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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的私事

2015-04-29 00:00:00阿寧
花城 2015年2期

猜一猜這個人是誰

在我們這個城市里,有人害怕夜晚。

他不是孩子。害怕夜晚不是從童年開始的,小時他反而是個膽大的孩子。他害怕夜晚是從兩年前,據他自己說,自從參加了一個晚宴后他就對夜晚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既盼望又拒絕,就好像進入青春期的青年,苦惱之中又有些迷戀。

這苦惱他只告訴了身邊最親近的人,實際上人們也都知道了,每個人都小心地守候著他的秘密。晚上沒有公務,他會早早躺下。他讓秘書在陽臺放了一張床,他躺在那里看夜晚的天空,繁若春花的星辰。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他數著星星。星河燦爛時他數不過來,月明星稀時他重復著來回數。三個小時后他把不多的星辰數了二十多遍,這時,星星們會像雨一樣一顆顆落下來,天空中閃過一道道雨絲,這時他就該睡著了。

突然來了電話,或者來了一件緊急公務,他再躺下要重新一遍遍地數,直到星星再次像雨一樣下落他才能入睡。你聽明白了嗎?他入睡時間至少要三個小時以上,一個典型的失眠癥患者。

一到晚上他就把所有電話關掉,在他身邊工作的人,也會替他擋掉一部分電話。有一個電話他不能關,那是一部紅色的內部電話,人們習慣于叫做紅機子。

假如這個電話響了,不管多么不情愿他也得爬起來。電話里的事情都處理清,星星雨往往不能如期而至,這就是他絕望的開始。

他躺在那里,再也無心數天上的星星。他回想自己一生經歷過的許多事,星星再不能看到了,一張張臉會在空中出現,這些臉與他有關,在這些臉之后,往往會出現一張他最不愿意想起的臉,一個漂亮女人的臉。他極力逃避。并不是所有回憶都美好,他的手會揪住自己的頭發,或者握住自己身體上的某一組肌肉,極力把思緒引開。

他想起白天路過市政府門口時,看到幾百個人在那里圍著,他們是為超人集團造成的污染上訪。他讓司機繞開大門,從另一側進了大院兒。在那里,那個他不愿意看到的漂亮女人的臉出現了。她依然楚楚動人。她沒有發現他,他完全可以悄悄進入,但他改變了主意,對司機說:不要停車。

他離開市政府,去了另一個地方。

不是患者,不是大夫,她算什么?

季月英的診室永遠是滿滿的,掛她號要提前一個月。她對掛號室說,每天不能超過八十個號,多了她就不看了。實際上她每天都看將近一百個病人,除了正常掛號,總有通過各種關系找到她的。他們拿著方方面面寫來的條子,賠著笑臉。她不能正常休息,每天都要加班一個多小時,對一個中醫大夫來說,這是成功,也是苦惱。

她的學生給她出主意,把掛號費再提高五十元。她拒絕了。她現在的掛號費是醫院里定的,一個號五十元,這是醫院里頂尖的。她激起了很多同事的嫉妒,如果再漲五十元就不是嫉妒而是恨了。

人們說她去了北京,掛號費至少要兩百元。自從出了一個叫張悟本的中醫,人們便認可了中醫的掛號費可以超過千元,并且把這看成是成功的標志。她沒有去北京的打算,她習慣于把找她看病的人,稱為我的病人。在她看來,北京沒有她的病人。

一個穿西服的麻臉男人走進診室,她的助手和學生紛紛站起來,她看了一眼,沒有理睬。她正給一個病人把脈,那個病人嘮嘮叨叨地說著病因,大意是她的兒子本來找了個不錯的對象,打算明年五一結婚。兩周前突然吹了,他們沒有吵鬧,女方也沒有出國或者到外地合資企業工作的打算。在別人看來,這些根本算不上病因。季月英卻饒有興味地聽著,季月英說:你為什么不問問你兒子到底為什么?

病人說:問了,他不說。

季月英說:為什么不讓他爸爸問問?

病人說:我兒子跟我最知心,連他什么時候過的初夜我都知道。

季月英說:那就是說,這原因可能跟你有關。

病人說:我就是想不明白。

季月英說:想不明白就別想了。

病人說:當媽的哪能呵!我整夜整夜睡不著。

穿西服的麻臉在旁邊聽著他們的談話,看到季月英在病歷上簡單地寫著:思慮過度,焦慮。失眠約兩周。月經不調,胸腹脹悶,口苦消渴。接著又寫了她的診斷:肝陽上亢,脾腎陰虛。

季月英的幾個學生還站著,麻臉男人示意他們坐下。一片落座的聲音。他饒有興味地低下頭看季月英寫方子。他猜季月英一定會用柏子仁、黨參、炙黃芪、川芎、朱砂之類的藥,實際上他猜的那些藥季月英一味都沒有用。

他說:我永遠搞不懂你。

季月英問:什么意思?

他說:病人失眠多慮,你給人家調理脾胃干什么?

季月英問:你看病嗎?

他說:不不。

季月英又說:要不,你替我看幾個病人?

他紅了臉,說:我哪有那個本事。我同意,病人還不同意呢。

他紅臉季月英看得出來,臉上的麻子紅了。他們近似調侃地聊著,季月英已經開好了方子,病人千恩萬謝地走了。病人并沒有因為麻臉的質疑,就不相信這個方子。看著病人鞠著躬的樣子,麻臉感慨地說:大夫當到你這份兒上,真跟神仙差不多了。

季月英已經在招手叫下一個病人。

他說:等等,我有事跟你說。

季月英說:下了班再說吧。

他說:不行,我急。

季月英說:那你就趕緊說,快一點兒。

季月英已經把手指搭到了另一個病人的手腕上。他說:我得單獨跟你說,這不是一般的小事,是大事。

季月英說:那你還得再等一個病人,我已經叫號了。

這是麻臉男人早就預料到的。他耐心地站在診室里,看著季月英給人號脈,開方子。她身邊圍著四個年輕大夫,都是她的學生。其中一個還是通過他的關系進來的。他跟那個學生說:先停一下。那個學生看了看季月英,見季月英沒有反對,停止了叫號。

診室里的病人都走后,他坐到季月英對面的凳子上。這通常是病人坐的地方,季月英也習慣性地把手放在脈枕上。她用略帶嘲諷的眼神尋問著他。

他說:你太累了。

這通常是他有求于她時最常用的一句話。季月英說:要不,明天你來替替我吧。

他憨厚地笑了笑,說:病人都是傻子,他們只相信有名氣的大夫。

季月英說:醫院是病人和大夫待的地方,我有時候就納悶,你不是大夫,又不是病人,天天在醫院里干什么?我看你天天還那么忙。

他笑一笑:我的忙跟你的忙不是一回事。

季月英說:說吧,什么事?

他說:我跟你商量一下,把你的掛號費提高到八十。

季月英說:那別的大夫怎么辦?

他說:你不用考慮這些,這不是我決定的,是市場決定的。

季月英說:算了吧。她已經沖助手示意,準備叫下一個病人了。

麻臉用手勢制止了她的助手,說:你太累了,掛號費提高一點兒,你能減少點兒病人,別的大夫也能增加點兒門診量,這對他們是好事。

季月英說:如果你要是問我,我就說不同意。

他問:為什么?

季月英說:我的病人花不起那么多錢,現在的掛號費我都覺得太貴了。

他說:要不,咱們把提成比例調一調,提高到百分之五十。

醫院里規定,掛號費百分之四十歸大夫,百分之六十歸醫院。提高到百分之五十,就意味著季月英每月收入能增加一萬五千元,這消息讓旁邊的學生們興奮起來,他們一齊抬頭看著季月英,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事。

季月英問:為什么?

他說:因為你太累了,我不忍心。

季月英用最簡單的話回答他:我不累。

他問:提不提?

她說:不提。

他說:你不提,別的大夫也不能提。

她說:我不管別人,我不提。她轉過頭對助手說:叫下一個病人吧。

助手看了看麻臉,見麻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他說:你再考慮一下吧。

季月英說:不用考慮,我不為錢看病。

一個顫顫巍巍的老人走進來,他不好意思說自己的病癥,只是不斷地跟季月英說:老了,沒出息。

扶著他的婦女說:我爸夜里不睡覺,我們說他也不聽。

季月英按著脈問:是不是小便不受控制?

老人說:老了,沒出息。早就該死了,每天早晨我都問自個兒,這是活著呢,還是死了,再一看,兒女都在旁邊,活著呢。怎么想死的反而死不了呢?

季月英已經開好了方子,說:你吃了這幾副藥,放心大膽地睡。社會天天進步,好日子還在后頭呢,干嗎要死!她對老人的兒媳婦說:他是怕尿了床。又對老人說:吃了這三副藥,不行再讓兒媳婦陪著你來。

婦女說:我爸就是信你。

老人顫顫巍巍地走了。季月英問麻臉男人:你還不走?

麻臉男人問:你怎么知道那是他兒媳婦?

季月英說:在閨女家,他就不怕尿床了。

麻臉男人對幾個學生說:這就是好大夫呵,當一個好中醫可不止是會開方子,得什么都懂才行。

季月英不高興了,說:你要是再不走,就真影響我了。

麻臉說:我還有一件事要跟你說呢。

季月英放下筆:說吧。我知道你現在才進入正題了。

麻臉說:有個人想找你看病。

季月英:這事他用不著找你,自己來就行。我又不怕病人多。

麻臉說:不是人家找我,是我找人家。

季月英問:為什么?

麻臉說:這是個特殊病人,我是接到市政府辦公廳的電話才知道的。他們問我咱們醫院有沒有好大夫,我推薦了你。

季月英說:以后你可別這么推薦了,沒看我有多忙嗎?

麻臉說:給他看病有好處。看到季月英臉上不滿的神態,他立刻改口說:對咱們醫院有好處。

季月英以為他要加號,她說:今天的號已經掛滿了,最快也只能是明天來。

麻臉說:不是那個意思。他來不了,得咱們過去。

季月英說:過去?

麻臉說:就是咱們去市政府,我陪你去。

季月英說:你自己去吧,我不去。我這里的病人都看不過來,看他一個,得耽誤多少人。你告訴他們,我從來不出診。

麻臉說:這話我怎么說得出口。這是個特殊病人,是秘書長打來的電話。

季月英問:誰?

麻臉說:我現在不能說,見了你就知道了。

季月英說:咱們醫院這么多大夫呢,你找別人去吧。下一個。

看到季月英堅決的樣子,麻臉無奈地走了。

另一個辦公地點

市里最好的酒店叫太谷酒店。

在這家酒店里,發生過許多故事,比如一個香港老板曾經長年包租了這里最高的二十三層和二十四層,使這里燈光輝煌,流光溢彩。

五年以前,公安部來了一個偵破小組,他們化裝成澳門生意人住進了二十二層。三個月后一個特大賭博集團偵破了。從那以后,二十三層和二十四層正式對外開放。

前年,這里住進來一個銀須銀發的老人,身邊跟著一個靚麗女子,老人說那女子是他的學生,女子卻說她是老人的太太。老人對她的說法也不否認。他們住在一個套間里,還包了一個大會議室,除了帶著那女人到外面游覽,赴別人的宴請外,老人就在會議室里作畫。

他說他今年已經八十三歲,有人開玩笑問,這個年歲還能讓太太滿意嗎?老人笑而不答,女子替他回答:他各方面都很優秀。

據他自己說,他是齊白石的最后一個弟子,因為年輕時好色,齊白石發現后把他趕出了師門,不再承認他是學生,但他在畫技上得到了白石老人真傳,京城沒有不知道他的,只是報紙上從來不宣傳。

老人說他的畫被美、英、法、意各國藝術館收藏過,收藏證書由太太保存。看別人不信,那女子立刻拿了出來,眾人不得不信服。年輕時的劣跡斑斑使他的這些成就一直被埋沒,他對別人說:我為年輕時的好色付出了代價。

人們掃一眼他身邊站著的靚麗女子,問:為什么現在仍然好色?

老人說:好色是一種基因,就像同性戀一樣,是改不了的。再說我該付出的代價已經付出了,為什么還要改變?

老人說國家雖然不宣傳他,但他的畫作在海關是限制出境的,這只是海關內部掌握,沒有對外公布。因為這個原因,他跟許多高級領導人有交往,有些還成了好朋友。他讓女子拿出他的影集,跟他合影的都是身份顯赫的人,市里許多人認為他不光是一個畫家,還是一個有通天本事的人,他被這些人看成是資源。

轎車開進太谷酒店,他下了車。

昨夜的失眠使他眼圈兒發青。好長時間他不愿意來這個酒店,這里有他的房間,也在二十三層,他在最東邊,畫家在最西邊。酒店老板特意把他安排到這里,希望他和老畫家成為朋友。這自然是為他的升遷考慮。但市里另一位領導先他一步跟畫家混在了一起,他不得不敬而遠之。

有一次畫家在電梯里對他說,要送他一幅荷花,畫家說他身上有高潔的品行。他笑著對畫家表示感謝。畫家后來并沒有真送他,他也沒有找畫家索要,發現另一位領導經常上二十三層后,他便不肯來這里住了。

市政府門前上訪的場面,昨晚失眠時在腦海里反復出現,那個漂亮女人使問題復雜化了。他離開市政府到了這里。老畫家已經走了,后來再沒有在本市出現過。畫家曾對那位領導說,可以把他提成副省級,條件是他要先拿出三百萬,事成之后再付兩百萬。這幾乎是天方夜譚,但他的影集和十幾本收藏證書證明他有這個能力,領導沒有說這不可能,也沒有答應給他錢,本市一個企業家自告奮勇為領導出了三百萬,領導默許了。

這個詐騙案破獲后,那位領導被免去了職務。酒店的生意受到很大影響。他一直以為,是那個失足的領導救了他。如果不是因為對方先他一步跟畫家交了朋友,他也會成為畫家的朋友。

那位領導被免去職務后,他接替了領導的職務。他不但避了禍,還升遷了。一切都在一念之間,不能不承認冥冥之中有命運在主宰。履新職后他到省城看望一位老領導,老人諄諄教誨道:從政是個高風險職業,頭腦要時刻清醒!

進到房間里,他立刻通知和大門口上訪事件有關的人員到這里開會。他當時雖然躲開了,事情不能拖。一個小時后,由十三位有關部門領導組成的緊急工作小組成立了,散會后立刻分頭開始了工作。他對自己的效率很滿意。當下屬們從這里離開,困意浮上來,但他不打算睡覺。

現在睡著晚上更難以入睡。他倒愿意在這時想一想和那個漂亮女人有關的一切。他們的相識是二十五年以前,每一個浪漫故事都是一個感傷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其實每一位年過五旬的人都愿意回味。

醫院里的金木水火土

季月英的生活是兩點一線,從家里到診室,從診室到家里。她不接受別人的宴請,慢慢別人也就不再請她。從一結婚她就沒有做過飯,開始是婆婆做,婆婆去世后她愛人做,這幾天她愛人到外地開會,她不得不自己做。她有特殊的做飯方式,把幾種菜放到清水里煮了,蘸著醬油吃,另外再煮一個雞蛋,或者一杯奶,就足以支撐她近百人的門診量了。

走到單元門口,她看到麻臉在等著,手里提著一箱伊利牛奶。她料定他會來這里,說:你也知道,我從來不到外面吃飯。她邊說邊往上走。

麻臉跟著她上樓,說:我沒地方吃了,來你這里混一頓不行嗎?

季月英說:恐怕不方便吧?我老伴兒在外地開會。

麻臉說:那有什么。你每天給我吃六十克枸杞,我都沒壞心眼兒了。別忘了,我已經是快退休的歲數,在我老伴兒那兒早就退了休。

季月英的笑容一閃即逝,她默認了他的說法。她開了門,他跟了進去。

家里亂得一塌糊涂,到處是雜物,到處是書。麻臉一進屋就開始收拾,他把茶幾上的沙發墊放到沙發上,把沙發上的水杯放到茶幾上,把客廳橫倒著的拖把放回衛生間,把衛生間的書搬到客廳的書架上。季月英不干了,說:你別動我的書。

麻臉說:別的地方我不動,只把衛生間里的書拿出來不行嗎?

季月英不再反對。她說:其實你拿出來也沒用,以后我還得拿進去。

麻臉說:我覺得老黃娶了你挺倒霉的,你不光不做女人該做的事,還像一個沒有家庭衛生觀念的孩子。

季月英說:我也這么想。我不會做飯,只會煮白菜,你真得打算在我這兒吃?

麻臉說:那當然,這是健康食品。我能把你各個屋的書放到一起嗎?

季月英說:不能,我已經說過了,原來在哪兒放的,還放在哪兒。

麻臉說:好,好。

麻臉小心地把書拿開,用抹布擦去家具上的灰塵,再把書放回原來的位置。他說:老黃收拾一回屋子,比一般家庭婦女收拾一回還累。

季月英說:他不收拾屋子,只管做飯。屋子我一周做一次掃除。

麻臉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后來他們不再說話,麻臉兢兢業業地打掃著,季月英在廚房里不知做著什么,麻臉不看也不問。他已經下了決心,不管季月英做出什么,他都要暴飲暴食一次。

看得出來季月英家不缺錢,用的東西都是高檔的,將近二百平米的房子,換一個能干的主婦會收拾的溫馨、舒適,到了季月英這里只不過多了一些放書的地方。她閱讀很廣泛,甚至在金庸的小說里也畫了記號,有的還打了重重的問號。感嘆號。床頭放著一本毛澤東的《矛盾論》,是一九五六年版的那種小冊子。麻臉拿著小冊子來回看,覺得以前小看了這個女人,以前關于她的那些傳說,不過是她故意涂抹出來的保護色。

在一個書架上,他發現了一包已經打開的衛生巾,他拿起來看了看。正好季月英出來,說:你這人怎么這么低級。

麻臉說:我是無意中發現的。

他看見季月英的臉紅了,說:你真優秀,我們家那位不到五十就不用了。

季月英說:討厭。

麻臉說:這種東西應該放在衛生間,別人看見,難免會想入非非。

季月英說:沒人敢來我家,我今天本來就不該允許你進來。

麻臉說:你現在后悔已經晚了。

麻臉走進小餐廳,發現季月英不光煮了菜,還煮了一條魚。他夾了一口魚嘗了嘗,說:美味。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真是人不可貌相呵。

季月英顯出孩子般開心的笑容,她說:你今天從一進門就變著法兒夸我,都夸到婦女用品上了。說吧,想讓我干什么?又是讓我到市政府出診嗎?

麻臉放下筷子,沉下臉說:錯了,我今天是來批評你的。昨天在診室里當著你那些學生,我不好意思說你,回家想了一夜,覺得你有些思想是不健康的,對你也是有害的,我必須要跟你好好談一談。

季月英有些莫名其妙。

他說:你昨天說的那是什么話,我不是病人,也不是大夫,你的意思是說,我在這個醫院里多余是吧?

季月英向他道歉。他說:這不是道歉的問題,是要改變思想觀念,你帶著這種思想成不了好大夫。

季月英笑了一下,心想,我是不是好大夫也不是你封的。

麻臉說:是的,我雖然也是學醫出身,但已經將近二十年沒給人看過病了,我不是大夫,但我在這個醫院里并不是可有可無,你季月英看病,是讓病人的機體有效地運轉,陰陽相合,五臟六腑相互協調,對不對?

季月英不得不說:嗯,你還真懂中醫。

他說:我是要讓這個醫院陰陽相合,每個醫生各安其職,每個部門互相協調,醫院里這么多科室,別說CT、核磁,X光,化驗,大大小小十幾個手術室,就是最不起眼的門衛出了問題都不行。麻臉說著夾了一大塊魚放到嘴里,嚼了嚼說:真他媽的好吃。

季月英看著他,心里想:他到底要干什么?

麻臉緩和了口氣,繼續說道:金木水火土,心肝脾肺腎,上中下三焦,十二條正經,八條奇經,十五條絡脈,不光人身上有醫院里也有,我得讓它們相互配合,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醫院沒有你季月英行,沒我這個院長一天也運轉不下去。

季月英說:你說了這么多,不就是想讓我出診嗎?

麻臉說:我今年五十八了,去年就過了退二線的年齡,上面不讓我退是因為找不出能接我的人。我不指望升遷,我的孩子在德國,已經有工作了,我老婆退了休無欲無求,并不是我個人有求于市政府,是咱們醫院需要大頭兒的支持。住院部大樓人滿為患,走廊里到處是躺著輸液的病人,我想再建一座大樓,就得跟市政府要錢,你季月英再有本事,一下也掙不出這么多錢來。

季月英的笑容里有些嘲諷,但實際上她已經被感動了。她說:我要是出一趟診,最快也得少看二十個病人,我不能為一個人,耽誤二十個人看病。

麻臉說:我不強迫你,一切你自己決定。

季月英又說:我不愿意進市政府大院兒,我一輩子沒進過那兒,也一樣給人看病。

麻臉說:可以不進大院兒,但肯定不能來醫院。要不,到太谷酒店怎么樣?

季月英說:他到底是個多大的官兒。

麻臉說:你想吧,能想多大就是多大。不過,他是咱們本市的官兒。我這么說吧,在市政府里就是最大的了。

季月英疑惑地問:市長?

麻臉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書呆子,來了家里才明白,你可不光看醫書。

季月英說:我看別的書也是為了看病。到了我這個歲數,得醫外求醫。

麻臉說:好一個醫外求醫,你不妨把這次出診,也看成是一次醫外求醫。

季月英無話可說。

為了不讓她尷尬,麻臉轉換了話題,他跟季月英探討什么是最佳烹飪方式,清水煮菜可以使菜中營養成分損失得最少,但這種方式也有軟肋,要依賴不同的汁料實現不同的味道。他沒有說季月英桌上擺的三種汁料是不是最佳,只是把桌上的魚和菜都吃了。

臨別時他問季月英:我可以不可以理解為,你已經答應了我的要求。

季月英堅決地說:不可以。

我們都有年輕的時候

他包里放著十幾份文件,都是急件,本來想在太谷酒店里安安靜靜地批閱。看到第五份文件時他站起來走到窗前。這是一份通報,本省另外一個市由于河道大面積污染,造成幾千只鴨禽死亡,七個孩子到河里玩耍,兩個經過搶救脫離了危險,兩個沒有搶救過來死了,另外三個還處在深度昏迷中。

國務院三部委組成了聯合調查組,中紀委也提前介入,調查重大污染事件背后的腐敗。國內大大小小幾十家媒體進入了該市,一些國外媒體也隨之潛入。

一個月前他曾經跟該市市長一起開會,對方原來也是常務副市長,剛剛提拔為市長就推出了宏大的發展規劃,要在五年內讓該市的經濟總量翻一番。這自然是為下一步升遷創造條件,現在這么多媒體聚集到那里,他的升遷之路恐怕不那么平坦。

他有些同情這位市長,排污企業并不是這位老兄批準興建的,就像現在市政府門口的亂子也不是由他造成的,他是現任市長,出了大事就得免他的職。窗外灰蒙蒙的,一種叫PM2.5的微粒在空中超標懸浮著,市里抗議的人明天可能增加一倍,誰能說這位老兄經歷的事情,不會在他身上發生呢?

他后來遇見過前任市長,對方說現在很好,無官一身輕,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真是那樣就不會說這種話了。失去權力的滋味很難受,無事可做的滋味更難受,許多人說超人集團跟前市長不是一般關系,他在外市當副市長時就一力支持這家民企,調到這里當市長時把這家企業也“帶”了過來,市里人對他痛恨不已。

超人集團的老板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子,笑容可掬又滿臉橫肉。隨著空中惡臭的味道越來越難以忍受,市里對這位胖老板和前任市長的關系也傳得越來越邪乎,直到去年前市長被免職,傳說才平息下來。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真正的老板并不是那位胖子,換成了一位衣著華貴,容貌可人的漂亮女人。滿臉橫肉的胖子變成了謙恭的隨從,大院里的干部們感慨,人家把城東的空氣都搞臭了,真正的老板才浮出水面。

她剛才在市政府大院里站著,是等著和他見面嗎?他們在公開場合見過,握過手,合過影,但他一直不肯在私下里會見她,她似乎也沒有刻意要求過。雙方都在回避。

他上高中時兩家在同一個大院兒住,那時她剛剛上初中,彼此的吸引是不自覺的,他們忘了自己還是中學生。她比現在略胖一點,臉上一雙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眸子看人很專注,臉色紅潤,像鮮艷的水果飽滿而多汁,他在一本小說里看到過秀色可餐這個詞,上課時常常浮現出來。

他生了病,整夜整夜睡不著,失眠的毛病就是那時落下的,很難理解那時對一個尚未了解的人會產生強烈的好奇,他有無窮的想象力,她身體的每一個暗處、皺褶,細密的毛發,流淌的唾液,都是他想探究的。在課堂上他臉色蒼白,昏昏欲睡,她卻越來越健康、樂觀,發出沒有緣由的笑聲。

他們每天在操場見一次面,縣二中正在搞基建,要借用他們學校的操場。上午十點,他留心看著初中的各個班級,她和她們班的同學一起迎面跑來,她看見了他,朝他笑一下,他還她一個笑,每天如此。

放學后才是他們的天地,父母們本來就是朋友,對他們經常在一起從不干涉,他們的借口很多,比如她要問他一道題,他要跟她借一本書,等等。她家房子多,總有一個單獨的房間屬于他們。本來不愛說話的他變得侃侃而談。他突然發現了自己的才華,理想突然而至,目標清晰明確,世界呈現在他面前。

有時他們突然靜下來,她不再問,他也不再回答,他們靜靜地相對而坐聽著對方急促的呼吸聲,那份安靜中的激動是一生的享受,他們只要看著對方,千言萬語就在空中流動著,回到家后,他久久平靜不下來。

他在深夜里站起來,看著外面的星星。她的身體寧靜、姣好,在空中飄拂著,有時像云朵,有時像棉絮。有時朝他緩緩飄過來,濃濃地裹住了他。

即將高考時,他的身體再一次出現問題,他記不住剛剛學過的單詞,已經理解了的數學公式變得似是而非,他懷疑老師講錯了,又不敢舉手問。

每天下午低燒,去過醫院好幾次,醫生們查不出原因便說這是青春期現象。一個周末的下午,他的體溫達到了37.6°,到醫院后卻正常了。從醫院返回時,他看見她在一個小巷口站著,他不知不覺走過去,她朝他笑了一下,轉身向小巷更深處走,他不知道怎么辦,看見她在不遠處朝他笑著,正在猶豫,她悄悄做了一個招手的動作,男人的勇氣就是這么激發起來的,他忘了還要上課,忘了母親還在家里等著,跟著她走進最里面的院子里。

他注意到她把院門隨手鎖上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她牽引著他走進屋里。他手心里都是汗,她也同樣。這是她表姐的家,表姐出國了,鑰匙交給了她母親。母親覺得這里安靜,卻不知道是把無邊的寂寞交給了她。

他隨著她進到里屋,一張雙人床迎面襲來,這種床在當時算豪華的,小縣城里剛剛興起,它的寬大是暗示,他看了她一眼,她的臉紅了,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像街頭鐵匠鋪里打鐵的聲音。

離開時他帶著強烈的負罪感,她卻顯得如釋重負。她站在門口送他,歪著頭的樣子讓他想看又不敢看。他的低燒從那以后就好了,體溫總是36.5°。在學校兩個人彼此躲著,他在操場上再也看不到她,就是看到了,她的目光也不再看他,有時能聽到她的笑聲,但那是笑給別人的。

一天晚上他又去她表姐家,聽到里面有放音樂的聲音,再敲門,音樂聲小了,卻沒人給他開門。門上有個貓眼,他看見貓眼暗了一下,隨后再也沒有變化。他等了一會兒,離開了。失望使他的頭腦變得正常,他用十分鐘就背下了語文課上的木蘭辭,數學題重新變得有樂趣,英語單詞都用漢字標出發音,他總能輕松地在漢語發音和英語發音之間轉換。他的臉色依然蒼白,在教室里常常沉思,他在一個下午完成了由孩子到男人之間的轉換,可惜沒人承認,唯一一個應該承認的人正在疏遠他。拒絕沒有打垮他,使他變得深沉起來。

他上大三時,她考入一所中專院校,他們在同一個城市,兩所學校相距不過三站地。一個偶爾機會他們見了面,兩個人卻像從來不認識似的。他們在別人的介紹下握了手,短暫的問候之后留下了聯系方式。他以為她不會再理他,沒想到她很快就到學校里找他了。

初中時她不過是個美人坯子,現在出落成了真正的美人。渾身散發出的成熟氣息,似乎也不是她這個年齡應該有的。他有些陌生和膽怯。宿舍里的同學相繼離開,一個同學朝他擠了擠眼睛。他有些不自然。

他早就期待著這次相見,想象中的親昵沒有如期而至,一切都是客客氣氣的,他問她為什么后來不理他了,她看了一會兒窗外,說:我怕影響你高考。

這句話讓他感動了半生,一到夜深人靜,或者在電視劇里看到某個情節,這句話都會跳出來。他相信這是真話。記得那次在她表姐家,她跪在床上仔細看著他身體的各個部分,當時他昏昏欲睡,她說:我要記住你的全身。

現在回想,她當時就決定要疏遠他了,她撫摸著他,充滿留戀。現在她坐在他對面的床上。他想過去和她并排坐在一起,剛剛站起來她就說我要回去了。

他送她。以往的感覺已經不在,似乎存在著某種障礙。后來他到她的學校里看望過她,她指著身邊一個男人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

那人不是學生,一個成年人,他推斷比她要大十幾歲。尷尬在他臉上一閃而過,熱情迅速覆蓋了不快。對方卻不冷不熱的樣子,他只好離開了。他聽見她在身后解釋說:就是一個老鄉。從那以后,他再沒有找過她。他們已經走在不同的路上。

最晚出現的“我”

季月英是個好醫生,她把手放在我手腕上,只十幾秒鐘就盯視了我一眼,說:你沒病!我告訴她,我是個失眠癥患者。她說:你睡眠好得很,身體沒有任何問題,也許你是心里有事吧。

我讓她開幾副藥,她說,藥都有毒,有病的人吃了治病,不需要的人吃了有害。

補藥呢?

她說:補藥也是藥。

想跟她多聊會兒,她的目光已經轉向了后面的病人。我在走廊里等著,等到她下班再邀請。我曾用這種辦法等一位國企老總,如愿與他共進了晚餐,她卻說她從來不在外面吃飯。再想多說她已經走了。這是個冷漠、無趣的女人。

晚飯是和院長吃的,我懷疑她這么拒絕我,和我是一個漂亮女人有關,我跟男人打交道基本都是成功的,差不多所有女人都排斥我,姿色平平的女人沒有喜歡我的。院長說不是這么回事。

院長說:同性相斥的原則對她不靈,她算不上什么女人。女人該做的事,她一樣都不會,不會做飯,不會收拾屋子,孩子是婆婆替她帶大的,衣服從來都是丈夫洗。她只是一個好大夫而已。不過,她倒是能生孩子,生了一個。

我笑,仍然對她好奇。

院長介紹說,她在這家醫院工作了三十多年,做過十年西醫,調過七八個科室,跟所有領導都不冷不熱。她叫不出院長的名字,一個已經調走兩年的院長,她還以為仍然是她的領導。領導對她當然也不重視,所有的學習、進修機會都沒有考慮過她,更不用說各種評獎,評先活動。現在的名醫推介欄上,她的內容最少,但是找她看病的人最多,這是誰也沒辦法的事。

在中醫最不景氣的時候,她要求改中醫。當時這位院長還連副院長都沒當上,他們是同學,他問她為什么改行。她的理由讓他覺得可笑:我只想跟病人打交道。她的意思是中醫可以獨自看病,不用求助別人配合。現在再想這話一點兒也不可笑,當一個好中醫有一個脈枕就可以,用不著領導的支持。

她總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吧?我問。

院長搖頭:她什么都不需要。

什么都不需要?不可能吧?

真沒見她在乎過什么,她只需要病人,這又是她最不缺的。

這么說,這是個沒有軟處的人,我又偏偏喜歡找別人的軟處。我自言自語。

那沒用,她不缺錢,送禮對她沒任何作用,平時她也不跟別人打交道。她唯一的愛好是看書,家里也不缺書。她油鹽不進。

我沒遇到過油鹽不進的,只要是人,總有可以攻擊的地方,我一邊吃飯一邊暗自想著,首先要把這位院長穩定下來。我問他:我能幫你什么忙?院長說:你不用考慮我,咱倆目標一致。你只要能讓她給市長看病,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他想給醫院蓋一棟住院大樓,投資差不多將近一個億,一年多以前找到我,我告訴他現在有更重要的項目,一時還顧不上。市里好些市民要求我們搬遷,我再在這里投資還有什么意義?我沒有把口子堵死,只是說要等一等再考慮。他肯定仍然希望我投資,正像他說的一樣,我們的目標一致,我需要市長,他也需要市長。

我說:你組織醫院的大夫到歐洲考察一下醫療機構吧!費用我出。院長搖頭說:她對出國不感興趣,以前組織過類似的活動,她從來不去。

她不洗衣服,送她一套洗衣設備好不好?

院長說:她家早就有洗衣機,還是名牌的呢。

我說的是那種豪華的,帶烘干設備的。

院長說:這是幫她丈夫,對她沒用。

幫她丈夫她不高興嗎?

你不能按常人的思維想她的事。

對了,她不是愛看書嗎?我到古籍書店里,給她買一套宋版的線裝醫書。北京有一個大收藏家,專門收藏這類東西。

院長沉思著。

我說:十幾萬元一套的那種。

院長說:那得買對了,她從來沒看過的書可以。

你知道她想要什么書嗎?

院長說:我也不知道,她看的書,我都沒有看過。

那我也有辦法。我打電話給北京的辦事處讓他們負責這件事。二十四小時之后,他們告訴我,有明代的《外臺秘要》,還有元丹貢布的《四部醫典》,忽思慧的《飲膳正要》,和清代葉天士的《臨證指南醫案》。這讓我有了信心。

我再找季月英時,仍然掛了她的號,但不再讓她給我號脈,我告訴她,想自己學一學中醫,以后給自己做一些調養。

她說:那我們不就失業了嗎?

我理解她對我還有好感,不然不會跟我幽這一默。我說:我們再學,也代替不了職業醫生,不過是懂一點養生知識而已。我家里有一些古醫書,以前也看一看。她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問:都是什么書?

我便把北京那邊告訴我的幾本書說了。她說:《外臺秘要》不是明代的,是唐代的。后來不同朝代都有人整理過。《四部醫典》的作者也不是元丹貢布,元是元朝,丹貢布才是真正的作者。我心里暗暗叫苦,北京那邊工作不細心,讓我現在出丑。

我給自己解釋:我古文底子差,看得似懂非懂。也許你能看懂吧?

我不過是天天看。

我趁機說:哇,天天看?那這書真應該歸你。

她說:《外臺秘要》有四十多卷,一些卷我看過,還有十幾卷沒看過。不知道你有哪些卷?

我壓抑住興奮,說:我也記不得了,回去看一看告訴你。

她說:你不用再跑了,打我手機就行。

她把電話號碼告訴了我。我大喜過望,但仍然說:你這么忙,怎么好意思打你電話。

她說:下班以后再打。

從醫院出來,我把北京的下屬狠狠批了一頓,告訴他們立刻把《外臺秘要》全部買來,一本也不能少。我聽他們口氣有些猶豫。加重語氣說:不管花多少錢都買,這件事要快,一兩天之內辦好。

院長聽說季月英給我留了電話,顯出欽佩的樣子,說:太厲害了,到底是當老總的,就是比我們本事大。

我跟他說了事情的經過,請他配合。他說:一定一定,季月英要是問起來,我會把你說成中醫世家出身。

我說:那也不用,只要說我某一位親戚是北京的醫家就行。

我們成了兩個密謀的人,而且是針對一位一心為病人服務的女大夫,這有些不舒服。院長解釋說:我們都是出于善良的目的。

胖子的多此一舉

這里是貧困市,歷屆領導都不愿承認貧困,總想弄成經濟強市。無奈這兒沒有地下資源,邊緣幾個縣倒是有一點點鐵礦,煤礦,少得像胡椒面兒。

市民的致富熱情并不低,人人都在做致富夢,一些縣建起了小商品批發市場,農機配件市場,廢舊汽車市場……周圍農民進行相應的生產,一輪下來,富了一些人。可惜市場上假冒偽劣橫行,很快又衰落了。

各縣又用政策招商,減免各種稅費,引來了一些小資金,大項目還是招不來。市領導下達招商引資指標,各縣完不成的不光不能提拔,還要調離。土地的價值開始顯現,有些縣甚至提出了零地價,我白給你地,你在我這里建廠。

引來的仍然是小企業,看著其他市經濟排名一步步往前走,領導們急呵!前任市長把超人集團引來時,人人都以為天上掉下了餡餅,幾十個億的大項目,聽說真正的老板是香港的,胖子是中方代理。

那時誰看見胖子都覺得親切,給市里解決了多少就業呵,一年上千萬的利稅,據說全部投產利稅能達到近億元,領導們覺得抱了個大金娃娃。

投產后,周圍居民覺得臭。臭味兒絲絲縷縷,好像漂亮女人放了一個臭屁,羞答答、怯生生,裝出與己無關的樣子。投產兩年后企業成了生育多年的老婦,屁放的公開、響亮、有恃無恐,臭味兒越來越不堪忍受。市民冬天沒法兒出去散步,散步得戴口罩,夏天不敢開窗通風,開窗得等刮大風。

一家機構檢測,發現地下水被污染,自來水管道里流出的水,合格率不到百分之三十,重金屬超標幾倍,這比臭還可怕。市民們聽不懂專家們說的指標,不合格是一個抽象概念,就像都聽說過鬼,誰也沒見過鬼。總覺得危險像一個誰也沒見過的怪獸,雖然兇猛,卻離他們很遙遠,直到周圍有人得了癌癥,得了白血病,人們才明白鬼真來了。

在超人集團廠區周圍的居民開始上訪,找市里,市里讓找區里,找西市區,區領導讓找西關辦事處,西關辦事處說要請示區領導。市民們掀起了一輪更大的上訪。一些人決定到省里,市里自然要阻止,這些市民答應不再去省里,卻在深夜上了通向省城的火車,第二天省信訪辦給市里打電話,區里派了幾輛大轎車,帶著面包、香腸、礦泉水,隆重地把上訪市民接了回來。

前任市長派了最信任的一位副市長給市民們開會,告訴他們市里正在想辦法解決,但協調需要時間。第二天,市委書記親自過問,和前任市長一起進入超人集團,這次考察沒有帶新聞單位,有記者聽說后趕了過去,市委辦公廳嚴令他們回去。市委書記和前任市長一起把全廠的生產環節都視察了一遍,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沒有一個環節是排污的,所有排放都經過了處理,排出的廢氣和污水都是合格的。

兩位領導當然明白怎么回事,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什么游戲沒玩過。兩個人互相試探,市長讓書記先說,書記讓市長先說,前任市長只好先亮出了底牌。

他認為應該由超人集團負責向市民們做好解釋工作,由西市區組織市民代表,進入企業參觀,企業高層親自給市民講解生產和環保流程。超人集團不領這個情,他們說跟群眾越解釋麻煩越多,跟領導解釋清了就行。這讓前任市長很不高興。

市委書記是最后做指示的,他要求超人集團給市里寫一份真實的報告,不敷衍,不說假話,把真實情況說清楚。他說:我們這幾個領導好糊弄,群眾比我們眼睛亮,如果你們仍然認為自己沒有排污,我就從北京、上海請一個專家組來,讓他們來考察,找出市里的污染源。據說超人集團的老板當時臉色就白了。

這話很快在市里傳開,市民們對市委書記很有好感,說這是市委書記向老板的一次“亮劍”,他在市民中加了分,也把與市長的分歧公開化了。

胖子低頭哈腰送走市領導,卻沒有按期向市里交報告,這個報告沒法兒寫,不如實寫書記不饒,如實寫只能招來更多專家。

市里催,他跟領導解釋說,我們也在請專家幫助查找漏洞。雖然拖不是辦法,現在只能拖中求變。胖子每天笑瞇瞇地接待各方領導,暗中卻調動起上層所有關系,幫助市委書記升遷,市委書記當然不知道,但他們給書記做這種好事,是想讓前任市長盡快提起來當這里的一把手。根本用不著市委書記知道。

三個月后,傳來了市委書記要提拔的消息,前任市長的事卻沒有動靜。這時胖子把老畫家請了過來,介紹他和前任市長相識。幾次交往后老畫家為前任市長鳴不平,說你早該提成市委書記了,可惜你只懂實干,不懂跑官,老畫家說了許多順口溜,什么“不跑不送,原地不動!”什么“背心改乳罩,雖然是平調,位置更重要”等等,酒桌上笑聲不斷。

胖子就在這時候提出來:你上面那么多關系,也開發開發嘛。

畫家在關鍵時刻不含糊,用廣東話直白地說出來:你拿五百萬,我給你搞定。

胖子說:把你的畫兒送幾幅就可以,還要什么錢。

畫家說:有人畫可以,有人畫不可以,要不你先付我三百萬,剩下的用我的畫。事成之后再給我兩百萬畫錢。

前任市長矜持不語,做出要走的樣子。胖子趕忙說:市長不干這種事,錢我給你。明天先給你劃賬三百萬,剩下的兩百萬你也朝我說。我這人愿意幫助朋友,朋友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

這是男人的宴席,豪爽、義氣,慷慨、豁達,想的都是大事,做的都是好事,這個世界沒有算計,沒有坑騙,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弱肉強食,都是幫朋友的,沒有拆臺的,都是不求回報的,沒有斤斤計較的,前任市長雖然不動聲色,內心已經泛起陣陣感激。

老畫家是怎么變成江湖騙子的,連胖子也搞不明白。他們認識了十幾年,多次使用過這個老家伙,只要花到了錢沒有不靈的。他知道他畫的不是那么回事,所謂齊白石的學生,只是愿景,可是他在上面的確有些關系,他的畫不怎么樣,但拿著叫門還是能叫開一些的。這次怎么就不靈了呢?

本來是一個完美的設計,畫家現了原形,后面就一塌糊涂了。胖子后悔多此一舉,他本來可以自己辦,為了在前任市長那里增加感情分,特意讓畫家出來唱戲,沒想到戲唱砸了。

幸福家庭是什么樣子

季月英在家里總是煩躁。她在醫院里耗盡了耐心,每個病人都想多問她幾句,多說一些癥狀、病因。聽病人的主訴像在選礦,要從一大堆啰啰嗦嗦的廢話中聽出有用的來。季月英看似漫不經心,其實耳朵像雷達一樣運轉。

每天近百人的門診量讓其他大夫心生妒嫉,對她卻是無盡的消耗。家里的沙發旁邊有一張躺椅,丈夫在上面鋪了厚厚的被褥,她回到家就躺在那里,等著丈夫把飯做好了叫她。

這是一個倒置的家庭。丈夫在勞人局當了十六年科長,毫無升遷希望,他從來不跟領導一起吃飯,下了班就走一分鐘都不耽誤,因為他得給老婆做飯,以前有一任勞人局長曾經跟下屬說過:兩種人不能提拔,不孝順父母的,怕老婆的,第二條就是對著他說的。后來的局長基本上都沿用了這兩條。

季月英在躺椅上坐下,他走過去把遙控器遞到她手里。季月英不發愁看病,卻發愁找不到好臺,太刺激的她不看,太貧嘴的她也不看。她對新聞節目沒有興趣,阿富汗和利比亞打仗她都不關心,那些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傷員是西醫的強項,跟她沒有關系。國內GDP的增長,物價指數的提高,她都聽不懂,她從來不在外面買菜,漲不漲價跟她也不發生聯系。

動物世界是個好節目,只是膩歪看動物交配的場面,空中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土里爬的都做這種事干什么。人跟動物其實沒多少區別,愛情是吃飽了撐得沒事的人杜撰出來的,土鱉蟲也追求雌性,那也是愛情嗎?

她知道自己有個好丈夫,但有一點兒不如意仍然火冒三丈,丈夫永遠在遷就她,這跟愛情無關,卻跟習慣有關。如果她有愛心的話,也是對病人的。她對自己的孩子都沒有耐心,孩子跟她是淡漠的。她知道,沒有丈夫,她無法過現在的生活。

丈夫極少到外地出差,偶爾出差也一定會把她吃的、用的準備好,告訴她都放在哪里。有時她躺在躺椅上幻想丈夫死了,她成了寡婦,這么一想她就很恐懼,對丈夫的依戀會濃濃地升起,心里生起許多歉疚。

現在她躺在那里,聽著丈夫在廚房里傳出的刀鏟碰撞聲,除了看病她沒有生活,生活需要精力,從醫院回來她哪還有精力。她的生活都是耳朵里的。炒菜的聲音,做家務的聲音,洗衣服的聲音,是丈夫演奏給她聽的。什么是愛情,能讓她踏踏實實地看病就是愛情,能讓她聽到過日子的聲音就是愛情。

丈夫心情不錯,他第一次到張家界開會,回來兩天了心情還沉浸在青山綠水中,他說:你真應該也去看看。

她說:衛生部應該讓大夫在各地輪流上班,那樣旅游就不耽誤看病了。

丈夫說:那也不行,咱們市里有的是景點,你去過嗎?

她說:我沒時間。

她腦子里跳出那個漂亮女人,她不是看病的,也不像是來學醫的,到底要干什么?雖然長得年輕,仔細一看怎么也得四十往上了,這個年紀的人不可能再當大夫,那她為什么天天在醫院里轉悠?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事吧?不過她倒是很希望看到那套《外臺秘要》,她手里有一個皮膚癌病人,渴望在這些經典書籍中找出辦法。

丈夫說:我們單位……看到季月英在聽,他才接著說:過幾天組織到黃山考察,每人可以帶一個家屬,這是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她說:沒你的事,你剛從外面開會回來。

丈夫說:我也這么想,領導說第一個就是我,是贊助單位定的名單。

季月英認真了:點名讓你去?

我猜他們不是沖著我,是沖著你的。我沾了你的光。

丈夫這么說是討好她。季月英卻猜出了大致的脈絡。她問:什么地方贊助你們。

丈夫說:超人集團。那個胖子親自找到局長。說不可能全去,一年去十個人,連家屬二十個。

季月英說:你去吧,我不去。

去吧。天天出門診太耗人了,你不想活動活動?

病人等著我呢,我去了病人怎么辦?

丈夫說:那么多大夫呢,沒你地球就不轉了?

對你,沒有我地球照樣轉,對他們不是,沒我地球就是不轉。

對我才是地球不轉,對人家不是。

季月英說:你說的恰恰相反。

這就是季月英的思維。今天那個皮膚癌病人又找她了,說寧死也不做放、化療,想高高興興地死,她的目標是給這個病人延長五年以上生命,至少在這五年里,地球照樣轉動,她能不重要嗎?

這就是醫家的自戀。

她又想起那個漂亮女人,她說可以給她搞到《外臺秘要》,她記得在二十三冊上有關于皮膚癌的方子,當然不叫皮膚癌,癥狀卻跟現在的皮膚癌完全一樣。她年輕時在一個老先生家里看過這本書,現在想不起來了。

記得那個老先生跟她說過,有一種惡瘡很難治,這種瘡長著嘴,如果把飯粒放在瘡口上,一會兒就吞沒了,甚至連肉它都能吃下去。老先生說:這種瘡已經成了精,一百個郎中九十九個都治不好,他見過一個能治好的郎中,那人的方子是從《外臺秘要》上來的。

從那以后,她就搜集《外臺秘要》,可惜也只是看過二十幾冊。老先生死后家里的藏書很快散失了,他的孩子沒一個學醫,這些古書在他們眼里形同廢紙。現在她寄希望于這個漂亮女人,又不敢表現的急迫。

對方看出急迫,會給她開出高價。

她猜這個女人是來賣書的。這類醫書買家不多,有些醫生不知道它的珍貴,知道的也花不起大價錢。她卻想好了,不論多高的價她都要買下來。

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碼。她本來不想接,今天心情不錯就把手機拿了起來。對方聲音甜美,像是在跟一個男人說話,季月英聽出來是誰,猜想她這么說話可能已經習慣了。

季大夫,那套書我從家里拿來了。

噢,好。她盡量不興奮。

這種書拿到醫院不太方便,我們還沒讓自己家以外的人看過,我請你到一個茶室里,一起喝喝茶好不好。

季月英心跳起來,就好像當初有人通知她跟現在的丈夫第一次見面一樣。她矜持了一下,說:我不習慣到別的地方,你來我家里好嗎?

我當然愿意,只是不好意思到您家里打擾。茶室是我一個朋友開的,跟我從來不收費。你就全當出來散散心好不好?

季月英答應完就后悔了。她的學生說過,在高檔茶室喝茶比吃飯還貴,對方說不收費也許是真的,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個道理她懂。

丈夫把飯端上來,對她說:我陪你去。

吃飯時丈夫說,他不后悔在科長的位置干到退休,還有那么多副科都沒當上的人,跟人家一比自己不冤。不過他有時也在想,如果他提成了副局長、局長會怎么樣,過去最大的失誤就是僅僅把這看成是一個職務,卻沒想過這職務給人帶來的橫向,縱向關系。

他問:你覺得我還有提拔的可能嗎?

季月英說:那你得改正怕老婆的缺點,你想改嗎?

他果斷地說:不想改!

就是想改也不能說出來,他老婆知名度越來越高,高層人士都在想辦法結識,他怕了半輩子老婆剛怕出成果,現在說改不是傻嗎?他說:局長說,超人集團出資讓我們到黃山考察,是希望結識你。你同意去,就能給我在局里加分,這不影響我繼續當一個怕老婆的人,局里人反而支持我怕老婆。

季月英說:別想讓我用這種辦法支持你,我離不開病人,這早就跟你說過。

這么說,你真不打算去。

當然。

局長說,超人集團這么巴結你,是希望你能給一個朋友看病。

那還不好辦,掛號就行了。我給他寫一個條子,拿著到掛號室掛號,要不,就早晨六點半以前排隊。

他們不想去醫院。

讓我出診?

丈夫點頭。

季月英想起麻臉跟她說過的那個人,說那人是市長,怎么又成了超人集團的?

她說:市長讓我出診我都不肯。

丈夫說:那就算了,反正人家也知道我做不了你的主。

季月英笑了,她安慰地撫摸了一下丈夫的頭,說:一會兒還陪我去喝茶嗎?

陪你。丈夫永遠是無怨無悔的。

這里是春來茶館

漂亮女人把車開到樓下,季月英跟丈夫上了車,她不懂什么是高檔轎車,但車里的寬大舒適她感覺到了。

這車很貴吧?她問。

漂亮女人一邊打方向,一邊說:勞斯萊斯。

季月英沒再問,再問就顯得沒見識了,她不知道勞斯萊斯跟邁騰的差別。第二天她的學生告訴她勞斯萊斯的價格,她隱隱生起了反感。

現在她跟漂亮女人客氣著,說:又不遠,干嗎還來接。

漂亮女人說:我對有本事的人永遠敬重。

這話讓季月英頗受用,她看了丈夫一眼,示意他記住這女人的話。

走進茶館,迎賓小姐都是一樣裝束,卻想不起來為什么這么熟悉,姑娘們輕聲致意:歡迎光臨春來茶館。她想起來,是京劇《沙家浜》里阿慶嫂的裝扮。

漂亮女人把她讓進一個雅間,里面的空闊、雅致讓她震撼,她跟外界真是隔絕太久了,診室過一日,世上已千年。

一個懷抱古琴的男子走進來,朝他們輕輕點了點頭。漂亮女人指了一下凳子,他便坐下彈奏起來。季月英急著要看古書,又不好意思表示。好在她聽了幾聲,便跟著音樂進去了。小時候,她爺爺在家里彈古琴,這些曲子她不陌生,反而勾起了許多回憶。只是彈古琴的人穿著郭建光的衣服,讓她覺得不倫不類。這個失誤漂亮女人也發現了,她對手下人頗不滿意。

她是學公關出身的,公關就像做一道大菜,一個細節的疏忽菜的味道就不對了。幸好季月英沒有顯出煩躁。她讓手下人打聽出來,季月英的爺爺是本市一位頗有名氣的古琴演奏家,這一招看來奏效了。

一曲過后,她問:怎么樣?

季月英說:還行。

以后想聽了,您就打電話,我接您來這兒聽。這個雅間我讓他們長年給您留著,不安排別的客人。

季月英差一點答應了,她忍住,抬頭看了看屋里,說:這屋子真大。

漂亮女人說:你在這里看病也行。

季月英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說:我是來看書的。

漂亮女人打了一個電話,一個穿著精干的小伙子捧著書送進來,書放在精致的檀木匣子里,漂亮女人打開時季月英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她不知怎么就認定,這就是她老師的那一套書。

進到屋里的所有不快煙消云散,郭建光從她腦海里消失了,哪怕讓她到這里出診,現在她都會答應。她拿起書的時候,先用茶幾上的紙巾仔細擦了手,漂亮女人從匣子里拿出一副手套,那手套就像比著她的手做的,不大不小正合適,她戴上小心地捧起一本,慢慢地翻動著。

書的品相很好,所有字都清晰完整,雖然那里的方子有些是刻在她腦子里的,她仍然覺得有用。這不是書,是一個親人。她已經不是在閱讀,而是愛,用心地體味它的氣息。

她問:多少錢?

她已經決定不管多少錢都要,還是做出太貴了就不買的樣子。

漂亮女人說:這書是家傳的,多少錢都不賣。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不過我愿意送給你。

她兩手抱住自己的胸,不讓激動表現出來,冷靜地問:為什么?

這書是無價之寶,能讓我出手的只有情誼。

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

那沒有關系,有些人交往了幾十年,仍然不是朋友。朋友也有一見鐘情的。

季月英開心地笑起來,她認可對方的話。不過,對方的意圖也看得越來越清晰,她毫不松口,說:這么貴重的東西,你就是給,我也不敢要。我只是想查一查里面的一個方子。

漂亮女人說:那我借給你。你只管看,什么時候你舍不得還我了,我再送給你。

她認定季月英不會還她。

季月英說:謝謝,謝謝。

她無心再在這里喝茶,說:那我就告辭了。

漂亮女人讓小伙子捧著檀木匣子,送他們上車。季月英再一次感受到勞斯萊斯的大氣,安靜。這車像在水中滑行一樣,不一會兒進了他們小區。

太谷酒店的主人

白天他走進太谷酒店時,看到大門口搭起了腳手架。工人們正在把原來的太谷酒店四個字取下來。他沒有在意。

午飯他讓秘書送了盒飯。省審計廳來了一位副廳長,商業廳來了一位巡視員,省發改委來了一位副主任,他都沒有出面。要不出面就都不出面了,想自己在房間里吃了飯好好睡一覺。他眼窩是青的,忙碌了一上午顯得更青了。批閱文件時他總是發困,真躺下要睡了又睡不著。打了一個盹醒來,再看文件,腦子清楚多了。

一連氣批了四十多個“閱”,一個字一個文件,這些文件加起來約有十五萬字。從政別人看著風光,那份壓力、勞累、孤獨得自己承受,有秘書,有司機,這些人一樣要你操心,風險都在不經意間出現,一放松就滑過去了,再出現時已經不可收拾。

前任市長就是秘書給他安排跟那個畫家見面的,他自己沒有收胖子的好處,秘書收了一張三萬塊錢的購物卡,這就是前任市長倒霉的開始。

你當了官,還有可以信任的人嗎?

下午三點是蜀津集團的開工儀式,他得出席,為了讓超人集團搬遷,他們加大了引進項目的力度,大項目他都親自出面。省里有關部門領導來了他不出去吃飯,大老板的飯他一定要吃。

兩點半離開酒店時,看到太谷酒店四個字已經砸掉了,正在吊裝的字他沒看清楚,只看見漂亮女人在旁邊站著。他問:怎么哪兒都有她?

秘書說:這兒現在是她的地盤。

怎么回事?

秘書答:畫家出事后高檔客戶都躲著這兒,酒店經營不下去了,原來的老板只好退出,超人集團接了過來,要把太谷酒店的牌子摘了。

他問:改成超人酒店?

秘書說:超人集團名聲不好,他們也不敢用。改成晉陽國際酒店。

他悠悠地說:一改國際就大了,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秘書說:前天。

他說:前天知道了怎么不告訴我。

秘書無語。

他又說:市里天天有人上訪,他們知道我在超人集團的酒店里辦公怎么看,你一點兒政治敏感都沒有。心里想的是,他不會也收了人家的購物卡吧?

秘書跟了他六年,最大的優點是話少,最大的缺點也是話少。他對秘書說:一會兒我上臺講話,你過來把我的東西搬出來。

秘書答應著。

他當了八年常務副市長,曾經為不能升遷苦惱過。前任市長太干練,像金鐘罩一樣罩著他。人家升不上去他還有什么戲!熬到后來他都死心了,直到兩個一把手矛盾公開。

市委書記和市長一有矛盾,常務副市長分量就重了。他是市委常委,在常委會上可以用明的、暗的方式力挺書記的主張。在市政府,市長的許多思路要靠他來落實,他可以讓市長的意圖落到實處,也可以讓市長的想法泡了湯。

大部分市,書記和市長都有或明或暗的矛盾,就跟兩口子一樣,天天表達著親熱,天天有磨擦。常務副市長要在里面拱火,沒個挑不起事兒來的。

這是把雙刃劍。表面上兩個一把手有了矛盾對常務有利,矛盾公開了也不好辦,左了不是,右了不是,搞不好火能燒到自己身上。常務的下一步就是轉正,轉不轉正,兩個一把手都有很大影響。書記的態度最重要,市長要是堅決反對,事情也弄不成。兩個人有了矛盾能盡量不激化,這才是常務副市長的明智選擇。

他與前任市長相處得很好,這個人爽快能干、思路清晰,有了問題敢拍板,出了事情敢負責,只是跟超人集團關系有些特殊,開始說前任市長兒子在國外的費用都是超人集團支付的,后來又說超人集團里有前任市長的股份,他對這些話不太相信,又不敢完全不信。

內心里他贊同書記的主張,常委會上卻沒表態。把一個大企業搬走了拿什么補這個窟窿?人們都說環境重要,GDP也是環境,經濟總量上去了省里另眼看待,老百姓錢包鼓了,鬧事的就少。群眾看不明白就認為里面全是腐敗。人們說不是有特殊關系,超人集團怎么會給畫家一下子支付五百萬?

紀委調查的結果是,前任市長跟超人集團沒有經濟關系,他兒子沒出過國,是某市國稅局的公務員,把超人集團所有股東都查了,都跟前任市長沒有關系。胖子多事,前任市長垂下眼皮沒有表態,本來一帆風順的命運就變了。

前車可鑒!

上級領導說,交友要慎,尤其不要跟老板交朋友。新項目是從成都引來的,不交朋友也不行,幾十億的資金人家投到哪里都成。第一次見面他就喝多了,在衛生間里吐得一塌糊涂,他當然沒真醉,表現的是誠意,那么大的國企老板比他級別還高,不喝行嗎?人家看見你的弱點才能放心你。

回到辦公室,一位副市長告訴他,超人集團來了一位新總裁,是個女的,身材窈窕,容貌姣好,剛來就想拜訪他。他說:現在沒時間,以后再找機會吧!

他們還是見了面,不過不是在他的辦公室,是在一個公開場合。人沒有到,香氣先悠悠地飄過來,他握住這位漂亮女總裁的手,軟綿綿的,柔若無骨。沒說話先笑了,笑得跟鈴鐺一樣,是小姑娘的笑。再仔細一看,他出汗了。

認識。

笑還是原來的笑,長得還有原來的樣子,只是氣質變了。兩個人彼此客氣著,誰也沒有挑破。她也認出了他,或者說早就知道他在這里,這么一想,就覺得緊張了。

今天的開工儀式這女人也來了,明明記得是他先離開酒店的,當時這女人還在指揮工人換酒店的招牌,結果比他到得還早。他想起來,中間他停下辦了點兒事。

他在臺上講話時,她在下面看著。她仰著臉的樣子讓他想起中學時代,那時他們每天在操場上向對方展示一個笑容。多么純真!彼此除了好感沒有別的!

儀式結束后,他看見她在路口站著,他猜她是在等他。他故意跟別人多說了幾句話,希望把她錯過去。她仍然在那里等著。他只好走過去。

市長好!

你好!

我來半年了,早想去看望市長,只是市長太忙,沒給我機會。

你們也忙,這不也見面了嗎?

我想單獨跟市長匯報企業的一些情況。

噢,另外約個時間吧。他輕輕地推掉了。

他接任市長職務已經快一年了,超人集團仍然每天在排放臭氣,地下水的污染沒有改觀,據環保部門匯報,她來了以后超人集團的排污量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

他說:我原來一直以為胖子是超人集團的老板,你什么時候上任的?

她說:我是集團董事長兼總裁,他是這個分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他給市里惹了亂子,我把這個分公司的董事長也兼起來了,他仍然是總經理。

噢,好呵,好呵。

他一邊說著,一邊往車里走,她在旁邊小跑著追趕,他喜歡這種感覺,愿意讓市里人看到他對超人集團的冷淡。他相信,市里人很快就傳開了。

前任市長出了事后,上訪潮下去了,人們相信他能公正地處理污染企業。

上訪也有好處,能給領導下決心的理由。上訪平息了,他沒有直接處理超人集團,而是加大了招商的力度,想在下一輪上訪前把經濟總量抓上去。

他知道會有一次攤牌,只是需要時間,需要契機。市委書記是新來的,他們在一起交換過意見,跟他的思路完全一樣。只是見到這個女人后,他反而猶豫了。

他上了車,看到她在外面頻頻招手。這個小巧的女人有多大能量!她怎么走到今天這一步的?看著柔柔弱弱,其實從來都是她在操控別人。他們在一起完全是她主動,她說:我怕影響你高考!一句話就化解開了疑問。后來分開也是她的選擇,連解釋都沒解釋。當初站在她身邊那個長著濃密胡須的老男人呢?

也許只是她路邊的一道風景,他的命運其實一樣。很難想象過去的她會成為今天的樣子,仔細一想又毫不奇怪。她總在決定別人。

這一次恐怕要別人決定她了。

市政府門前聚集著越來越多的人,他想原諒她都不可能。內心里他害怕事情鬧大,同時又在渴望給他一個理由。

車開了,漂亮女人又幾步搶到車窗前,他放下車窗問:還有事嗎?

聽說你睡眠不好?

是呵,年輕時就有失眠的毛病。

她笑了。他后悔,干嗎要這么說。

她說:我認識一個不錯的中醫,讓她給你看看吧。我有一個茶室,很清靜的。

再說吧。這就是他的拒絕。

她卻不依不饒,追著車說:回頭我跟你的秘書聯系。

車開走了。

名醫都不是書呆子

上樓時,季月英對丈夫說:明天上午你有要緊事嗎?

丈夫說:有個短會,然后就自由了。

季月英說:散會后你跟領導請個假,到外面買一臺復印機,要質量好的那種。

丈夫問:往哪里放?

季月英說:當然是家里。

丈夫問:干什么?

季月英說:讓你買,你買就是了。把復印紙也買上。

她從書里查到了好幾個方子,哪一個有效還得試。有些藥現在沒有,比如說金汁這味藥,你到哪里找去?

古書上說這藥清腸胃之火有奇效,實際是把健康人的大便放在一個罐子里,埋在土里經過三個寒暑再倒出上面的清湯服用。這聽起來荒誕,其實不過是古人的細菌培植法,健康人的腸道里有若干有益菌,用這種古老方法培植后再服下,可能會對患者有效,但這藥現在沒處找去。季月英只能讓患者服她的藥時,補充一些酵母或者多酶片。

有一些是劇毒藥,蝎子、蜈蚣、毒蛇,還有的是重金屬藥,朱砂、雄黃、鉛丹,她每次做這種冒險都很謹慎,光是中醫的陰陽五行理論遠遠不夠,需要現代科學知識。

這讓她產生了好奇與興奮,她埋在書里看到深夜三點,畢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早晨起來頭不舒服。她給自己沖了一杯中藥粉,喝了以后好多了。

沖劑里是四味中藥,用粉碎機打成粉,簡稱四物湯。每個病人都得精神飽滿地看,腦子不能糊涂。

三天后,漂亮女人再一次給她打電話,請她到茶室里坐坐。她去的時候讓丈夫捧著那個檀木匣子,丈夫把局里的公車開回來,直接拉著她去了茶室。看他們捧著匣子進來,漂亮女人略略顯出驚訝。

她說:這么快就看完了?

季月英說:大部分我都看過,沒看過的只是十幾本。

她說:那也夠快的。

季月英一笑。

她又說:我不是說過,送給你了嗎?

季月英說:我也說了,不敢要。

兩個人都笑了一下,都不自然。

她說:萬一你以后還需要查什么呢?

季月英說:我有辦法,頂多再找你借就是了。

這一次彈古琴的換了裝束,中式對襟上衣,扣子是手工盤的襻兒,頭發梳得光潔锃亮。《高山流水》是個老曲子,現在還在彈,可見從古至今知音都是難覓的。她回想起市長當年離開她時目光里流露出的不解,那個男人比她大十六歲,臉上是橫七豎八的疙瘩,胡子卻濃密旺盛,他嘴里濃重的氣息讓她難以忍受,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那個時候她有雄心,但是沒有實力,她有青春,但是沒有機會,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地球,沒有人給她支點。

誰能給她支點,誰就是她的丈夫。這個男人能給。她看中的是他內心的軟弱,精神的蒼白,這個擁有龐大企業集團的男人,看起來成功,其實卻離不開她的撫慰,可惜周圍都是敬佩他的人,卻沒有撫慰他的。

他是出車禍死的,死前她已經把所有財產過到了自己名下。她接任董事長順理成章,公司里沒有不認可她能力的,他有三個孩子,她視同己出,對他的前妻也一樣關照,他死了,公司依然是完整的,家庭依然完整。

許多人追求她,她不想再嫁了。再嫁她在公司里還有什么凝聚力?婚姻是個工具,已經起到了該起的作用。她解決性的方式是去做美容,躺在那里讓面膜愛撫她,有時她睡著了,大部分時間她都睡不著,似睡非睡,她會回到自己的青年時代,回憶自己交往過的男孩子,這時候財產變得不重要了,反而成了她恨的對象。

一曲終了,她問季月英還要不要再彈一曲。季月英點頭。這是個優秀大夫,成功的方式是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一點點積累,一點點推進,直到病人認可。她受不了這種方式。她的成功是快速的,方式是不擇手段地追逐,眼花繚亂地變身,她們誰更幸福?她比大夫錢多,大夫比她多了一個捧著匣子的丈夫。

她要讓這位大夫改變原來的生活,讓她知道外面的世界,改變她的兩點一線,讓她有欲望,有野心。這跟她的計劃無關,只是想做一個試驗。

古箏必須在心靜的時候聽,現在她聽不下去了。她揮一揮手,演奏者下去了。走上前的茶藝師很漂亮,表演的是茶道。

她的婚姻是由一連串機謀構成的,支撐這些計謀的是欲望,她的欲望和對方的欲望。其實誰不是這樣呢?欲望支撐了世界。死去的丈夫明白這一切。

自從他們結了婚,他總是喜歡自己開車。戀愛的過程自始至終是她主動的,她猜他后來對前妻充滿了負疚感,前妻比她更聰慧,她比前妻更有進取心。前妻的大度是一把無影劍,時間越長,傷口越深。跟那些呼天搶地,跳樓上吊的女人一比,這才是殺人于無形的高手。他開車狂飆,不過是他忘掉傷痛的一種方式。

想到這里,茶藝師已經表演完畢。

她做了個請的手勢,季月英端起茶盞放到唇邊聞著,茶香清淡、悠長。季月英輕輕地點一點頭,說:真好。

茶藝師說:這是明前的西湖龍井。

季月英說:怪不得。

她說:您很懂品茗之道呵。

季月英說:哪里?我不過是怕失眠,晚上不敢多喝,只敢聞一聞。

她說:怎么不早說。又對茶藝師說:給我們換普洱吧。

茶藝師有些不舍,說:這么貴的茶,五千呢。

她說:請剛才那位演奏古琴的先生品吧,他演奏得很好。

茶藝師換了普洱。

季月英卻警惕了:為什么請我喝這么好的茶?

她說:因為我欽佩你,我對各種專家都尊敬。

季月英說:那太多了,你尊敬不過來。

她說:像你這樣的不多。看起來都是聰明人,能做到極致的有幾個呢。

季月英:我也算不上。她抬起眼看一下匣子,說:沒看過的書還很多呢。

她說:我說過,這書歸你。

季月英搖搖頭:你這么幫我,一定是想讓我做什么。說吧。

她說:想讓你給一個人看病。

季月英猜出是誰了,說:讓他掛號。

她說:當然可以,但是,他不能在你的診室里看,我們選一個時間,請他來這里喝茶?你也來,好不好。

季月英:他為什么這么特殊?

她說:當然特殊,因為咱們只有一個市長。

季月英:我們院長跟我說過,我沒答應。我這里沒有市長,只有病人。我來這里給他看病,一來一往,要浪費好些時間,我的病人在診室里等著我。

她說:為什么要在上班時間呢?我們約在晚上,比如現在這個時間段,我們不說是來看病,就是聊聊天,你給他把一把脈,開個方子。這是一種業余活動。

季月英差不多被她說服了。

她又說:其實,我還不止想讓你給他看病,更主要的是,想讓你跟他成為朋友,通過不斷地來往,給他提供一種理念。

季月英問:噢?什么理念?

她說:講一講你的經歷,講一講你這些年做出的犧牲。不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城市,發展總是有代價的。沒有人做出犧牲不行。

季月英很認同她的觀點,說:是呵,天上掉不下餡餅來。

她拍著腿說:就是這個意思。

季月英說: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是誰,只知道你去診室里找過我,你家里有一套好書。你開的車不一般。我猜你大概很有錢。

她說:你把我看成一個女人就行,一個跟你談得來的女人,一個愿意幫助你的人。我是超人集團的董事長,你叫我趙總也行,叫我小趙也行。

季月英問:別人怎么叫你。

當然叫我趙總。

那我叫你小趙。

她一怔,笑了。說:這才是你,與眾不同。

季月英說:我猜你喜歡別人叫你小趙。

她說:當然。真能留住以前那個小趙才好呢。可惜留不住了。什么都有代價。我成了現在的我,但是小趙沒有了。

季月英聽出來,她還是愿意讓別人叫她趙總。她說:趙總,我挺想答應你,不過,我答應不了。每個行業都有每個行業的規矩,我沒有在診室之外看病的先例。

她用手把匣子推到漂亮女人前面,說:謝謝你借給我這么好的書。

出大事了,你攤上大事了

事情是這樣的。超人集團附近五個小區的居民準備到省里上訪,西市區領導知道后,向每個小區派駐工作組做疏導工作。他們說:超人集團的問題,一定要解決,但需要給領導時間,超人集團的員工有兩千人,公司一下停產,這些人怎么辦?搬遷到外地,搬到什么地方,這些員工是跟著走,還是失業,都需要解決。

居民們把五個危重癌癥患者抬到了會議室,他們說:我們受了十年害,從第一次上訪到現在已經過了八年,八年時間抗日戰爭都打勝了,還解決不了一個污染問題嗎?超人集團比日本鬼子還難對付嗎?

區領導向市里匯報,居民們在市政府門口等著消息。過了半個月沒結果,他們組織了一個單車旅游團,兩千人騎了兩千輛自行車,沿著省道向北京進發。

離開省境后,每輛單車上打出一面小旗幟:××市××區抗議超人集團污染請愿團。消息很快傳回本省,到了省市領導的辦公桌上。市里緊急組織了幾百名干部,坐著幾十輛大巴車追趕到了省道上。

他們趕到時居民們正坐在路邊吃面包、香腸,喝礦泉水,對領導們的到來他們并不奇怪,這是預測到的結果,也是最好的結果。他們并不想把事情鬧得特別大。

在規勸他們返回時,一個干部態度粗暴,跟一位居民互相揪住脖領子,旁邊的人很快參與進來,演變成一場干部與居民的群體沖突,幸虧區領導當機立斷,宣布給予那個干部紀律處分,居民們的情緒才平息下來。

省領導對這一事件很重視,兩位主要領導都做了批示。

事件發生得這么突然,市長的失眠癥加劇了。如此大規模的上訪在本市還是第一次,是一個重大維穩事件,市委召開常委會,決定立刻向超人集團派出檢查組,具體落實交給了市政府。

市長知道,如果派出一個像以前一樣的檢查組,可能又是一個模棱兩可的結果。他決定新的檢查組由技術人員組成,知名環保專家要占三分之一,這些專家主要從北京、天津等外省科研機構聘請,行政人員只負責組織,不干涉他們的檢查結論。寧可慢一些,也要把工作做細,做扎實。

消息傳得很快,許多市民給市委市政府打電話,對市里的決定表示感謝。

當天晚上,漂亮女人給市長打電話,約他到茶室喝茶。他嘆了口氣說:我晚上不喝茶,怕影響睡眠。漂亮女人說:我知道你常失眠,只是借用一下那里的環境,想跟你在那里坐一坐,聽聽音樂。我請了一位中醫,據說她治好了不少失眠癥患者。

他說還有別的公務,推辭了。第二天她又打電話,他答應了。

他們肯定免不了有一次見面,既然有一位大夫在,他覺得也很好。到了那里,發現根本沒有大夫。他問:你說的那位大夫呢?

漂亮女人有些尷尬,說:她原來答應來,我去接她,說家里臨時有事,今晚來不了。真對不起。

演奏古琴的師傅悄然進入,漂亮女人要請他演奏。市長揮了揮手說,算了,我桌上還堆了好些事,咱們聊聊天就走吧。你找我肯定有事吧?

她說:是為派檢查組的事。

他說:那不是好事嗎?

她說:好事?要是這樣派檢查組,我們超人集團只能從本市撤出。

他問:為什么?

她說:我們不可能達到規定的排污標準。達到規定的標準,需要再上五千萬治污設備。最悲哀的是,花了這五千萬我們也沒法兒生產,因為再生產的話,要比現在的市場定價高出六分之一,我們堅持生產,要么賣不出去,要么降價,降價就意味著賠錢。

他無語。

心里想,這個責任不該由市政府負,當初你們申報項目時所有排污指標都是達標的,市里每次檢查,你們都信誓旦旦地說,你們從來沒有排污,你們的廢水是處理過的,廢氣是過濾、凈化了的。為什么要欺騙市民?

當面指責毫無用處,他的責任是讓她理解市政府的難處。他說:你也聽說了,幾千市民集體上訪,這是重大維穩事件,我們不認真處理,省里也會認真處理。讓省里來處理,你們集團更被動。

什么集團,你也相信我們是什么集團嗎?只不過是把同樣的工廠辦了三個。這些企業都不是我建的,是我老公活著時建的。他死了,他們家的人把董事長的帽子扣到我頭上,這些企業完蛋了,我就是他們家的罪人。他們家的人饒不了我。她說著要哭。

你只想你們家的人,為什么不想想全體市民。他們一代一代要在這里生活下去,他們都希望健康,長壽。他卻不好意思這么說,只是說:超人集團只有一條路,就是讓企業達標,時代不同了,全體市民都有了共識,我就是想保護也保護不了你們。

她說:政府想保護,總有辦法保護。過去你們保護了,為什么現在不能?

他想說:那不是我,現在我是市長,我得為市民負責。

他把話又咽了回去。

她說:我知道,你首先得保自己,你保護了我,自己的官帽子就沒了。

他說:我沒想過自己。

她說:那你想誰?想老百姓?笑話,我還沒見過想別人的人,更沒見過想別人的官。人人都是為自己的。

他說:那你為什么要求別人想你?

她說:我沒要求別人,是要求你。難道我們過去的感情不算了嗎?

他說:這跟工作是兩碼事。

她說:只要是人,就不是兩碼事。

他看著她!

她說:過去的事,你忘得了,我忘不了!你知道我為什么結婚,知道我的感情屬于誰,知道我真正愛的是哪一個!這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是靠一遍一遍回憶過來的。

他想站起來走開,很后悔來了這里。她拿過桌上的紙巾,一張一張地抽著,不停地抹著洶涌而出的眼淚。他終于還是沒有站起來。

大學畢業他分到省城一家建材公司,在辦公室接電話寫公文,對一個底層出身的孩子這已經是相當不錯的結局,他滿足,心里隱隱又有些不甘。一個周末,她突然來到公司。那時她已經開上了自己的捷達車,穿得珠光寶氣的樣子。

在他簡陋的宿舍里,她告訴他,你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這家公司天地太小,公司辦公室主任才是科級,你天天看一個科級干部臉色能有什么出息,你應該有自己的未來,別自暴自棄,想辦法到一個更大的天地里。

他苦笑。一個縣城出來的孩子能有什么辦法,能進入這家公司已經不錯了。

看著他為難的樣子,她說:沒路子是不是,你不用管,一切交給我。

他沒有說感謝的話,壓根兒不相信。想到她為了一個老男人棄他而去,就覺得她所有承諾都毫無意義。快到吃飯時間了,他說:我請你到外面吃飯吧。

她搖頭,說:我知道,你恨我。

他別開臉。

她上前抱住他,把臉貼到他胸前,說:別恨我,總有一天你能明白我。

他漠然地看著窗外,喚不起絲毫熱情。

她說:人是有等級的,有國王,就有乞丐,有公主,就有女傭,有領導,就有百姓。世界像一個金字塔,下面的人承受著最重的重量,上面的卻活得最風光。我年輕,還有幾分姿色,這是爹媽給的,我不能讓人在上面壓著我,我不這么選擇,只能在下面壓死。

他笑。

她說:你笑?為什么?他是老,是丑,可是他能改變我,他在這個社會的上面。我不可能不付出代價,毛主席說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我不犧牲給他,也一樣犧牲給別人。

他想,這是什么樣的女人呵!

她仰著臉看著他,親吻著他,說:別看不起我,我的心是你的,我有你,比別人得到的也不少。她們有愛情,我也有愛情,我也什么都有。

她一邊說一邊流淚,用柔軟的胳膊摟著他的脖子,一點點地把他的身體彎下來,她親吻著他,臉上的淚水流進他的嘴里。

她的話震動了他,這么赤裸裸的人生宣言,不是特殊關系不會這么說,不知道為什么,他在不認同的情況下也產生了感動,這個女孩子比他想象的要苦。

她在他的宿舍里待到第二天凌晨,四點鐘他還在沉睡,她叫他,他醒不來,她說:快醒醒,我要走了。

他說:天還黑著。

她說:我得早早走。

他卻又睡著了。

她把他抱起來,把乳頭塞進他的嘴里。他一會兒又睡著了,實在是太累了,太困了。她用冷毛巾給他擦臉,他仍然睡著。她有些無奈,就抱著他讓他睡。后來她一遍一遍地親吻著他,從頭親吻到腳,把吻印滿他的全身。

他終于醒來。

將近兩個小時里,他們不知疲倦。他覺得身體好得很,他有時說很粗野的話,她仍然笑著,撫摸他的臉,用手指拭去他額上的汗。這情景后來讓他一次次回憶,心痛如割。

六點鐘她走的時候,他又睡著了。她吻了吻他的臉,把燈拉滅,輕輕地關上了門。他一直睡到下午三點才醒來,一睜眼發現她不見了。宿舍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桌上放了一張請柬,上面寫著她婚禮的日期,時間卻已經過了。

在他沉睡時,她剛剛舉辦了婚禮。他后來想,她實際上是提前把婚禮舉辦了,這讓他在痛苦中感到些許安慰。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他想不明白。但他知道,她不愛她的丈夫,根本不愛。

半年后,省委組織部通知他到省委政策研究室工作。別人祝賀他時,他顯得有些愕然,他事先一點兒不知道。后來他想起她曾經說過:沒路子是不是,你不用管,一切交給我。

他高興不起來。

這次調動改變了他的命運,他在省委大院工作了三年,被派到一個縣當縣委副書記,算是走上了從政之路。離開省城時,曾經想過要跟她告別一下,畢竟這是至關重要的幫助,想到上一次在宿舍里的告別,他打消了念頭。

一個帶著壓抑感從政的人,爆發出的上進心是驚人的,沒他吃不了的苦,沒他受不了的累,沒他經受不了的委屈。有一次,地委一位領導到他所在的縣檢查工作,酒席間倒了滿滿一茶杯白酒,足足有半斤,領導說:你把這杯酒喝了,檢查就算通過了,不喝你們的檢查通不過。

領導當然是開玩笑,可誰說玩笑不會當真呢?領導就是領導,他說開玩笑就是開玩笑,他說不是開玩笑,就不是開玩笑。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道火舌滑進胃里。送領導走的時候,他東倒西歪、滿嘴胡話,領導后來跟別人說:這小伙子實在,要好好培養。一年后他當了縣長,聽說是那位領導力薦的。

那位領導調到另一個地區當地委書記時,把他要了過去,提拔成了縣委書記,這兩步都挺關鍵。他一直懷疑領導這么器重他,不是因為他喝酒實在,是另有原因,但領導自始至終沒說,他也沒問。直到領導退了,他也沒問。

沒聽說那個領導跟她有什么聯系,但許多事都是私密的,誰又說得清呢。

他有個信念,不論誰幫,都離不開自己干得好。什么叫干得好,吃苦多,受委屈多,就是干得好。能忍別人不能忍,就是干得好。只要能給縣里引來項目,老板他也可以禮讓三分,只要能給縣里要來資金,在部、省的處長、科長面前,他一樣可以彎腰鞠躬。他在三個縣當過縣委書記,每個縣經濟都搞上去了。

本來要提拔到市里,老領導一退,又放下了。他能做到不怨,不憤,不消極,別人給他鳴不平時,他說:我能當到現在這個職務就不錯了,已經超過了我的能力。

選拔副市長時,內定的人并不是他,但那個人犯了作風錯誤,被女方的老公堵住了,做了許多工作,女方不再告,把那人調到了市里另外一個局。雖然是平調,政治前途徹底葬送了。人們都說這家伙太傻。

他不會犯作風錯誤,有一個女人已經讓他知道了什么是女人,就像在酒席宴上大吃了一頓,再看見肉都反胃了。

他也不貪財,她是為了財變成這樣的,他知道那叫異化,如果跟她一樣,他這一生還有什么價值?以前他聽別人說過,女人是男人最好的教科書,他信。她幫助他改變了命運,也給了他最大的屈辱,想到她的命運,他并不恨她。

從在這個市一看見她,他的失眠癥就犯了,人們說回憶是美好的,對他不是,回憶是一把劍,在原來被刺痛的地方,做著重復的切割。他徹夜難眠,為自己,也為她。魯迅說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她親身向他證實了。

現在她在拭淚。看得出來,她一直在克制。想到別人隨時可能進入茶室,他有些不安。走又不合適,把一個正在流淚的女人留下,人們議論更多。不過她很快止住了眼淚。她到衛生間里補了妝,再回到茶室跟平常完全一樣。

她的確與眾不同。她的善解人意和自制力遠非一般女人可比。在她有克制的宣泄面前,他想過退讓,但他知道不行,他身后站著幾十萬市民,人家允許他退嗎?一個女人有再大魅力,也不能跟幾十萬市民比。

現在,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他說:就這樣吧,我還有事。

她說:你再考慮一下,為我考慮一下。

他說:我不敢答應你,就是答應了也不算數,這是市委常委會研究決定的。

她說:具體執行是你呵,一切都在你。市里的事終究還是領導說了算,再大的專家也是聽領導的,有時一個暗示就能解決,只要你想幫我。

他想,怎么可能,幾十萬老百姓都不是傻子。但他不說話。

她說:我們三家企業面臨一樣的問題,當年我的先生不會做別的,我們來這里是你們請來的,那時把我們當成了金娃娃。我們給這個城市貢獻了好些利稅,你們怎么能忍心一腳踢開。如果是你們一家這樣我也認了。這里的垮了,另外兩個企業也辦不長。我怎么辦?

他仍然不說話。

她說:看來,我真是老了。老得沒人愿意管了。

她又要流淚。

他覺得該說一些話,真誠的話,他想了想說:過去的事我沒忘過,你說你是靠回憶活過來的,我也是一路失眠過來的。我在夜里一遍一遍地數星星,一遍一遍地念12345,我的家在省城,我一直不肯讓老婆到這里工作,我有家,卻大部分時間是單身,我選擇聚少離多的生活,你覺得我幸福嗎?

她看著他。

他說:想一想你是怎么過來的,就能體會我。

她說:你夠冷酷的。

他說:不是冷酷。市里以前給了你們機會,你們放棄了。許多事不是一個人能定的,再大的領導也不行,任何人都得跟著時代走,你要么徹底治理,要么離開。

她說:那我們幾十年辛苦掙來的這份家業,就徹底完了。我能甘心嗎?你忍心讓我破產嗎?

他站起身,提起桌上的包。

她攔住他,說:就算我求你不行,你的兒子求你也不行嗎?

他說:兒子?

她說:要不要我把他叫來,跟你見一面?

他又坐下了。

市長沒事,就是累的

市長在開會時突然暈倒。

進入八月,本市連降大雨,昨晚市長從茶室回到市政府大院,暴雨突然傾盆而至。他在雨聲中幾乎徹夜未眠,想那個女人說的兒子,他相信是真的,一個女人不可能拿這種事胡說,她應該早點告訴他,如果不是企業面臨關停,他可能永遠不知道,她是怎么讓她老公打消疑慮的?

雷聲越來越大,閃電蛇一樣從窗前閃過,暴雨打在玻璃上噼啪作響,他站起來看著窗外,在密密的雨簾里,看見大院里的積水越來越多。這雨到了農村怎么樣,還有山區,暴雨的面積有多大,有多少縣遭了水災?

深夜四點他讓辦公室值班員給市氣象局打電話,市氣象局說,這場暴雨幾乎遍及全省范圍,本市的降水量最大,其中市區和市區東邊的一些縣降水量達到120多毫米,為十年來最高的一次。一些縣已經形成了災害。

凌晨五點他起來布置救災工作,把有關局室領導從被窩里叫起來,由他牽頭組成救災領導小組。雨一直下到早晨九點,市區主要路段嚴重積水,交通阻塞達三個小時,有些領導是蹚著水徒步趕到市政府的。

市政府辦公室報來的情況是,有六個山區縣遭受嚴重洪水襲擊,其中一個縣城,四個鄉鎮受災嚴重,三十多個村莊被沖毀,受災群眾達三十幾萬人。

市政府緊急跟駐軍聯系,解放軍和武警部隊在第一時間趕到災區,為災民送帳篷、被褥,方便面、礦泉水,因為山區交通設施不足,部分路段被沖毀,救援的車輛被阻在半路,他召開緊急救災電話會進行協調,剛剛布置完,突然倒在了會議室里。

消息很快傳開了,一些干部群眾給市政府打電話,尋問市長的病情。市政府秘書長說:市長沒事,就是累的。一時感動了很多人。

衛生局聽到市長暈倒,立刻組織專家到市政府大院,專家們會診的結果是,市長沒有大的器質性病變,只是因為睡眠不好又加上太累,導致短暫休克。

西藥治療失眠沒有好辦法,市長已經吃過太多的安定、利眠寧,而苯巴比妥、速可眠、安眠酮又容易產生耐藥性,甚至成癮,專家建議用中藥調理。

衛生局長問麻子院長:你們醫院的季月英不是治失眠不錯嗎?讓她過來。

麻子院長面有難色。

秘書長說:讓我的司機開車去接。

麻子院長只好說出實情:季月英從不出診。

秘書長指著他的鼻子說:你這院長也當得太窩囊了吧?連個大夫都調不動。

麻子院長說:你說我窩囊也行,其實別人當院長也一樣。別說她退休了,不退休也沒人請得動她,退了休外面有八十家私立醫院等著請她,我們好容易把她返聘回來,天天拿兩只手捧著,生怕讓人家搶走了。

秘書長問:那怎么辦?

麻子院長說:不管是誰,想看病就得去她的診室,還得掛號。

秘書長跟麻子院長在走廊里說,市長在里面聽到了,喊他們進去,問怎么回事。

秘書長說:中醫院有個叫季月英的大夫,我們想接她給你把把脈,院長還為難。一個普通大夫,院長硬是調不動。

院長臉上的麻子坑兒都紅了。

市長說:那就去她的診室好了,這有什么。不過,今天我得去災區,來不及了,明天我去。

市長這么大度,感動得麻子院長不知說什么好。

市長其實并不真打算去診室。昨晚,漂亮女人說要把季月英請出來,大夫推托家里有事,沒有去。漂亮女人說,打算今天晚上把季大夫請到茶室里,到時候,他的兒子也會在茶室里出現。

許多官方途徑做不到的事,民間能做到,大夫不拿院長當回事,不見得不拿企業家當回事。至于她用了什么辦法,她不說,他也不想問。請一個大夫看看病,本來也算不了什么事。他想,如果晚上在茶室里看了,白天就不用去診室了。

兩個護士進入市長辦公室,準備給市長輸液,市長說還要去災區,秘書長只好臨時給市長換了一輛七座的面包車,讓護士到車上扎液,市長到了災區,差不多正好輸完。市長同意了。

他其實更相信中醫。西醫無非是輸一些能量合劑,治不了本。救災關鍵時刻,一點兒覺也睡不了,他怕頂不下來。

昨天夜里他一夜沒睡,不斷地回想同事家的男孩子,親戚家的男孩子,想象即將見到的孩子長什么樣。他腦子里閃過一個個帥哥。女兒降生時他喜歡得不得了,跟老婆說女兒比兒子好,女兒是爸媽的貼心小棉襖。現在他渴望見到兒子。車在市區行駛,他看著車窗外的大街,路邊走過的每一個男孩子都讓他神往。

他的胳膊上還輸著液,一個護士一個大夫守在他身邊,女孩子不停地笑著,男大夫顯得沉穩些,他希望他的兒子像這個女孩子一樣快樂,又像這個男大夫一樣做事沉穩,不卑不亢。車進入縣里,沿路看到許多被雨水倒伏的莊稼,一些沖毀的路段無法行駛,司機只好小心地繞開,護士緊張地用手扶著輸液瓶子,他問用不用把針拔掉,護士看著大夫,小伙子果斷地說:不用。他站在護士旁邊,兩個人扶著。

車窗外一個小伙子剛剛從地里出來,大大咧咧地唱著歌,聽得出來,學的是騰格爾的調子。他打開車窗問:你們家的地受災嚴重嗎?

小伙子說:你看吧,有不嚴重的不?

他問:那你還唱。

小伙子說:那我也不能哭。

他問:為啥?

小伙子說:男人哭,女人咋辦?老婆在那邊看著呢。市長哭我都不哭。

他問:你咋知道市長哭?

小伙子說:上頭有大官看著他呢,再受兩回災,他就升球不上去咧。

路邊幾個農民笑了,車里的護士也笑。

他關了車窗,苦笑。

那一路他跑了三個受災最嚴重的縣,下午四點,她給他打電話,問晚上能不能在茶室見面。他說:今天趕不回去,明天吧。

第二天晚上到茶室,她已經在等著他。他問:大夫呢?

她說:兒子去接了,馬上就過來。

他心里熱乎乎的。

他不說兒子,跟她說了市里的受災情況,她說:今天上午我們集團開過會,董事會決定,向災區捐款兩百萬元。

他說了聲謝謝,心里想的是,有這錢為什么不把污染徹底治理一下,想用錢改變超人在市民中的形象是不可能的,公司排出的廢水污染了雙龍河,洪水一沖死魚就被沖到了岸上,農民家的狗吃了死魚在院子里口吐白沫,兩百萬不算少,卻減少不了農民對超人集團的仇恨,解決不好,仇恨會轉嫁給政府,轉嫁給市領導。

他說:盡快把污染問題解決了,讓市民看到你們的誠意,這比什么都好。

她說:我們準備立刻進行整改,市里能不能先不派檢查組?

他想,那又為什么?既然想改,就沒有怕檢查組的道理,顯然又是一個拖延戰術。他說:派檢查組是市委常委會定的,我怎么能改變?你不要以為我是市長就能決定一切。

手機響了,她拿起來問:接到了嗎?對方顯然說沒有接到。她說:那你先上來一下。

他緊張起來,覺得心在跳。深深呼吸了幾次才讓自己平靜下來。迎賓小姐領上來一個小伙子,長得很帥氣,高高的個子,清秀的臉龐,他從那張臉上真的看出跟自己相像,她沒有說謊,這是他的兒子。

她介紹說:這是媽媽年輕時的朋友,咱們市的市長。

小伙子說:市長您好。

她說:不,你應該叫大大。

這里人的方言,管伯伯叫大大。

小伙子說:大大您好。

他說:你好。他拍著旁邊的沙發說,坐下吧,你多大了。

小伙子說:二十八了。

他說:成家了吧?

小伙子說:還沒有。

母親說:他去年剛從英國回來,我嚴令他不能找外國人,一定找咱們中國人。

他說:有朋友了嗎?

小伙子說:有一個,我媽不同意。

他說:噢,為什么?現在戀愛自由嘛,當然,也要征得家長的同意。

母親說:我這么大的企業,兒子的婚姻可不敢掉以輕心,一定得找一個可靠的,品行端正的,容貌還得說得過去。

他對小伙子印象不錯,這也算富二代了,一副知書達理的樣子,沒有一點兒狂狷氣,他母親當年多么任性,孩子卻謹慎老實,他在性格上應該更像父親。

母親問:怎么沒接來季大夫?

小伙子說:她說她不出診。我告訴她是市長,她說晚上有事。

母親說:她那天明明答應了我的。

小伙子說:她說,破了這個例,以后就沒辦法拒絕別人了。

母親說:好,那你下去吧,媽媽跟大大說事兒。一會兒我們走的時候給你打電話。

小伙子沖他點了點頭,輕輕地走了。

他不由得站起來,真希望這個孩子不要走。她沖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坐下。他又坐下,望著小伙子的背影在門后消失,他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心底里升上來的溫暖幾乎融化了他,突然對眼前這個女人不恨了,埋藏了幾十年的疑慮蕩然無存,反而生出一份感激。

她不容易。

所有成功都要付出代價。把孩子生下來需要勇氣,培養成人也得處處小心,她老公身邊那么多人,沒人懷疑過嗎?所有艱難她沒有說,也許對她來說,已經習慣了吧?他轉過頭看她,發現她在拭淚。

他不問了,再問讓她傷感,也沒有意義。

她站起來去了衛生間。

回來她已經補好了妝,顯得很平靜。年輕時她就比他敢想敢為,現在她似乎更有信心了。自古就有母以子貴的說法。坐在他面前的,現在已經是兩個人。

她說:我只有一個兒子,集團將來肯定要交給他。

這是在逼迫他。

她說:我把兒子養大了,得把他培養成人,讓他繼承事業,還得把事業發展起來。

他說:靠現在的企業不可能發展,污染企業沒有出路,不光是你,別人也一樣。

她說:總得給我們時間吧。

他不說話。他知道,跟她說什么都沒用。人不可能改變對方,卻可以堅守自己。他不是白白失眠的,在不眠之夜里他已經想好了出路。他可以向省里寫辭職報告,以嚴重失眠為理由,要求調到別的地方工作。

省里會安排他到二線崗位,不過,這也等于斷送了升遷之路。

他說:你死了這份兒心吧,專家檢查組不可能取消。

她問:為什么?

他說:我失眠癥嚴重,無法在市長任上繼續工作,就是答應了你,也沒有用處。

她有些慌:失眠又不是大病,可以治呀!

他說:西醫治標不治本,對付失眠沒好辦法,除非我能擺脫開繁重的工作。我已經準備辭職了。

她說:那就中醫,讓季月英給你治。

他說:我一個市長,不可能天天去她的診室,你能讓她到市政府來嗎?

她不說話,猜測他的意圖,是不是在拒絕?

他說:你看,一個醫生尚且不肯改變自己,何況我是市長!

她說:在我眼里你不是市長,你是縣中學的一個高中生,建材公司的一個小職員,窮縣城里的一個小縣長,還是……

他站了起來。

她說:不就是出一趟診嗎?我能讓她出來!

《外臺秘要》的價格

第二天她去了季月英家。

事先她沒打電話,站在外面敲了半天季月英才開門,臉上顯出不認識的樣子。問:你找誰?

她說:季大夫,忘得好快呵。

季月英說:我天天見的病人多,記不住。

她不相信季月英忘了,說:還記得那套《外臺秘要》吧?

季月英顯出想起來的樣子,說:噢,請進。

一個大夫的門都這么難進,時代真是變了。季月英甚至沒給她倒一杯水,只是坐在那里看著她。她看見客廳里放著一臺復印機,是日本松下的,好像是新買的。她想,都以為這個大夫是書呆子,其實她不是,只是不按規矩出牌罷了。

她說:那套《外臺秘要》還是送給你吧,我不搞醫,在我那里放著沒用。好東西應該給真正用得著的人。我兒子在下面,我打電話讓他拿上來。

季月英說:我已經用不著了,那上面最想知道的兩個方子,我已經抄了下來。

她說:以后,難免還會在上面查些什么,你不用客氣。

季月英說:我幫不了你什么。你要是看病,只能到我的診室,我一定盡心看。

她把路堵死了。

她說:我需要你的幫助,幫助我就是幫助全市的人。現在正是抗洪救災的關鍵時刻,市長天天夜不能寐,他怎么工作?

季月英說:你不是超人集團的董事長嗎?什么時候成了市政府的。

她說:我跟市長是私人朋友。

季月英說:私人朋友?就算是我的私人朋友,我也不能破壞自己定下的規則。我也猶豫過,可我答應了你,還怎么面對我的病人。

她說:跟你直說了吧,那套《外臺秘要》是我花大價錢買來的,就是為了跟你認識,為了讓你幫我這個忙。

季月英說:那時候還沒下雨吧?

她被問住了,說:是。那時候還沒有洪水,不過,市長那時候就失眠,我跟他是私人朋友,想幫他。

季月英問:那套書多少錢?

她看著季月英,不說。

季月英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價格不菲。私人朋友,這個忙幫得也代價太大了吧?市長出來看一次病,就這么難?

她說:價格不菲我也送給你。

季月英說:我不要,無功不能受祿。說著季月英站起身說:對不起,你先坐一下,我去吃點兒藥。

季月英進了里屋,過了十幾分鐘,季月英仍然沒有出現。季月英的丈夫從里屋走出來,對她說:趙總,月英有些不舒服,你先回去吧!

她站起來:我能到里屋看看她嗎?

季月英的丈夫說:她讓我告訴你,要還是原來的事,就不要再來了。

她說:打擾了。

離開季月英家,她心情很不好。她是不是操之過急了?因為洪災,市里暫時還顧不上超人集團的事,聽說專家已經聯系好了,只等市長一句話。市長再忙也等不了多少時間,她必須讓他盡快改主意。

兒子開著車,問她去哪里?她說回公司。快到公司時,她又給季月英打電話。

季月英說:你已經說清你的意思了,我也回答了你。

她問:為什么?

季月英說:我也跟你說過了。

她說:你看不起我可以,難道連市長也看不起嗎?

季月英說:在我這里沒有市長,只有病人。他真想把病治好,不會在乎來一趟我的診室。他要不想治,就是我去了他的辦公室也一樣治不好。

她問:不想治?是不是市長跟你說過什么?

季月英說:我不認識他,我說的只是一個道理。

她問:那部《外臺秘要》,你大概復印了吧?

季月英問:你怎么知道?

她說:我看見你家有一臺復印機,是新買的。

季月英說:是,我復印了。

她說:《外臺秘要》是孤本古籍,你沒有經過我同意就復印,這怎么說。

季月英停頓了幾秒鐘,問:你說怎么辦?有什么條件你可以提,我都答應你,但是出診除外。

她心想,我才不會提出診的事呢,出診要你主動提出來。

她說:我的條件是你把這套書買下。

季月英說:可以。你說價兒吧。

她說:八百萬。

她知道季月英掙錢不少,八百萬量她也拿不出來。

季月英說:八百萬?你是超人集團的董事長,這么訛詐別人不怕有損你的聲譽嗎?

她說:這錢我不要,直接捐給災區,怎么會損害我的聲譽。

季月英口氣緩和下來,說:我付不起你這么多錢,你可以提別的條件,咱們再商量。

她說:我沒別的條件,有別的辦法,你提。

季月英說:那好,只有一個辦法,你到法院起訴我,讓法院解決。

沉默。

她說:你覺得走到那一步,有必要嗎?

季月英說:書是你的,我有什么辦法!

她說:那好,你等著吧。

車停下,她下車,進入集團大樓。

董事長辦公室在十六樓,站在辦公室窗前能看見市政府大樓,市長樓在市政府大樓后面,是一座普通的灰色小樓。

企業剛剛建成時她悄悄來過一次,市里沒人知道她來,公司內部也只有高層幾個人知道。那時她就站在這里看著市政府大樓。她知道他在這里當常務副市長,她不出面,是為了他的安靜。

當初要不要到這里發展,她也曾猶豫過。并不想再見到他,也不想讓他庇護什么。現在他當了市長,到了從政的黃金時節,她的企業卻遇到了最大的危機。不是生死攸關,她怎么會把兒子的事說出來。

這個秘密她是準備帶進骨灰盒里的,說出來,是逼他出手相救。

想到這里,她恨那個姓季的大夫。

季月英的妙方

趙總走后,我也失眠了。

治失眠的大夫失眠,是不是挺好笑?其實很正常,病人得的病醫生一樣得,醫生能把病人治好,卻不一定能治好自己的病。

從一見到這個漂亮女人,我就覺得她不一般。她目光飄忽不定,走路快捷輕靈,看得出來,她腦袋里同時動著七八個念頭,別人說一句話,她心里有四五種反應。她說話并不快,跟她的動作正好相反。動作反映了她的天性。我小時候,大人告訴我不能嫁這樣的男人,這種男人心太活,靠不住。她說話慢卻是長久修煉的結果。不是干大事的女人不會用這種語速說話。

她眼睛挺亮,一閃一閃的。她看著我時,我覺得眼睛后面還有一雙眼睛,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我不知道。我天天接觸七八十個病人,什么樣的眼睛沒見過?平時我不怎么注意眼睛,更注意舌頭,各種舌象印在我腦子里。不過,這樣的眼睛我是第一次見。當時她問我能不能到外面看病,我拒絕了。

說起來是我不好,不該復印《外臺秘要》,那是人家花大價錢買來的,我實在是太需要它了。我知道怎么得到它,從她一跟我提起這本書,就明白她的意思。

誰讓我出診都不行。為什么我說不清。出一趟診沒什么了不起,就算是耽誤一點時間也能想辦法補回來。我就是不出診。

丈夫問我:出去就低了你嗎?

我說不是低不低的事,醫生地位高不高全在你看病。看不好病,在診室里坐著也是低的,看得好病,出診也是高的。我不出去是我的習慣。一個人什么都好改,習慣不好改。

她走后,我后悔復印了她的書,我愿意賠償她,八百萬顯然是個笑話。她說八百萬是想逼迫我,我一輩子沒向病認過輸,也沒向人認過輸。為此我付出了代價,沒有后悔過。

我答應把復印的那些也交給她,她說:我怎么知道你復印了幾份?

這難住了我。不過,越是這樣我越不出診。這件事院長跟我說過,丈夫跟我說過,后來這個漂亮女人又說。聽說市長天天失眠。失眠原因很多,腎虛、陰虛都會失眠。最大的原因是心虛,心虛又跟血虛有關,血不養心,心當然會虛。我心虛,是因為復印了不該復印的東西,人家不答應自然焦慮。一般醫生治療失眠都從思慮過度上用藥,我用養血的辦法比別人有效。其實,最好的辦法是找到心癥。如果能找到一個辦法,不用我出診,市長也看了病,這比什么藥都有效。市長何嘗不是如此!

那一夜我凌晨四點才睡著,早晨八點上班。我走進診室時,丈夫就出了事。

他在機關里上班可以遲到,我離開家后他才騎著電動車出來,走過一個彎道,一輛奧迪突然從左側超過來,他剎不住,電動車撞了奧迪的后腰。

中午回到家時,他一瘸一拐的。

交警判他全責,我沒覺出有什么不對。奧迪的司機給了他五百塊錢,讓他自己修一修電動車。人家走后,他才想起自己腿疼。到醫院里拍了一張片子,左腿脛骨上有一條裂縫。五百塊錢連修車帶修人,肯定不夠。不過,在交警判了他全責的情況下,奧迪司機還給了他五百塊錢,我覺得這司機還不錯。

午飯是我自己做的,我不能讓一個腿骨折了的人給我做飯,現在得我伺候他。他伺候了我這么多年,我正想有一個機會告訴他,我是把做飯的機會讓給了他。吃飯時他告訴我,司機說那輛奧迪是超人集團的,我就覺得不對了。

事情能這么巧嗎?

晚上漂亮女人又給我打電話,沒有提我丈夫被撞的事,只是問我能不能出診。我告訴她,我丈夫腿骨折了,我得照顧他,不光不能出診,診室我都去不了。

實際上我不可能不上班,再大的事都不能讓我不看病。我母親去世那一天,我仍然出了半天診。我離不開我的病人。

上班時我一直惦記著丈夫,我用十二味中藥熬制了一罐子藥膏,一天兩次抹在他腿上,不到一天他就能在地上走動了。上午看到三十個病人的時候,我給家里打了電話,他說他的腿已經不疼了。中午他能做飯。

那天夜里,他說敷藥的地方癢得厲害,我把藥揭開,給他換了一帖新藥。我在原來的藥膏里加了一味新藥,再敷上問他怎么樣,他說雖然還癢但是可以忍受。

我們說話時,聽見客廳里一聲巨響。我奔到客廳,看到玻璃碎了,一塊磚頭從窗外扔了進來。我走到窗前往樓下看,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丈夫問怎么了?我說沒事。讓他接著睡。

我把客廳的燈熄滅,繼續往樓下看。過了十幾分鐘,一輛黑色轎車開走了。

丈夫從里屋走出來,問怎么回事?我說沒什么。我拿出手機,打了110。民警聽我說了經過,說他們很快過來。

等民警時,我跟丈夫并排坐在沙發上,我們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彼此的手緊緊握著。我有些難過,一切都是我惹出來的,丈夫沒有埋怨我。我除了看病什么都不會,在這個家里,他像一個大人,我像一個孩子。有孩子任性的時候,沒有大人任性的時候,有孩子不講理的時候,沒有大人不講理的時候,我給這個家里惹了禍,承受這一切的是他。

我問他:你后悔嗎?

他問:你說什么?

我說:娶了我,你后悔嗎?

他說:不后悔!誰后悔誰是小狗子!

我們都笑了。

來了兩個民警,一個瘦高個子,一個矮胖子,他們看了現場,問我:這些日子你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堅決地說:沒有!我是個大夫,除了看病,跟別人沒有來往。經我看過的病人,沒有不感謝我的,我給他們看好了病,怎么會得罪他們?

瘦高個子民警說:實話跟你說,你要是提供不出什么線索,這案子真不好破。砸一塊玻璃對你們家是大事,到了我們局里就是小案子,殺人的還有三起沒破呢,哪有時間管這些小社會渣子的事。

我流了淚。

矮胖子安慰我說:不過也沒事,有時破了別的大案,順便也能把小案子帶出來。我們留心就是了。

他們走后,丈夫問我為什么不提超人集團的事。我說:提了又有什么用?說不定提了案子更不好破了。

丈夫不再說什么。

我一直等著那個漂亮女人再給我打電話,當晚卻沒有打。我以為她死了心。沒想到第二天下午三點她打來了電話。我正在上班,還是接了。我說:我一直等著你的電話。

她說:你怎么知道我會打。

我說:當然知道。

她說:那我也不客氣,還是原來的事,求你出診。

我說:我不出診,誰求都沒用!別說磚頭,就是拿刀求也沒用!

她說:你說哪兒去了,我聽不懂你的話。

我說:你能懂,當然懂。說完我把手機掛了。

下午五點半,也就是快下班時,院長陪著市長來到診室。我從來不看電視,不知道他是市長。我正在把脈的一個病人看到他們進來,站起來,說:市長來了,您先看吧。

我終于等來了他。在他后面,我看見除了我們院長,還跟著兩個男人。再往后,站著那個漂亮女人。她看見我看她,沖我笑了一下。

我沒笑,把眼神收回來看著市長。市長的臉是青的,眼圈兒發黑,眼睛里閃著幾道血絲。我示意他把胳膊放到脈枕上,他的脈象遲而澀,困擾他的遠遠不止是失眠。我讓他伸出舌頭,舌體胖大,舌苔厚膩,這種舌象決不是簡單的補就能改變。

我說:市長,你來得太晚了。

市長說:怎么?難道我的病治不了嗎?

我說:那倒不是,只是病積累得多了,光吃幾副藥就不行了。

市長說:你讓我來幾次,我就來幾次。

我給市長開了藥,告訴他不要讓藥房里煎,最好自己在家里煎。

市長說:我這里沒有家。

漂亮女人笑著接過話頭:我給你煎。

我看著市長,想說:不要讓別人煎。話到嘴邊我改了,說:還是自己煎好。你要是信得過我,我晚上給你煎也可以,讓我的學生給你送去。

市長說:那怎么好意思?我的秘書能煎。他煎和我煎一樣。

站在他后面的小伙子,接過了我手里的藥方。

市長卻不走,看著我,問:我的病能治好嗎?

我說:當然。一個市的病都能治好,何況一個人的病。

市長低了頭,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又問我: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從來不出診?

我說:習慣。出一趟診就少看二十個病人,我不能為一個人耽誤二十個人。另外,我還想告訴市長一件事,我的老伴兒被車撞了,接著我們家深夜飛進來一塊磚頭,隨后一輛黑色轎車駛出我們小區,小區的門衛告訴我們的車號,竟然跟我老伴撞的是同一個車號,你覺得奇怪嗎?

市長一怔,說:有這種事?他扭頭對身邊的人說:通知公安局,查一下那輛車。

我看著那個漂亮女人,說:謝謝市長。我看到她的臉色很不好看。

市長說:不用謝,你不肯出診,不會是不喜歡我這個人吧?咱們市里,不喜歡我這個市長的人多嗎?

我說:在我這里無所謂市長,我只有病人。你來了我這里才是我的病人,你不來,就不是我的病人。

市長看著我,聽著。

我又說:從我一參加工作,就因為固執顯得不合群,領導都不喜歡我。那時候我夜里也失眠,我在深夜里對自己說,我是大夫,領導喜歡不喜歡不要緊,病人喜歡就行。

市長說:是呵,這就不容易。他站起來,跟我握手,說:我是病人,我喜歡你。

我說:你有了自信,失眠自然就好了。

茶室里,最后一次見面

案子很好破,因為是市長布置下來的。

大街上有監控,季月英住的小區里也有監控。調出來一看就明白是同一輛車,車是超人集團的,把司機請到公安局里一問,知道那兩個時間段他沒有開車,把車交給了老總的兒子。

事情匯報給了局長,局長請示市政府。秘書長說:市長有話,依法辦事。

想不到這個文文靜靜的小伙子,心這么黑,手這么狠,干警們吃的也是自來水管道里的水,呼吸的也是本市的空氣,對超人集團早就恨透了,聽到是漂亮女人的兒子,自然要照顧一下。

辦案不能打人,把他跟誰關到一起卻是干警的權力。正好剛剛抓了兩個慣犯,從監獄里刑滿釋放不久又犯了搶劫罪,干警把小伙子推進那個房間時沖兩個慣犯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就全明白了。

兒子被抓,漂亮女人坐不住了。她趕到看守所,看守所不讓探視,花了很多錢,請客、送禮,終于見到了兒子,她一看兒子滿身的傷痕就哭了。

到了這時候才明白錢沒用,花多少錢都擺不平市里人對她的仇恨,所有干警對她都客客氣氣的,都為她的兒子惋惜,都勸她別著急,都說這孩子不該這樣。她買了九千塊錢一條的煙,人家當著她撕開了抽,卻說放是不可能的。你就是給我們抽二十萬塊錢一條的煙,我們也不敢枉法。

錢沒用,市長有用。

當晚七點她去了茶室,在那里給市長打電話,無論如何要見一面,不見我活不下去了。

市長問什么事。

她說:你快來,電話里說不清。

市長姍姍來遲,有省里的領導,有北京的客人,有浙江的老板,他都要接待,趕到茶室已經晚上十點了。漂亮女人覺得每一分鐘都熬不下去了,她像溫水里的青蛙,隨著水溫的上升以秒計算著時間。市長走進茶室時她的眼睛已經哭腫了,到衛生間快速補了妝,出來剛剛跟市長說了兩句,淚水又把妝沖了,她索性不再補妝,就這么腫著臉跟市長說著經過。

市長直直地望著她,好長時間不明白她說什么,那個清清秀秀的小伙子,甚至有些靦腆,有些拘謹,他把磚頭砸進別人家窗戶里,把人家的腿撞到骨折,他怎么會這么干?

他問:誰讓他這么干的?

漂亮女人不說話。

他又問:他是個孩子,心怎么這么狠,是誰讓他干的這種事。

遲疑了半天,漂亮女人終于說:我。

他又問:為什么?就因為季大夫不肯出診?

漂亮女人說:做企業哪那么容易?

他說:這跟做企業有什么關系。

漂亮女人說:靠正常手段,連百分之五十的問題都解決不了。

那誰容易?你以為當大夫容易,當老百姓容易?他們在家里看著電視,在街上走著路,禍從天降!他們老實本分地活著,腿好端端地骨折了!

她笑了:你說什么都晚了,兒子進去了。

誰的兒子?

你的。

我沒有這樣的兒子,這世上也少見你這樣的母親。你指使自己的孩子犯罪,天下有這樣的母親嗎?

你不就是想說,我不是人嗎?我不是人,也不是從現在開始的,幾十年前就不是了。從嫁給那個老頭子起,我就不是人了!

那你是什么?

我是動物,我是要錢、要勢的動物,你滿意了吧?

他不再理她,心里想下一步怎么辦?難道真把那個孩子送進監獄嗎?可是,他能讓一個罪犯逍遙法外?他有這個權力嗎?

漂亮女人看著他流下眼淚。她說:從我結婚那天起就不是人了,但我在你面前是人,因為我真心愛你,我在兒子面前是人,因為我真心愛他。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茶室外面的天空,看著滿天星斗,他細細數著天上的星星,不一會兒就數亂了,他聽見她在身后抽泣。

他故意不理她,讓她哭吧!她把這個城市的空氣和水都搞壞了,讓市里好些人得了怪病,自己發了財。她指使自己的兒子犯罪,把孩子推進了看守所。她告訴你,她心里有愛,她愛自己的兒子,還愛……你。你相信嗎?

相信。

他相信那個在床上抱著他的女人真心愛過,當時他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她把乳頭塞進他嘴里,讓他吸吮。她在凌晨給他留下一個婚禮的請柬就走了,她的愛什么時候變了味兒呢?

她走到他身后,從后面抱住他,把臉貼到他寬闊的后背上。他想起來,中學的某一天就是這樣,當時他感覺氣氛不對,她不說話,用火一樣的眼睛盯著他,目光中有一些咬牙切齒。他站起來說:一會兒還得上課,我走了。他走到門口,她突然撲上來從后面抱住他,他能感受到兩個乳房在他背上,她呼出的溫暖氣流吹著他后背最敏感的部位,隨著淚水一滴滴地落下來,他的身體在變化,某些地方膨脹了。

他愛過嗎?

愛過。那一瞬間他轉過身,把她擁到懷里,覺得自己病好了,覺得無數次的尋醫問藥,就是為了等候這一次治療。覺得身體里憋屈了一個世紀的力量,驀地打開了一個缺口,終于可以洶涌而出了。

當他相信這是神圣的愛情時,她卻忽然離開了。她只是給他留下了一個奇跡,使他迅速成長為男人,愛卻無影無蹤。

他說:你這樣沒用。

她松開了他,說:你要怎樣?

他說:我不是以前那個中學生。

她說:兒子的事你也不管嗎?

他說:那是故意傷害罪,已經到了司法機關就要依法辦事,我無能為力。

她說:瞧瞧你這副嘴臉,多么大義滅親!你這個態度,我也就不管不顧了。我打算把臉扔了,不要臉了,我去跟他們說這是市長的兒子,是我跟市長的兒子。

他說:我的兒子不會是罪犯。

她說:那就做個鑒定。

他說:我在任,沒人敢做這種鑒定。

她說:那我也有辦法,我發到網上。我把所有經過都寫出來,我像別的女人那樣寫一篇自傳體小說。

他看著她,相信她做得出來。他張了張嘴,很想說一句有力的話,卻沒有說出來。他說:我知道你有這個本事,按你說的做吧。

這話好像打了她一個耳光,她突然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慟哭。她說:別怪我,我已經無路可走,別讓我失去控制,你把我逼到這個分兒上,只能魚死網破。

她的發髻頂著他的下體,鼻涕眼淚涂到他腿上。他往后退了幾步,她用手揪著他的衣服不肯松開。她終于下了決心,說:我答應你,把超人集團所屬企業都關掉,我們搬走,再不給市里排放污染,只求換回我的兒子。行嗎?

他說:那當然好了。

她問:什么時候能接回我的兒子?

他說:……我不知道。

她問:你……什么意思。

他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明天我就不是市長了。

新聞:我累了

一個黑影從樓里走出來。

不是普通的樓。那棟樓在市政府辦公大樓后面,是一座六層小樓,俗稱市長樓。時間是凌晨五點,大院里只有一些安保人員,不遠處有幾個提前上班的保潔工,他們經常看到市長在院子里散步,也沒人在意。如果不求他辦事,人們其實都躲著市長。

他在院子里走走停停,一會兒望望天空,一會兒望望外面的馬路。一個保潔工悄悄議論:市長大概又睡不著了,說是市長,其實也挺不容易的。

他不容易什么?你不容易才是真的。

市長似乎聽到了他們的話,扭身回到樓里。上午九點鐘,秘書長找市長請示工作,卻發現找不到市長了。

秘書長也遲到了,他凌晨五點才躺下,醒來就到了八點多,到市長辦公室時還怕市長責怪他。他拿著一份文件敲了半天門,卻不開。問市長的秘書,秘書說:我剛才推門也不開,大概是睡著了,我就沒再敲。

秘書長說:這兒有一份省政府的急件,得叫醒他。

秘書用鑰匙打開門,卻發現里面沒人。市長難道飛了?再一看,桌上放著一封信,是寫在一張打印紙上的,只寫了幾個字:你們不用找我,我累了!!!

秘書長手在哆嗦。“我累了”三個字很大,一筆一畫寫得很工整。最后是三個很大的驚嘆號。他不知道市長在寫這封信前,其實還寫了很多,后來都銷毀了,只留下了這三個意味深長的字。

他的第一個決定是封鎖消息,怎么可能,下午就有媒體記者趕到了。市長不可能好好消失,只有一個解釋,是他自己躲到了什么地方。秘書長想到了馬航,想到了失聯,但他不愿意用這個詞,他對媒體的解釋是,市長長期承受著巨大壓力,患有重度抑郁癥,可能在什么地方休息。

壓力從何而來?為什么抑郁?記者們窮追不舍。

秘書長說不出來。他回想起昨晚十一點,市長突然給他打電話,讓他陪著找一個大夫。這么晚到哪里去找,他又不認識那個大夫家。打聽了市中醫院的一個親戚,讓人家帶著找到季月英家,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二點了,季月英很不高興,不過看到是市長,臉色平和了。

她說:我不在家里看病。

市長說:不是看病,是來跟你商量事。

季月英聽了半天終于聽明白,市長想讓她從公安機關撤回那個案子。秘書長不明白這案子對市長有什么要緊,不過市長求季月英,他也跟著求。

想到請季月英出一次診都那么難,市長并不抱什么信心,他不過是在盡一個父親的心而已,查辦此案的指示是他下的,撤回的話他不能說,他只能想辦法讓受害者和犯罪者達成諒解,人犯放出來,《外臺秘要》歸醫生。

如果季月英問為什么,他該怎么回答?承認自己的心事,他恐怕沒有那么大勇氣,只能說這件事不解決,他的失眠會更嚴重。

季月英卻什么都沒問,只是說:我答應你。

事情就這么意外地解決了。

市長說:太謝謝了,我還怕你不同意呢。

季月英說:本來就是因為我復印了人家的書在先,也不能全怪人家。再說,畢竟是一個年輕人,送進監獄就毀了。

市長點點頭。

看到事情這么容易解決,秘書長松了口氣。市長臉色很不好,在蒼白的日光燈下閃著綠光,笑得也很不自然。他陪著市長回到辦公室,兩個人又聊了好長時間。他不知道這個案子跟市長有什么關系,對方是超人集團老總的兒子,市里早就傳說市長跟超人集團有什么關系,不過這種話前任市長在任時就這么傳過,他根本不相信。看到市長的樣子,他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但市長不說破,他也不問,他們扯了一會兒市里別的事情,市長說你回去吧。

他走了,到了家里,已經快到凌晨五點。

他走后,市長把該批的文件都批了,把要處理的幾件事都寫清楚,最后他打算寫幾封信,寫給自己的妻子,寫給自己的女兒,寫給同事,寫給朋友。當然,最主要的一封信是寫給那個漂亮女人的。

那些信他一封也沒有寫出來,他到樓下轉了一圈兒,還是寫不出來。寫出來的,總不是他想說的,他的心事永遠不會被人知道,即使知道,也不可能被人理解。廢紙簍里扔滿了他寫的紙頭,最后都扔到碎紙機里粉碎了。

他回憶自己的一生,發現那些真正忘不掉的都無法訴說,許多重要節點的回憶都是失敗,是一次次失敗疊加起來,成就了他今天的地位。他唯一的成功是掩蓋了這一切。他本來以為季月英會拒絕他,想不到一說就同意了,現在回味,那才是一個勝利者的大度。

他寫道:我累了!!!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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