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阿米力·巴拉卡是美國當代重要的文學家、理論家、社會活動家,對20世紀中葉以來的美國非裔文學和美國大眾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巴拉卡的生活經歷與他的主要作品密不可分,在文學思想上,巴拉卡幾經轉變,從垮掉派詩人到黑人民族主義者,再到馬列主義者,再轉向文化主義者,這一思想軌跡背后是不變的價值追求,即文學服務社會的文學觀和大眾先鋒主義美學觀。
關鍵詞:阿米力·巴拉卡;美國非裔文學;文學觀;美學觀
中圖分類號:I106.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5)05-0031-08
阿米力·巴拉卡(Amiri Baraka, 1934-2014)是20世紀重要的美國非裔詩人、戲劇家、小說家、音樂批評家、學者、社會活動家,著有數十部不同類型的文學作品和批評文集,是美國黑人藝術運動的靈魂人物、美國非裔激進文學的代言人,對20世紀后半葉以來美國非裔文學和美國大眾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被認為“以一己之力改變了二戰以來美國非裔文學的本質和形式”(Harris, 1995: xvii)。美國和歐洲學術界從20世紀60年代初期開始關注并研究巴拉卡,至今已經產生豐富的論著,論及其從詩歌到戲劇等各種文類的作品以及其藝術思想和文學影響,同時也開辟了更多新的研究課題。中國學術界對巴拉卡的研究才剛剛起步,至今只發表寥寥數篇論文和1篇碩士學位論文,真正具有學術價值的論文不過2-3篇,導致這一現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國內至今沒有對巴拉卡作應有的譯介就是一個重要原因。這也正是本文寫作的動機所在。
1. " 巴拉卡其人
巴拉卡原名埃弗雷特·勒羅伊·瓊斯(Everett LeRoi Jones),黑人藝術運動時期更名為伊瑪目·阿米爾·巴拉卡(Imamu Amear Baraka), 70年代改用現名。巴拉卡出生于新澤西州紐瓦克市的一個普通非裔家庭,早年進入魯特格斯大學學習,后轉入霍華德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均未完成學業。1954年,巴拉卡加入美國空軍,同年離開軍隊,來到紐約格林威治村生活,開始與垮掉派作家、黑山派詩人、紐約派詩人等交往。1958年,巴拉卡與白人女青年赫媞·科恩(Hettie Cohen)結婚,兩人聯合成立了圖騰出版社,出版了杰克·克魯亞克、艾倫·金斯堡等人的作品;后又創辦了文學季刊《羽根》(Yugen),在1958-1962年期間出版了8期。這一期間,巴拉卡還擔任文藝雜志《文化》(Kulchur )的編輯與評論家,與青年詩人黛安·狄·普利馬(Diane di Prima)合作編輯出版雜志《漂浮的小熊》(The Floating Bear),1961年與普利馬等人組建了紐約詩人劇社(New York Poets Theatre),同年,他發表了第一部詩作《20卷自殺筆記之前言》(Preface to a Twenty Volume Suicide Note),產生較大影響。
60年代初期,巴拉卡開始從垮掉派文學團體轉向美國黑人民族主義文學陣營。1960年7月,巴拉卡訪問古巴,對他的思想和藝術觀產生了重大影響。1962年,巴拉卡加入了由黑人民族主義作家組成的“暗影詩人工作坊”(Umbra Poets Workshop),結識了阿斯基亞·圖瑞(Askia Touré)、伊斯梅爾·里德(Ishmael Reed)、洛倫佐·托馬斯(Lorenzo Thomas)等非裔作家,發表《“黑人文學”的神話》(The Myth of a “Negro Literature”)等文章,開始從理論上思考美國非裔文學的文化立場與階級問題。1964年,巴拉卡發表了第二部詩集《死講師:詩集》(The Dead Lecturer: Poems),戲劇《荷蘭人》(Dutchman)上演并榮獲美國最佳戲劇奧比獎。
1965年2月21日,著名的人權活動家馬爾科姆·X(Malcolm X)在紐約遇刺身亡,成為美國黑人民權運動的一個重要事件,巴拉卡也因此而離開格林威治村,搬到上曼哈頓的黑人聚集區哈萊姆。這一事件被認為是巴拉卡成為黑人文化民族主義者的開端,也是美國黑人藝術運動正式開啟的標志。他的《黑人藝術》(Black Art)一詩充分表達了以暴力手段建立黑人社會的激進思想,而黑人藝術正是要服務于這一社會理想。與此同時,他成立了黑人藝術輪演劇社(the Black Arts Repertory/Theater School)。1967年,《黑人音樂》(Black Music)出版,這是他的第二部爵士樂評論文集,收錄了早期發表的音樂評論文章。1967年,巴拉卡在洛杉磯與默拉納·卡倫加(Maulana Karenga)相識并接受其激進的非洲中心主義學說(Kawaida),并按非洲方式將自己的姓名改為伊瑪目·阿米爾·巴拉卡。在這一時期,他創作和發表了《黑色魔力》(Black Magic, 1969)、《民族時代》(It’s Nation Time)等詩集和《黑色彌撒》(A Black Mass, 1966)、《四部黑人革命戲劇》(Four Black Revolutionary Plays, 1969)等戲劇作品,并與拉瑞·尼爾(Larry Neal)合編了影響深遠的《黑火:美國非裔文學選集》(Black Fire: An Anthology of Afro-American Writing, 1968)。
70年代中期,巴拉卡開始認識到他的黑人文化民族主義的種族局限,逐漸轉向馬克思主義和第三世界主義。1979年,巴拉卡受聘為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非洲文化研究系講師, 80年代初期在哥倫比亞大學、拉特格斯大學短期任教后,回到石溪分校受聘為正教授。在80-90年代,巴拉卡一方面廣泛參與音樂影視作品的創作與批評,一方面堅持文學創作實驗。出版了首部自傳《勒羅伊·瓊斯/阿米力·巴拉卡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LeRoi Jones/Amiri Baraka,1984)、文集《音樂:關于爵士與布魯斯的反思》(The Music: Reflections on Jazz and Blues,1987)、詩集《明智,明知,Y字》(Wise, Why’s Y’s,1995)等。他積極拓展詩歌的表現形式及其與音樂聯合的可能性,錄制了音樂詩集《新音樂,新詩歌》(New Music, New Poetry,1980),出版了《放克故事:新詩集》(Funk Lore: New Poems,1996)等。
從90年代開始,巴拉卡系統地整理自己的作品,先后出版了自選詩集(Transbluesency: The Selected Poems of Amiri Baraka/LeRoi Jones,1995)、小說集(The Fiction of LeRoi Jones/Amiri Baraka,2000)、合集(The LeRoi Jones/Amiri Baraka Reader,1999)等,以此重新梳理了自己的藝術思想、對后期的藝術實踐進行了新的思考。在這一時期,巴拉卡更加注重藝術跨界的創作實踐,在文學、音樂、電影等方面都進行大膽嘗試,強調藝術門類之間以及藝術與現代技術之間的結合。911恐怖襲擊之后,他創作的《有人炸毀了美國》(Somebody Blew Up America,2002)的詩作使他再一次陷入爭議漩渦,引發人們再一次質疑與批評他早期詩歌中被認為潛藏的反猶主義觀點。2014年1月9日,巴拉卡病逝于新澤西州紐瓦克市。
巴拉卡曾任新澤西州桂冠詩人,先后獲得美國圖書獎、蘭斯頓·休斯獎、古根海姆基金、國家藝術基金、洛克菲勒基金戲劇獎、美國文藝學會獎、哥倫布之前基金終身成就獎等資助和獎勵。
2. " 重要作品
巴拉卡的文學生涯持續50余年,出版近40部文字作品、30余部影音作品,涉及詩歌、小說、雜文、傳記、評論等不同體裁和音樂、影視等不同的藝術門類,其作品不僅體現了巴拉卡大膽的藝術創新,也反映了他豐富而激進的藝術思想和社會理想。他的作品主題寬廣,從美國非裔民族解放到白人種族主義、從文化建構到藝術跨界,無不涉及,毀譽參半,有人認為是他的時代最值得尊敬、最有才華的作家之一,也有人指責他的作品表現了暴力、厭女癥、同性戀歧視、種族主義。但無論如何,巴拉卡的詩歌、戲劇、雜文已經成為定義美國非裔文化的文本。
20世紀50年代,巴拉卡以垮掉派詩人身份開啟其文學生涯,其早期的代表詩作有《二十卷自殺札記之前言》(1961)、《死講師》(1964)。這兩部作品既體現了垮掉派詩歌的影響,又反映了巴拉卡作為一位黑皮膚的垮掉派詩人的獨特性及其逐漸轉向文化民族主義的過程。《二十卷自殺札記之前言》是巴拉卡的第一部詩集,所收錄的18首詩反映了美國大眾文化、詩人的生活經歷及其身處充滿矛盾的黑白世界之中的掙扎。詩集以大眾文化為中心,摒棄了詩人所稱之為資產階級的、經院式的、僵死的神話偶像和文學偶像而回歸到日常生活之中,反映了詩人在詩學主張上與戰前精英現代主義分道揚鑣、轉而向惠特曼、龐德、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圭洛姆·阿波利奈爾等借力的詩學實踐。詩集表現了巴拉卡與他的垮掉派詩人朋友們一樣的狂放不羈和對現實的反叛,同時也表達了詩人自己與民族傳統的疏離:“非洲的布魯斯/并不了解我……他們躲開了,我自己的/死去的靈魂,我所謂的/人民(Jones, 1961: 48-49)。”整部詩集的結尾傳遞出關于身份、聲音、場所的明顯困惑。這種困惑在他的第二部詩集《死講師》中得到更加明確的表達。在《死講師》中,巴拉卡充分表現了他對個人身份、種族身份的追求。正如他在自傳中所說,這部詩集一再表達了在垮掉派詩人中的疏離感和差異性,而他一直努力地戳穿各種虛假的社會關系以圖獲得對自己真實感受的清晰理解(Zlogar, 1992: 369)。在《獻給威利·百斯特的詩》(A Poem for Willie Best)、《我替代了死講師》(I Substitute for the Dead Lecturer)、《說謊的人》(The Liar)等詩中,巴拉卡堅持不懈地探尋著有關身份、種族融合、社會的問題;在《黑人達達虛無觀》(black dada nihilismus)等詩中,他創造的黑膚色神靈摧毀白人文化殘余、恢復自身的正義力量,而死去的白膚色繆斯在非洲文化和非裔文化的浸潤下復活。這部詩集清晰反映了詩人從波希米亞式的垮掉派詩人向文化民族主義者轉變的過程。
《黑人藝術》(1965)①一詩最能代表巴拉卡在黑人藝術運動時期的詩歌藝術、詩學觀念和社會理想,也是巴拉卡一生中最重要的單篇詩作之一。巴拉卡在詩中寫到:“我們需要的是黑人詩歌,以及/黑人的世界/讓這世界成為黑人詩歌”。這呼應了巴拉卡在《馬爾科姆·X的遺產以及即將來臨的黑人國度》 (The Legacy of Malcolm X and the Coming of the Black Nation)一文的觀點:“黑人藝術家迫切需要通過維護黑人情感、黑人思想、黑人判斷去改變他的人民已經認同的那些形象”(Zlogar, 1992: 370)。而黑人的創造需要用詩歌作為武器去戰斗。他在《黑人藝術》一詩中寫到:“我們需要詩歌去‘屠戮’/去謀殺,去打響/機關槍”。這不僅表現了巴拉卡暴力激進的民族主義思想,也反映了他堅決強調詩歌的社會功能的詩學主張。
《明智,明知,Y字》(Wise, Why’s Y’s, 1994)是巴拉卡后期的一部重要詩作。該詩集以非洲長老神靈之名,重訪了美國非裔民族歷史上的各場運動,表達了對美國非裔歷史的重新確認與思考,是一部民族史詩,也表現了詩人自身關于生死、抗爭、自決的思考。《放克故事:新詩集》(Funk Lore: New Poems, 1996)是由巴拉卡1984-1995年創作的未被收錄的詩歌結集而成,保持了詩人一貫的政治激情,不過,在這部詩集中,他的政治激情更多地表現在藝術形式上,他大膽而熟練地運用口語節奏、約翰·寇爾群(John Coltrane)等黑人音樂家的音樂風格以聲音的形式生動地呈現豐富的思想情感,反映了巴拉卡后期在“說話詩”(Speaking poetry)方面所作的努力。
巴拉卡是一位偉大的戲劇家。他早期戲劇的代表之作是《荷蘭人》(Dutchman, 1964)。該劇在1964年上演之時就屢獲獎項,1967年被拍成電影,21世紀以來又被多次排演。該劇講述了一個白人婦女盧拉與黑人青年克雷在紐約地鐵上相遇的故事。兩位互不相識的青年在地鐵上坐在一起,開始了一場漫長的輕浮的對話。盧拉試圖通過性誘惑來達到操縱克雷的目的,克雷起初動心,后來不為所動,陷入內心獨白:他一方面希望白人別干預黑人,讓他們按照自己的方式唱唱跳跳,否則就殺遍白人,另一方面,他又拒絕了自己幻想的計劃,表示自己不希望殺人,反倒愿意無視種族問題。這一矛盾反映了巴拉卡在這一時期關于種族關系的矛盾態度和復雜心理。該劇創作于巴拉卡設法與白人妻子離婚的過程之中,成為他在這一階段關于黑人與白人關系思考的政治隱喻。
《黑人彌撒》(A Black Mass)1966年在巴拉卡的家鄉紐瓦克首次上演,該劇是根據黑人教會伊斯蘭國(the Nation of Islam)關于亞古布(Yakub)的教義改編,講述了亞古布如何分析淺膚色人種起源的故事。在劇中,巴拉卡顛倒了白為善黑為惡的刻板印象,明確地表達了黑即是美、黑即是生命的觀點。次年上演的《奴隸船》(Slave Ship: A Historical Pageant)是巴拉卡在黑人藝術運動時期最重要的劇作,完美地反映了巴拉卡創建黑人藝術巡演劇社所倡導的“革命戲劇”原則、鮮明的黑人民族主義政治和黑人藝術運動美學。在這部獨幕劇中,巴拉卡充分挖掘了美國非裔民族在中間航道的奴隸船上、種植園時期的黑人起義、20世紀的民權運動等重要歷史時空的獨特體驗,將民族歷史的重要表征作為鑄造民族身份、保存民族文化之根的核心手段。劇中貫穿始終的黑人音樂成為該劇強化美國非裔民族身份和加強社區團結的主旋律,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和鼓動性。
巴拉卡一生共出版10部非文學作品,涉及音樂、社會、自傳等多個領域。他的唯一一部自傳《勒羅伊·瓊斯/阿米力·巴拉卡自傳》(1984)出版于1984年,記述了他從家鄉紐瓦克走向外面的大世界然后又回到家鄉、勒羅伊·瓊斯到阿米力·巴拉卡的生活歷程,回顧了自己從垮掉派詩人轉變為美國黑人民族主義者、再轉變為馬列主義者的思想歷程。
巴拉卡出版了多部關于美國黑人音樂的論著不僅反映了他畢生的文學創作與音樂的關系,而且反映了他對美國黑人音樂和文化的深刻理解和獨到思考。出版于1963年的《布魯斯人民》(Blues People)是一部影響深遠的關于美國爵士樂和布魯斯音樂乃至美國黑人文化的經典著作。巴拉卡在書中以編年史的形式梳理了從奴隸制時期到20世紀60年代的黑人音樂形式,從音樂演變的角度追溯了美國非裔民族歷史,同時探討了作為表演的布魯斯、作為文化表達的布魯斯和商品化的布魯斯,論述了爵士樂和布魯斯在經濟、音樂、社會層面對美國的影響,從而塑造了新的美國和美國文化。《音樂:關于爵士樂和布魯斯的思考》(The Music: Reflections on Jazz and Blues, 1987)是他轉向馬克思列寧主義之后的一部音樂批評集,論及一批當代音樂家,并對爵士樂和布魯斯的民族精神、當代潮流、歷史價值等作了思考。該書從馬列主義視角解剖了黑人音樂作為民族資本的階級命運,認為黑人音樂與黑人民族一樣正淪為白人種族主義壟斷資本家的剝削和壓榨的對象,白人批評家正在逐漸將自己的批評觀點強加于黑人音樂,而黑人爵士樂創作正在轉向右傾。
文集《補償的精要》(The Essence of Reparations, 2003)是巴拉卡在21世紀之初重要的作品,收錄了巴拉卡較為激進的論文,廣泛論及美國歷史、黑人研究、歷史補償、美國奴隸制和販奴貿易、美國內戰、民權運動等問題,認為美國非裔民族所爭取的歷史補償不是抗爭的終結,而是美國非裔民族為爭取完全的公民權和平等權利、實現真正的美國民主的一場更加波瀾壯闊的抗爭的一部分。
3. " 文學思想
阿米力·巴拉卡的文學生涯始于20世紀50年代,此后他幾乎經歷了二戰以來美國社會所有重要的社會運動,豐富的人生經歷與其內心持久的反叛精神與自由夢想相結合,使其文學思想更加豐富而復雜。巴拉卡在80年代曾經回顧自己的文學生涯,認為自己的文學生涯經歷了三個階段,即垮掉派詩人、黑人民族主義者、馬列主義者—第三世界主義者,這一觀點也廣為學界接受。但從80年代起,巴拉卡實際上又經歷了一次轉變,在堅持馬列主義的同時更多地轉向了文化主義。
垮掉派詩人階段是巴拉卡文學生涯的開端。1957年,巴拉卡來到紐約,結識了金斯堡、查爾斯·奧爾遜、弗蘭克·奧哈拉等狂放不羈的垮掉派和紐約派詩人,很快認同了這群美國白人中產階級社會的精神局外人所共有的價值觀,并成為其中一員。他接受了金斯堡的藝術表現生活的詩學觀點,從金斯堡那里,他知道詩歌可以是關于熟悉的事情而不必都是關于郊區庭院供小鳥戲水的裝飾盆或者希臘神話的;從奧爾遜那里,他接受了自由寫作的主張,宣稱詩歌不應該受任何預設的觀念或形式束縛,詩人有絕對的自由(Baraka, 1995a:16-17)。因而,巴拉卡拒絕了艾略特的詩學觀、放棄了傳統的歐美形式,努力以開放的先鋒主義詩歌形式闡釋其詩學理想。
60年代初期是巴拉卡從垮掉派轉向民族主義的過渡階段,也是他思想形成的重要階段。巴拉卡在1960年7月的古巴之行使他開始接受馬列主義,并開始反思他的非政治詩歌和種族身份。在這一時期,他認為文學藝術應該與政治聯姻,同時他認識到黑皮膚的自己與白人先鋒詩人之間的差異性而試圖與包括他的垮掉派詩人在內的白人文學分道揚鑣,在他看來,白人先鋒作家們的文學影響和藝術形式并不能代表“我的政治”(Benston, 1994)。他對美國黑人音樂進行了系統的研究和深入思考,出版了兩部關于黑人音樂的社會美學研究論著。在書中,巴拉卡認為:黑人音樂是美國黑人最具有價值的創造,藝術家應該像寇爾群(John Coltrane)用黑人音樂謀殺白人流行音樂一樣,努力從美國黑人文化中尋找不同于白人先鋒藝術的自己的藝術形式。
1965年2月,美國著名社會活動家馬爾科姆·X遇刺后,巴拉卡從垮掉派詩人的中心紐約格林威治村搬到了黑人聚居區曼哈頓,在空間上和思想上與白人先鋒文學徹底分道揚鑣,公開表達其對白人(特別是猶太人)的敵意和與白人文化決裂的立場。巴拉卡宣揚其激進的民族主義文化和藝術觀念,對白人文化和文學傳統與體系采取對抗的姿態,主張徹底拋棄和顛覆白人文化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美國社會,認為“黑人藝術家在美國的作用就是幫助摧毀他所知道的美國”(Baraka, 1995a: 169),從而建構純粹的“黑人美學”。
1974年,巴拉卡在《紐約時報》撰文,宣稱放棄此前的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觀點,轉而信仰馬列主義—第三世界主義。他認為,“民族主義認為白人都是敵人,這實在太狹隘。……所謂的民族主義,當它宣稱‘一切不是黑人的人都是我們的敵人’時,它是病態的、犯罪的,事實上,是法西斯的。(Harris, 1995:xviii)”巴拉卡的思想轉變并非突如其來的。1960年他的古巴訪問、1965年馬爾科姆遇刺,都深深地觸發他對社會的深刻思考。他自己也承認,轉向馬列主義的動機與他作為民族主義者相似,即是追求種族平等、社會公平,而在70年代中期之后,他發現社會主義才能真正體現他的社會理想。基于這一社會理想,巴拉卡推崇社會主義藝術,認為社會主義藝術的任務就是摧毀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創造社會主義社會,主張并且踐行他在此前一直堅持的藝術作為武器的文學觀。
80年代,巴拉卡進入大學任教,仍然宣稱自己對馬列主義的信仰,但更多地從學術和文化視角來思考和審視社會與文學。盡管偶有911之后創作《有人炸毀了美國》(Somebody Blew up America)之類引發爭議的作品,但總體而言,巴拉卡在政治上不再像以前那樣激進:他在思想上顯示出更大的包容性,他的關注點逐漸超越嚴格意義上馬列主義所關注的問題,表現出對文化和傳統(特別是美國非裔民族文化和傳統)的濃厚興趣,他的文學活動多基于文化進行自我表達和現實表達,體現了鮮明的現實主義立場、民族主義情懷、現代主義技巧。在一定程度上,這一階段的文學思想和創作實踐是此前三個階段文學思想與實踐融合的產物,由此可以洞察他復雜多維的文學生涯中一以貫之的價值追求。
巴拉卡在長達50余年的文學生涯中始終堅持文學服務社會的文學觀。對于巴拉卡而言,文學藝術扎根于社會現實,且應服務于社會、促進社會變革,因而文學從來都是與現實、與行動相結合。早在50年代,巴拉卡就形成了文學與社會批評相結合的觀點。他認為:“社會批評與藝術不能分離,藝術與生活實為一體:藝術源自生活,反映生活,藝術即生活。(Reilly, 1994: xii)”所以,當他開始發現白人先鋒藝術不能反映他的全部生活、不能表現他的真實自我時,毅然離開,正是對他的文學觀的堅守。在60年代,作為民族主義者的巴拉卡高調地宣稱:“藝術家與政治活動家是一體的,他們都是未來現實的塑造者,都理解并且操縱著種族的集體神話,都是戰士、牧師、仁愛者、毀滅者。(Baraka, 1968: xvii-xviii)” 在這一宣言中,巴拉卡對文學服務社會的觀點作出了更為具體深入的闡述,側重于文學與社會生活的政治維度的關系,并強調了文學的行動能力,因而發展了他第一階段的文學觀。作為馬列主義者的巴拉卡將這一觀點與馬列主義文學觀結合,將文學藝術視為革命的武器,進一步強化了文學藝術的社會功用。80年代之后,巴拉卡的文學創作體現了一個常常被視為弱點的明顯特征,即藝術與政治疆界模糊,而這一點正反映了巴拉卡在整個文學生涯中所堅守的信念:藝術與政治不可分(Reilly, 1994: xii)。在這一意義上,藝術與政治疆界模糊正是巴拉卡自覺踐行其文學服務社會這一理念的具體體現,也是巴拉卡對美國非裔文學傳統的繼承和發揚。200多年來,特別是19世紀以來,美國非裔文學體現了強烈的社會功用性,是非裔民族尋求自由理想、表達變革訴求的重要手段,巴拉卡以其狂放不羈的姿態張揚了這一傳統,賦予其濃厚的時代色彩。特別是在冷戰思維和新批評主導下的美國文學逐漸淡化政治的50-60年代,巴拉卡旗幟鮮明地強調文學的社會功用,對整個美國文學的轉向和美國社會的進步而言有著重要意義。
巴拉卡在其文學生涯中貫徹始終的美學品格是大眾先鋒主義。巴拉卡的個性中具有強烈的反叛精神,他敢于“反叛一切傳統的和常規的”(Early, 1986: 343),他的反叛不僅表現在意識形態,而且表現在文學藝術領域。這就注定了他的文學創作從早期內省式詩歌和小說到荒誕的戲仿式戲劇,再到功用性詩歌、革命戲劇,再到后期的說話詩等不斷嘗試:巴拉卡不僅在主題和文類上不斷變化,而且在文學形式上不斷求新,表現出強烈的實驗性和對文學傳統和文學常規的反叛。50年代,他基于垮掉派詩學理念和美國大眾文化對艾略特和新批評主導的精英現代主義詩歌進行對抗;60年代,他引入黑人文化元素對垮掉派詩歌進行顛覆,在《荷蘭人》中通過族裔性超現實主義化和超現實主義族裔化進行不同于歐洲荒誕派的戲劇實驗;黑人藝術運動時期,他以純粹的黑人文化符號和口頭形式以及語言變異等手段來顛覆自己早期的創作理念和形式,也宣誓與白人文學的徹底決裂;70年代之后他強調詩歌的口頭性、表演性、直觀性,極力突破傳統詩歌邊界,進行以聲音為介質的詩歌實驗。巴拉卡的先鋒性不是以文化經典為基礎、以精英化為目的,而是以大眾文化為基礎、以大眾化為目的,他的文學創作很好地平衡了“現代主義與大眾主義、先鋒技巧與大眾文化”(Kinnamon, 1983: 153)。盡管他對大眾文化的關注和表現在不同時期有不同側重,從垮掉派詩人時期的“泛化的美國大眾文化”到60-70年代的“黑人民眾文化”再到馬列主義者時期“淡化種族界限的大眾文化”,但是大眾文化詩學始終貫穿于他的詩歌藝術實驗。巴拉卡借助于美國民眾和美國黑人民眾的口頭表達、民間和大眾文化形式使其創作面向民眾、接近民眾,充分體現出他持久堅守的大眾文化詩學。巴拉卡的大眾先鋒主義文學實踐具有深厚的政治意蘊,不僅反映了反抗精英主義和種族主義文化的文學立場,也以大眾先鋒主義為文學隱喻表達他重建美國、實現民眾平等的政治抱負。在這一意義上,巴拉卡的大眾先鋒主義體現了藝術性與政治性的高度契合,成為后來者學習的范例。
有學者評價說,巴拉卡憑借其豐富的先鋒作品,足以躋身于當代優秀的先鋒藝術家行列,與約翰·寇爾群、拉爾夫·艾利森、托尼·莫里森、托馬斯·品欽等比肩,這一說法并不過分。不過,就巴拉卡的文學創作和藝術思想整體而言,他作為作家、理論家、社會活動家對美國非裔文學產生的影響可謂巨大。巴拉卡研究專家哈里斯說,巴拉卡“幾乎以一己之力改變了二戰以來美國非裔文學的本質和形式”(Harris, 1995: xvii);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蘭帕瑟德(Arnold Rampersad)也將巴拉卡與菲利斯·惠特利、弗里德里克·道格拉斯、保羅·勞倫斯·鄧巴、蘭斯頓·休斯、左拉·尼爾赫斯頓、理查德·賴特、拉爾夫·艾利森一道列為影響美國非裔文學進程的八大文學家之一。無論上述評價是否準確,都從不同角度反映了巴拉卡不容忽視的文學地位和影響,值得更加深入地研究,同時,研究巴拉卡也是一條研究美國當代非裔文學、美國先鋒文學、美國大眾文化的有效路徑。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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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iri Baraka: His Career, Works and Literary Thoughts
LUO Lianggo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Abstract: Amiri Baraka is a leading author, theorist and social activist in contemporary America, with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upon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American popular culture since the mid-20th century. This paper presents a survey of Baraka’s literary career and major works, and demonstrates Baraka’s literary thoughts with an exploration to the“changing same”behind his shifts from Beat poet to Black Nationalist to Marxist-Leninist-Third Worldist and then to culturalist—his view of literature serving life and his aesthetic view of populist-avant-gardism.
Key words: Amiri Baraka;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 literary view; aesthetic view
作者簡介:羅良功,男,博士,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美國非裔文學和英語詩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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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