找找。”女人說。
“大半夜,上哪兒找?”
“一個丫頭浪在外面,可怎么好。”
他勉勉強強起來,抱著胸,嘶嘶吸氣,走出一段。
“回來。”她又命令,“黑咕隆咚的,明天再找。”
那個晚上,她再沒睡著。凌晨三時,衣褲變得潮冷,黏在身上。她牙齒打顫,滿耳朵咯啦聲。反手擰她男人。他皮肉也凍得硬邦邦。過四時,寒意略減,起一兩聲鳥鳴。失去居所的人們,依然遍臥于地,沉沉無聲。仿佛黑夜沒完沒了,他們睡得不耐煩,終于死了過去。
清晨五時,黑暗疏淡了,遠處藥水廠輪廓隱現。早起的人們,咳嗽、哈欠,把痰吐在冰碴碴的泥里。宋沒用回來了,穿過那些移動的陰影,遠遠站住。
“過來,”母親說,“我不打你。”
宋沒用端一個土碗,雙手抖抖,放在地上。“消防龍頭剛接的水。”
藥水弄幾千戶人家,靠著蘇州河。飲水、洗衣、刷馬桶,全作一處。兩個公共水站,被地痞控制,謔稱“自來水十大股東”,節節提水價。榔頭拉黃包車時,他們偶爾買水喝。后來只能接免費自來水。
過兩條馬路,左拐彎,立著消防龍頭。工部局規定,每日清晨七點,開放一小時。六點多,街邊陸續站了人,一色青壯年,拎著大木桶。——接不了多少水,但桶帶小了,總覺吃虧。人越匯越多,成百上千。擠著,搡著,搶占靠前位置。龍頭打開的一刻,人堆轟然收緊。木器撞擊,肢體磕碰。有時擦了火,爭起來。爭熱了,打起來。
旁人顧不得看熱鬧,抻著手臂,空桶往前送。夠到龍頭了,使力霸住,直至被更大力的擠掉。外圍挨不上的,眼熱猴急,故意碰翻他們的水。很快地面透濕,摔跤者眾。
宋德旺滑傷了腳,再不肯接水。全家飲蘇州河水。沸過幾遍,淀掉渣滓,仍然臭烘烘。有時帶酸,有時偏苦。屎尿、垃圾、工業污水混合出的口感。
此刻,父親、母親、德旺,全都起身,怔視地上那碗水。他們幾乎忘記,干凈水是什么味道。母親睨視宋沒用,想盤問,暫且按捺。“一人一口,輪流喝,”她說,“德旺先喝。”
宋德旺碗捧得低低,腦袋俯就過去。還沒喝到,母親就喊:“好了好了,快讓別人喝。”他嘴唇一沾,挪不開了。母親拍打他,迫他松手。她把碗放回地上,調正坐姿,重新端起,抿一口。水清冽冽刷過喉嚨,讓她覺得自己像個人了。
宋沒用說已喝過,讓父親喝。女人說:“他也配。”他轉視妻子。她扭頭不看他。他得了允許似的,喝掉最后兩口。一個冰冷的嗝,從腹腔深處涌起。他眼眶濕了。“沒用,哪來的碗,怎么搶到水了?”
宋沒用答非所問:“我找不到二姐。”
漸亮的光線里,她發現母親在瑟抖,憤怒使調門上下翻飛。“白眼狼,以為給上海男人當姘頭,就了不起啊。下賤胚子!”
一時安靜。遠處忽有痛嚎——鄰家孩子在夜里凍死了。宋德旺哈一大口白氣。宋沒用左手掐右手,又右手掐左手。
榔頭咳了一聲:“現在最要緊的,是重新蓋個窩,這么大冬天的。”
他的妻子說:“錢呢,錢哪來。沒個正經賺錢的。沒用,以后靠你了,進廠上班去。”
榔頭說:“沒錢打點啊。”
宋德旺嘿嘿笑。母親剜他一眼,又拉他手。怕他泄露二女兒留的錢。“你們給我好好的,”她說,“一家只剩四口了,可別把家搞散了。”
宋德旺說:“人總要死的,死了也就散了。”
母親說:“打你個小崽子。”
榔頭說:“德旺,怎么盡說怪話。”
母親說:“老不死的,你插什么嘴。”
宋沒用始終默然,抽一根麥稈,扭起,松開。手指漸漸停住。她跪坐著,睡著了。
宋沒用度過了艱難一日。
母親命令找人。她在棚戶區亂轉,猜測二姐去吳先生家。二姐能用標準上海話,稱呼東家“吳先生”。一年前,趁吳先生全家度假,她帶宋沒用去洗澡。那是大姐過世不久,她似乎對小妹友善了些。
吳先生住三層房子,有小花園,屋里開暖氣。宋沒用第一次見沙發、油畫、鋼琴、手工地毯、絲質掛墻、西洋石膏像。每樣都想摸摸,被二姐呵止。她在浴缸里,躺了兩小時,愣怔怔對著冰花似的水晶吊燈,直至二姐拽起她。
宋沒用記得,吳先生家在東南。出藥水弄,左拐,右轉,再左拐。很快迷了方向。她滿城亂撞,不敢停步,怕被凍僵。
風從每個衣物缺口襲擊她,一掌一掌,扇擊開皴的面頰。梧桐枝條、廣告紙牌、店頭彩帶,往同一方向翻滾。垃圾被刮離地面,旋轉飛舞。她不能撿拾它們,換成錢幣,因而惋惜。
當風塵撲鼻,無法呼吸,她會躲進商店,直至被店員驅趕。教會醫院不趕人。她縮在門口,觀察片刻,走去擠在椅子上,大半屁股懸空。渾身一松,霎時盹住。
她做了簡短的夢,在吳先生家,浴缸白如雪,滑似油。她洗得渾身酸痛。醒了,果然渾身酸痛,額頭火燒火燎。她想喝水,吃東西,還想躺倒不起。一個護士笑瞇瞇過來,問她怎么了。她記起父親說,“紅頭發人醫院”白白剁掉他的手。她推開護士,逃出去。
天色黑得倉促,路燈光像被寒氣凍住。樹枝、路牌、廣告……明一塊暗一塊,顯得彼此疏離。她沿著水門汀路。路面越走越寬,反出鐵灰色暗光。貼滿小廣告的電線桿,節節拔升,聳入暗夜。行人影子被拉長,彎折,拖到下街沿。在那里,汽車、黃包車、自行車、有軌電車,嗡嗡轟轟,交響不迭。她辨出父親唱淮劇的聲音。循聲而去,忽覺自己趴在地上。汽車停住,人腿如柵欄,包圍她。她飄乎乎起來,撥開圍觀者。看見一張熟臉,是大姐。“大姐。”她喊。她意識到幻覺。很快什么都意識不到。
她踅進一間老虎灶。一屋子人,被她蟹青的面色嚇住。老板娘過來問話。她定怏怏,眼神越過她,落在灶臺上。“這姑娘凍得不靈光了。”有人說。老板娘搬張凳子,將她按坐下來,又替她斟一碗熱水。
暖汽一蒸,宋沒用活過來。左腿疼痛,想起受了撞,挨過罵。皮肉未破,淤一塊青。繼而感覺嘴角淌血,凍瘡流膿,胃里抽筋似的饑餓。她怯怯捂著熱水,舍不得喝。
老虎灶十多平方米,門邊搭灶臺,趴三口大鍋,二前一后,沸水滾滾。灶尾聳起煙囪管,戲稱“老虎尾巴”。買熱水的不絕,有挑木桶的,也有拎鐵殼保溫瓶的。掏幾毛錢,拍在灶臺上,“老板娘,泡開水啦。”偶有鄰家商販,進來兌零錢,遞一支煙。
老板娘在灶臺邊挪移,電燈光隨之明暗。她40來歲,眼瞼肥厚,一雙眼珠嵌得過深。“愛國布”裁成黑短襖,將胸脯裹得滾圓。她一手夾煙,一手叉腰。煙霧在昏光里絲縷交錯。房門關攏的時刻,它們似乎靜止,既不上升,也不下降。她默默注視自己吐出的煙。
靠窗位置,一長桌,一條凳,七八茶客,把著紫砂壺聊天。一個禿腦門、酒糟鼻的燒水工,不時側身踮腳,從他們背后穿過,往灶膛添木柴。
屋子里側,垂一掛藍花夾棉布簾。簾后盆湯嘩響。一個臉蛋通紅的女人出來,把同樣臉蛋通紅的兒子放到桌上。她頭發滴水,打濕前襟。男茶客說起猥褻話。她雙眉一扎,和他們對說。手里不停,幫孩子穿好衣服,提溜在地。余光掃蕩,發現宋沒用,咦一聲。
宋沒用怵生,臉皮仍僵著。
“丫頭長得好。老板娘,新討的兒媳嗎。”女浴客咯咯笑。
茶客們跟著笑。“仁道呢?仁道在哪里?”
“挑水去了。”
女浴客說:“討老婆要屁股大,奶子大,容易生娃。”
“姑娘家家的,奶子都小。男人摸摸就大了。”
宋沒用聽慣街坊逗樂。逗到自己頭上,是第一次。佯作不聞,腦袋漸垂。
眾人愈發起勁。老板娘道:“說夠了。這丫頭在外面凍得半死,留她暖暖身子。”她南通口音,聲線喑沉。宋沒用上下打浮的心,一下托穩了。
“老板娘菩薩腸子。”女浴客掀開布簾,收好毛巾、肥皂、臟衣。孩子腿腳軟軟,跟住娘親。燒水工彎腰,指自己的油紅鼻子,逗弄道:“戇小囡,不認親爹啦。”
老板娘說:“老姚,浪什么浪,燒你的水去。”
女浴客前腳出門,老板娘后腳罵:“白相女人,野雞一只。”男人們悵悵然。一時安靜。宋沒用怕自己討嫌,也想走。周身酥暖,舍不得動。粗茶泡得寡淡了。老姚提著銅吊,往一個個壺里灌水。話題又接起:阮玲玉自殺,長江漲大水,汪精衛遇刺,國民黨發法幣,學生上街游行,抗議日本鬼子……
宋沒用凝神聽著,指間汗膩膩。她圍著垃圾打轉,日復一日。不曉得年頭凌亂至此。棚戶區的新移民,說起夏季水災,聽聽罷了;撿來的垃圾,起先換銀兩,接著改“船洋”,現又變作紙幣,能花就好;她也見過游行,在大馬路上。有人遞傳單。她一揉,塞進拾荒籃子。
她聽從母親告誡:少說話,多干活。免聽閑事,避走人群。母親有個大哥,讀西洋學堂,被同學攛著弄革命,尸骨無存。老爺替次子退學。勒令全家不惹世事,謹慎度日。
老爺的訓導,母親照搬給兒女。三個大孩子,左耳進,右耳出。只有宋沒用,向日葵似的跟著轉。母親認為她賣乖。她實則聽懂了,記住了。這狗一樣的小女兒,是活得最長的。只管兢兢業業地活,熬過殘殺、紛亂、爭斗,最終成為幸存者。
門開了,風打旋。茶客們縮起脖子。一個小伙提木桶。門檻晃出一徑水漬。
“這么長時間,死哪兒去了。”老板娘說。
“是啊,這么久,你娘幫你媳婦都討好了。”
小伙脧著宋沒用。
“對上眼了,對上眼了,臉紅什么呀。”
門又開,來倆洗澡的。茶客與之招呼,暫且放過小伙。老板娘將女客洗剩的盆湯,倒進小桶,留待他用。小伙退到屋角,搓搓手,抖抖領子,仿佛上面有看不見的灰垢。
這是茶客嘴里的“仁道”。似和宋德旺一般大,但細瘦。臉薄如紙,肩削似刀,棉襖從膀頭斜斜耷下。打量之間,他突然回視。宋沒用挪挪屁股。凳面硌人,起念想走。
老板娘呵道:“仁道,加柴。”
仁道諾諾。
老板娘轉視宋沒用:“怎么不喝水。”
宋沒用赧然:“我沒錢。”
“這碗我送了,”老板娘眼珠一溜,“聽你口音,哪里人?”
“阜寧。”
老板娘面無表情,肥指頭戳戳碗:“涼了。”
滿屋人看著宋沒用。宋沒用慢慢喝水。放下空碗,知道該走了。“我走了。”
“行。”老板娘說。
仁道盯住她,眼神發黏。宋沒用哈著腰,去揎房門。沒邁幾步,腳底溜滑,無聲摔倒。她趴坐在冰碴上,將腦中嗡嗡聲熬過。決定不走了。
老板娘見她回來,問:“怎么啦?”聲音并不驚訝。
宋沒用只管掉淚。老板娘指指凳子,讓她坐回去。宋沒用覺得,茶客們言語拘束了。或是她多想。過八時,茶堂散場。老虎灶一冷清,有了焦敗之味,滿壁黑綠霉斑。老板娘拉滅電燈,浴堂留一點亮。老姚收拾了茶桌灶膛,告辭而去。老板娘命兒子洗澡,自己搬過板凳,對著宋沒用。
宋沒用平日寡言。超過三句,就口舌結巴,顛來倒去。停頓之間,浴堂水聲細小,似在偷聽。
老板娘不耐煩:“慢慢講,講清楚。”
直至仁道浴罷上樓,宋沒用講完。
老板娘從嘴角吐霧,掐滅剩余半支煙。“今晚宿這兒吧。讓你媽趕緊蓋棚,會凍死人的。”她也洗澡,上樓,取大棉襖。甩下一句:“你那姐姐,讓她走吧,別找了。她不想當一輩子蘇北窮人。”
宋沒用拼兩條長凳,蓋好大棉襖。樓上鞋底啪嗒。俄頃,靜了。茶堂有一窗。風兒嘶嘶過隙。有人起鼾,忽高忽低。較低的鼾聲聽似嗚咽。月色冷白,光影參差,籠著灶臺積口、加煤孔、燒水鍋。
宋沒用想老板娘的話。一個字,一個字,來回想。忽欲學二姐,也走得遠遠。一驚,惑然。換個姿勢,再換個姿勢。彎過臂膀,將黏潮的大襖,掖到身下。
醒至下半夜,有膩香。宋沒用起身,循氣味,轉到墻角,見一籃矮腳青菜。渾身瑟抖,抖到站不住,抓起一株。胃里餓蟲受了撓撥,成千上萬冒出來。她一邊打嗝,一邊生啃。轉眼沒了半籃。
月光淡成鐵青色。氤氳之中,杵一條影子。是那叫仁道的小年輕。宋沒用一凜,不敢動。仁道小眼睛,像媽,半睜不睜,似夢似醒。探一手,摸摸宋沒用肩膀。摸實了,加把力。宋沒用后退,剩余青菜塞進嘴。仁道緩緩迫來。迫到窗邊,抓住她胸脯。手觸電似的一抖,眼睛亮了。
他們對視。他眼珠呈黎色,眼白反光。鼻翼輕輕搐動。宋沒用舉手,縮起,又舉,拍向他臉的一刻,停住。他不動,不躲閃。她撲地磕頭,被他扶住。兩具年輕身體,氣息一近,他簡直瘋起來。無聲扭斗中,她覺得他像濕泥巴,黏黏乎乎,甩不干凈。
宋沒用知道那種事。她看到鄰家養的公豬,爬去母豬背上。也見過爸爸拉下媽媽褲頭,從后面貼住她。更小的時候,她常半夜驚醒,聽他們蠕動喘息。她學著兄姐假寐。直至爸爸“啊”地長嘆。短暫死寂后,他開始毆打老婆。她哀聲綿細,斷成一截截,喘不過氣似的。
那是久遠的事了。彼時,父親尚強壯,一家仍有六口。宋沒用想得心軟,手腳也軟。仁道肆著膽,探入衣內。掌如冰鐵,烙她皮膚,一路向下,喘息漸重。當他扣到陰部,忽然兩眼翻白,嗓尖卡出一聲“呃——”
宋沒用閉眼,等他毆打自己。仁道抽開手,癱在她肩上。酸冷的呼吸,噴在她耳廓。旋即站直,幫她擦眼淚,整衣服,攙她到凳邊,扶著躺下,裹好棉襖。宋沒用懵懵,任由擺布。
樓上忽有響動。兩人僵住,側耳。老板娘嘆息一聲,長夢不醒。他們再次對視,各自松氣。剎那之間,仿佛成了共謀。他嘴唇抖抖俯向她。她直起一臂,用虎口卡他臉。他往后退,鞠一躬,躡足而去。
宋沒用聽他上樓,索性不睡了。棉襖疊好,長凳歸位。揸開手指,對窗抓梳頭發。抓了幾下,暈沉沉起來。感覺他的手,還在自己身上,如蟻爬,似虱撓。
窗外,天色漸透,微響四起。咳嗽、哈欠、低語、墻角撒尿。老板娘也起了,在頭頂走動。木梯吱咯。“這么早,不睡了?”
宋沒用點頭,正待告辭,門開了,有人拖長聲音,“老板娘——”老板娘拉亮電燈。入一老頭,黛藍色絨帽,蒼黃色棉襖。余光掃掃宋沒用,徑直坐到昨晚位置。脫帽,捏扁。取出一壺、一綿紙。紙內包著自帶茶葉。
“金爺叔來啦。”老板娘開灶膛。老姚也到。兩人熱騰騰忙。熟水端上。金爺叔泡好茶,釅釅喝了,額紋往上一提,“撒泡尿去,”又說,“蘇北小娘姨還在啊。”
老板娘“嗯”,乜斜著眼。宋沒用不安穩了,說走。老板娘說:“喝碗水再走。”
水燙。宋沒用端到桌上,甩甩手。樓梯響,下來兩只腳跟,男人的。
她慌道:“我拿水給媽喝。”
老板娘道:“等等,怎么拿。”
宋沒用道:“碗會送回來。”雙手捧起,肩膀急急頂門。門軸歇了一夜,反響巨大。松木門板吱咯開,嘭啷關。闔攏的一瞬,聽見仁道聲音:“媽——”
宋沒用疾走一段,才覺手背濺燙。置碗于地,愀然而立。街物罩一層牙白色寒氣,顯得杳遠。法國梧桐光叉叉,枝條迎風互撞。一輛黑色小奧斯汀汽車,發動機扎破闃靜,轉瞬在耳道上留一片空洞。
宋沒用混沌的心胸,忽地開了。她以為自己沒有感情。母親把她當狗,她也把自己當狗。活著,就是活著。忍饑挨凍,任打由罵。但在此時,一切不同了。她說不清楚。委屈、傷感、憤懣,交替起伏。仿佛揭了一塊疤,忽覺膿血四溢,傷痕遍體。
媽媽巴望她死,好省一口糧。爸爸晝出夜歸,像個影子。她恨他們。站在街上,大聲咒罵他們。罵完,眼淚流干,平靜了。低頭瞅腳邊的水,端起來,慢慢走。走到藥水弄,水已凜冽似冰。雙手硬邦邦,黏在了碗壁上。
母親脊梁迅速彎了,整個人舊巴巴。她抱怨得更多。兩爿布滿褶皺的青紫色嘴唇,翻卷開闔,做出各種形狀。二丫頭最精明能干,二丫頭跟男東家好了,二丫頭做姨太太享福去了,沒臉沒皮的東西,不知報恩的東西,不管老母親死活的東西……有時她怔怔停住,簡直被自己弄糊涂了:到底哀傷丟了一個女兒,還是憤怒少了一份家用。
火災之后,棚戶如野稗,出得更旺。宋家的滾地龍,升級為草棚。母親執意裝玻璃窗。父親說:“為啥不像別家那樣,打個窗洞,遮幅草簾就好。”被罵一通。宋德旺悄對宋沒用說:“二姐留了大筆鈔票。老太婆發財了,可勁兒使錢,”又說,“老太婆對我們,一分一厘摳著,待自己最大方。”
二女兒一走,持家擔子沉了。宋德旺找了臨時工作,在紗廠掃垃圾。每月給宋沒用兩塊錢,囑咐別讓媽知道。母親不時探問:“德旺進工廠啦,發財啦,貼不貼家用?”翻開席子,尋尋覓覓。宋沒用不忍,上繳。母親說:“沒用只有一個媽,要待媽好。”
宋沒用想學做草鞋。母親教幾下,犯懶。整日站在玻璃窗前看洋眼。姿態閑閑落落,像是個小姐。宋沒用跟鄰居學。撿蘆葦、芒殼、路邊草。曬干,搓繩。買來糯稻草,置于石板,用洗衣槌敲軟。借一張條凳,支上草鞋耙。經經緯緯,邊搓邊編,層層勒緊。上火蒸熟,修剪完工。“鞋扎得結實,和我當年差不多,”母親說,“沒用,原來你不笨。”
倏爾入夏,草鞋銷得熱了。宋沒用指頭磨破、結疤、生繭。漸漸熟稔,一天打十雙。新置了草鞋齒、草鞋腰、草鞋槌,和四尺條凳。草鞋耙架一頭,雙腿夾坐另一頭。打完,提到街上叫賣。有幾次,叫賣到鴻壽坊,見那家老虎灶。想起欠老板娘一個土碗,半籃矮腳青菜。還想起那個叫“仁道”的。雞爪似的手,仿佛仍搭在她尚未發育的胸前。宋沒用腳步紊亂,心思浮動。對自己說,如果碰到他,要殺了他。至少打一頓,罵幾句。不,還是殺了他。兜兜轉轉,且盼且懼。一刻想走遠,以免真的碰上;一刻又想徑直尋到老虎灶。
一日上街,見游行隊伍。四百號人,敲鐵鍋,打木鏟、舉掃帚、拎便壺。道邊居民,紛紛揎窗觀賞。倆年輕人領頭。麻布拼成橫幅,一人一頭,支在竹竿上。寫有標語,宋沒用不識字,問路人。路人說,他們是去巡捕房。工部局又要拆棚戶,抓了幾個用屎尿圍攻巡捕的女人,押去楊樹浦監獄了。全市的棚戶聯合會組織游行。
宋沒用怕惹事,欲躲開,瞅見個背影,似宋德旺。舉著便壺刷,挑一只布鞋,赤腳走在隊伍里。宋沒用認得那鞋。腦袋一嗡,擠過去。路面窄小,游行者互相搡擠,宋德旺忽近忽遠。
宋沒用順著人流,到勞勃生路,拐至小沙渡路,瞅見沿街面老虎灶。灶門大開,泡水的、喝茶的,戳戳點點,笑看熱鬧。宋沒用一眼認出那個叫“仁道”的,疊在其他腦袋后頭。臉廓瘦削了,頭發被推得簡短。他小眼睛掃動,掃到宋沒用的方向,沒有停留。一個年輕女人,湊到他腦袋邊。交換幾句。他消失了。
宋沒用轉身,撥開旁人。不停被踩腳背。逃到上街沿,過路口,腳底漸沉,立定,折返,貼住電線桿,慌張張一覷。游行隊伍拖沓而過,老虎灶前散掉,地面空留一徑徑水漬。
宋沒用臉頰作癢,一抹一手淚。快步回家,哭一場。她搞不清難過什么,是宋德旺惹事,還是籃里草鞋,在游行中被偷光。哭到興濃,榔頭挾酒氣而歸,趺坐于地。眼皮半掀,撩一只糙手,替她拭淚。拭幾下,嘴唇嚅動,驀然撲面倒下。
“爸。”宋沒用俯近,聽見他說:“我要回老家。”
宋沒用“哦”,不懂。父親腦袋偏斜,手腳發沉。她將他擺正,出門打草鞋。至日頭偏西,對面屋頂鍍一絲金紅,淘米做飯。
母親納涼回來,見榔頭癱著。踢他,踹他,掰他腦袋,掐他腮幫。突然大哭,跑到門口,呼叫“沒用,沒用”。宋沒用正端飯鍋,就地一放,疾奔過來。鄰里紛擾。“老宋醉死啦!”霎時傳幾條弄堂。
亂了一陣。榔頭臉變僵了,死得透透的。宋沒用扯起草席,罩住尸首,拖到屋外。母親說:“你爸死了,你哥干革命去了。家散了,我不活了,飯也不想吃了。”
宋沒用想起飯鍋,端回來。一揭,淌一蓋子水汽,白米涼硬了。她心上壓著事,勉強撥幾筷。母親邊哭邊吃。上個冬天,她掉過幾顆牙,腮都癟了。口齒七零八落,碾壓食物,猶如一架破損的石磨。卻吃得又快又多。兌水,涮涮鍋壁,喝掉最后一點白米味。
宋沒用說:“爸想回老家。”
“老不死的,不是想做上海人嗎?”
“爸想回老家。”
“花樣忒多。”
“爸想回老家。”
母親瞥瞥她,帶起哭腔:“你自己街坊里問問,誰最近回阜寧。給點錢,葬過去。知會一下他幾個弟兄。唉,老不死的,老不死的,死了還費錢……”
宋沒用聽不得,跑去屋外。天色晦暗,一地軟泥。父親躺在那里,看似一卷物品。蒼蠅點點飛繞。一只母雞與宋沒用昂然對峙。她呆站著,想著心事。不覺暮光熄掩,父親隱進黑暗。
宋沒用回屋里。母親坐下,抓她。手指如鐐銬,箍得她疼。“沒用,陪媽說說話。”母親靠一會,躺一會,說一會,哭一會。說當初男人娶她,只花兩筐蘿卜,底下還掖了半筐草。結婚以后,兄弟分家,只得十三畝薄土寡地,種冬小麥。“沒用啊,種地苦啊,下嫁給農民最最苦。農民背上兩把刀,租米重,利錢高!農民眼前三條道,一逃二牢三上吊!阜寧個鬼地方,夏季老是漲大水。只能抹泥巴封了門,逃到淮陰去。做癟三,討救濟。退了水,回了家,還是沒吃的。撿山芋藤和蘿卜纓子,抓半把谷子,煮得稀稀的。我一個大小姐家,怎就過這種日子呢,都怪你爸,沒良心的死鬼。”
母親逐漸話語紊亂,東一榔頭西一錘。說妯娌吵架,他不幫她,跟弟媳眉眼勾纏;說軋完姘頭回家,繼續弄她,弄得她下頭臟臟,長年腰酸;來上海后,她想坐趟黃包車,就一趟,他卻打她,罵她賤骨頭;后來他成了廢物拖累,她早早備好棺材錢,等他死,卻不死,不想他死,卻死了。“老不死的,事事跟我過不去。”
宋沒用夢一程,醒一程,不知身在何處。吊在棚頂的竹碗簍,漸能看清輪廓。宋德旺回家來。
“德旺,你爹沒了。”
宋德旺悶聲,辨不出表情。
母親又嗚嗚哭。“沒良心的,沒良心的。”不知罵的亡夫,還是兒子。
宋德旺退到門外。
“去哪兒?”母親厲聲。
宋沒用追出去,見宋德旺在道邊。晨光粼粼,肩膀勾一圈金。他長高了,是活著和死去的家人中最高的。五官也硬挺,眼袋青腫,唇紋深刻,還未真正長成,就有了蒼老感。
“哥,游行怎樣啦。”
“工部局太壞了,派一隊老毛子,機關槍對著我們。”
“你可別干革命。我們小老百姓,就是過點小日子。”
“他們嚇唬人,不敢開槍的。”
宋沒用隔著衣服,捏捏他胳膊。身體完好。“哥,真要拆房子嗎?”
“談判了,說明年開春拆。還說拆了會發錢。”
宋沒用想問,每戶發多少錢,興致索然。哦一聲,瞅地上。草席被揭掉了。逾夜,父親蠟黃了,身形小一圈。宋沒用意識到,這是一個死人。她見過很多死人,從藥水弄窄道上推出去,包括她的大姐。此時,變了顏色的父親,讓她第一次恐懼,更有說不清的虛空。她誤以為自己膽量淺了。仿佛利刃割指,起初無感,慢慢看到血,漸而疼痛,越來越疼。
但在那刻,她想到另一事:“媽說,棺材錢被你拿了。”
“誰拿啦。”
“媽說,她想打點我進工廠,錢也給你拿了。”
“誰拿啦,”宋德旺捏捏拳頭,又松開,“你瞧你,像個小老太婆。”
宋沒用抹一把紅鼻頭,轉身進屋。“媽,我去問問,有誰回阜寧。”
母親說,“好,去吧。”又拉她手。
她想抽,抽不出,挨著坐下。母親身上,也有酸嘰嘰的淚水味。
“德旺在干啥?”母親問。
宋沒用嚅嚅嘴,聽見宋德旺聲音,似跟人說話。側首乜眼,見一女人,推門進來。宋沒用即刻猜到是誰。二姐提起過“孃孃”,說她講究。講究的“孃孃”小頭小腦,臉上每條褶子,都像水洗過的。一襲鉛色香云紗旗袍,襟前掛一彎梔子花,仿佛噴香的上海女人。
母親也猜到是誰,想拋一串臟話,比不出哪句更臟,一時噎住,抓起隔夜碗,作勢要砸。女人一退,雙肘隔面。宋沒用拽住母親。母親順勢放下碗。女人覷著眼,掏一疊紙幣,撂在地上。“我就來看看,沒別的意思。給……買副好點的壽材吧。”
母親終于憋出一句:“爛屄狐貍精,滾!”
女人眉目昂然。抽出手帕,擦擦耳根,仿佛擦去聽到的污濁。母親目視她款款出去,氣得胸脯起伏,拉風箱似的。抓起鈔票,摔在地上,又抓。嘴里抖擻臟話。手也不閑著,連數兩遍鈔票,整三十元。卷實,壓嚴,扎進褲腰。“以為自己仙女呢。矮矬子一個,沒胸沒屁股,腦袋像顆爛冬瓜。天曉得睡了多少男人,不要錢的野雞!”宋沒用朝外張望,宋德旺和女人,都不在了。關上門,以免鄰居聽去。
母親到江寧路施材棧,討一副藍底白十字標志的薄皮棺材。榔頭氣味已餿,屁股和后腦勺,開出紫紺色尸斑。對屋鄰居,恰要回阜寧,接老婆孩子。愿幫艒艒船載櫬,要價20元。母親罵他賺黑心錢。宋德旺說:“你也沒少賺。”
“什么意思?”
宋德旺不語。
“親兒子唉,可別嫌棄媽。媽隨時要翹辮子咧。到時候想媽,都看不到媽了。”
現在,她常向宋德旺示弱。對宋沒用,也有了近乎討好的親熱。死亡是狡猾的對手。將她的身邊人,一個個拔除;等待她的生活,一點點坍塌。讓她心驚肉跳,形單影只,最后才與她正面相對。
對屋鄰居回來,告知榔頭已葬。“他家小弟葬的。還挺想到你,給你也留了位。”
她剜他一眼。“他們巴巴等我死呢。好把咱家13畝地,安穩穩撥拉過去。窮旮旯的人,沒見識。上海水門汀縫長的草,都比那破地的莊稼多。我死也死在上海。沒處葬,往蘇州河一拋。”說罷,嘆息。想到自己也會死,有些受不住。
宋德旺頂替父親,拉起黃包車。一身愛國布新衣新褲。父親的西式便帽,往額上一勾。胡須稀淡,喉結翻滾,是個男子漢了。母親說,德旺拿了她的錢,去打點入行的。宋德旺說,是自己打臨工攢的錢。兩人拌一嘴。宋德旺不怎么回家了,家用也不補貼。宋沒用自己每月勻兩塊錢,向母親謊稱哥哥給的。
入冬以后,草鞋漸漸賣不動。宋沒用提針線籃,到碼頭上,給人補衣服。工人們與她調笑,讓她知道,自己是大姑娘了。
仿佛一夜之間,宋沒用眼睛亮了,留意起廣告牌、月歷紙、電影海報的時髦女郎。指甲又長又紅;眉毛忽深忽淺,忽而撥得精光,眉筆勾畫入鬢;頭發燙成愛司、橫愛司、頂花、卷花、大菊花、小菊花、長波浪、短波浪,甚或剪至齊耳,抹足頭油。
旗袍開衩愈大,腰身愈窄,墊肩愈高,袖管愈短。滾花邊、燈籠袖、裝飾線、裘皮鑲拼、花卉刺繡、西式翻駁領。馬甲、圍巾、手套、風衣、小帽、胸針、錢包、手袋、眼鏡、項鏈、西裝外套、翻毛領大衣、玻璃絲襪、高跟鞋。鞋子還有花樣,船鞋、魚口鞋、蝴蝶結鞋、瑪麗珍鞋。
更別提宋沒用看不懂的東西。唇脂、摩絲、睫毛膏、啫喱水、雪花膏、潤膚露、花露水、爽身粉、生發油、凡士林、法國香粉……她想起二姐說:“沒用,有天你想扮俏了,就是長大了。”宋沒用自覺卑賤。二姐卻是踴躍的,想做上海女人,想在花花日子里活一遭。
宋沒用在櫥窗倒影里看自己。身形高了,五官開了。眼梢微微吊起,是典型宋家人長相。包子褶似的唇峰,和二姐幾分像。街坊有傳聞,說二姐和東家姘上,又說二姐做野雞去了。宋沒用越想越忿,繼而悵悵然。當她挎著針線籃,回到草棚,在霉潮氣里打顫,瞬間把二姐和時髦世界忘凈。
開春時分,一場暴雨。草棚塌了角,沒錢修葺。宋沒用問母親。母親說:“二丫頭哪留過什么鈔票。我沒錢,一分沒有。德旺只曉得挑撥,等他回來,我當面問問他。”
宋德旺已數月不歸。鄰居搬閑話,說德旺在給日本人做事,和一個野雞相好,租著楊樹浦的廣式房子。還說德旺惹了臟病,吸上鴉片,錢給野雞卷跑了。母親不信,跟人吵。“我家德旺出息了,這些人眼熱,見不得人好。”“我家德旺賺大錢啦,要接我去住里弄房子。”“我家德旺娶了標致小媳婦了,馬上就會抱孫子。”
宋沒用似見過哥哥,覘了個側面,肩膀窄薄,讓她不能確定。那個過于削瘦的德旺,斜戴便帽,拉著黃包車,從弄口遙遙經過。車上坐個女人,看起來年長。顴骨棱棱,禢兩抹胭脂,頸窩挽一髻。黛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玻璃絲襪,淺口鞋。一手搭在掛棉暖篷邊,套著翡翠指環。宋沒用跟著跑,在第二個紅綠燈,把他們跑丟了。
弄里有戶射陽人,從閘北新搬來。當家的姓聶,口舌聒噪。母親經常串門,聽一肚雞零狗碎。那天老聶說,黃沙港鎮有個陸老頭,看管蘆葦灘。去年5月中,在灘上見一巨蛇。腦袋如籮筐,腰身似水缸。脖子昂起,比城里電線桿還高。“我一表親也見了,說像赤鏈蛇。信子就有六七尺長,扁擔那么粗,一吞一吐,一吞一吐,”他抬起手臂,一伸一縮,“好些人嚇得尿褲子,還有人嚇癱了。村里有人卜一卦,說有血光之災,世道要亂,死很多人”。
聽客起哄:“世道果然要亂,要和日本人打仗了。”
紛紛說,蛇是地龍,是吉兆,肯定打得贏。日本鬼子有飛機,我們也有。比他們多,比他們大。炸死嘰里呱啦的日本鬼子,把他們千刀萬剮。
也有說,官老爺沒骨氣,啥都依著日本人,肯定打不起來。“年前傳聞要打,閘北人都逃到藥水弄。看看沒動靜,很多人搬了回去。”
“老聶,你怎么不搬,你說會不會打?”
老聶笑:“不好說,不好說。”
母親聽回來,一晚亂夢。烙餅似的,在席上搟來翻去。“沒用,出妖孽了,老不死的索命來了。”說看到榔頭,半截插在鹽堿地里,向她招手;說見到她爹媽,在閻王殿上鑊烹油煎;又說干革命的大哥,剛剛找過來,渾身血淋淋。“干革命的人,聽說都綁起來,一片片剮肉喂狗吃。德旺長得像我大哥,性格也像,愛惹事。沒用,快找他回來,好好看著他。”
宋沒用哄她,唱淮劇給她。母親要聽《席棚會》。“娘為兒歷經辛酸容顏改,娘為兒早生白發人已衰,娘為兒節衣縮食挑野菜,娘為兒望穿秋水盼成才,看今朝兒凱旋把烏紗戴,歸心似箭回雙槐,重見慈顏將娘拜,樂敘天倫笑顏開……”唱得月鉤高遠,云絲散淡。母親拉她衣角,漸漸入睡。
宋沒用也淺盹片刻,醒了。屋角踞著個黑影,在翻找什么。動作輕慢,窸窣做聲。翻了片刻,躡足出去。宋沒用跟起。“哥!”
宋德旺站定,陷在屋檐陰影里,五官模糊不定。
“哥,你做啥。媽擔心你。”
“她才不擔心。”
宋沒用不語。宋德旺作勢要走。“哥,你去哪,干嗎不回來住。”
“別管我。”
“我聽人說,你在給人做事。”
“不做事,吃什么。”
“說是給日本人做事。”
“呸,誰說的。”
“鄰居說的。”
“哪個畜生說的?”
宋沒用頓了頓:“晃耳聽到的,忘了。”
宋德旺哼一聲:“老太婆錢放哪兒了?二姐留了很多,一卷卷的,全給她藏了。”
“沒有的事,媽媽沒有錢。”
“他說什么,你信什么。她放個屁,你覺得香。她以前差點打死你。現在老了,靠子女了,舍你幾碗糖水話,腦子就甜暈掉,”宋德旺走兩步,停住,“你是不是伙著她,吞了錢啊,你……”
“哥!”
“罷,罷,我自己找抽。”
“哥。”
“人都有困難時候,我就想調個頭,手頭活絡了,再還給她。”
宋沒用不語。
“你知道錢放哪兒嗎?”
宋沒用仍不語。宋德旺也不說話了。云影子沉在頭頂,猶猶豫豫移動。月光里的物體時而清冷,時而森然。宋沒用看她的哥哥。宋德旺也看她。片刻,摸摸頭,轉過身,淺一腳深一腳,遁入黑暗。宋沒用舉手,向著他的背影揮動。
人人說世道要亂。宋沒用一畝三分心思,只在做草鞋上。寒冷松動了,旺季可待。她捻著高稈稻草,讓它們在各樣工具間嚓嚓做聲。這時候,日頭停住,周遭響動停住,紛紛的世道也停住。
天色安靜,藍里透青,帶一點煙灰。宋沒用望望天,想想命。活著,無非片瓦遮頂,一飯果腹。死了也就死了,她命賤如草。只是不放心母親。
熬過冬天后,母親身材干縮了,像久置失水的果子。年齡也往回縮,時常慌慌張張:“沒用,沒用在哪里?”宋沒用往她面前一杵。她穩妥了,捏女兒手。長指甲掐肉,橫豎不放。宋沒用洗衣做飯,她跟進跟出。宋沒用打草鞋,她倚在窗檻上,不聲不響看。宋沒用出去賣草鞋,她在弄口等待,轉轉悠悠,見到什么,就往家撿。
很快,棚角雜物成堆。母親翻呀翻,一樣樣觀賞,一件件絮叨。翻出一塊桂花糕,角上缺了兩口,包裹的油紙已發臭。塞給宋沒用,“怕你偷吃,藏起來的。藏得好吧,你找不到,”嘿嘿笑,“給你,省著點吃。”
翻出一根佛珠,二尺來長,穿繩黏硬,木珠霉敗。“當年我奶奶有串翡翠珠,氣派得很。做姑娘時,只有她疼我。她心善,念佛吃齋,滾過葷油的鍋子,碰都不碰,”把木佛珠套在宋沒用頸間,“沒用也疼我,沒用像個小尼姑。”
又翻一截鐵絲,簪到頭發里。“沒用,以后叫我方小姐。”
宋沒用不語。
“以前傭人叫我‘方小姐’。方家有大院,我單住一廂。穿的絲綢,吃的細軟。還有貼身小丫頭,”母親露一彎赭色牙齦。說她本是村里大戶的偏房之出,沒人給她起過名字。她的媽媽管她叫“妹妹”。她很少見到爸爸,也不記得他喊過她。他抬起胳膊,向里勾一勾,就是讓她過去;往外揚一揚,就是讓她快點消失。
16歲時,她眼睛不是三角的,而是杏仁形狀。皮膚新鮮,像剛剛繃緊的鼓面。26歲那年,她的父親在田畔上,叫住一個年輕長工,問他多大,家里幾兄弟,父母多少地。翌日,長工送來兩筐蘿卜,把她領走了。“沒用啊,那個長工,就是你爹。”他起初也喚她“妹妹”,很快喊她“喂”,后來稱呼“老婆子”。他嫌她年齡偏大,身材干瘦。再也沒人叫她方小姐。“可我就是方小姐。沒用,叫我方小姐。”
“方小姐。”
“乖,”她捋宋沒用腦袋,仿佛她只5歲,“快要清明了。你得回老家,給你爸掃掃墓。我死以后,不想回去,把我葬在上海。到時候你念念佛珠,叫聲‘方小姐’,我魂靈回來保佑你。”
“媽媽不會死,媽媽長命百歲。”宋沒用捏她手。那手褐斑叢生,關節在皮膚底下松松滑動。她心念一軟,“方小姐,方小姐。”
母親笑了。“我不死,我長命百歲,”
宋沒用點頭。母親反捏她。她們的手,都窄小如動物爪子。宋沒用的淡黃透紅,指間斑斑凍瘡疤痕;母親的手,掌心姜黃,指頭一截一截,仿佛營養不良的竹子。
天氣熱得快,轉瞬七月底。蟬聲撓人,梧桐葉沉沉不動,藥水弄的泥漿地,皴得一塊一塊。街坊每日聚老聶家,聽“最新情報”。老聶上過私塾,識得幾個字。他兒子是賣報的,穿格子小西裝,走街串巷,耳聽四方。忽說要和日本人打仗,忽說雙方談判了,忽而大批國軍進駐,忽而傳聞日本派出“毒氣隊”。懸懸不決,惶惶難安。
一天,老聶說得起勁,突然停住:“你來干嗎,幫你哥探消息?”左右順他所指,盯住宋沒用。宋沒用羞著臉,退出門,越想越忿,折回老聶家。“你才當漢奸,你們全家當漢奸。我哥是好人,是大好人,不許你冤枉他。”嚷罷,眼淚汪汪,不顧一屋人側首瞠目,跑了出去。
街坊明顯疏冷了。宋沒用也疏冷他們。整日閉門關窗。待到天黑,才低眉耷眼,疾步穿過弄堂,到河邊洗衣、打水、刷馬桶。母親說:“沒用,你不笑了。”宋沒用說:“我本來就不笑,”又說,“媽,你只剩我了,我也只剩你。”
末伏時分,母親發熱病。滿頭滿腦燒紅著,一屁股褥瘡。宋沒用將飯菜搗爛。母親一聞,說不爽口。宋沒用撿瓜皮,洗凈,切塊。母親也不吃,喊渴。又嘴唇抖抖,把水漏在前襟。宋沒用沾濕棉布,給她潤唇。母親拽她手。一刻離開,就嗚嗚哭。宋沒用到哪里,都背著她。她輕成一把柴火,埋怨女兒的脊梁骨,硌得她胸疼。夜里服侍母親躺下。不時嚷嚷小便。扶到馬桶上,嘀嗒幾點,又尿不出,下身瘙灼。宋沒用索性徹夜坐起。窗外無風,渾身腌在油汗里。指頭滑膩膩,捏不住媽媽的手。
宋沒用不知道,夜氣灼燥,終讓人捺不住。幾千中國軍,向虹口日本海軍司令部開了槍。翌日清晨,又炸黃浦江上“出云號”。她隱隱聽見聲響,聽不清,癱在窗邊睡去。睡得今夕何夕,被陽光燙醒,發現屋外擠滿陌生人。
他們從閘北來,少數從南市來。接著又有吳淞和楊浦的。拖家帶口,面色倉皇。傳說南市燒了一晚,閘北打死好多人。又說租界空屋子,間間住上了人。沒錢租房的,找地方就鉆。天蟾舞臺擠進兩千人,玉佛寺四千人。到處有棄嬰,育嬰堂出錢,急尋奶媽。醫院住滿缺胳膊少腿兒的。政府蓋幾百處難民所,管吃管住。還貼補外地移民,自遣還鄉。
宋沒用和母親,靠臥窗前,開半扇玻璃,看洋眼,聽議論。聽了一晌,問母親,上海無親,回不回阜寧。母親拿眼角瞄她。宋沒用懂了。“媽,我們哪都不去,死就死這兒。”頃時無語。窗框和對面屋檐,裁出一角亮天,白云成扎。起風,刮來一點甜,遠方空氣的新鮮味道。宋沒用抽鼻子,似聞到淡淡血腥。
她哄母親數飛機。飛機像鳥,翅膀不動滑去。一只,兩只,三只。天色倏陰,顯幾分臟。起一記噓聲,仿佛金屬摩擦,讓人頭皮收緊。死寂一秒,轟然爆炸。宋沒用感覺腳下顫動。遠處起黑霧,飛塵沙。片刻,又炸。宋家玻璃窗,刷地粉碎,落一地殘渣。
宋沒用把母親拖到屋角。吊一口氣,跌坐在地,感覺腳底黏乎乎疼。“媽!”她俯下身,發現母親眼睛直了。又喊又拍,半晌,目光軟下來。她看見女兒。“沒用。”
“媽,媽!”
母親沒頭沒腦道:“你該叫‘梅用’,梅花的梅。女娃家的名字,搞點花花朵朵。”
宋沒用想擠一個笑容,讓她心安,笑不出。屋外哭喊嘵嘵,人頭涌涌。一條狗瘋叫,忽然沒了聲。她起身清理玻璃碴,炭爐和掝筅拿進屋。重新關門,頂上條凳,推一推。宿在她家檐下的閘北難民,趴住窗口乞食。一個小孩哭得五官扭曲,卻無眼淚。抱她的母親說:“阿姨行行好,給我們家虎頭一點吃的。”將小孩往窗內塞。
宋沒用翻一件破衫,找幾根鐵釘。把破衫釘上窗框。她每敲一槌,虎頭嚎一聲。宋沒用不停推他出去,終將窗戶四角釘牢。那只小得出奇的泥手,在窗布外面貼了會兒,終于消失了。
宋沒用滋味難辨地發怔。母親啊喲一聲。“媽,餓不餓。”
“德旺,德旺在哪里?外面那么亂,他死哪里去了?”
宋沒用草鞋槌一扔,跪坐到母親身邊。“回頭我去找他。”
“好,快去。”母親微微探手。宋沒用將自己的手塞過去。母親想捏,捏不動,指甲撓撓她手背。“快去。”
宋沒用起身。母親又道:“回來。”
宋沒用重新跪下,重新塞過手去。
“沒用,告訴你個事兒,你可誰都別說。”
“好。”
“你對觀音娘娘發誓。”
“好。”
“你二姐留了錢,我藏好了,誰都找不著,”母親笑,露出黑色牙床,“我快死了,你去把它取出來。”
“媽,你不會死,你長命百歲。”
“這回真的要死了。”
“你只是受驚了,睡會兒就好。”
“弄口有棵梧桐樹,被雷劈掉一半。你曉得嗎?”
宋沒用曉得。那樹前年被劈,樹干撕下螺旋形裂口。裂處樹皮剝離,裸出淺白木色。有人說,雷擊樹斷,百年不遇,是棵妖精樹。爭拾樹皮碎片,拿回家辟邪。沒搶到的人,菜刀鑿皮,斧子砍根。那樹垂垂欲死,逾年才慢慢活回來。
“我的錢啊,”母親說,“就埋在妖精樹底下。”
宋沒用不信,仍點點頭。
“把錢挖出來,悄悄挖,”母親說,“以后和德旺相依為命。你要待哥哥好。”
“媽,我有你呢。”
“你趕快挖錢。”
“好。”
“半夜去,別讓人看見。把錢交給德旺保管。”
“嗯。”
母親又撓撓宋沒用,手縮回去,腦袋倏然一偏。宋沒用反復探鼻息,確認她只是睡著。迂一口氣,擦擦眼淚,趴躺下來,和母親并頭。母親面皮灰暗,膿點密布,頭發稀白了,發際線往后荒蕪,裸出坑洼的額頭。她看起來像顆變顏色的土豆。宋沒用不舍得挪眼,很快眼皮垂垂。千萬別睡——她這樣想著,仿佛熄燈一樣,瞬間睡死了。
夜半暴雨。電光似箭,雷聲如炮。窗布嘩然透亮。雨點砸在外墻,越來越迅疾,嘭嘭啪啪,碎成行行水跡。屋頂漏雨,臟水沖門。宋沒用半側身體淹進泥漿,仍然沒有醒轉。
有人撞進來。那對閘北難民夫婦,抱著兒子虎頭,拖一個十歲閨女。母親拿指甲掐宋沒用。宋沒用醒了,就著電光,瞪視來者。
虎頭爹身材精短,上臂有個船錨刺青。他將行李堆在屋角,夯實。虎頭媽拎起兩個孩子,扔在行李上。孩子們表情呆滯,頭發簇濕,薄衣黏身,透出肋骨條條的形狀。虎頭媽讓姐給弟換衣。虎頭爹雙臂一抱,刺青咄咄。宋沒用不敢吱聲,把條凳靠墻,扶母親半躺,摟緊她的腿腳,以免浸到泥水。兩家人面朝面,對峙著。
俄頃,雷聲稀落,空氣微焦。暴雨收住一刻,靜得透不過氣。虎頭媽嘴唇半張,腦袋一垂一垂,身體漸軟。突然受驚似的醒轉,晃一晃懷中兒子。虎口爹始終細眼半闔,面無表情。他們沒有離開的意思。
外頭有踢踏聲,漸響漸近。門板被踢開。來人腳尖一鉤,將門從里面嘭上。屋里眾人不出聲。來人摸到棚頂煤油燈,取下,點燃。他箬帽遮面,蓑衣蔽身,顯得體型大一圈。四周探視,對準虎頭一家。“你們誰啊。”
宋沒用聽出宋德旺。母親也聽出,眼睛明亮了,轉臉跟著問:“你們誰啊。”
虎頭媽說:“我們避避雨。”
宋德旺說:“出去,這是別人家。”
母親說:“出去。”
虎頭一家不語。
“我跟巡捕房熟,你們別自討麻煩。”宋德旺朝屋外努嘴。
虎頭媽胳膊肘碰碰丈夫。虎頭爹打量宋德旺,似用目光射擊他。宋德旺目光回擊。兩廂較量,虎頭爹扭過頭,“死婆子,聾了嗎,還不收拾。”虎頭媽將兒子放在地上。虎頭哭,姐姐抱他。一家人磨磨蹭蹭出去。
“滾遠點,十六鋪流氓。”宋德旺抵緊門板。
“德旺。”母親道。
宋德旺乜她一眼,轉向宋沒用:“媽病了嗎?瘦成這樣,滿臉的坑。”
母親即刻哼哼嘰嘰。
宋沒用說:“病一陣了。”
“干嗎不看醫生,洋人醫院不花錢。”
“以前爸爸說,洋人醫院剁他手,還給病人下蠱。”
宋德旺鼻腔哼一聲:“沒見識的,”蓑衣下甩出一罐火油,一袋白米,“你們乖乖待著,別到處跑。”宋沒用捏米袋,捏到粒粒堅硬。腹內餓蟲蠕動,一陣絞痛。“哥,你自己留著,我們有吃的。”
宋德旺恍若未聞。“這是暹羅米,外洋運來的。不會爛,夠吃一陣。藏藏好,強盜小偷多著呢。剛才那男的,一看不是善茬,”又解出一把小劍,摁在桌上,“這是軍人用的,拿著防身。”
“哥,你參軍了嗎?”
“參軍?參個屁軍。這國家是官老爺們的,不是我的。”
宋沒用想起鄰里讕言,霎時憋紅臉。
宋德旺舉煤油燈,四下一轉。“漏成這樣,得補屋頂了。讓林家傻兒子幫幫忙,給他一碗飯就好。”
宋沒用心思一沉。“哥,你不走了吧。”
宋德旺不答,放下油燈。
“哥,你別走,媽整天念叨呢。一家人總得一起。”
“一起餓死嗎?婆婆媽媽的。”
“德旺,親兒子哩。德旺,德旺!”
宋德旺扯低箬帽,抖抖棕櫚蓑衣,甩出一徑水。母親揸起指頭,似要夠到他。宋德旺往后一閃。“外頭太亂,媽沒法去醫院,靜養著吧。沒用,你好好照顧。”宋沒用嗯一聲,拉他,指間溜滑,沒拉住。追到門口,見宋德旺蹚著泥漿,嘩啦嘩啦,咵嗒咵嗒,瞬間背影魆黑。
母親懵憕,說餓。宋沒用煮白米粥,服侍她吃。母親說:“德旺孝順,給我送白米,還讓我看醫生。”張張嘴,吃不下。“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宋沒用把碗放在地上。想說長命百歲之類,說不出口。母親又催宋沒用,盡快挖鈔票。宋沒用似聽非聽,猛抓起碗,不顧燙嘴,幾口喝光。舌頭一舔一舔,舔得碗壁沒味了,猶不肯放。
母親嘆一聲,不語。宋沒用盯著空碗。灰白土碗,掛半釉,邊沿磕一小口。這是老虎灶老板娘家的碗。油盡燈灺,屋外放亮。有人走動、說話、伸懶腰、刷馬桶。尋常一天開始了。宋沒用感覺長夢未盡。
宋德旺留的防身小劍,半米長,銅柄鑄獅頭,銅鞘首尾雕花,劍身“乾隆年制”章,宋沒用不識得。她摩挲劍身,緩過神,覺得宋德旺鬼祟。越想越躁,熬到太陽高升,去老聶家,趴在墻邊。
老聶在里頭說,昨天大世界門口扔了兩顆炸彈,炸得殘臂斷腿滿天飛,血霧蒙蒙不散。問,誰炸的,是不是日本人。老聶說,報紙寫是中國人飛機,被日本高射炮擊中,誤炸的。
宋沒用聽得索然,回家煩悶。母親哼哼,說女兒也不要她了。宋沒用摟她,哄她,仿佛她是個孩子。母親懨懨入睡。身體沉重,四肢發僵,恍若死去一般。宋沒用貼貼面孔,感覺溫熱,放心了。母親頭發里,有股老年人的枯敗味道。
下半夜,宋沒用掖著小劍出門。月頭正好,地上景物染了昏黃,倏有惆悵之意。宋沒用腳底謹慎。一個奶孩子的媳婦,站在窗前問:“三更半夜的,去哪里呀,送情報嗎?”
宋沒用不理。弄口左拐,走一段,站停。覷著左右無人,奔向妖精樹。摸摸樹干,拜一拜,抽刀挖起來。泥土浸過雨,松軟了。宋沒用挖到尺把深,重新填好。連挖幾坑,忽見一角紙色。手刨劍掘,摸到軟物。果真是法幣,裹在數層油紙里。油紙似遭鼠嚙,邊角殘缺。從外到內,鈔票張張霉濕,一碰即爛。
宋沒用估摸,三百塊錢。啊呀一聲,想二姐真和東家姘了。又一轉念,這么多錢,已然廢紙。心里百樣滋味,手上灼燙起來。小劍就地一插,起身往回走。
到家,母親原樣躺著。眼皮留條縫,眼白隱現。仿佛用久的箱子,箱蓋已不能完全闔攏。宋沒用聽到心底砉砉然,是怒氣上涌之聲。大步到母親面前,廢鈔票一甩。“媽,睜眼看看,你寧愿讓錢爛掉,桂花糕餿掉。我快餓死了。你巴望我死嗎。是了是了,你一直嫌我累贅,巴望我死。”
母親不動。月光倏淡,地上的人成為陰影一部分。
“我恨你。”宋沒用大聲說出,嚇自己一跳。四周寂靜若空,怒氣愈滾愈旺。“媽,媽,你不心疼我嗎。我不是親生的嗎。十月娘胎一塊肉,不能疼疼我嗎。媽呀媽,你路上看到一只貓,都要逗一逗。我寧愿是條狗,是只貓。”
一刻,宋沒用自覺抱怨聯翩,恍似母親。不及多想。“我就沒個飽日子。小時候長個子,餓得暈淘淘。你罵我饞,不肯多舍一口。我吃草,嚼紙頭,吞蛋殼。蛋殼扎肚子,疼得半死。我都10歲了,還嫌我磨鞋子、費衣服,讓我夏天打赤膊。大家笑我多根趾頭,是妖怪。還有壞人,在我身上蹭來蹭去。我嚇得要命,不敢說。怕你打我……”
宋沒用氣竭,趺坐在地,不住瑟抖。回想自己說過什么,噩噩想不清。忽地驚醒,摸近母親,搖搖肩膀,探探鼻息。俯到她身上,抓起她的手,連拍自己面頰。“媽,你打我,狠狠打我,打死我個不孝順的。”雙手闔住母親的手。闔了會兒,將那手捋平,擺放端正。
云團開了,云團閉了。月光亮了,月光滅了。太陽漸起,漸高,漸斜,漸沉。宋沒用下肢盡麻,仍然跪坐不動。她在等這個皺巴巴的老嫗醒轉。想她的說話神態,走路模樣,想她在屋里移動,窸窣作響。想得氣味漸變,蒼蠅狂舞。起來,苫一方麻布。久磕咽聲道:“方小姐保重。”
普善山莊收尸車隔日才來。說大世界炸死兩千人。收尸車全部出動,還租了別家卡車。龍門路材棧積尸成山。搬運、清理、瘞埋,整整兩天。宋沒用裹好母親,怕她被壓壞,囑咐堆在上層。
收尸人著統一馬甲,背后印四個白字,“普善山莊”。字底一個大十架,晃晃惹眼。宋沒用跟著十字架。走一程,收尸人說:“姑娘,回去吧。”又一程,再勸:“回去吧。”
宋沒用站停,錯神,分不清哪個是母親。板車也停。道旁布篷卡車,后廂大開。一卷卷尸體,往車里疊放。仨倆看熱鬧的,拎著馬桶、掝筅、菜籃,木木然圍著。收尸人收好板車,登上梯子。卡車動了。宋沒用跑起來。一個須發夾花的收尸人,站在車廂沿揮手,示意她回去。宋沒用腳底打絆,腹部絞痛。卡車變小,轉彎消失了。
宋沒用也轉彎。柏油馬路灰得很深,寬直向前,左右分岔。不知卡車走哪條道。晨風一抖,碎金似的陽光,灑向街面、樓檐、路燈,灑向碎石、雜草、垃圾,灑向露天而宿的難民。天亮了,世界好看起來。宋沒用感覺身輕似萍,隨波浮沉。不知何處去,不知拿新的一天做什么。母親是個負擔。而宋沒用的人生,只為這負擔而活。
宋沒用拖著步子,返身回家。推門,有米飯香。虎頭一家在桌邊。見她進來,余人碗筷不響了,小虎頭繼續呼啦吃粥。俄頃,虎頭爹媽重新把臉俯到碗上。虎頭姐姐遲疑著,不停脧宋沒用。
桌子被擺到正中,陌生行李堆在屋角。恍惚之間,以為錯入別家。宋沒用吞一口唾沫,唇舌皆苦。她聽父親說過,以前阜寧逃荒,常有房屋被占。她后悔沒有裝鎖,沒將暹羅米藏好。欲抬宋德旺壯膽,眼角一溜,虎頭爹手旁,有把銅制小劍,頗眼熟。他摩挲劍鞘,抽出,推回。宋沒用跟著,心頭一緊,一松。
虎頭忽大哭。虎頭媽摸他褲襠,罵道:“自己捂干。”給他擦嘴,放在地上。虎頭爹空碗一推,條凳一踢,似要站起。宋沒用即刻轉身狂奔,奔得大腿抽筋,軟在墻邊。有鄰居咦一聲,繞開她。
許久,宋沒用撐直身子,胡亂漫走。聽到老聶聲音嘶啞,就停下。老聶在說,有個當日軍翻譯的漢奸,被人在新閘路打死。愛文義路、卡德路、霞飛路,都打死漢奸。紛紛指責漢奸,拿了點鈔票,幫日本人欺負中國人,要下十八層地獄。“那個宋德旺啊……”
宋沒用一驚,踅進去:“聶叔叔,瞎說什么呀。”屋內煞靜,紛紛側視。宋沒用不管不顧起來。“就知道欺負女人。整天說這說那,自己怎不去打日本人。我媽死了,我家房子被占了,我也不想活了。”
旁邊有人伸手,撫一撫宋沒用背脊。宋沒用得了安慰,氣軟,閉嘴。
老聶說:“你家的事,我們做不得主。”
宋沒用憋了憋,又說:“我家房子被占了。”
眾人不語。
她膝蓋打顫,飄出藥水弄,躲在一處橋堍。想哭,無淚,嗚咽幾聲,肺腔扯痛。陽光開始扎人。求生的本能,催她起來。就著岸邊,喝一肚水。她記起法租界南面,有一彎枯河。斜穿河床,能隨意進出租界。
宋沒用過橋,沿岸走。街旁店面皆閉。路人拎著包裹,挑著扁擔,推著板車,惶惶恐恐,不知何往。有人停下不走了,推開收容所的門。灰糊的玻璃門內,滿地穢物,糞臭熏人。擠不進收容所的,窩在門墀、橋洞、墻角。報紙鋪地,草席遮身。空闊處搭起滾地龍。哭泣的、乞討的、出賣細軟的。跑單幫小販穿梭其間,叫賣洋米、火油、肥皂、香煙、燈膽。有人滿頭血,倒在糞堆里。人們遠遠看著,不去攙扶。說他為爭一個饅頭,打架落敗了。
宋沒用轉個彎,到民國路。遠見鐵柵門,六七尺高。門前難民成堆。繼續走,見西門斜橋,赫然立起磚墻,二丈高,沿陸家浜,通大西路,綿延無盡。宋沒用過法租界,經公共租界。沿界依樣堆沙包、拉鐵絲網、修鐵柵門。界內警力森然,架槍與難民對峙。難民們趴住柵門哀求。每有飛機掠頂,就騷動、前涌。孩子們被踩踏在地,哭嚎震天。在他們身后,是更多難民,站滿街面,蜿蜒數里。攜包裹麻袋、箱籠被褥、木器家具。他們腳邊,一地棄物,是幸運兒們留下的——他們已進入租界,并按規定,將行李留在界外。
宋沒用左手掐右手,右手掐大腿。感覺指頭無力,猶在夢中。一刻,想自己衣食無著;一刻,想宋德旺回藥水弄,找不到母親妹妹;再一刻,想花團錦簇的世界,頃刻凋敝如土。她抬頭望天。天上沒有云,顏色深一塊,淺一塊。天空往前延伸,被一絲電線懸住;向后舒展,被半排瓦檐截斷。天空逐漸漶漫,淹過樹頂、房屋,淹過城市、陸地。天那么大,宋沒用這么小。她渾身瑟抖,心懷敬畏,對天高呼:“方小姐,方小姐!”
一個饅頭應著聲,從天而降。宋沒用啞然,合不攏嘴。又一個,再一個。二樓窗口有腦袋轉動。對街另一窗口,也倚出二人,往下扔燒餅。宋沒用緩過神,朝窗口擠。一時間,沿路店家住戶,紛紛扔擲,食物如雨下。租界里也有人送饅頭,讓巡捕代為拋送。
宋沒用被人流裹挾。胸背相抵,群腳互踩,無數雙手向空中亂抓。宋沒用也抓,半晌,抓到什么,是一個燒餅。縮起脖頸,牙齒一沾食物,涕淚齊下。心里默念:觀音保佑,觀世音娘娘,菩薩……旁人打她肩膀,捶她面頰,搶奪燒餅。她囫圇吞光,胸口噎悶,久久回不過氣。
宋沒用東搡西擠,兩只草鞋被踩丟。出人群,抱住電線桿,大聲牛喘。喘著喘著,感覺食物在腹中,夯得實實的,裹一團熱。四肢漸生氣力。拾地上棄物,挑幾個輕軟包裹,掛在臂彎。逆行,七繞八轉,至一垃圾堆。四顧無人,逐一打開。多是男女衣褲。有雙牙白色羊猄皮女鞋,中跟,鞋頭綴蝴蝶結。宋沒用試穿。鞋尖空一截,鞋跟支得小腿打顫。脫下,撫摸壓皺的鞋幫。終究舍不得穿,塞回包裹里。
馬路發燙。宋沒用赤足,走出一背鹽花。胃里有食物,手中有衣鞋,生活里還有一個哥哥,心思漸穩妥。她停下,見對街有所學校,辟為難民收容所。門口有男子在拍照。白襯衫,圓眼鏡,像個文化人。宋沒用穿過馬路,站到近旁,想打聽新民會在哪。門里出來個穿長衫的,和白襯衫論起時局,宋沒用不懂。只聽得“日本人”、“漢奸”,心驚肉跳,滿面灼熱。白襯衫扭頭,朝她嘿一聲。宋沒用返身狂奔。一輛雪佛蘭街心急停,剎車刺耳。她被撞倒,一骨碌爬起,拽住包裹,奔向上街沿。
宋沒用屁股刺痛,左腿關節咯啦。任由疼著響著,兜兜轉轉。太陽淡成金白色,遲疑不決吊在樓頂。宋沒用走到小沙渡路以西,勞勃生路之南。見一家老虎灶,灶門大開。恍覺眼熟。灶間比記憶中小,墻壁濕裂。門邊灶臺滾著水。長凳空綽,桌前不見茶客。藍花夾棉浴簾,仍垂在堂內,多裰了幾個補丁。
老板娘身材依舊滾滾,頭發全白了。守在灶臺前,捏塊抹布,擦擦額頭,揩揩人中。鵲眼半撩,喜怒難辨。“小姑娘,我們這里不留人。沒地方住,找政府去。”
宋沒用一沾凳,屁股就黏住。腳底水泡,一徑疼到心尖。“老板娘,我買水,”滿身掏找,又解開包裹,取出羊猄皮鞋,“這個抵水錢吧。”
老板娘抓一只,捏捏皮質,正反地看。甩到地上,一腳踩進去。腳背肥厚,半途卡住。她睨視宋沒用,腳慢慢探出來。“喝水吧。”
宋沒用呷著水,不停流汗。時或捏起前襟,扇一扇,以免衣衫透濕。老板娘目光鉚著她,讓她不自在。進來一位顧客。老板娘倒水、收錢、寒暄。宋沒用吁一口氣,四下張望。記得上次留宿,長凳拼排,睡在窗邊。灶臺對墻,放過一籃矮腳青菜,被自己吃掉大半。此刻置一杉木桶。樓上依舊有走路聲,仿佛隔著時間,從那個冬夜傳來。腳步橫貫頭頂,至樓梯。樓梯吱咯,下來一個男人。
男人見宋沒用,咦一聲,放下懷中孩子。他就是那個“仁道”。肩膀闊了,臉胖了,雙頰微微松弛。倏忽寒暑,有了中年姿態。孩子在地上,晃悠悠走。大頭,小眼,頸彎和耳廓,連綿一片妃色燙疤。孩子朝宋沒用撲撲手,宋沒用心里一緊,朝他勾指頭。
老板娘問:“水喝完了?”
宋沒用頷首,不想走,又沒理由。屁股一挪,身體順勢伏地,用力磕頭。咚——前額后勺,悶聲振蕩,她整個人暈漾漾起來。“老板娘,我不想回藥水弄。”
老板娘眼珠巋然不動,心底來回撥算,有了自己的主意。“起來吧,慢慢說。”
宋沒用從地上起來。渾然不覺,生活已經翻新。
寫于2014/9/9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