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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兒妹子

2015-04-29 00:00:00馬金蓮
花城 2015年2期

算起來在我們四姊妹中長得最好看的是老三,最老實厚道的非老四莫屬。母親生老四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清晰地記事了,初春還是晚冬記不清了,好像天氣不太好,冷颼颼的。那天我不知道忽然犯了哪門子賤,哭哭啼啼糾纏著母親,要在她的懷窩里坐一坐。母親肚子疼,臉色很差,一再拒絕我。我像跟屁蟲一樣跟著她,從炕上攆到地下,從地下趕到院子里,再從院子里追到后院的茅廁里。最后母親忍無可忍,一腳將我踢翻在地,我在地上哭,她則捂著肚子扶著墻慢慢往屋子里挪腳步。哭聲引來了奶奶,她抱起我拍凈了身上的土,將我哄回到高房子上。我心里好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我要是再不去母親懷里賴一會兒,我就再也見不上母親了。一種生死別離的焦灼感抓緊了我的心。我從炕上溜下來哭著要娘。奶奶最后開了炕柜的鎖子,從里面抓出一把花生和葵花籽給我,我小花棉襖的兜兜被裝滿了,心里想娘的渴望也不急迫了,就一面趴在窗口看外面,一面慢慢嗑瓜子。奶奶吩咐我乖乖坐著,自己就匆匆下去了。

這時候我好像還不怎么會嗑瓜子,拿一粒向日葵籽在嘴里咬破了,然后吐出來用指甲掰開瓜子殼,最后才把里面的小白瓤掏出來。這一過程瑣碎又麻煩。但是我進(jìn)行得很認(rèn)真,那時候還沒有想到過為了吃這么一個小小的瓤兒,付出這么大的努力是不是值得。我沉迷在剝瓜子的活動里,竟然忘了這短短的兩個小時對我們一家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兩個鐘頭后,兜兜里空了。我開始抬頭望天。高房子把我仰望的海拔抬高了,我看到了在院子里看不到的景象。就在北面我家的崖頂上,黃土變得陳舊黝黑,最下面是牛圈,那里經(jīng)常被挖取黃土,所以一大片都是黃色的。往上走漸漸地一片褐色,最上面是黑色的。墻上布滿了一些好像沒有生命但是每年都在增多的苔蘚一樣的干枯東西,還有鳥兒在飛翔中拉下的稀屎。最上面是一圈土墻。那些墻從東一直延續(xù)到西,將我們家嚴(yán)嚴(yán)實實包圍在其中。這樣給人感覺我們的家就安全多了。其實扇子灣家家都有這樣的墻。最中間的一堵墻靠里的半扇塌掉了,溜下來,把原本黑褐的墻頭撕裂了半扇,露出里面新鮮的黃土來,從這個方位看過去就像有一個什么動物趴在墻頭上,又像一匹動物皮子被剝下來搭在了那里。姑姑常說那是一張狼皮。我望著狼皮呆呆出神。土崖再往上,就是一面陡陡的山坡,山坡繼續(xù)上抬,上面是一片早就熟悉的藍(lán)天。

白云在天上走累了,好不容易夠到山頭上,就不愿意走了,停下來歇腳。它們也可能覺得寂寞,一面歇息一面不斷地變換著姿勢,像一個調(diào)皮的娃娃在捏泥巴,一會兒捏一只狗一會兒捏一只雞,再一會兒全部毀掉,變出了一匹飛跑的大馬。再一會兒好像我那已經(jīng)歸真多年的太爺爺來了,站在那里白胡須飄飄,青衣衫獵獵。面容一時清晰,一時渺遠(yuǎn)。太爺爺活了九十多歲,最后那幾年精神狀態(tài)很奇特,基本上處于糊涂和半糊涂交替當(dāng)中。說他不糊涂吧,有時候他竟然就光著腿出來了,站在臺階上罵人。如果他是個完全糊涂的人,他一直住在高房子上,高房子離地面是有著八個臺階的,他怎么從來不自己跌下臺階來呢,就連到臺子邊望一眼也是不肯的,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門口看著院子里的人。奶奶吩咐我們要是看見太爺爺光腿出來,我們應(yīng)該抬手把自己的眼睛堵上,不要直看,直到他老人家自己進(jìn)屋去了。幸好這樣的時候是不多的。更多的時候,他是睡在枕上的。一個磚頭狀的枕頭里裝滿了蕎麥皮,外面的白色孝布枕套很快就會被他的頭油磨臟,奶奶隔幾天就給清洗一遍,洗的時候奶奶很感嘆,說人是真主用黃土造化的,不管你多長時間換水,哪怕是天天換水,身上也還是有著垢痂的。奶奶年輕的時候不會做什么針線,又沒有婆婆,娃娃的衣裳鞋子都是太爺爺指教她做出來的。所以奶奶對太爺爺保持了持久的孝順,即便后來他糊涂了,她還是端飯洗衣地伺候著,很少有怨言。太爺爺留給我的印象不多,一會兒那團(tuán)云散了,太爺爺?shù)拿嬗盎髁艘豢|青煙飄散了,我想張口喊他,問一問太爺爺這幾年一直躲在哪里,怎么老是不回來呢?我的喊聲沒有沖出嗓子,被我自己阻攔了。因為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太爺爺已經(jīng)不見了。他走后這高房子就由爺爺奶奶住了。太爺爺留下的痕跡也早就被爺爺奶奶的氣息掩蓋了。

一只烏鴉飛回來,站在窩門口嘎嘎地叫,嗓音短促粗糙,像一個駝背的老漢在咳嗽,一聲一聲,一口濃痰卡在那里就是咳不出來。它咳得費勁,我聽著嗓子眼里也變得癢癢起來,也想咳嗽了。烏鴉的窩就在后院的崖頂上,那里的十來個黃土壁窩原本是爺爺踩著梯架挖出來的,說希望鵓鴿可以來安家,家里養(yǎng)著鵓鴿是一種很吉慶的事情,給人感覺這戶人家是平和幸福的。鵓鴿遲遲不來,烏鴉搶了先機(jī),將一窩一窩的小烏鴉孵在了里面。平時怎么沒覺得它們的叫聲刺耳呢,現(xiàn)在忽然覺得這聲音實在難聽,粗嘎嘎的,一點也不優(yōu)美。傍晚的天色本來有點陰暗,它們這一吵鬧,給人感覺原本無依無靠的心里更添了一層莫名的憂煩。奶奶早就抱怨過這些烏鴉成天呱呱叫著不好,爺爺接過去說嫌它們吵鬧那就一槍一槍端了去。爺爺手里有一把老土槍。有空了就拿出來擦拭擦拭,往槍膛里裝沙子和火藥。但是他好像從來沒有給我們打回來過一只兔子,甚至連一只呱啦雞也沒有打到過。我們甚至都沒有見過爺爺真正打槍時候的姿勢,他會不會打槍呢,這都值得懷疑。但是爺爺真的要找槍出來端掉那幾窩烏鴉,嚇壞了奶奶,她匆匆跑過去阻攔,說算了算了,我就是順口說了一句,你還真打啊,一窩烏鴉一公一母,窩里還有一窩兒子,都打死了,多害命,我可不敢造這個孽。一只烏鴉也是一條命呢。所以好幾年過去了,這些烏鴉依舊住在我家崖頂上,而且住得很愜意,一副安居樂業(yè)的景象。兒孫繁衍了一代又一代,陣勢也壯大了好多。暮色落下來之前,烏鴉喜歡成群飛起來,在窩門附近盤旋著鳴叫,逗引得小烏鴉從窩門口伸出小腦袋,嘎兒嘎兒叫。今天離天黑還早,可是烏鴉已經(jīng)在起勁地叫了,我伸長脖子往院子里看,家里靜悄悄的,爺爺哪里去了呢?父親哪里去了呢?人都到哪里去了?那只老貓倒是在,它不是最喜歡趴在母親的熱被窩里睡懶覺嗎,吃飽了睡,睡餓了吃。懶得從不去捉老鼠。它今天怎么跑出來了,真是破天荒了。老貓耷拉著尾巴慢悠悠在門口晃蕩,我細(xì)一看就看出來了,它想進(jìn)屋子里,繼續(xù)上炕睡覺。可是它又有點猶豫,一副不敢進(jìn)屋的樣子。是不是母親把它趕出來了?一定是母親趕出來的。只有在母親下了狠心追打它的時候,它才肯離開那面熱炕到外面來透一口氣。

我感覺到母親的屋子里正在發(fā)生著一件事,是重大的事。究竟是什么事情呢?這種情況超出了我平日里的經(jīng)驗范圍,我無法猜測。我看見院子里一個旋風(fēng)在慢悠悠走動。奶奶常說旋風(fēng)是一個人離開世界后的魂影,活人見了旋風(fēng)要繞著走,實在避不開就歪過脖子向著旋風(fēng)吐唾沫,這樣就能避免旋風(fēng)對活人的傷害。那個旋風(fēng)是誰的魂影呢?他(她)來我家里干什么來了?是我們的某一位亡故的親人,還是路過此地順便進(jìn)來看一眼就走的孤魂野鬼?時間真是太寂靜了,靜得那旋風(fēng)都感到了寂寞,它百無聊賴地旋轉(zhuǎn)了一圈兒就飄出大門,走了。我下炕摸著穿鞋,我要下去看看。我不能就這樣一直呆坐著,被大家商量好了遺棄掉一樣地待著,我心里很不踏實。高房子的七個臺階怎么忽然給人這么高的感覺呢?我短短的小腿不能一步一個垮下去,只能撅著屁股往下溜,溜下去一個,站穩(wěn)了,再對付下一個。七個臺階,我感覺自己爬了整整七年那么漫長。等我邁著滄桑的步子像我太爺爺一樣搖搖晃晃奔向母親屋子的時候,奶奶忽然從里面出來了,她走得匆忙,差點將我踏在了腳底下。我抱住了她的腿。奶奶叫了一聲胡大呀,你這碎慫咋下來了?我忽然大哭起來,我感覺受了很大的委屈,有一種和親人們失散又重逢的感覺。我任性地踢打著,讓奶奶連連后退,我說你們是不是準(zhǔn)備把我扔了,再也不要我了。奶奶笑著把我抱進(jìn)母親房里,直接放在炕頭上。房里光線比平時昏暗得多。我覺得一下子不能適應(yīng)屋子里的變化。就坐在炕頭上左瞧瞧右看看。等眼睛適應(yīng)了屋內(nèi)的視線,我看見母親睡在窗戶跟前。竹篾席子被抽動了,靠窗戶的部分挪出一片土炕,母親就睡在那一片土炕上,枕著一個大枕頭,身上蓋著厚被子,眼睛閉著,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她這是怎么啦?她可是我們家最勤快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很少有徹底閑下來的時候。除了晚上睡覺之外,她白天可不會這么偷懶的,閑睡這會兒的工夫她可以做多少針線活兒呢。除非她病倒了,起不來了。可是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好像一直很健康,極少有病得躺倒的時候。而且,為什么要睡在土炕上呢,難道連席子都舍不得鋪了嗎?屋子里有一股奇異的氣氛在彌漫。我抬頭看,原本苫在炕后面箱子上的那張床單被掛起來了,沿著炕沿拉開,將迎門的一半炕給遮擋住了。原來是這面床單擋住了光線,怪不得我覺得屋子里暗沉沉的。為什么要忽然掛床單呢?我們平時都舍不得鋪,就直接睡在光溜溜的席子上,可是為什么要把它掛起來呢?我望見母親的臉,覺得心里親得不行,想撲過去在她懷里大哭一場,告訴她這半天不見,我的內(nèi)心世界是如何的惶恐和無助。可是母親她不看我,她的目光懶懶的,散散的,好像瞳孔深處原本該有的一股力量渙散了,她平時散發(fā)的那些熱情和溫情也都隨之渙散,她整個人顯得無精打采的。

門外傳來腳步聲,伴隨著女人的說話聲音。這聲音嗡嗡嚶嚶的,分明是人在說話,但是不明晰,好像說話者內(nèi)心有什么顧忌,不能敞亮了說,可是她們分明又想叫屋內(nèi)的人聽到她們來了,在說話,在猶豫要不要進(jìn)來。母親忽然笑起來,大聲說二娘嗎,進(jìn)來坐啊,快到屋里來!我覺得驚異,母親好像在一瞬間就換了一個人,那快要散架的精神頭兒什么時候悄然凝聚起來的,我一點都沒有察覺。屋子里一暗,二奶奶矬小的身子站在炕前頭了。后面跟著她的大兒媳。母親已經(jīng)坐了起來,臉上的笑容很夸張,一只手支撐著身子,另一只手拍打著炕沿叫來人坐。其實她不用這么客氣的,這幾個人都是我們家的常客,常來常往的。從前時候來了也不用這么熱情的。可是母親現(xiàn)在很熱情,好像她們就是遠(yuǎn)路上來的親戚,就需要熱情一下。二奶奶不坐,她身后的人也不坐。她們的腳步輕輕的,好像腳底下踏著蛆。大家的目光一齊往炕里看,眼底閃爍著好奇。母親伸手拍拍腳底下的被子,那里隆起一個小小的包兒。又是個女子,呵呵,四個女子了,我就是個女子王啊。母親輕飄飄地笑著說,說完了不看地上的人,也不看被窩里那個小東西,目光強(qiáng)硬得像刀子,刀刃上掛著寒氣。她掠過大家的頭頂,最后將這兩把刀釘在了頭頂上那個剛掛上去的床單上。二奶奶說了什么,還是什么都沒說,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后來她們就走了。母親挽留她們了沒有,我同樣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們一出去,屋子里頓時亮堂了起來。一些淡光從窗簾皺巴巴的縫隙間溜進(jìn)來,它們像一群鬧哄哄的孩子,那么焦急地擠進(jìn)來,要看看屋內(nèi)的情景,它們可能認(rèn)為最熱鬧的地方就是我們這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屋子。但是等到跑進(jìn)來,它們發(fā)現(xiàn)來錯地方了,這里一點都不熱鬧。母親撐著脖子目送那婆媳兩人跨出門檻,腳步踏踏踏遠(yuǎn)去了。母親目光里的寒刃剎那間失去了全部的光澤,她像一個走了遠(yuǎn)路的人,又渴又餓,向著身后的枕頭悠悠躺倒,再也沒有力氣睜眼看一看我們了。這時候門外傳來說話聲。爺爺去馬蓮川趕集回來了。他坐在臺子上喊奶奶給他端涼水,說要渴死了。奶奶端出了一碗米湯,爺爺喝一口,奶奶說到炕上了,是個女子。爺爺把米湯吐出來,罵奶奶害人,米湯滾燙,能把人舌頭燙熟了。接著傳來爺爺咕嘟咕嘟喝水的聲音,像老牛把頭埋進(jìn)泉里暢飲。然后他們老兩口進(jìn)上房去了。母親一直側(cè)著耳朵捕捉窗戶外臺子上的對話。我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聽到什么重要的話,但是能確定她沒有如愿,所以她扯長脖子吐出一口氣,把頭丟在枕頭上,眼里涌出兩股很舊的淚水。

天很快就黑了,奶奶端進(jìn)來一老碗黃米米湯。母親忽然坐起來,一把掀開被子說快把她抱走吧,趁早抱走了我眼不見心不煩。奶奶笑呵呵地把米湯放在一張四條腿長得出奇的那個木桌子上,展開手心里的一點麻紙上炕來了,不等我看清,奶奶已經(jīng)掀開小被子,把麻紙里的紅糖碾碎一指頭,往一個娃娃嘴里喂。光線昏沉沉的,我看見那個娃娃的小嘴兒是紫色的,像牛豆草快要開敗的花瓣兒,兩枚,輕輕湊在一起。奶奶的老粗指頭搓開那花瓣,把糖末子抿進(jìn)去。花瓣有了知覺,嚅嚅地嚅動,她在吃。奶奶又喂了兩指頭。回過頭將那根燒火棍一樣的粗指頭伸給我,我趕緊噙住了舔,甜甜的,紅糖好吃。奶奶穿了鞋要走,母親又叫她快把這娃娃抱走,趁早送人。奶奶的鞋太舊了,后跟爛得穿不住了,她蹲下用指頭勾了一下后跟,又在門檻上磕了磕鞋尖,氣呼呼地說:誰說要送人了,女子咋啦?女子就不是娃娃啦?長大吉發(fā)了就是一門親戚,常來常往的多好!母親一只手拍打著枕頭,嗓子里嗚咽了一聲,這一聲太悲愴了。奶奶的腿在門檻上軟了一下,她干脆坐在門檻上,右手拍打著右膝蓋,說娃娃呀,可不敢抱怨,真主給你是個啥就是啥,養(yǎng)兒養(yǎng)女都是真主的前定,人哪敢抱怨哩?真主在造人的時候早就給你把兒女都造好了,要好好兒地疼惜哩——奶奶走了。一碗米湯在老碗里變得和老碗一樣蒼老了。母親叫我下去端米湯。我顫巍巍雙手端過來,母親大口大口喝米湯,臉上的清淚刷啦啦淌,滴進(jìn)碗里連米湯一起喝了。第二天我們睡起來,看見母親懷里抱著一個小被子,這被子據(jù)說包裹過姐姐、我、大妹,現(xiàn)在輪到了這個后來者。我們也都知道自己家里又添了一個孩子,是個女娃兒,我們的碎妹子。奶奶打了幾個荷包蛋端過來,母親把雞蛋撈出來分給我們,她在湯里泡兩個饅頭吃了。母親什么時候下了奶,什么時候開始給碎妹子哺乳,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過了兩天父親從鄉(xiāng)上回來了,帶回來一對白色的小鴨子,兩個小家伙盤踞在同一塊底座上,做出游泳的樣子。這東西是瓷質(zhì)的還是塑料的,都已經(jīng)沒有印象了,只記得白白的,樣子很可愛,父親把它們擺在木桌子上面的小書柜上,我們踮著腳尖仰著脖子才能看清楚。那時候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鴨子,父親說鴨子只有在有水的地方才能養(yǎng)活,我們這里缺水,沒法養(yǎng)鴨子。后來我們家卻實實在在地養(yǎng)過一段時間的鴨子,事實上我們還是缺水,但是鴨子活得好好的,可見父親當(dāng)時的話是不對的。這已經(jīng)是后話了。

母親說給娃起個啥名字呢,奶奶把爺爺?shù)脑拏髁诉^來,說就不要請阿訇了,他給隨便起一個算了。我爺爺其實也算半個念經(jīng)人,他最喜歡干的事就是在家里宰一只雞,由他來念一段叫《穆罕麥斯》的經(jīng)。然后我們分著吃肉。母親曾悄悄給父親嘀咕,說爺爺是借著念《穆罕麥斯》改饞呢。這是大不敬的話,自然不敢叫爺爺聽到。是對爺爺?shù)牟痪矗彩菍Α赌潞丙溗埂返牟痪础R粋€下午,爺爺宰了雞,念了《穆罕麥斯》,然后給我們的碎妹子起了個經(jīng)名兒,叫好里曼。奶奶第一次進(jìn)來傳達(dá)了名字。剛回去又過來追加一句:你大說了,要是覺著不好就改了去。奶奶一走,母親努著嘴說這個老漢,就曉得一遍遍地起這個好里曼。他明明曉得我叫散里曼,這不是有意和我重名兒嘛?我們的講究是長輩和晚輩之間名字不能重復(fù),哪怕是一個字的音也不行。據(jù)說當(dāng)時爺爺給我們姐妹依次都起了好里曼這個經(jīng)名。都被我們改掉了。所以現(xiàn)在這個也得改,改什么呢?母親歪在枕頭上想了想,我說叫個麥爾燕吧,多好聽。姐姐瞪我一眼,說好聽個屁,你叫個麥爾燕,就覺著全世界最好聽的只有麥爾燕了?我覺著……叫海澈好一點吧。海澈其實早就有人叫了,是下莊馬存明的二女兒,圓嘟嘟的臉蛋,眼睛圓溜溜黑乎乎,是個好看的姑娘。我們都希望碎妹子將來像海澈姑娘一樣好看,所以就達(dá)成了一致的愿望,希望我們的碎妹子能叫海澈。可是母親搖搖頭,說你奶奶叫澈澈,其實就是海澈,你說我們還能叫海澈嗎?母親的目光亮晶晶的。我們都搖搖頭,自然是不能了。哪有孫女跟奶奶重名兒的,叫人笑話死了。那么起個啥名兒好呢?我們挖空了心思想。這時候你不得不佩服阿訇,他們要給多少娃娃起名字呀,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我們這樣的苦惱和猶豫?據(jù)說阿訇起名字的時候是打開《古蘭經(jīng)》往下念的,念到了哪個圣人的名字就起哪個名字。我們起了一個又一個名字,把莊子里很多女娃娃的名字拿過來要按在碎妹子頭上,但是感覺都不好,因為我們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同時腦海里想起了那個人,都是我們很熟悉的人,想起那個女人或者女娃的面貌、神態(tài)、語氣,我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希望碎妹子有一天長成這個名字前一任主人的樣子。不是脾氣不好就是長得難看,要不就是太邋遢,或者說話啰嗦,總之都不是我們希望中的碎妹子的形象。那叫個什么呢?母親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意興闌珊了,躺在枕頭上懶懶的,說隨便叫個啥算了,女子娃嘛,起那么金貴的名字有啥用?這句話真像有人端了一瓢涼水,向著我們的頭頂上徐徐地飄灑下來。我們心頭旺盛的火苗頓時暗淡下去,我們也覺得為一個名字這么折騰真是沒什么意思。但是好歹總得給她起一個名字吧,一個人來到了世上沒一個名字是不行的,我們拿什么來稱呼她呢?母親乏乏地閉上眼,無限凄涼地說又是個女子,四個女子了,就叫個四女子算了。四女子?我和姐姐呼應(yīng)。但是我們的情緒根本沒有漲起來,就跟著落到低谷。我們莊里有叫女子的,碎女子的,三女子的,鄰莊也有個五女子、六女子的,四女子還沒有人叫,所以這個名字不存在和別人混淆的麻煩。但是,是不是有點潦草了呢?雖然我們是女子,不像兒子那么受歡迎,可名字對于我們來說還是重要的,從此之后就一直跟隨著我們,被所有人拿來指代我們,直到有一天我們長大嫁出去,成了別人的媳婦,那時候就成了某某某的媳婦,然后又是某某某的娘。至少名字在女兒時期對于一個女娃娃是重要的。我們一起看著母親,希望能給碎妹子起一個好一點的名字。像大姐,叫金花,像我麥爾燕,都是不錯的。要不叫個四花嘛,老四,長大了是一朵花!大姐喊了一聲,她為自己的創(chuàng)造幸喜不已,口氣都顫抖了。母親眼睛一亮,也笑了,四花?聽著順口,還和金花搭配,好,就叫個四花算了。

從此我們這個碎妹子就被四花這兩個字指代,成為我們家一朵最小的花兒。好像她知道自己的處境,明白自己作為第四個降生在這個渴望男孩的家庭里是很多余的,還被母親半真半假地說要送人。所以她很乖,一點不像我們幾個做姐姐的,性格和身體都呈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健康狀態(tài)。我和大姐小時候可沒有少折騰母親。大姐四六風(fēng),抽搐得只剩下一口氣,母親說眼看著活不成了,奶奶跑到山背后請來了姑舅奶奶。姑舅奶奶年歲高了,腿腳不便,是騎著毛驢來的。一般人請,她不會輕易出門,大家都是把病人領(lǐng)過去讓她看的。奶奶能請來,是因為太爺爺和她有親戚關(guān)系。僅僅憑那一層關(guān)系,估計也會輕易請不動的。奶奶肯定站在地上沒少懇求。這些奶奶回來沒說過,據(jù)說夕陽西斜的時候,奶奶牽著毛驢的韁繩,驢背上馱著這個德高望重醫(yī)術(shù)遠(yuǎn)播的八十多歲高齡的鄉(xiāng)間奇人進(jìn)了扇子灣。老奶奶來了不說話,邁進(jìn)母親坐月子的房門,不看襁褓里倒氣的嬰兒,吩咐奶奶取燈盞和艾蒿來。這些其實早就備好了。奶奶點上油燈,看著這個老奶奶在自己的膝蓋上搓艾節(jié)兒。曬干后在炕席上揉搓過一番的艾草很綿軟,老奶奶很快搓出一個很大的艾節(jié)兒。點著了,掀開被子坐在嬰兒的前額上。奶奶說那時候她的心搐得只有杏核那么大,眼看著那根艾節(jié)兒慢慢地燃燒,一縷青煙淡淡升起,向著房頂上而去,形成了一股明顯的煙柱。姑舅奶奶一拍大腿,嚇得奶奶婆媳直咬指頭。一句話從姑舅奶奶沒有牙齒而塌架了的老嘴巴里飛出來:這娃娃有救手,你看那煙多直!旁觀者趕忙去看煙柱,果然直直一根兒,向著虛空徐徐直上。奶奶打了個激靈,趕忙幫忙搓艾節(jié)兒。姑舅奶奶對艾節(jié)兒的要求很高,需要搓得比衛(wèi)生香粗不了多少。后來當(dāng)我學(xué)習(xí)書法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象這位早就歸真的老奶奶的艾節(jié)兒,應(yīng)該是蠅頭小楷的樣子吧。我不知道這樣的比方合適不合適,奇怪的是我每每總是往這上面聯(lián)想。姑舅奶奶將姐姐從頭到腳針灸了一遍,夜里她留宿了下來。姐姐的病情當(dāng)夜就穩(wěn)住了,沒有再發(fā)作。第二天又針灸一遍。姑舅奶奶就離開了,姐姐度過了危險期,平安地活了下來。所以我們姐妹中奶奶最疼愛的就是姐姐,可能是奶奶為她的生死真切地?fù)?dān)心過,所以有著切骨的痛感。奶奶后來常說姐姐的命是撿回來的,要不是她惶急無助中不顧爺爺?shù)热说淖钄r跑去請來姑舅奶奶,姐姐肯定早就沒有了。我沒有得什么四六風(fēng),但是明顯屬于體弱多病的類型。母親說她懷著我的時候肚子很小,穿一件寬大的汗衫子,眼粗的人看不出這個媳婦子懷有身孕。農(nóng)歷四月十八,母親和莊里一個女人在豆地里拔草。那女人也懷著身子,她的肚子圓鼓鼓,像扣著一口小鍋。兩個人在豆花叢里說心事。這時候母親感到肚子在疼。其實早在她凌晨起來的時候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一陣一陣隱隱糊糊疼。現(xiàn)在這疼痛正在一點一點變得明晰起來。母親說她不愛說話了,埋著頭拔草,感覺說話的時候疼得厲害,拔草的時候還稍微能慢一點。對方纏著母親說話,給母親算了自己的預(yù)產(chǎn)期,然后指著母親的肚子說我肯定能養(yǎng)在四月底,你呢,最早也得到五月里去,你看看,哪里有個肚子呢,和我比簡直就不像懷娃娃婆娘嘛。母親的肚子絞疼起來,她掙扎著背起背篼要走,這小媳婦不知道看神色,還攆著說了好些話。母親回到家就爬上了土炕,鉆在被窩里蒙頭睡。奶奶給大家做晚飯,燒了滿滿一鍋莜麥面糊湯。湯滾了,剛要出鍋。母親生下了。拿什么洗娃娃呢?奶奶慌里慌張將一鍋晚飯舀給大家,草草刷了鍋,燒了點熱水,算是給我洗了人生第一個大凈。然后奶奶洗了手端一碗糊湯蹲在外頭臺子上喝,給爺爺說養(yǎng)了個娃娃就像個大洋芋,一個襪子腰兒能裝下!襪子腰兒就是襪子筒的意思。可見初生的這個孩子是多么的瘦小。記事之前怎么折騰母親的我不知道,僅僅在有了記憶之后,我記得自己隔三差五害病,常年蠟黃著一張小臉,不是頭疼就是肚子不舒服,動不動心里難過,面黃肌瘦的。母親帶著我去馬蓮集上看病,一趟又一趟。

四花妹子是個例外。她來到世上安安靜靜的,不怎么哭鬧,吃飽了就知道睡覺。睡醒了睜著黑溜溜的圓眼睛看我們。看累了閉上眼睛再睡,幾乎就沒有生過病。出了月子母親就恢復(fù)了操持家務(wù)的常態(tài),四兒妹子留在炕上,悄無聲息地成長。就連一向不怎么關(guān)心孩子的爺爺也感覺到了不對勁,有一天他在院子里做木活,叮叮當(dāng)當(dāng)刨一會兒木板,回頭看著靜悄悄垂吊著的門簾,終于忍不住問奶奶說這個娃娃不會有啥毛病吧,咋總是聽不到哭聲?奶奶跑到窗口看一眼,小家伙在被窩里睡得正酣。奶奶頂撞爺爺說能有啥毛病,是個乖娃娃呢。爺爺嗷一聲。一會兒爺爺?shù)囊尚挠謥砹耍匝宰哉Z說不會是個啞巴吧。自己跑到窗口去翹望。這時候被褥里的娃娃醒了,蹬著小腿兒笑,嘴里發(fā)出鶯鶯燕燕的聲音,好像她在跟自己說話解悶?zāi)亍敔敽呛切α耍糁安AЯR道:把你個碎狗日的,會笑,會出聲,不是啞巴,但是為啥就不哭呢?真是和前頭那幾個女子不一樣,一點都不鬧騰!從此爺爺就有點喜歡這個碎孫女了,隔幾天問奶奶說娃娃乖著嗎,再隔幾天說去集上給娃娃買點煉乳,大熱的天娘母子下地去了,娃娃吃不上奶,遭罪得很。

煉乳裝在鐵盒子里,姐姐用勺子挖出一點,放在小鐵碗里用開水沖,然后喂給四花。大姐比碎妹子大著七歲,這時候的大姐也就是八歲的年紀(jì)。她不知道將妹子抱起來喂,就那么讓她躺著,一勺子一勺子往她嘴里灌奶湯。已經(jīng)記不清碎妹子吃奶的樣子了,等到我后來有了自己的孩子,每次喂奶時候像珍寶一樣抱著孩子,怕她嗆著氣管每次都小心翼翼的。就想起了小時候四兒妹子吃煉乳的情景。她嗆過嗎?難受嗎?都已經(jīng)沒印象了。她吃飽了還是不怎么哭鬧,睡著了有蒼蠅在臉上騷擾,姐姐想跑出去玩耍,為了省事就找一大片子白色塑料苫在她臉上。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很是驚心,那塑料布怎么就沒有造成碎妹子的窒息呢?夏天的時候大人都忙得要死,家里家外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一個不慎塑料布粘在口鼻上,憋死一個嬌嫩的小嬰兒太容易了。而那樣的情景一直持續(xù)到有一天被父親看到,父親給姐姐講了潛在的危害,姐姐才吐著舌頭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闖了大禍。還有一天姐姐拿著一把剪刀,雙膝跪在枕頭邊,說要給碎妹子剪頭發(fā)。碎妹子的腦袋多么小啊,比一顆圓溜溜的大洋芋大不了多少。她的頭發(fā)實在很少,稀稀的薄薄的一層兒,軟塌塌貼在頭皮上。姐姐伏低身子,學(xué)著母親握剪刀的樣子,岔開了剪刃在碎妹子薄亮淡粉的頭皮上揮動。這把剪刀母親平日里剪東西看著挺利索的,噌噌噌直響。可是在姐姐手里它變了副嘴臉,顯得懶惰而欺人,一副死活不愿意動彈的樣子。姐姐干脆雙手用勁去掰它,然后對準(zhǔn)一綹頭發(fā)下手。頭發(fā)太細(xì)了,夾在了剪刀縫里,妹子感到了疼,輕微地哼哼著,看樣子要哭了。我說姐姐算了吧,不要剪了,萬一剪破了頭咋辦?姐姐的小眼睛一瞪,叫我走遠(yuǎn)點,不要在這里攪和事兒。我害怕她手里的剪刀,乖乖走開半步。姐姐繼續(xù)往下扳剪刀的把手,齒口在另一個方向跟著往一起咬合。一大撮頭發(fā)咬進(jìn)了剪刀口里,繃得緊緊的。妹子哇哇大哭,小手小腳一齊伸出來亂舞,樣子慘烈極了。姐姐慌了神,越著急越不知道怎么辦,干脆死勁兒往下剪。妹子跟挨刀殺一樣哭得氣都要斷了。一撮頭發(fā)終于脫離了頭皮,剪刀掉在了炕上。妹子的頭皮紅了好大一坨,血絲絲的。哪里是剪呢,那撮頭發(fā)硬是給拔下來了。母親從地里回來已經(jīng)是夕陽落盡光線暗淡的時候了,她一回來就忙著做晚飯,根本沒時間顧得上去看碎妹子。晚上臨睡前,姐姐得罪了我,我就把她白天闖的禍端抖摟了出來。母親一睡倒就累得骨頭散架,再也沒有興趣爬起來斷這場官司了。我們那時候的孩子一到三四歲就開始害黃水瘡,一顆腦袋上爛得黃湯綠水地流,附近的娃娃都這樣。奇怪的是四兒妹子沒有,頭上一顆毒瘡都沒長過。

什么時候四兒妹子離開了襁褓和土炕,活動范圍擴(kuò)大到了地上和院子里,我照舊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晚秋的時候家里人趕著割蕎麥,啞巴要去放羊,姐姐幫著往外趕羊,等趕回來抱起碎妹子,姐姐驚訝得嘎嘎笑,好像她自己的腸子被誰在揉搓。我們被奇特的笑聲吸引,跑過去看,碎妹子趴在地上,一雙手正努力送進(jìn)嘴里吮吸著,細(xì)一看,她吃的不是羊糞蛋兒和雞屎疙瘩,而是她自己的屎。再看地上,一團(tuán)屎已經(jīng)被她抓挖得零碎一片,腿上、膝蓋上、前襟上、下巴上到處都是屎渣子,兩個小手手糊成了淡黃。陽光干燥,就這一會兒工夫屎已經(jīng)變干了。姐姐抓起妹子一只手聞,聞到了臭味。她夸張地哇哇叫著,說哎呀呀,不得了了,這娃娃吃屎了——臭死個人了——找來黃土給她搓手,又找一片屎氈子擦她的臉和脖子。碎妹子不哭,乖乖挨著。那時候我們莊里的很多孩子都是這樣長大的,所以吃屎不是新鮮的事兒。據(jù)說我們小時候也都不同程度地吃過自己的屎,也有的趴在院子里撿雞屎、牛糞等吃。

第二年春天的時候爺爺在院子里做一個門框,碎妹子已經(jīng)在學(xué)著走路了,岔著兩條麻稈細(xì)腿,歪歪扭扭搖搖晃晃邁著羅圈步,繞著爺爺?shù)哪净顑鹤哌^來走過去。地上鋪滿刨花和木頭下腳料,她被絆倒了。爺爺喊小心小心點兒,邊喊邊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將她拽起來。她已經(jīng)吭哧著自己爬起來了,不哭,揉著臟乎乎紅突突的小臉蛋兒,擺開小腿踩著刨花繼續(xù)前進(jìn)。爺爺瞅著稀罕,自言自語說這個四女子啊,沒看出來怪招人疼惜的——爺爺一輩子都把我們的碎妹子喊成四女子,他不知道我們已經(jīng)改掉了那個名字,我們喊四花的時候他好像也沒注意過。就這樣碎妹子有了三個小名兒,最初的經(jīng)名是好里曼,這個名字我們都已經(jīng)忘記了,只有母親需要記住。阿訇講了,作為母親要把自己每一個孩子的經(jīng)名和出生的時間記清楚,等有一天大家到了后世里,大家憑什么相認(rèn)呢,孩子會問大人自己叫什么名字,哪一天生的。只有答對了才能相認(rèn)。母親自然是記得這些的。很長一段日子里,我們都把碎妹子喊四花,四花是公認(rèn)的稱呼。只有爺爺一個人喊四女子。后來要上學(xué)了,父親給她起了官名馬金香。去學(xué)校的前夕她很擔(dān)憂,一遍遍問比她大兩歲的老三,要是老師問我你為啥要叫個馬金香呢,你哪里香呢?我咋回答呢?老三告訴她老師才不會這么亂問呢。她進(jìn)小學(xué)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初校去完小住校了。我不知道她的擔(dān)心究竟持續(xù)了多長時間,她是懷著怎樣的忐忑和好奇開始自己的求學(xué)生涯的。有一點可以肯定,她背著姐姐用粗洋布繡出的圖案潦草的書包,在扇子灣通往村小的那條漫長山路上早早晚晚地奔來跑去,像我們村莊里的每一個孩子一樣,一直跑了三年。這一過程中每一個人會磨破好多雙布底鞋,穿爛好幾件衣服,用去一大捆鉛筆好幾十個作業(yè)本,還有把六個學(xué)期的書本分別背在書包里來來去去奔跑,早早晚晚翻閱,書本翻破了,起毛了,卷角了,書里馨香的文字一個一個跑進(jìn)了孩子小小的腦瓜子里來了。碎妹子她穿的不是新鞋,穿的也不是新衣服,書包也不是新的,書本從來沒有領(lǐng)過一次新的。穿戴是我們退下去的,書包也是。有一件紫色夾克棉衣,父親帶我去興隆看病時買的,我穿小了,老三穿。老三穿著下擺翹起來的時候,脫下來輪到了老四。那件衣服質(zhì)量真好,也不容易臟。回憶起來的時候,碎妹子小學(xué)三年一直是個紫色的身影在我們眼前出現(xiàn)。為了省錢,我們用過的書自然留給了她。直到四年級的時候她才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套新書,我不知道她當(dāng)時心情是怎樣的。她從來沒有主動告訴過我們,所以我也無從想象。粗洋布書包很快就破舊了。還有一個黃書包,從小叔叔那里傳下來的,叔叔背過,我背過,大妹子背過,最后出現(xiàn)在碎妹子身上的時候帶子早斷了好幾次,接續(xù)了好幾次,實在沒法再接了,母親干脆用裝過化肥的尼龍袋子縫一個簡易書包,碎妹子背上高高興興念書去。尼龍袋子里總是殘留著肥料的味道,洗多少遍都沒用。不知道妹子背在書包里的干糧有沒有味兒,她一天又一天是怎么吃下去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們喊碎妹子的時候不再是四花,而是變成了四兒。我們這里的人說話舌頭很靈活,差不多都帶卷舌音,卻不是句句末尾都兒化,我們的兒化更多的體現(xiàn)在指代器物、東西的時候。四花喊著有點麻煩,所以簡化成了四,再帶個兒化的尾巴,很順口。四兒,給姐抱一抱柴去。四兒,把臺子掃一下。四兒四兒吃飯了,端飯來!我們干啥需要人手幫忙的時候總是首先就想到了四兒,張口就喊,四兒成了我們大家的官差,誰都可以隨便吆來喝去地使喚。四兒轉(zhuǎn)眼就三年級畢業(yè)了,去鄉(xiāng)里學(xué)區(qū)參加統(tǒng)一考試。那是四兒第一次出遠(yuǎn)門。她頭天夜里就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衣服是新做的,還沒有穿過呢,疊放在炕后的箱子蓋上,鞋是新買的白球鞋,鉛筆認(rèn)真削好了,擦子和尺子也都裝在文具盒里。書包里裝了三個饅頭做午餐,還有一個軍綠色的水鱉子,出發(fā)的時候要背一鱉子涼開水,這一出門要一整天,來去得走二十多里路途,不準(zhǔn)備點干糧和水怎么行?那時候我在縣城里上初中。據(jù)說家里人臨睡前在上房里坐了一會兒,說些閑話,自然是說到了四兒初小考完小的事情。這也算是一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生人生中一次重要的考試。父親感嘆說日子過得真快啊,沒想到我的四兒也要離開這個小學(xué)了。好好考,不要緊張,爭取考進(jìn)民族班。完小的民族班每學(xué)期有補(bǔ)助金,我上的時候就拿過。老三也拿過。現(xiàn)在考進(jìn)民族班是四兒的奮斗目標(biāo)。不知道這個夜里四兒睡得怎么樣?做夢了嗎?夢到自己考進(jìn)民族班了嗎?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我們的母親就去溝里擔(dān)水了,然后在崖頂上壅了幾壟蔥。四兒妹子第二個起床,起來自己洗了手臉,洗了頭發(fā),就背上書包和水鱉子跟隨同學(xué)們?nèi)W(xué)校和大隊伍會合,然后再步行十里路去學(xué)區(qū)參加考試。孩子們都是步行去的,包括兩個雇用老師也是步行的。他們是有自行車的,但是帶著大隊伍沒法騎車。母親在土崖上忙完了,下來到園子里繼續(xù)忙。她沒事兒就喜歡折騰不停,把一片小園子折騰得花花綠綠的,什么韭菜、菠菜、水蘿卜、黃蘿卜、芫荽、白菜、豇豆,土里長什么她就種什么,侍弄大了就變成我們口里的菜肴。母親要給一行西紅柿施肥,她去拿窗臺上的一把壺,那里面裝著她一大早就泡好的尿素。她喜歡用這把舊塑料壺稀釋化肥,因為它很方便,到時候端著壺對著西紅柿苗子澆灌就是了。她抓了個空,水壺輕飄飄的,里面是空的。尿素哪兒去了?她出門擔(dān)水前分明就放在這里的。母親問姐:你是不是偷偷把我的一壺尿素水倒掉了,還是端去灑了地?姐姐一看窗臺,搖搖頭,她剛起來,眼屎還掛在睫毛上,沒顧上洗臉也沒來得及灑掃房屋。再去看父親,還在被窩里睡懶覺。這就怪了,明明一大壺尿素水,怎么就空了呢?母親進(jìn)到屋子里,聞到了刺鼻的味道。看地面上,濕著一片。再看柜子上,放著梳子和篦子。四兒妹子自己洗了頭發(fā),梳了辮子才走的。母親過去摸著梳子,塑料梳子時間長了梳齒間摩擦出一些淺淺的槽,這些槽里掛斷了一些頭發(fā)。看樣子四兒走得急,沒有來得及扯掉這些亂發(fā)。四兒是我們姊妹里頭發(fā)最稀疏的一個,發(fā)質(zhì)也不像我們那么濃黑粗壯,而顯得相對纖細(xì)一些,泛著淡淡的淺褐。母親聞了一下梳子和頭發(fā),有些茫然地看地上,她確認(rèn)地上的水痕是四兒洗頭留下的,水滲進(jìn)了黃土,痕跡還在,上面浮著一些柔軟的泡沫,一看就是洗發(fā)膏的沫子。難道四兒洗頭用的水正是那壺尿素?母親嚇了一跳,趕忙過去找父親。父親一聽當(dāng)時就從炕上翻起來,他進(jìn)屋一聞味道就確認(rèn)那壺水確實被四兒洗了臉洗了頭,因為屋子里的尿素味還有殘留。父親很生氣,抱怨母親為什么要在水壺里裝尿素呢?就算裝了也藏起來啊,為什么偏偏放在窗臺上呢?母親自然是委屈,辯解說本來她想著馬上就要用的,誰知道這瓜女子就拿去洗頭了,她也不聞聞,味道那么大,難道她聞不出來?此時此刻說什么都是廢話,父親估摸著趕考的隊伍離去還不遠(yuǎn),就叫姐姐拿了梳子和毛巾,追著隊伍趕,趕上了在附近人家討一壺水,把四兒的手臉和頭發(fā)再洗洗。母親帶著僥幸心理,說不用洗了吧,估計這會兒他們早走遠(yuǎn)了。父親剛倒了一茶缸水要刷牙,聽了將水嘩啦潑在了地上,甩著缸子指著母親鼻子罵她糊涂,沒腦子,那么一壺尿素水都淋在了頭上,肯定會中毒的,到時候頭皮腫脹潰爛,那可就后悔來不及了。尿素的可怕勁力母親其實早就很清楚的,如果把尿素灑在莊稼苗上,沒有雨水去充分溶解,太陽一曬那莊稼就會很快變干枯死。萬一四兒的臉上頭上像莊稼苗一樣大面積枯死,后果不能再想象了。姐姐當(dāng)下撒腿往外跑,沿著東邊的山豁口跑去。

太陽當(dāng)頭了姐姐才回來,這一趟來去,累得她臉上的汗不知道冒出了幾層。父母早就等得心神不寧了。父親迎面就問好著嗎?中毒了嗎過敏了嗎?臉色正常嗎頭皮紅腫了嗎?姐姐一屁股坐在臺子上喘氣,然后搖搖頭,好著呢,我追上的時候人家已經(jīng)快翻過山頭到公路上了,那里沒有人家,咋辦哩?恰好路畔一個水坑里積了一汪子昨夜下的雨水,我就給她在那水里洗了頭和臉,梳了辮子她就走了。父母這才舒一口氣。等晚上四兒回來了,進(jìn)門來黑著一張臉,貼著墻根走,不愿意見人的樣子。喲,這是咋啦?因為擔(dān)心她會尿素中毒,所以大家遠(yuǎn)比平時關(guān)心她。父母這里更是一直擔(dān)著心呢。母親把四兒拉進(jìn)門來,我們圍過去看情況。她臉上倒沒出現(xiàn)什么疹子一類,但是面皮漲紅了,撇著嘴要哭。姐姐眼尖,喊道:她尿褲子了,褲子濕漉漉的。可不,果然是尿褲子了。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絕對是新聞。這是我?guī)煼秾W(xué)校畢業(yè)后在一家報社打工的時候,那個黑臉主任常對我們進(jìn)行訓(xùn)誡的一句話。四兒妹子很小的時候就不尿褲子了,更不要說已經(jīng)是三年級學(xué)生了。現(xiàn)在忽然拖著濕得腫乎乎的大褲襠回來了,褲腳上落了一路的塵土,尿液和塵土混在一起,褲子臟得像一張破狗皮。姐姐把四兒拉進(jìn)屋里去換褲子。等她再次出來,父親關(guān)切地問洗了尿素水有沒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覺?頭皮癢嗎疼嗎?四兒一雙小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抬起小臉兒,一本正經(jīng)地說沒啥感覺,我個人沒聞到,只是在路上的時候很多同學(xué)都躲我,說我難聞。她不知道自己難聞在哪里。原來她就是因為這個郁悶了一路,回來的路上終于沒忍住尿了美美一褲襠。幸好事后四兒也沒有出現(xiàn)尿素中毒,于是這件事成為四兒成長中留給我們大家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我們時不時拿出來當(dāng)笑談講,笑四兒的癡憨,一壺水都洗完了竟然聞不出尿素的刺鼻惡臭。笑四兒的膽怯,寧可往褲子上尿,也不敢跑到路邊找個隱蔽處方便。笑完了再去看四兒,她不生氣,含著淡淡的笑看著我們,好像被我們嘲弄的是另一個人,和她沒有關(guān)系。不知道四兒什么時候養(yǎng)成了這么好的脾氣,她好像沒有憂愁的時候,就算有,也不像我們這么明顯,要找個什么辦法發(fā)泄一下,比如跟大人撒嬌啊,欺負(fù)一下弟弟妹妹啊,或者找茬兒在地上哭著打滾兒。老三這種毛病最明顯,只要她不高興,她就一定要發(fā)泄出來,說米湯里被外奶奶放進(jìn)了鼻涕,說我們看了她頭上剛扎的小辮子,說貓兒擋了她的道兒。反正借口很多,等鬧到一定程度就坐在地上大哭,小屁股像一個小小的圓磨盤,在地上一起一落地蹲著,也不知道她疼不疼。四兒好像從來沒有蹲過屁股,甚至連大聲的哭鬧都沒有。她是什么時候就變得這么懂事的呢?肯定是在我們大家都不經(jīng)意的時候。父親跟著憂愁起來,說一個考試時候尿褲子的人,能考好嗎?這樣的心理素質(zhì),等離開了家去住校,能吃得消嗎?父親是鄉(xiāng)上一個小干部,所以說話喜歡來點文雅的。盡管那時候我們都還遠(yuǎn)遠(yuǎn)不懂什么是心理素質(zhì)。但是我們也都跟著為四兒的前程發(fā)愁。

那次四兒考了多少,我自然沒留意,好像是不錯的,順利進(jìn)了民族班。再次注意到四兒,已經(jīng)是她五年級畢業(yè)升初中的時候了。她沒有順利考上縣城的回民中學(xué)。我們都覺得納悶,她的學(xué)習(xí)是不錯的,班里的尖子生。本來父親已經(jīng)做好了把這第三個女兒(其中我們的大姐沒有念書,一天校門都沒進(jìn)過)送進(jìn)縣城回中的準(zhǔn)備。但是她這時候偏偏給你落榜了。父親想了想,說四兒這娃學(xué)習(xí)不錯,但是看來考試的時候不太適應(yīng),屬于那種不善于考試的人,這個心理素質(zhì)可不太好哇,以后還有很多緊要的試等著去考呢……父親搖著頭不說了。幾年后,當(dāng)四兒相繼面臨中考、高考的時候,我才驀然發(fā)現(xiàn)父親當(dāng)日的隱憂是有道理的。這一年秋季,父親考慮一番,做出了決定,讓四兒在鄉(xiāng)中學(xué)去念初中,正好我們的小弟從三年級升到了四年級。他們一個在鄉(xiāng)中學(xué),一個鄉(xiāng)小學(xué),距離不遠(yuǎn),正好搭伴,就住在父親在鄉(xiāng)文化站的宿舍里吧。四兒慢慢地高興起來,小弟弟也很高興,兩個人的關(guān)系忽然顯得很親近,嘀嘀咕咕商量著去念書的事兒。因為都是第一次離家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所以都對未來和遠(yuǎn)離家的地方懷著新奇和向往。吃飯是個大問題,怎么吃呢?四兒說她可以自己做,用電爐子熬米湯,干糧從家里拿,米湯泡饅頭就行。父親搖搖頭,說不行,長期不是辦法,還是吃館子吧,找一家飯館說定,讓他們每天給做兩頓飯,要是太貴的話可以吃素面。四兒和小弟又起爭執(zhí)了,四兒說吃素面,每天吃一頓,剩下一頓熬米湯。弟弟說兩頓,一頓素面,一頓放點肉,放了肉才香呢。四兒說那太費錢了,一頓兩頓的還說得過去,長期下去,會把家里吃垮的。弟弟還是不同意,說這么大一個家,不會那么容易就吃垮的。四兒說日子長了肯定是個大負(fù)擔(dān)。兩個人意見難以調(diào)和,干脆吵了起來。跟老公雞叨仗一樣,姐弟倆細(xì)瘦的脖子本來就長,這一扯,顯得更長了。四兒實在不是吵架的料子,就聽得弟弟一個人嘀嘀咕咕說,說了一堆又一堆。最后就聽得四兒憋出來一句話:你啥都得聽我的,誰叫我比你大是你姐呢!就這一句,弟弟被憋回去了。父親呵呵地笑,說這一句才是最重要的,到時候掌財權(quán)的肯定是大的,所以小的說一千道一萬都沒有用。弟弟自然不同意,可是四兒一副不愿意和他吵吵的樣子,弟弟不死心,纏著她吵。兩個人在吵吵鬧鬧中看著母親為他們準(zhǔn)備被褥枕頭和書包,和新的衣裳。他們這一走,父母所有的孩子都離開了家。我們像泥土里長出來的植物,貼著地面慢慢長,終于有一天一個個遠(yuǎn)遠(yuǎn)地高出了地面,這就要離開原來狹小的扇子灣,到外面更寬廣的世界里去了。母親說都走了她才清凈呢,這些年拉扯這些娃娃真是太費人了。在日光燈泛黃的光影里,我看見母親的臉像一張被揉得發(fā)皺的舊白紙。這些年父母把我們一個個從小學(xué)供給到初中,地里的活計就由他們兩個人干,莊里人都看著又眼熱,又同情,所以母親不敢對大家感嘆自己的苦,因為總是有人拿出話來反駁,說你們兩口子把勞力都放在學(xué)校里去了,自己下冷苦呢。有的人甚至很直白地提醒父母說兒子念書也就罷了,女子娃遲早是別人家一口子人,實在不應(yīng)該花那么大的精力供給念書。將來就算念出點名堂,嫁出去后,一切都跟著走了,娘家人遲早是一場空,能得到啥呢?所以有時候父母很糾結(jié)。要是把我們幾個女兒全放在家里干活,其實是很不錯的。我們莊里的孩子們都這樣,一個個從八九歲就開始幫家里干活,隨著年齡長大身體健壯,能干的活兒也日漸地繁重起來,到了十五六歲,已經(jīng)能完全像個大人一樣地對付各種農(nóng)活了。這時候當(dāng)娘老子的自然能相對地輕松一些。按照我母親的意思,我們應(yīng)該一個個把念書的事情拉倒,回去跟著她學(xué)習(xí)針線和茶飯,為將來做一個合格的媳婦做準(zhǔn)備。而念書生活把我們驕縱得實在不像話了,一個個懶惰、嘴饞,沒事兒抱著書本躲在被窩里看,見了人羞答答的,一點都不像別人家風(fēng)里雨里摔打跌絆磨練出來的孩子。父親是干部,自然有著一個鄉(xiāng)級干部的遠(yuǎn)見,他不同意我們拉倒,但是他同時也保持了我們扇子灣人對女兒念書沒用的看法,最后他折中出一個意見,叫我們自己看著辦,想念就繼續(xù)念,好好念,爭取念出個名堂;實在不想念,歡迎回家,做一個農(nóng)民。這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不小了,能看得清形勢了,所以我們?nèi)⒚弥袥]有誰主動提出退學(xué)回家。

誰能想到呢,這姐弟倆憧憬的一起住宿的日子并沒有變成現(xiàn)實,一天都沒有,因為開學(xué)之前弟弟忽然病了。這一病拖了大半年,直到弟弟去世。清理遺物的時候,我在一個紙盒子里倒出來很多玩耍的東西。印有《還珠格格》里小燕子、紫薇、金鎖等人物的撲克牌,一把小小的淡紅色木口琴,一大把方形小紙板。我把紙板抓在手里一一看,是用小學(xué)生大楷本上的紙疊成的,每一個的后面寫著字,雞、狐貍、狼、豹子、老虎、大象……很多。放在一起就是一個完整的生物鏈。這是我們常玩的一種游戲,規(guī)則比象棋簡單一點。四兒妹子進(jìn)來了,我問她這誰疊的。妹子抓起來一個一個看,好半天才慢騰騰說她和弟弟疊的,兩個人一直耍這個。說完四兒就走下高房子去了。弟弟的葬禮上四兒沒怎么哭,或者她哭了,我沉浸在悲痛當(dāng)中,所以沒注意罷了。就算哭,也不是那種大聲張揚的痛哭,而是躲在沒人的地方悄悄哭吧。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看著四兒的身影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動。弟弟走了,這個家里的歡樂和希望都熄滅了。就像有一把長劍,從每個人的心上劃過。我們躲在不同的角落,以不同的方式舔舐各自的傷口。當(dāng)時弟弟病了,四兒一個人去念書,在鄉(xiāng)中學(xué)只念了半學(xué)期,看到弟弟病重,她自己提出退學(xué)回來陪弟弟,想等他好了然后兩個人一起再去念書。不知道她是怎么產(chǎn)生退學(xué)的念頭的,又怎么有勇氣把它變成了現(xiàn)實?她其實很單瘦,個子長高了,但是太單薄,一雙腿長得突兀,顯得像一只站在地上的長腿雁。弟弟最后那段時光是四兒陪著度過的,兩個人日夜相伴,都玩了些什么,弟弟病痛的時候四兒怎么辦,默默看著一言不發(fā),還是想盡了辦法去安慰。都無從知道了。也忽然沒有勇氣去詢問四兒。弟弟已經(jīng)永遠(yuǎn)都不可能再回到我們身邊,也許他們之間最后的日子已經(jīng)成為了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這份秘密只適合保存在四兒一個人的心里。

開學(xué)了,我們照舊去學(xué)校。四兒怎么辦呢?父親顯得心灰意冷,說拉倒算了,兒子都沒了,哪里還有心勁供給女子念書呢?四兒垂著腦袋在一邊站著,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她很少有大聲辯解的時候,連正常的表達(dá)也很少。開學(xué)兩周后四兒還是又進(jìn)了校門,插班到鄉(xiāng)小學(xué)的五年級,復(fù)讀一年,順利考上了縣城的回民中學(xué)。老三這時候在回中讀高一,她們兩個人在一起住。不留意日子又劃過去了一大截,四兒的事情又?jǐn)[在了我們的面前。她初中畢業(yè)考進(jìn)了縣城的第二中學(xué),要在那里讀高中。二中沒有校內(nèi)住宿樓,因為生源重點面向的是縣城,城里的孩子不需要住校。很多農(nóng)村來的孩子就在校園周邊租住。有一年冬天我去縣城參加政協(xié)會議,我沒有住賓館,專門去找四兒,在她的宿舍住。沿著二中所在的山坡一直往上走,大概走了一百多個水泥臺階,抬頭看到了學(xué)校。四兒出來帶著我回宿舍,又往下走,然后曲里拐彎地串胡同。就在我要轉(zhuǎn)迷糊的時候,進(jìn)了一家門,門里擠滿了房子。一個院子算上下樓大概十多間吧。妹子打開了南邊的一間小房子。一股潮氣撲面而來。我進(jìn)門打個寒戰(zhàn),這么冷?一盤小爐子,自然是那種簡易到只剩下一個爐腔用來燒炭,一根煙囪用來排煙的鐵皮爐子。摸一把鐵皮煙筒,冷得滲骨。不用掀爐蓋子就能知道它肚子里沒有生火。

炭貴得很,我們個人買,還要去市場里雇車?yán)瑏砹艘矝]地方放,這個爐子按在這里就是個擺設(shè),一回都沒有用過。四兒溫聲解釋。一面磚頭通炕,中間一摞書高高壘起,隔出了兩個小床鋪,四兒和另外一個女孩合住。潮氣從哪里來的呢?我環(huán)視上下左右。屋頂是白灰的,四壁也是白灰的,水泥地上顯出一片片潮濕的痕跡。看樣子屋子是新蓋的,其實就是用磚頭和水泥隨便搭建的那種專門用于出租的小屋子。我想到了老家的屋子,那都是黃土墻,向陽的門窗,一面土炕燒得熱燙燙的,走進(jìn)去是溫暖的味道。四兒把我安頓下她就走了,晚自習(xí)要開始了。站在地上很快就冷透了,感覺有一股巨大的涼水從頭頂上往下蔓延,自己的全身都被灌透了。同時還有一股寒涼從腳底板上往上游躥。我趕忙脫鞋上炕,鉆進(jìn)被窩里。被子倒是很厚,壓在身上沉沉的。但是不干爽,有一股黏黏的味道發(fā)散出來,和空氣里的潮濕混合了,身子倒是不那么顫抖了,但是一股溫吞吞的潮濕感從被子里分散出來,貼在人肉上,皮膚黏黏的,覺得很不爽快。一盞臺燈就在枕邊,我借著燈光看了會兒自己帶的書,光線有點暗,我干脆滅燈睡覺。睡不著。心里念頭很多,亂紛紛的,排著隊往心頭涌。都是關(guān)于四兒這個人的。她小時候的樣子,她受欺負(fù)的樣子,她穿著我們穿過的舊衣服舊鞋子的樣子,她黃咩咩的稀疏頭發(fā)扎著小辮兒的樣子,還有她現(xiàn)在長大的樣子。她現(xiàn)在正坐在這座城里的一所學(xué)校的一間教室里。教室在四樓。我不知道她坐在哪里?前排還是靠后?和什么人同桌?她在班里是個什么樣的角色?比較活躍的還是很沉悶的?可有可無的還是比較重要的?無從猜測。可是,又似乎是可以預(yù)料的。我們那個山溝里出來的孩子,除了學(xué)習(xí)成績是可以拿出手的,別的方面都不占優(yōu)勢,什么唱歌跳舞文娛活動,攀比吃穿,自然沒法和城里孩子比。四兒現(xiàn)在的學(xué)習(xí)不太好,屬于中不溜兒。一個不上不下的鄉(xiāng)里女孩,長得也一般,性格不突出,應(yīng)該是默默無聞的那一類吧。哦,記起來了。每學(xué)期放學(xué)回到家,四兒帶回來的紙張里有不少賀年卡、生日卡、小布偶玩具等。卡片上寫著“生日快樂”、“花愛陽光魚愛水,鳥愛森林我愛你”一類的套話。我和老三也念書,但是我們收到的這些是很少的。這么看來,她似乎是有著較好的人緣的。蒙眬中聽到屋外有聲響,是風(fēng)在吹打屋頂還是門窗,呼啦一聲,呼啦一聲。出租屋的門窗很單薄,只要風(fēng)再大些可能就會洞穿吧。四兒說過,為了安全起見,女孩子家能租到這樣的房間不錯了,畢竟在院子內(nèi),要比那些直接蓋在院墻之外的小屋子安全多了。我四年級就開始住校,農(nóng)村孩子住校有多苦,只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知道。老三和四兒,她們跟在我身后,我們一步一個腳印慢慢地往前走著。我在四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睡夢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們回來了,燈光下另一個女孩和四兒一起進(jìn)來,她也瘦瘦的,樣子靦腆,看著和我的四兒妹子是相近的。我和四兒緊挨著睡在一起。她的胸部應(yīng)該開始發(fā)育了,所以害羞,背轉(zhuǎn)身睡了。她蜷縮著,留給我的是一個有點堅硬的脊背。她很快睡著了。呼吸由最初刻意地收斂漸漸地變得自如放松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翻了個身,懷抱敞開了,一只手壓在頭底下,另一只抱在肚子上。身子還是保持著蜷縮。睡著了就沒有那么多的戒備了。枕頭給了我,她枕著毛衣包住的一摞書。我把腿伸過去,想夾住她的腿,又不敢,緊緊地靠在一起,這樣擠緊,感到了一點溫暖。小時候我們睡覺,一面炕上姊妹四個,兩個人一張被子,大的夾著小的腿,沒有顧忌,沒有隔閡,像一片泥土里同一株植物上緊挨著長出來的土豆。現(xiàn)在長大了,身子發(fā)生了變化,心里也早就裝上了不同的人、事物,認(rèn)識和感悟。我想伸手?jǐn)堊∷o緊抱著她入眠,像小時候,像無所顧忌的童年。可是能這樣嗎?不能了。這個和我一般長,一般大的身體,在提醒我一切都已經(jīng)不能重復(fù)了,就像童年,每個人只有一次。無法重復(fù)。她的呼吸很輕,兩束氣息從鼻管里潮潮地噴出,灑在我臉上。我伸手摸摸,手是空的,抓不住。溫?zé)徇€在臉上,我靠近臉去感受,這呼吸很熟悉,我心頭一片空茫,分不清是她在呼吸還是我自己在呼吸。我們都是從一個娘的肚子里爬出來的,我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液,骨骼肌肉和血液里蘊含著相似的遺傳基因。她就是我的影子,我就是成人之后的她。這時候的我,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沒有工作,嫁人了,在一個大家庭里做著一個膽怯怕事的小媳婦。四兒呢,但愿她不要步我的后塵,但愿她有個好一點的命運。冷風(fēng)敲打窗戶,睡夢里我夢到了自己住校的日子。等我醒來,四兒已經(jīng)洗了臉要走了,吩咐我走的時候鎖上門就是了。我目送她離去,她的腳步輕微無聲,生怕踩疼了地面上的塵土和積冰。

不久我的女兒出生了,長大了,能滿地跑了,我身上的變化很明顯。最初由學(xué)校帶出來的那些青澀的矯情的東西,已經(jīng)被生活滌蕩得干干凈凈,我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回族婦女。冬天寒假的時候,我們在扇子灣母親的家里團(tuán)聚了。我們姐妹四人,這些年各奔東西,很少有團(tuán)聚的時候。現(xiàn)在大姐就不在。我們?nèi)齻€,我剛考上公辦教師,老三大學(xué)就要畢業(yè),四兒開學(xué)就要高考。父親的頭發(fā)早就不是當(dāng)初那個鄉(xiāng)級干部的樣子了,他剃得很短,雙耳附近大半的黑發(fā)變了顏色,一片蒼灰。他蹲在地上為我們的未來盤算。這個男人,用他的一輩子為很多人做了人生攀登的梯子,我們都是踩著他的肩膀爬出扇子灣的,包括小叔叔。他說老二總算是熬出了頭,考上了,有了正式工作,我就不為你發(fā)愁了。老三嘛,大學(xué)眼看著也要熬結(jié)束了,接下來最關(guān)鍵的是要考一份工作,這就看你的命了,還有真主的造化呢。目光轉(zhuǎn)向老四:四兒正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節(jié),明年的高考,就看你的本事了,希望你能一鳴驚人,考一個好大學(xué),只要你們都有了好的結(jié)果,我這輩子就沒有白活!聽了父親既期待又憂傷的話語,我和老三悄悄笑,在兩邊捅著四兒的腰,表達(dá)著親昵和祝福。我們是不善于表達(dá)情感的,我們從小生活的環(huán)境和所受的家教,讓我們很小就學(xué)會了承受和隱忍,表達(dá)的能力退化了,情感不輕易外露,這也是我們回族人群中的一個比較常見的共性。

就在這天晚上,四兒忽然告訴母親,她不想?yún)⒓痈呖迹肷咸旖虻囊凰夹g(shù)學(xué)校。這無異于大晴的天,一個悶雷在大家頭頂上翻著跟頭滾了過去。我們都很憤怒,紛紛指責(zé)她怎么能有這樣的念頭,技術(shù)學(xué)校有什么念頭,畢業(yè)證書只能拿出去打工,到了正規(guī)的招錄考試中根本不會被承認(rèn)。我們感覺四兒本來是個踏踏實實的人,有了這個念頭就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二流子了。四兒遭到了我們的圍攻和質(zhì)疑。母親、我和老三,我們輪番詢問她忽然改變主意的原因。她只是抿著嘴笑,不招架,不辯解,被逼急了,蹦出一句:我學(xué)習(xí)不行,大學(xué)根本考不上!我們更來氣了,你學(xué)習(xí)不行就是理由?你念了這些年,光饃饃疙瘩不知道背去了幾麻袋,現(xiàn)在一句不行就能交代過去?你對得住誰啊?四兒瞇著眼睛笑,這些年她近視了,不想戴眼鏡,眼睛看人的時候需要很費勁地往一起瞇一下。父親生氣沒有,我們沒看出來,這幾年他變得很難以琢磨,有時候喜怒不愿意流露出來。他老早就去睡了。高房子里剩下我們?nèi)⒚煤臀遗畠骸@先€在嘀嘀咕咕罵四兒,從上小學(xué)的時候開始數(shù)落起來,說早知道有這一天,還不如那時就拉倒算了,為了帶她順利適應(yīng)學(xué)校,她天天護(hù)著她,沒少和試圖欺負(fù)四兒的男同學(xué)打架。還說到了一些陳谷子爛糜子的舊賬,總之她現(xiàn)在可以站在一個大學(xué)生的高度上,對下面的考不上大學(xué)的可憐蟲進(jìn)行指手和畫腳。我不愛聽了,沖出來回護(hù)四兒。我和老三很快罵了起來。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夜色濃黑,下面房里的父母自然聽不到這間高房子里壓低的爭吵聲。四兒嘴巴笨,不善于罵架。我可不一樣,我和老三都屬于不省油的燈,我們由剛開始的事情吵起,接著一步一步擴(kuò)大了范圍,波及到了很多很多的陳年舊事。最后甚至都沒有節(jié)制了,言語間夾雜上了不文明的用語。我試圖用一個姐姐的強(qiáng)勢壓倒她,她卻端著一個大學(xué)生的氣勢來沖撞我。我們像一個人的左右巴掌,啪啪啪互相擊打著對方,出手都很重,落在對方身上也就是落在自己身上,疼痛是一樣的,對疼痛的感受也是一樣的。我們像潑婦罵街一樣指著鼻子大罵。她的口水濺出來,直接跑進(jìn)了我嘴里,我伸舌頭一舔,沒什么味道,和我自己的口水一樣,不咸不淡。我說呸,你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自己過了河,就站在河岸上看后面的人在水里掙吧,出水才看兩腳泥呢,誰知道誰以后的命運是個啥樣子!老三鼻子里哼一聲,說,你就知道護(hù)著她,啥事你都護(hù)著她!我說我護(hù)著她咋啦?她是我親妹子!老三被嗆了一嘴灰,哐哐哐咳嗽起來,咳完了忽然有點傷感,說對,她是有姐姐的人,有人護(hù)著她,我沒有姐姐,我孤家寡人一個還不行嗎?她哽咽了,傷心了。我們都沉默了,戰(zhàn)爭偃旗息鼓。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四兒早就睡了,躺在枕頭上閉著眼,一副已經(jīng)睡熟的樣子。我心頭無名火起,推搡一把:我們?yōu)槟愕氖虑榫筒畲蟠虺鍪郑愕购茫尤挥虚e心睡覺!四兒睜開眼,無聲地笑笑:我的事你們就不要管了。然后我們就滅燈睡覺。黑暗里我一邊照顧女兒,一邊回味四兒的話。這是她今晚唯一的一句發(fā)言。竟然是這樣的一句話。我把這句話含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爵碎了在口齒間細(xì)細(xì)咂巴。她睡著了,側(cè)著身子,一只手壓在枕頭下。她長得很高了,和我并排站一起,比我高出了半個頭。這具剛剛發(fā)育成熟的身子,包含著青春的蓬勃,和命運十字路口的彷徨。骨架無疑是大的,感覺這骨架很突兀,就那么直愣愣露在外面,外表那一層肌肉是單薄的,血液是稀薄的。血肉是無法包容覆蓋骨架的那一種突兀的,所以在這青春的外表下更明顯的是憂傷,一種淡淡的彌散開來的憂傷。我望著她看得癡了。大學(xué)生也睡了,她已經(jīng)變得豐滿圓潤,也有著一個大學(xué)生該有的自信。回頭看我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稍微發(fā)福的婦女了。我們姊妹相差不過兩三歲,還有姐姐呢,可是我們的命運卻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完全不一樣的狀態(tài)。以后她們也要找對象,結(jié)婚,生孩子,過屬于自己的日子。每一個人的日子都是不一樣的,別人是無法替代和共享的。就像我現(xiàn)在無法替四兒做些什么。

第二天吃早飯時,父親正式向四兒詢問學(xué)習(xí)情況。四兒像個大人一樣,不慌不忙,慢慢地回答著父親。她所在的班級是學(xué)校里比較差的,即便她是班里的前三名,但是和尖子班比起來,還是連前一百名都沒有進(jìn)入。她說與其考不上,再插班補(bǔ)習(xí),還不如趁早撤退,學(xué)一門技術(shù)。父親詢問了她的學(xué)習(xí)情況,結(jié)合她從小學(xué)到初中高中這幾年的考試情況,父親說他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還是來了,這個女子就是應(yīng)試能力太差,這樣的人心理素質(zhì)不過關(guān),估計就是再補(bǔ)習(xí)幾年,也可能考不上好大學(xué),甚至?xí)霈F(xiàn)退步的情況。從實際出發(fā),四兒年齡也不小了,和她一般大小的女娃娃一個個都開始找婆家生娃娃了。她要是補(bǔ)習(xí)一兩年,然后再上四年大學(xué),到時候就是老女子了,如果考不上一份正式的工作,那時候嫁人都成了問題。父親的分析把我們都駭住了,我們相對無言,關(guān)系到一個人命運的大事,誰也沒法拿主意。再說眼前頭的路會是什么樣子,我們不知道,誰都是在摸索中前行,眼前頭的路是黑暗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父親自從弟弟病逝后整個人變得很消極,對人世完全地悲觀了,其實他在這種情緒下能繼續(xù)讓我們姊妹念書,這種經(jīng)濟(jì)和精神上的雙重壓力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的。父親細(xì)細(xì)地分析了一番前面的路,叫四兒自己選擇,要是走高考的路,考不上他可以給她一次補(bǔ)習(xí)的機(jī)會。要是堅持上技校,也不反對。父親口吻很沉重,甚至顯得沉痛,他分析了我們一家人暗淡的前景,最后明確指出,即便他和母親這輩子的人生已經(jīng)沒什么指望,他還是希望女兒們能夠有一個不錯的將來。現(xiàn)在,四兒已經(jīng)十八歲了,算是成人了,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了。所以,四兒今天做出的選擇,她要自己負(fù)責(zé),將來不能后悔,即便后悔,也不能抱怨。父親說得很嚴(yán)肅,氣氛跟著變得十分的肅穆了。我們都不說話,眼巴巴看著四兒。四兒三年初中接著三年高中,她其實很努力了,長期坐姿不對,她顯出駝背的跡象來,也可能是青春期的羞澀心理沒有及時得到引導(dǎo),嚴(yán)重的含胸造成了駝背的假象。四兒原本單薄的身子在我們的目光里變得單薄極了,我感覺自己的目光慢慢地穿透了她,她的體重在一百左右,身高一米六,青春期發(fā)育還算正常,據(jù)說月經(jīng)早就來了。每個月一次的煩惱早在初二時就開始纏繞著她了。這是女孩的秘密,即便我們是姊妹,因為在我們的內(nèi)心世界里覺得關(guān)于生理上的一些突兀出現(xiàn)的情況都是羞恥的,所以我們羞于公開談?wù)摚覀兠總€人悄悄守護(hù)著自己的秘密。記得我們上師范的時候,班里有個女生很愛開玩笑,有一次大家談起來月經(jīng)的事情,她笑瞇瞇說第一次來的時候她很幸福,感覺有一種做了母親的喜悅。呵呵,我們當(dāng)時都笑翻了。我慢慢回憶著自己第一次的情景,好像還真是有這么一點喜悅的,只是太稀薄了,被更多的擔(dān)心和隱憂遮蔽住了。四兒呢?她會是什么感受呢?她比我小五歲,我們之間算得上有代溝了,她對我更多的是尊重,我對她是呵護(hù),我們之間好像真的沒法交流更多的東西。就像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的婚姻和生育,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懷里的孩子,看著我哺乳換尿布,她從來沒有問過我關(guān)于結(jié)婚和生孩子的有關(guān)事情。我們的心思停留在不同的生活層面上。

四兒果然走了上技校的路。學(xué)校遠(yuǎn)在天津。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走了,據(jù)說是乘火車去的,一去就是一整學(xué)期,為了節(jié)省路費,中間絕少回家。有一年的假期也沒回,在外面找活干。吃飯是沒法吃的,哪里去找回民飯館。也不知道她兩年時間是怎么湊合下來的。畢業(yè)后她回來過一趟,有點小變化,皮膚白了,頭發(fā)卻還是很稀,為著好看燙了一下,披開了用發(fā)卡別在腦后,算是營造了一點植被繁榮的虛假景象吧。我們又在扇子灣母親那里團(tuán)聚,這時候大妹子考上了農(nóng)村特設(shè)崗位的教師,也要結(jié)婚了。她的對象是自己談的,她比我和姐姐幸福。我就跟四兒開玩笑,叫她也盡早談一個,其實這話也是真心的,她老大不小了。村莊里這樣的同齡女孩一個都沒了,她算是未婚中的大齡剩女了。她抿著嘴角笑,輕聲細(xì)語說沒有合適的嘛,外面盡是漢民,一起去的回族小伙子很少,又都有了對象,叫她上哪兒談去。她的口氣不像開玩笑,也不像抱怨,是很輕淡的那種,沒有明顯的憂愁,但是絕不是快樂。我們忙著老三出嫁的事兒。老三是我們姊妹中最漂亮的,身材相貌都出眾。但是她常常對著鏡子看自己,越看越不滿意,一會兒說臉上有雀斑,肯定是遺傳的;鼻孔太大,像老牛;最不能原諒的是后腦勺子,怎么就是扁的呢?母親生下來后為什么不給她操點心睡睡呢,睡出一個圓圓的后腦勺,那樣的話連前面的鬢角也會變得飽滿,臉型也就不是那么單薄了。她照來照去,怨來怨去,母親不接她的招兒,她從八九歲的時候就知道臭美了,那時候就開始抱怨自己的頭型不圓。母親被逼急了,只是呵呵一笑,說那時候生下來一看是個女子,誰還有心勁去管什么后腦勺子的事兒呢,就剩下一肚子傷心了。老三不依,說你傷心也不能耽擱人家一輩子的形象問題啊,你害死我們了,你看看,我們一個個都是啥頭,像門縫里夾扁了一樣。她的目光向著我和四兒掃視,意思是想把我們也煽動起來,給她助陣一起聲討這個當(dāng)初不負(fù)責(zé)任的母親。偏偏我和四兒都不上當(dāng),我們四平八穩(wěn)坐著,牙根癢癢地看著這個矯情的人向母親發(fā)難。母親早就習(xí)慣了她的刁蠻和不講道理,索性閉上嘴裝聾作啞。我看不下去了,故意搖著自己的頭在鏡子里端詳,說:我對我這個頭咋就這么滿意呢,它沒有被磚頭瓦塊豆子書本枕過,腦瓤子沒受到過損傷,所以它很聰明,我念書就沒有叫家里人操過心。其實我的腦勺子也是扁的。老三氣得翻白眼,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是不如我的。爭吵到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能有什么結(jié)果呢,難道還能爬回母親的肚子里去,再來一個回爐?四兒不說話,只是傻傻地笑。老三回過頭,瞅見了這清風(fēng)一般飄逸的笑,頓時心頭火起,覺得自己爭不過母親和姐姐情有可原,連這個碎妹子也都敢對自己不恭敬了,這怎么行?四兒的罪行就是老實巴交,靜靜地旁觀了整個過程。在不講道理的老三看來,你四兒作為年齡最小的,你敢在我們面前保持冷靜和旁觀,僅憑這一點你就有了錯。老三張著她的牛鼻孔,氣呼呼罵起了四兒。四兒撲嗤一笑,不生氣,不辯解,聽老三往夠了罵。老三的鐵拳落在了棉花包上,她沒有找到勝利的快感,相反,感到了被羞辱。她撕破了臉罵,大學(xué)畢業(yè)生加鄉(xiāng)村教師的光環(huán)褪盡,恢復(fù)了扇子灣女兒的潑辣。四兒還能往下聽,我看不過去,氣沖沖撲上去和老三捉對兒廝罵。我掌握的罵人詞兒一點都不比老三差,即興發(fā)揮起來的水平也絕不屬于老三。老三是學(xué)理科出身的,大學(xué)四年就知道做實驗,大量的時間都消耗在了實驗室里那些壇壇罐罐上面。我呢,是泡在大量古今中外的名著和通俗小說里長大的,我掌握的鄉(xiāng)村俚語市井言辭,包括詞匯量、語法和修辭和句子和段落篇章,都是老三望塵莫及的。她那些化學(xué)方程式在和我俗世的較量中沒用。我一上陣,她只有乖乖挨罵的份兒。老三的氣焰每次都是被我壓下去的。她實在罵不過我,就草草收場。但是這絕不等于認(rèn)輸,她的氣都存在肚子里。晚上睡覺的時候氣哼哼的。過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四兒和老三在說笑,兩個人還很親密呢。我有一種被人當(dāng)猴耍了的感覺,我說四兒你這個人也太沒有原則了吧,我為了護(hù)著你把人得罪了,一轉(zhuǎn)眼你就站到對方陣營里去了,你這不是拿鞋底子扇我的臉嗎?四兒一吐舌頭,低聲辯解說是她纏著和我說話的。我氣得直搖頭,只能是自作自受,誰叫我這么愛打抱不平呢?下一次老三修理老四的時候,我照舊犯老毛病,四兒也依然腳跟不穩(wěn),敵我不分。

四兒技校畢業(yè)后在天津打工,過了兩年還是三年呢,父母愁得不行,說女子娃大了,眼看著要長老了,再不找婆家真的就吉發(fā)不出去了。母親一咬牙干脆打電話叫她回來,說自己腰疼,沒人照顧。四兒孝順,乖乖地回來了。在家里擔(dān)水洗衣做飯,什么都會做,什么都能做得好。其實她很早就已經(jīng)這樣了,老三還未嫁走那幾年,暑假我去娘家,看見老三成天抱著一本書,借著學(xué)習(xí)名義躲避家務(wù)活,四兒一個人燒火做飯,做熟了端給父母,然后端給高房子里的老三。除了端一碗飯,還不忘給那個懶貨配個醋碗、鹽碟和辣椒盒。第一碗吃完了,老三自己不動身,四兒又給舀一碗。完了還得四兒上去收拾殘局,端下來后她一個人在廚房里洗鍋掃地。大熱的天,大家都很乏,各自爬上炕靠住枕頭睡午覺,過一會兒還要下地去呢,地里的活計一大堆呢。我們都昏昏欲睡。大日頭白晃晃的,院子里的太陽灶上燒滾了一壺水又一壺水,三個暖水瓶已經(jīng)滿了,再燒就沒地方裝了。母親叫我將太陽灶轉(zhuǎn)斜了,免得燒壞了放水壺的鐵架子。我頂著烈日忙完了,順便走進(jìn)廚房。鍋臺上發(fā)出刷刷刷的刷鍋聲,鐵鏟在鍋底上鏟幾下,然后是抹布蹭,聽得出這頓飯最后粘鍋了,所以不太好洗。我看見四兒腰上系著一個白粗布做成的護(hù)裙,袖子挽在胳膊肘上,一只腳抬起來放在灶火門口的磚頭上,另一只腳在地上慢慢點著,一邊洗鍋一邊很有節(jié)奏地哼著一首歌。裝在綠絲絨布鞋里的腳顯得很大,腳面單薄,腳掌寬闊。這只腳像一片雨后潮濕的楊樹葉子,在風(fēng)里輕輕地隨意擺動。我被這場景嚇住了,不出聲盯著往下看,四兒她站累了,換一個姿勢,還是一腳踩磚另一只腳閑閑地在地上亂點。她不急,五六個碗要是我洗,早就三下五除二完成了,她慢悠悠讓抹布吸足了水,然后提著抹布擦碗邊。擦完一個,放下,輪到下一個,擦著擦著忽然抬頭望著頭頂高處一只蒼蠅,嘴里念叨:一個蒼蠅嗡嗡嗡,兩個蒼蠅嗡嗡嗡,三個蒼蠅……我想三個蒼蠅再不能嗡嗡嗡了吧,多單調(diào)。可她接著還是說:三個蒼蠅嗡嗡嗡。我憋不住哈哈大笑,她轉(zhuǎn)過臉來,臉上一片羞赧,好像她的什么大秘密被我撞破了。來不及掩飾,就干脆不掩飾,指著高處說:看,多大的蒼蠅,今年的蒼蠅怎么能這么大呢?我更樂了,瞅著她一臉的認(rèn)真相,反問:怎么就不能那么大呢?一直都那么大啊。四兒咧嘴笑了,門牙閃出一抹白白的瓷光,那是她裝了假牙的原因。有一年忽然她長出了兩顆齙牙,就傍著一顆前門牙擠出來,從里面往外擠,硬是把一顆端端正正的門牙擠得站不住腳,最后委屈地歪著身子側(cè)立著。她什么時候重新拔了牙,又做了矯正,我不知道。好像她沒有跟我們說過。問她,她輕輕笑了,說:天津的時節(jié)做的,是不是比過去好看了?說著齜開嘴讓我看究竟。我倒是更多地在看她的臉色,她一張臉上帶著稚氣,眼睛一笑就瞇住了。看樣子近視又加重了。我說為啥總是你在洗鍋做飯呢?為啥不叫老三跟你一起做呢?要不你們輪流做,她一頓,你一頓。要不,你做飯,她洗鍋。四兒一愣,好像聽到了好笑的一句話,扭著頭看看我。很快就否決了我的建議,笑著一個勁兒搖頭:沒啥,沒有啥,活不重,我一個能做完。我說不是活兒重不重的問題,不是一個人能不能做完的問題,老三她憑什么一直坐著,還要你伺候?你是丫環(huán)她是大小姐?誰叫你給她慣那毛病?她大還是你大?有這么欺負(fù)人的嗎?她要看書學(xué)習(xí),你就不學(xué)習(xí)啦?你這個老實疙瘩,就讓人往死里欺負(fù)吧。我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說得我情緒激動起來,氣得不行,天氣熱,口干舌燥的,舀一馬勺涼水咣咣咣灌下去。感覺心里透心涼,再看四兒,氣又上來了,她竟然一臉平靜,嘻嘻笑著看我,我抹一把嘴,說咋啦,我說錯啦?四兒無聲地?fù)u搖頭,不是,但是我有啥辦法呢?她不愿意動彈,就叫她緩著去,我一個人能成。說完她轉(zhuǎn)身抹鍋臺。我一呆,忽然心里的氣沒了,那些漲得滿滿的氣,好像被誰弄了一個缺口悄悄泄掉了。我忽然對老三不氣了,倒是恨起四兒來,我說你呀你,就當(dāng)老好人吧,這么下去,一輩子有你好吃的,人善被人欺!四兒嘴巴忽然嘟起來老高,氣哄哄說我有啥辦法呢?總不能天天跟她罵仗去?一句話我的嘴被堵住了,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還是很看不慣,找茬兒和老三吵架,罵她不道德,欺負(fù)老實人,老三比竇娥還冤,說我倒是愿意學(xué)得勤快點,但是四兒她太腳勤手快了,我不知道她就已經(jīng)在做飯了,不知道她已經(jīng)把飯端到眼前來了,不知道她已經(jīng)把鍋洗了,你叫我咋勤快呢?還有比這更無恥的辯詞嗎?我氣極無語。四兒伺候老三的日子畢竟很快就結(jié)束了,我真正擔(dān)心的不是這個,而是四兒這個性子,以后怎么生活,誰知道會受到多少欺負(fù)呢?

那年冬天雪很大,母親打來電話說四兒要出嫁了,問我回去嗎。單位年終工作很忙,加上兒子那段日子正斷奶,忙得我身心疲憊,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私家車,這一趟回去山路很難走,干脆決定不回去了,反正家里又沒有大操大辦,就是隨便地來幾個親戚,大家?guī)兔粗雅畠杭l(fā)走就是了。母親也覺得不回去為好,拖家?guī)Э诘模缆凡话踩⒆右踩菀赘忻啊U娴搅怂膬杭l(fā)的那天,我卻忽然感到了悔意,為什么沒有回去呢?吉發(fā),這是多大的事啊,一個女孩一生中也就一次。對于四兒來說,還有比這更大的事嗎?作為最疼她的二姐,我竟然缺席了。我忽然變得焦躁起來,很想趕回去,親眼看著四兒妹子離開。扇子灣的那個黃土院子,曾經(jīng)容納了我們童年的所有歲月,默默地看著我們長大,然后一個接一個遠(yuǎn)嫁出去。四兒是最后一個了。她一走,院子里就剩下父母了。扇子灣人常說一句老話,養(yǎng)兒滿院紅,養(yǎng)女一場空。意思很明確,生養(yǎng)兒子的人家,有一天娶媳婦,辦喜宴,滿院子都是熱鬧。而女子娃終究有一天是要離開的,別看平時跟在母親身后像個影子一樣很聽話,給家里營造了男孩無法帶來的溫馨和旖旎。可是這一切都是短暫的,等女孩長大,就面臨著嫁人,一朝嫁出門去,這個家里便要面對一份實實在在的人去樓空的清冷和凄涼。我們這里的人都是農(nóng)民出身,生活習(xí)慣遵從著春種夏收冬閑時候辦喜事的大致規(guī)律,因為冬閑了人才有時間辦喜事,親戚朋友也能騰出身來幫忙和湊熱鬧。我們姊妹都是在冬閑時節(jié)嫁出門的。四兒這一走,我們家嫁女兒的歷史就結(jié)束了。

四兒的對象長什么樣我沒有見過,據(jù)母親說是個不錯的小伙子,看著實誠,人長得要比四兒富態(tài)體面。家是本縣的,和我們是一個教門。他們怎么認(rèn)識的呢,我電話上問過四兒,她說是同學(xué),但是那時候交往很少,后來忽然就碰上了,現(xiàn)在在銀川一家廠子里上班。就這些情況。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竟然沒有多問。是初中還是高中的同學(xué),上了什么學(xué),家里幾個孩子,光景好不好?還有,兩個人怎么說到了婚嫁的事情呢?這中間經(jīng)過談戀愛的環(huán)節(jié)了嗎?我一邊帶兒子玩,一邊思量著這些。忽然就變得心里感傷起來,覺得自己像個活得不如意的怨婦,滿肚子都是幽恨。四兒她哪里有時間有機(jī)會談呢?那男孩家離我們扇子灣七十里路,又都是山路,見一面多不容易。那么他們是在打工的時候談上的?也不對啊,四兒說那孩子已經(jīng)在工廠干了三年了。那么會不會是通過網(wǎng)上QQ聊天聯(lián)系的呢?看來只有這個可能性最大了。等我從憂傷的情緒里緩過勁來,一天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知道我的碎妹子已經(jīng)嫁出門去了。

之后好像四兒在婆家待了一周時候,就跟上妹夫上了銀川,在銀川租住的房子里住,妹夫上班,四兒也找了活,在一家毛紡廠上班。我很快就把四兒忘記了。畢竟自己生活里的家長里短才是真實和需要耗費精力去面對的。即便親如手足的姐妹,有一天長大各奔東西后,也都去對自己的小日子負(fù)責(zé),姐妹間唯一的聯(lián)絡(luò)就是時間長了打個電話,通過問候來掌握彼此的近況。其實即便知道了彼此的情況又能怎么樣呢?好像也彼此幫不了忙。我兒子斷奶,接下來送回老家,我會想念兒子,寢食難安,姐姐和妹妹都是愛莫能助的。大姐說她三個孩子都上學(xué)了,假期里花高價給孩子上補(bǔ)習(xí)班。我聽了心疼,要知道姐姐的生活一直很緊困,主要靠姐夫打工掙錢養(yǎng)活家里。姐夫人還未老,身子已經(jīng)顯露出長期勞累過度的各種毛病。姐夫干了這些年的泥水活兒,手藝不錯,按水平可以自己包活兒干了,可苦于他沒有上過學(xué),不會各種建筑測算,很多活兒無法承包。姐姐常說他們兩口子這輩子就這樣了,最大的希望就是三個娃能好好學(xué),將來有個前程,至少不要再像姐夫一樣成天靠打工度日子。我心里焦急,我要是姐姐,我就能給三個孩子輔導(dǎo)了,哪用得著亂花錢去上什么輔導(dǎo)班呢。可是我們離得太遠(yuǎn),我只能干著急罷了。再比如老三生了,婆婆有病,月子沒人伺候,這時候除了母親就是親姊妹出面的時候了,可是我們都各忙各的,沒有誰能騰出時間去幫上一把。

有時候我會翻出相冊里我們小時候的照片來細(xì)細(xì)看。本來弟弟病逝后也留下了幾張遺照,那時候我們誰有空就躲在屋子里看那幾張照片,看得淚流滿面心里絞痛,后來有一天父親看著照片發(fā)了一天呆,忽然下定決心將照片全部撕碎扔進(jìn)了炕洞,他用這種近似于極端的手段斬斷了我們對一個已逝手足的沒有止境的傷懷。這些年我們再也看不到弟弟的遺容了。我保存的是我們姊妹的幾張照片。一張上面是大姐、我和四兒。老三缺席了。那是個苜蓿花開的美好初夏,一個小雨后晴空萬里的好天氣,一個外村的人抓住了商機(jī),背著個相機(jī)子到山里給大家照相,照完了,我們的影子留在他的機(jī)子里,過幾天我們可以去馬蓮集市上的照相館里交錢取相片。那時候數(shù)碼機(jī)子還沒有流行,用的是膠卷。莊里好幾個女子照了相,母親叫我們姊妹也照一個。我們就站在了一片苜蓿地里。這時候老三因為大姐說她的辮子梳得不光,抹點生發(fā)油可能會更好,她就犯了毛病,坐在一邊哼哼唧唧發(fā)脾氣,等著人去哄她。我們的心思都在照相上面,誰有閑心情理睬她?于是四姊妹中缺席了一個,我們?nèi)齻€擺好姿勢拍了照。等照片取回來,我們都很高興,一個一個傳遞著看,綠茵茵的山洼上一片片綠茵茵的苜蓿,碧綠上面點綴著無數(shù)紫色的碎花兒,這種清新張揚的綠意做了我們身后的背景。三個女孩子,姐姐和我垂著雙辮,四兒明顯矮一些,頭發(fā)軟塌塌披在頭上。誰都看得出其中有個空缺,那就是老三。我們從大到小,應(yīng)該是高房臺階一樣一層比一層低下去那么一點點。因為老三的缺席,造成了我和四兒之間高度落差的突兀感。我們的眼睛都很認(rèn)真地睜著,那時候照相真是件很奢侈的事情。這幅照片也成為記載我們姊妹從童年向少女過渡時候最好時光的最為珍貴的一張。后來我們姐妹再也沒有這樣站在一起照過相。我們爭搶著看相的時候,一個人冷冷坐著,這相片上沒有她,所以她沒有興趣來湊熱鬧。這個人自然是老三。晚上我又在燈泡下端詳照片。那時候最是一個女子娃臭美的時候,看著自己定格了站在那里,風(fēng)景如畫,自己也變得像畫中人一般了,那種感覺真的是說不出的美好。四兒忽然說有的人后悔了,后悔沒有照相。我一呆,這個人除了老三還能有誰?她后悔了嗎,咋說的?老三沒在這里,四兒很放心,說她拿著相片看了半天,說苜蓿多綠啊,花開得這么好,我那天為啥就犯病呢,后悔死了。四兒轉(zhuǎn)述完了,我覺得很解氣,說她是活該,自作自受,后悔也遲了。當(dāng)我成人后再去看這張照片,我每看一次,心里的悔意就深一層,覺得沒有老三的照片里存在著一種缺憾。是啊,如果我們四姊妹都在上面,四張洋溢著女孩兒特有稚氣的面孔,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完美景象呢。

時間又過了一年,四兒要生孩子了。她懷孕的樣子我沒有見過,我給她打過電話,詢問過一些情況,并囑咐了注意營養(yǎng)一類的話。我又跟大姐說起過四兒,大姐距離銀川近,見過四兒。我問大姐估計四兒懷的是啥。大姐說娃娃啊,還能是啥?保證不會是貓兒狗兒。說完了呵呵笑。我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我和大姐的關(guān)系變得不像是姐妹,而是朋友。我們通話沒有套話和客氣,親昵而輕松,用嘻嘻哈哈極不正經(jīng)語氣問候彼此和家人。然后說起老家扇子灣,提到一些久遠(yuǎn)的童年往事。四兒自然不知道我們在背后這樣說過她。大姐油嘴滑舌夠了,說我看著像個兒子,肚子圓圓的,尖尖的。我舒一口氣,我心里盼的正是這樣的結(jié)果。現(xiàn)在的女人早都不像過去那樣生育了,就連我們那落后封閉的扇子灣,年輕媳婦們也不愿意像婆婆輩那樣埋著頭一個接一個擠杏核一樣地生,生出一大堆,都是自己的麻達(dá),一輩子盡忙著養(yǎng)娃娃拉扯娃娃了,再說還有計劃生育這一道關(guān)口卡著呢。既然少,對孩子的期望就高,最好是第一胎就是個兒子,這樣第二胎生什么都行。我們都盼著四兒第一胎生個男孩,拉扯大就行了,第二胎甚至都不用再生了。有一天我接到母親電話,說四兒已經(jīng)生了,在醫(yī)院里呢。剖腹產(chǎn),女孩。電話掛了之后我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我覺得腿有點軟,心里的某個地方把什么東西給丟了,有點空落。接著給四兒打電話,通了,她的聲音還是那個樣子,溫溫的,說喂——她從來沒有喊過我姐姐。就像我從來沒有喊過大姐一樣。我們四姊妹間誰也沒有把誰喊過姐姐。因為我們之間年齡差距太小了,又從小在一起廝混,養(yǎng)成了一種奇怪的觀點,覺得喊對方為姐姐,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所以我們不喊,但是小的絕對不能喊姐姐的名字,就是以哎稱謂。為了這個稱謂,母親當(dāng)年沒少費心調(diào)教我們,她恨鐵不成鋼地罵我們都是鐵嘴子,沒有家教,野路子。母親的教誨糾正了我們很多的毛病,讓我們姊妹都按照回族家庭女孩子的方向健康發(fā)展,我們身上具備了很多的優(yōu)點,吃苦耐勞,勤快能干,忍讓大度,等等。但是母親的苦心終究沒有讓我們小的把大的喊一聲姐姐。而小時候沒有養(yǎng)成的習(xí)慣,到了成人后,更加難以改口了。我覺得要我把大姐喊一聲姐姐,我喊不出來,心里很羞怯,好像自己把自己喊姐姐也沒有這么作難。四兒生了,她也做母親了,從此她不僅僅是我那個沉默寡言的碎妹子了,她還是另一個女孩子的媽媽了。這一刻我沒有替她感到喜悅,而在心里升騰起一抹悲涼。時光流逝,我們自己從孩子變成了大人,然后我們的孩子又出生了。生命的更迭是喜悅的,可是我們透過這層喜悅何嘗看不到時光的無情呢?我沒有向四兒詢問更多的瑣事,只是說了句生了就好,因為母親說她的婆婆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床邊自然有伺候的人,嫁出去的女孩兒,對于我們這些娘家人來說,就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人了,而是另一個家庭的人,自然有人替她負(fù)責(zé),我們既然幫不上忙,那就理智一點,不要多說多問,免得給她添麻煩。第二天我和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說起剖腹產(chǎn),她感慨萬端,說剖腹產(chǎn)很受罪,尤其是那種生產(chǎn)進(jìn)行到半途又動了刀子的,等于受了兩茬罪,這時候產(chǎn)婦要是得不到很好的服侍,會落下一身子的隱疾。我頓時想起四兒來,四兒自己沒有生產(chǎn),肚子一開始疼就去的醫(yī)院,然后大夫說羊水有污染,耽誤了對孩子危險,就進(jìn)了手術(shù)室。她應(yīng)該不屬于受二茬罪的吧。但還是不能馬虎了。我打四兒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男聲。我就知道是四兒的丈夫了。電話到了四兒耳邊,我說你咋樣,好不好?四兒沉默了一下,說好著哩,睡著呢。我終究忍不住問了具體的手術(shù)情況,孩子情況,吃飯穿衣保暖的情況,等等。這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有好為人師的沖動,我那么迫切地想要把自己在生產(chǎn)兩個孩子的過程中摸索積攢下來的那點經(jīng)驗全部地端給碎妹子。四兒的聲音還是那種基調(diào),慢悠悠的,不急不躁,除了音量有點小,給人感覺和平時沒有大的差別。我放心了,告訴她自己暫時不能去看她,給母親那里捎去了一點錢,等母親去看她的時候自然就帶給她了。然后我說再見,四兒輕輕嗯了一聲。每次都是這樣,我說再見,她從來不說再見,再見對于我們扇子灣出來的人說,是一個洋詞兒。盡管我們離開扇子灣很多年了,但四兒還是羞于跟她的姐姐大大方方地說一聲再見。

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時間總是過得分外快,不經(jīng)意又過去了一周。這天翻日歷,我發(fā)現(xiàn)四兒的月子已經(jīng)過去十一天了。小嬰兒長得最快,這十一天,那小家伙兒可能已經(jīng)有了令人喜悅的變化。我撥通了四兒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四兒。由于沉浸在對嬰兒想象的喜悅里,我的聲音顯得興高采烈的,我說娃已經(jīng)有了變化吧,呵呵,肯定會有的,不再是紅不拉嘰的了,褪得白了,渾身也一定變圓實了,呵呵,月里娃就是這樣,一天一個變化,一天一個模樣呢。還有你呢,刀口長好點了嗎?注意保暖,不要冷著頭和肩膀,還有腳,會落下月子病的,現(xiàn)在你可能會覺得年輕沒啥,等你以后就會曉得的。吃好睡好,把個人養(yǎng)得好好的,不要怕胖,先在月子里胖起來,等出了月子再考慮減肥也不遲。只有大人身體好,娃娃的奶水才能保證,娃娃的身體才會跟著好。我就是個話嘮,握著手機(jī)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我八哥一樣呱呱呱說了這么多,四兒基本上什么都沒說,只是慢騰騰地嗯一聲。而且這嗯的次數(shù)不多,很稀少。四兒一貫話少,這不奇怪。我說了再見,掛了。我看著手機(jī)忽然覺得不對勁,四兒嗯的聲音怎么那么稀缺呢。好像很不愿意和我說話的樣子。我又把電話打過去,吩咐她一定要吃好,雞蛋紅糖烏雞羊肉燉魚湯,都是很補(bǔ)的,一定要多吃,每天吃三頓,一頓都不能少,養(yǎng)一個娃娃出來多費人吶,懷胎十月早就把大人的身體掏干了。四兒沒有嗯。我問你咋不說話呢?電話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像有一個患了鼻炎的人在擤鼻子,不愿出聲,所以使勁地捏住了鼻子。我忽然意識到這半天她一句話都沒有說,一直在沉默。我追著問你咋啦?咋不說話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還是遇上了啥困難?一片沉默,四兒不說話。我是急性子,平時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現(xiàn)在既看不到人又聽不到聲,我急得要死,我說四兒啊,你究竟咋啦,為啥不說呢?你哪里不舒服啊?你好歹說句話吧,你要急死個人啊。我覺得要是能伸出一只手順著手機(jī)電波伸過去,我一定會狠狠擰四兒一把,真是急死人不償命啊。耳邊忽然冒出一句來:我快要餓死了,還哪里敢妄想大補(bǔ)哩——后面是很難抑制的一聲哽咽。我的心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一樣抽搐了一下。我追著問你究竟咋了?不要緊,慢慢說。其實這哪是我的心里話,依我的性子,恨不能讓她麻袋倒核桃,全部一股腦兒說出來才好呢。但她是四兒,四兒的性格我還不清楚嗎,不能急,不能催,只能讓她自己慢慢來,不然只會起到相反的作用。果然,四兒慢騰騰說娃身上出了一身的紅顆子,爛了,我們在醫(yī)院里住院呢,我吃不上飯,餓得走路都頭暈?zāi)亍Uf完就咳嗽起來。手機(jī)微微發(fā)燙,我的手在顫抖,追著問:娃好點么?你咋就吃不飽呢?一天三頓,月婆子必須這樣吃。沒人做嗎?你婆婆呢?妹夫呢?叫他們給你做吧,難道他們不管嗎?說到后來我心里已經(jīng)有火苗在噌噌噌直躥了。四兒卻又不說話了,好半天才溫吞吞說他們都好著呢,就是忙,顧不上。我火了,質(zhì)問:他們忙啥呢?把婆婆專門請上去就為了伺候你的月子,她除了做飯還有啥可忙的?你丈夫呢?是不是只顧著上班,上夜班?就不曉得請假嗎?女人坐月子是多大的事啊,難道家里還有比這更大的事情?又變成我一個人在喋喋不休了。我意識到這一點,就及時剎住了滿嘴跑馬的快意,有點后悔了,四兒是我妹子,同時也是別人的兒媳婦和妻子,也許此刻就有人在她身邊聽著我們的通話呢,我是不是莽撞了。我心里頓時懊喪起來,說你等著,我上完了這兩天班就去看你,周五一定到,你先叫人買點軟麻花、蛋糕、煮雞蛋等墊補(bǔ)著,不管咋說都不能叫人餓著。

接下來我積極處理手頭的工作,為去銀川做準(zhǔn)備。周四的晚上去農(nóng)貿(mào)市場采買食品,然后回家守著煤氣灶煮羊羔肉,進(jìn)小區(qū)門口超市里買紅棗紅糖奶粉牛奶等。第二天七點半我拎著一大包吃的東西趕往車站搭上了北上的班車。四兒住在新城區(qū),距離汽車站所在的老城區(qū)很遠(yuǎn),我對銀川不熟悉,覺得銀川的大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能感知的范圍,看著眼前亂哄哄擠來擠去的人群,我就發(fā)慌,拖著大包趕忙找公交。按照四兒發(fā)給我的路線,連著倒了三次車,我終于站在了自治區(qū)中醫(yī)院的大門口。然后進(jìn)去打聽新生兒科。在六樓。我故意沒有打電話,想自己尋找,然后在遠(yuǎn)處悄悄地看一眼四兒在不知道我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情況下的樣子。在新生兒二區(qū),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往過走,病房不多,所以在第四個房間,透過門上的一片玻璃,我看到了四兒,她在挨著門邊的床位上。頭上戴著一頂白色小圓帽,什么都沒干,坐姿隨意,沉靜。對面的床邊上垂腿坐著一個女人,五十歲左右年紀(jì),頭戴白帽,穿一件素花的馬甲。我確定這就是四兒的婆婆,因為她正面向四兒方向而坐。我忽然心里翻一個跟頭,覺得有點不舒服。我極力壓制著,告誡自己千萬不可沖動,不可魯莽。四兒在月子里過得不如意,吃不好,肯定和這個當(dāng)婆婆的有關(guān)。可是四兒已經(jīng)是嫁出去的人了啊,我這當(dāng)姐姐的哪有權(quán)力對人家的婆婆流露不滿呢?萬一忍不住在神色上有什么流露,等我走后,四兒還是需要在人家的手底下過日子的。我從一個大家庭里熬了好幾年,太知道這其中的復(fù)雜性了。我平息呼吸,輕輕推開了門。四兒看見了我,目光忽然定住了,呆呆的。我也呆住了。我們互相看著,這一刻,我們像一對劫后重逢的姐妹,彼此看著覺得中間相隔了千山萬水。那一種感慨說不出來,只能在心里奔涌。一個青年站起來給我說了色倆目。這就是四兒的丈夫了。身體敦厚壯實,面目清朗,看著不錯。再看那個婆婆,也正笑著,我叫一聲姨娘,給說了色倆目。孩子睡在一個小被子里,臉上的紅疹子一片一片,潰爛已經(jīng)好多了。很小的一個女兒,看不出五官像誰,太小了。我說四兒咋不睡下呢,坐著會落下腰疼病的。四兒聽話地睡倒,身子側(cè)著,小心防護(hù)著身畔的嬰兒。婆婆很快就站起來告辭,四兒丈夫也要回去睡覺,晚上還有夜班呢。送走了這娘倆,我頓時輕松下來,坐在床邊和四兒肆無忌憚地說起家常來。邊說邊把帶來的食物一一晾開。四兒顧不得肉是冷的,拿起來就吃。幸好這肉煮得很爛,入口即化。饞死我了——四兒抹著嘴巴說。孩子醒了,蠕蠕地動,憋著小嘴兒哭。四兒開始喂奶,她和每一個哺乳的媽媽一樣,雙肩下垂,努力做出一個盡可能大的懷抱空間,然后將這一團(tuán)小骨肉完全地包容進(jìn)去。很小心地從衣襟下掏出一個乳房喂給了孩子。孩子身子一動一動,一看就是在使勁地咂巴奶水呢。我湊過去看看孩子的小臉兒,再看看小臉沒有完全遮住的半個乳房。海綿狀上面包著肌膚,和每一個女人的乳房一樣,只是顏色淺淺的,顯示出乳房的主人是第一次當(dāng)媽媽。四兒不知道我在打量她的乳房。我覺得尷尬,退開了,在遠(yuǎn)處看著。面上波瀾不興,心里感慨萬端。望著那個小小的身軀,我恍然看到二十多年前那個混沌又清晰的下午,母親生四兒時我奇特的內(nèi)心感覺。如果從前的生命是混沌的,那么我確定,我是從那一天開始對人世有了記憶,有了清晰的自我感覺。如今四兒已經(jīng)有了孩子,這個小小的生命正附著在四兒的身體上吮吸著養(yǎng)分和愛。我從側(cè)面打量,四兒的坐姿沉穩(wěn),內(nèi)斂,還有一點很難察覺的憂傷。也許每一個回族媳婦的身上都會流淌這樣的一種氣質(zhì),不,每一個女性,每一個做了母親的女性,她的身上都會流淌這樣一種情愫,這不是刻意的,是從骨子里彌散出來的。我覺得四兒和過去不一樣了,她不再是那個受老三欺負(fù)而一言不吭的碎妹子,她更像一個女人,一個讓我感覺陌生的女人。對,她是女人。世界上眾多女人中的一員。可是,這又是一個這么讓人心里糾纏不已的女人。她身上有我熟悉的童年記憶和過往,又有著我看著陌生的東西。我們從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然后就沿著不同的方向往大長,即便我們曾經(jīng)在同一口鍋里吃洋芋糊糊飯在同一個破舊的被窩里睡覺,她穿著我們穿舊又改小的衣服,可是我們的生命軌跡真的不一樣,是平行的直線。所以她經(jīng)歷的我不可能全部洞悉。我過去將一件棉衣披在她肩上,催促她快點喂完了就睡下,蓋好被子,耳朵怎么也沒有塞一點棉花疙瘩呢,風(fēng)會進(jìn)去的。我拼命在腦子里搜索著自己坐月子時學(xué)到的注意事項,恨不能全部搬出來落實到四兒身上。我一邊吩咐著該注意的細(xì)節(jié),一邊抱怨四兒也太不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哪有這么坐月子的,抱孩子的時候脊背直接就靠在了墻上,那可是透心涼啊。我像個母親在責(zé)備自己不愛惜身體的女兒,我的口氣里不經(jīng)意就包含了責(zé)備、憐惜和疼愛。四兒抬起頭輕輕笑著,說我曉不得有這么多顧忌啊,誰給我說哩,娘也不來看我!短短一句話,我從里面聽出了委屈,還有幽怨。我一呆,覺得渴得難受,原來舌頭和上頜粘在一起了。我費勁把舌頭撕扯脫離了上頜,我說:娘啊,她忙,養(yǎng)著羊,就把人拴住了。你是曉得的,羊要吃草,要喝水,是活物,不好給旁人寄養(yǎng)。四兒睡在枕頭上,目光看著自己的孩子。我說:金花嘛,三個娃,一個男人,也忙,一點都走不開啊。四兒的目光那么柔,那么順,像一匹上好的綢緞被鋪開了,在眼前伸展,緞面上閃爍著粼粼波光。我說:我嘛,單位不好請假,還有娃娃哩,得接送,得做飯,一個人在城里領(lǐng)著娃娃,不容易。四兒伸嘴親一下女兒。我忽然發(fā)現(xiàn)四兒的嘴唇和嬰兒一樣的柔嫩。

接下來我照顧四兒和孩子,我不叫她下床,我給孩子換尿布擦屎,從醫(yī)院食堂給她買來稀飯和煮雞蛋。我告訴四兒,月婆子就要這樣養(yǎng)著,比孩子還嬌貴。四兒的眼里閃出一層淚光,她趕忙埋下頭將最后一口稀飯咽下去,然后仰起頭,說:有誰給我說哩,我婆婆一來就掛著臉色,我倒覺得她不在眼前心里輕松些。我沉默了。我有意不往下追問。這樣的家庭瑣事,磕磕碰碰,雞毛蒜皮,問了有什么意思,你就是知道了又能咋樣?還不是白白脹一肚皮的閑氣?夜里,醫(yī)院的燈是不滅的,四兒睡著了,我爬起來坐在一邊看。她瘦了,臉色比過去白了一些。呼出的氣息里含著醫(yī)院特有的藥水味兒。我看到另外那張床上的人睡了,下地走過去,站在枕邊看四兒。她面色有點微微的虛腫,額頭上沁出一層細(xì)汗。睡姿在極力地收斂著,好像睡夢不是酣暢而忘我的,有一個自己在堅持醒著,守衛(wèi)著自己,讓自己和外界時刻保持著距離和警惕。節(jié)能燈管子里發(fā)出細(xì)微的啪啪聲。我仰頭看一會兒,燈光白得濃烈,亮得發(fā)黑,再看妹子,臉色恬靜,睡姿和嬰兒很像。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想趁她熟睡,埋頭在她臉上親一下。身子俯下去,最終這一吻落在了孩子的小臉上,小臉兒熱烘烘的,剛剝皮的熱雞蛋一樣。四兒顯然是受到委屈了。我回憶著白天打過照面的那個婆婆,身子發(fā)富,微胖,粗脖子,短下巴,目光有點陰,沉沉的,帶著一股分量。說話聲不大,但是言行間有一股狠勁兒。四兒的刀口遠(yuǎn)沒有長好,但是她一開始就自己照顧孩子,婆婆一直沒有上前插手。我想象著四兒蜷曲著身子彎腰抱孩子的情景,又沒有人告訴她這個初生的小人兒該怎么去抱,所以直到我今天看到,她還是將只穿著一件薄線衣的孩子從腰上提起,然后孩子兩個手就搭在頭上,像小動物一樣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小頭。包裹不嚴(yán)實,孩子一頓奶沒吃完就開始打嗝,咕兒咕兒一直打到吃完還不停。我給孩子又加了一件外衫,這樣保暖,她的心口就不會動輒受涼了。我還教導(dǎo)四兒孩子該怎么抱才是最安全妥帖的。我嘴里不敢說什么,心里卻很不高興,四兒是第一次當(dāng)媽媽,她哪里知道小人兒該怎么侍弄呢?這時候最應(yīng)該發(fā)揮作用的就是婆婆了。四兒的婆婆生過三個娃,什么都知道的。可人家偏偏在一邊冷眼看著,只是苦了四兒,動了手術(shù)的人再掙扎著起來照顧孩子,孩子又愛哭,我不知道四兒是怎么熬過這半個月的,初次下奶的時候又是很疼的,四兒她是怎么把奶頭喂進(jìn)小家伙兒的嘴巴里去的呢?作為女人,只有生了孩子,經(jīng)歷了哺乳,才能體會到從一個女人過渡到一個母親的感受,那一種疼痛,那一種酸楚,那一種時不時莫名地襲上心頭的委屈,真是一言難以道盡。我用目光摩挲著我的妹子,我們的身上流淌著來自同一對父母的血液,在不熟悉的外人看來,我們長得太像了,簡直像一個人。可是她遇上困難的時候我卻無能為力,一點都幫不上。我的四兒妹子,她為什么要這么懂事呢?今天當(dāng)著婆婆和丈夫的面,她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說,她的沉穩(wěn)遠(yuǎn)超過了我這個當(dāng)姐姐的。

我陪著四兒在醫(yī)院又住了四天,然后出院了。我們返回到一個小區(qū)里一幢樓的三樓一單元。進(jìn)門后我驚訝極了。我沒有見過這樣的樓房。不,是沒有見過內(nèi)部是這樣一幅情景的樓房。我的話還是不準(zhǔn)確,我的意思是我從自己的經(jīng)驗出發(fā),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所有鋼筋水泥蓋起來的樓房,其內(nèi)部一定都是粉白的墻,瓷白的地,雪白的天花板,精致的家具,講究的廚衛(wèi),等等。當(dāng)我成為城里人之后,我也曾借著和朋友來往的機(jī)會去過幾個住單元樓的人家,都裝修得很好,遠(yuǎn)超出了我在鄉(xiāng)下時候的想象水平。但是我能進(jìn)入的人家,和我是一個水平的經(jīng)濟(jì)條件,也就是說他們和我一樣,過的是小職員的日子,剛從鄉(xiāng)下進(jìn)了城,褲腳上的泥土洗凈了沒幾天。拖累著子女,欠著一大筆房貸。這個消費層次的房子都這么好,那些有錢的人家,會將房子裝成什么樣兒呢?我真的無從想象。不斷地聽說某某家裝房子的錢超過了買房子的錢,或者兩者相當(dāng)。我們聽著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離自己很遙遠(yuǎn),所以干脆就懶于去想象了。丈夫有一個同學(xué)當(dāng)了不小的官,搬家時丈夫去賀喜,回來吃得滿嘴油光,感慨說人家裝修得真好。我說下次有機(jī)會帶我也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個好法呢?可惜我們一直都再沒有找到這樣的良機(jī)。至今我對那種豪華的裝飾還是留存著一份好奇。當(dāng)我踏進(jìn)四兒和她丈夫租住的這套房門,我感到了羞愧。我花費過心思想象過富人的日子,卻沒有興趣想象一下還有一些人住在這樣的空間里。七十平米的房子,沒有裝修,墻壁和屋頂粗粗刷過一層白灰,地是水泥的,四壁和地面都不平整,目光望過去要跌著跟頭。四處的電線頭子裸露著,老式暖氣片顯得臟兮兮的。衛(wèi)生間里的抽水馬桶是壞的,需要用盆子接水去沖。四兒住在左邊一個小臥室里,走過一道門,外面是陽臺。陽臺寬闊,明亮。可以看見對面的一排排樓房。我不敢流露自己的驚訝,這樣就矯情了。妹夫和四兒都是很平靜的,顯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們把這母女倆安頓在床上,然后才坐下說話。這是老小區(qū),在新區(qū)最偏遠(yuǎn)的地方,但是房租不便宜,因為這里距離好幾家工廠近,來城里打工的都愿意在這里租房。月租一個月五百元,水電暖氣等費用自己負(fù)責(zé)。四兒丈夫的工資是一個月兩千多。我在心里迅速換算著這小夫妻倆的收入和支出,在這里吃穿用度全部自己負(fù)責(zé),沒有后援。西紅柿一斤三元,小白菜三元一斤,蘋果十塊錢兩斤半,還不是富士,牛肉剛漲價,一斤二十七元,我們估計到今年結(jié)束應(yīng)該能突破三十的大關(guān)。這小兩口一年中能攢下多少錢呢?床是那種幾百塊錢一張的薄床,沒有肥厚松軟的床頭。我說四兒你坐的時候靠什么呢?四兒不知道,說靠墻啊。我心里被刀子拉了一下,我說以后就靠枕頭吧,一個不夠兩個摞起來,不能把脊背折了。四兒的婆婆顯得很熱情,在一個電飯鍋里做飯,她的手藝不錯,做的西紅柿雞蛋小揪面看著清爽,吃著不錯。四兒悄悄說:日頭搭西半個出來了,今兒既勤快又做得好,早能這樣我就偷著笑了。這是四兒對她的婆婆評價的最多的一句話,如果算是一個小媳婦在背后說婆婆的壞話,就算是吧。我往細(xì)處想,四兒生了女娃,又是剖腹產(chǎn),我的父母姐妹都沒能來看一看,作為婆婆她可能心里不痛快,站在她的角度去想,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離開的前夜,我鄭重告訴四兒,好好忍著吧,咬牙忍著,等邁過了這個坎兒,回頭再看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眼下的委屈其實不算什么,一切都會過去的。以后的日子還很長遠(yuǎn),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們呢。我的意思是四兒的丈夫?qū)λ膬翰诲e,所以看在丈夫的面上,就要忍受婆婆的不好。畢竟是婆婆生養(yǎng)了這個男人。要想這個男人一輩子對你好,你就不能對他的母親有一點點的不好。這是千古真理。四兒在搖頭表示否決呢,還是點頭表達(dá)自己牢牢記住了?我看不見,夜里朦朦朧朧的,我們姊妹并排睡著,我想起小時候在扇子灣老家的土炕上,我們睡在夜色里,枕著夢幻,蓋著童真,一夜一夜游蕩在成長的原野里。

今年五月我去北京途經(jīng)銀川,因為要參加區(qū)團(tuán)委的一個頒獎典禮,而頒獎的地點選在新區(qū)一家軸承廠里,我就過去住到了四兒那里。還是那個小區(qū),但是搬家了,從2號樓搬到了15號樓,從三樓搬到了六樓。房門打開,格局模樣和去年那套驚人的一致,還是裸露的墻壁和地面,空蕩蕩的客廳,沒有廚房,一張桌子上放一個小案板一個電飯鍋,這就是全部了。巧的是衛(wèi)生間的馬桶也是壞的。妹夫一直到天快黑才下班回來。四兒買了一只雞炒在鍋里,說因為我來,她特意買的。是那種養(yǎng)雞場里快速育肥的肉雞,肉質(zhì)松弛、腥膻,骨頭脆軟。端上來還沒吃就聞著一股腥氣味。我平時很少吃這種雞,因為太腥氣了。四兒撈起一塊興致勃勃地吃,我不好掃她的興,也跟著吃。邊吃邊翻看四兒手機(jī)里的照片,里面存著很多孩子的照片,小家伙從剛生下來到叉著小腿蹣跚學(xué)步,拍了有上百張。翻看著照片,我們自然就說到了孩子。孩子一月前給送到老家去了,婆婆說剛斷了奶那幾天愛哭,現(xiàn)在不哭了,開始吃飯,很聽話。看著照片上的小外甥女,我想象著她真實的模樣和淘氣的樣子。我問四兒孩子猛然送回去心里慌嗎,想嗎?四兒搖搖頭,笑了,說忙死了,我哪有時間想她哩!夜里照舊我和四兒睡,我們說起了四兒新近找工作的經(jīng)歷。她有些喪氣,說她丈夫干的那個廠子招人,但是條件太高了,必須是大學(xué)專科以上的學(xué)歷。我就知道四兒的技校學(xué)歷是被排除在外了。又說起了在另外的廠子參加招聘的場景,有個單位要求女孩子做俯臥撐,累得有的人直接趴地上了。還要短跑和跳遠(yuǎn)。測試的項目很多。四兒最后在一個商場里找到了賣化妝品的工作,一個月不管吃住一千二百元。然后按賣的情況拿分成,比如賣一千元,她就能拿五塊錢的分成。買保險嗎?這是我關(guān)心的。干滿三個月后買,四兒咕噥一句。她的聲音帶著蒙眬的睡意,我知道她累了。在柜臺前守了一天,按規(guī)定不能坐下,一直站著,眼巴巴看著里里外外逛商場的人流,盼望有人能來買一套化妝品。四兒賣的是韓國一個牌子的化妝品,這個牌子是剛剛上柜的,還沒有影響,所以很少有人買,就連看一看的興趣都很少。有時節(jié)就算來一個女人,身邊別的柜臺的售貨員都像八哥兒一樣能說,膽子比我大,老早就把人喊走了,我這個性子,喊不出口啊——四兒最后說。我在黑暗里回味著這句話。這是四兒告訴我的賣化妝品的最大感受。

可以想象,在一排琳瑯滿目的化妝品專柜前,站著一個個玲瓏八面的姑娘,只要過來一個女性稍微對化妝品有一點留戀和踟躕,就被她們銳利的眼睛逮住,然后迎面用甜得發(fā)膩的笑臉親得肉麻的姐姐聲招徠過去。只有四兒傻傻站著,這些年過去,這些年在外頭奔波,她和我一樣,身上那一股扇子灣的味道還在。這是一個村莊賦予一個生命的底色和特征。深深刻在生命的底板上,不管你刻意剔除還是試圖改變,這都是難以徹底泯滅的。這是滲透在骨頭縫隙里的東西。表現(xiàn)在四兒的身上,就是害羞,害怕,膽怯,還有羞赧。我們這樣的孩子,從小在一種簡單至極樸素至極的環(huán)境里長大,我們生命的底色是單一的,我們可以學(xué)會在大城市里默默地生存,但是我們遠(yuǎn)遠(yuǎn)無法學(xué)會(也許永遠(yuǎn)都學(xué)不會)一些東西,比如喧鬧,比如強(qiáng)勢,比如對自己命運的把握。狹窄單純的生活基點,確定了我們一輩子的生活基調(diào)。要四兒化著濃妝,站在柜臺前妖冶地笑著,張揚而機(jī)靈地招攬生意,她做不到,換了我我也做不到。我的妹子,當(dāng)她守在那一方小小的柜臺前,面對著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花樣繁多名目凌亂的油脂粉質(zhì),她會覺得累嗎,她覺得寂寞嗎,手機(jī)是不能公開玩的。接個電話也是偷偷摸摸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消逝,她是靠什么排遣寂寞的?難道就那么和時間做著對視,目送時間像個瘸腿的驢子拖著后腿一點一點前移?四兒她會不會像我,站在原地思想走神,陷入沉思,然后白天做夢,夢到地球上有一個小小的村莊叫扇子灣,扇子灣有一戶人家中有四個女兒,她們在扇子灣遼闊的山頭上奔跑,在麥地里捉螞蚱,在水溝的清泉邊喝水洗手洗臉,在草坡上放驢、拔草。她們像藍(lán)色山菊花一樣快樂自如……四兒,四兒,你會懷念嗎?隨著年歲增長,我常常夢回扇子灣,我越來越懷念那些遠(yuǎn)去的時間和事物。你呢,你會嗎?在這沒有一個熟人的城市里,你會不會常常望著滾滾流淌的車輛和冷漠麻木的面孔而忽然瘋狂地想念起我們中的某一個?

夜里沒睡好,第二天跟隨參會人員走在軸承廠車間里參觀的時候,我覺得迷迷糊糊的。一個肚子圓墩墩鼓起來的中年禿頂男人在熱情洋溢地給我們解說著什么,我跟在最后面,什么都聽不到,也是我沒心思去聽。轟隆隆的機(jī)器轟鳴聲中我抬頭打量著那些高大繁雜的機(jī)器,和地上堆積的各種型號模式的軸承。一些穿著工裝的人在機(jī)器前埋頭忙碌,他們對我們的到來表現(xiàn)得很冷漠,至多抬頭掃一眼,然后埋首繼續(xù)盯著運轉(zhuǎn)的機(jī)器。我想到了四兒的丈夫,他早晚出門的時候也是穿著藍(lán)色工裝戴著手套的,然后騎著自行車去了,兩個白班一個夜班倒換著進(jìn)行。他的廠子里生產(chǎn)什么呢?是不是也像這里一樣地噪音喧天?他肯定也像這些工人一樣,站在某一架機(jī)器前投入而忘我地忙碌著,耳邊是持續(xù)的轟鳴,空氣里飄浮著渾濁的粉塵。透過這轟鳴和污濁,妹夫那張臉忽然很清晰地浮出來,他是一九八七年出生的,但是看著很沉穩(wěn),加上人長得富態(tài),給人感覺他三十好幾了。已經(jīng)是個行動稍緩干什么都要好好考慮的中年男人了。參加頒獎典禮的都是本省最優(yōu)秀的青年,其中不乏成功的企業(yè)家,大家穿得西裝革履,打著領(lǐng)帶,腳蹬皮鞋,器宇軒昂地走過一個一個車間。另一張面孔擠出來,遮住了妹夫的臉,這張臉比較狹窄,五官挨挨擠擠馬馬虎虎地坐落著。眉毛短而潦草,眉毛下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我從來沒有勇氣也沒有機(jī)會盯著這雙眼睛仔細(xì)審視。他是我的姐夫,我們這些年也僅僅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他來娶我的金花姐,那時候可能因為我還小,仰起頭看他,覺得他高大英俊,膚色白敞,五官飽滿。再見是十幾年后,他的身形竟然遠(yuǎn)沒有我記憶中那么高大,矮下去了,面色泛黑,脊梁明顯地駝背了。說話竟然磕磕碰碰的,眼看著不太利索。這些年姐姐常在電話里抱怨,說當(dāng)初父母給她找的丈夫年齡太大了,比她大了一輪。我安慰她說大點好,男人嘛,只有比女人大一點才知道疼女人。這時候姐姐就嗨嗨苦笑。等見了中年的姐夫后,我剎那間明白了姐姐的遺憾。他確實老得明顯。姐姐一臉憂色告訴我說才四十出頭的人啊,你看看腰趴下了,干不動活了,在重活面前露怯,身體不是這搭疼就是那搭疼,他就是家里的頂梁柱啊,你說他要是垮了,我們娘兒母子靠誰去?就在軸承廠車間里穿行的這個上午,一個擔(dān)憂黑影一樣在我心頭纏繞:四兒的丈夫,現(xiàn)在還年輕,可以靠著打工過目前這種租房的日子,等孩子三四歲了開始上幼兒園的時候怎么辦?還寄在老家嗎?帶到城里的話,在哪里上?誰接送?還有,四兒還得生第二個孩子,兩個孩子的生和育的成本他們承擔(dān)得起嗎?一輩子靠租住過完,還是在哪里想法安個家?還有,妹夫現(xiàn)在身體好,等有一天干不動的時候,怎么辦?他們現(xiàn)在每天會不會想到這個問題?還是覺得太遙遠(yuǎn)太渺茫,就干脆不想,渾渾噩噩打發(fā)眼前的日子?目光移動,我看到奇形怪狀的機(jī)器后面會閃出一些模糊的面影,中年的,年輕的,高的,矮的,蒼白的,焦黑的,車間和車間不一樣,轟鳴和轟鳴有差異,氣味和氣味有深淺。面孔和面孔肯定也不一樣。說他們一樣那就是不尊重他們。他們是活生生的人,看似相同的骨骼和肌肉包裹的內(nèi)部,有著包孕喜怒哀樂的心和對生活的或深或淺的渴望或者失望。我在心里默默念起清真言,做了一個平安杜瓦,我祈求真主慈憫所有的人,尤其這些守在機(jī)器旁過著枯燥日子的生命個體,他們一定要好好的,平安,健康,然后,還有自己的快樂,盡管這些都是奢侈的。中午回去草草吃了飯,我要走了。離開的時候我交給四兒兩百元,這是給他們拿的人情。我們是親戚,彼此走動不能空手。四兒輕輕一笑,收了一張,另一張還給我,說夠了夠了,哪能這么多呢?我把她的手按回去,我們出發(fā)。四兒帶我坐公交,她去打工的商場,我去火車站。

從四兒租住的小區(qū)到商場有一段距離,每天來去四次坐車,需要四塊錢。一個月下來就過了百。四兒那一千二百元的收入其實只剩下一千零八十元。四兒說準(zhǔn)備弄個舊的自行車騎,省錢又環(huán)保。只是有時候倒晚班,回來已經(jīng)是夜里九點了,感覺騎著車子有點怕。我趕忙吩咐,到時候一定小心,注意安全。在四兒生過孩子的中醫(yī)院站點我們下了車,我等另一路公交,四兒去上班。她已經(jīng)走開了兩步,忽然回過頭來,這時候我也正望著她,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道:小心路上的車——語氣和語速沒有差別。我們?yōu)檫@種瞬間流淌的無差別而笑了。我忽然心里一動,拉住四兒,匆忙翻出兩百塊錢塞給她。她臉色一紅,趕忙往外推,說這是干啥哩,不是已經(jīng)給過了嗎?我說這是給你的,買件衣服穿!車來了,我拖著箱子往車上趕。四兒的聲音在身后趕著說:我丈夫回去會罵我的!我回身擺手,公交車喘息著啟程,車肚子里的人被顛得東搖西擺,表情木然又痛苦。漸漸地遠(yuǎn)了,我看見四兒站在原地,上身穿的那件亮黃色外套是老三送的,老三喜歡在網(wǎng)上買東西,二三十塊錢一件,淘回來自己穿,也送人。四兒的褲子和鞋子是不是也來自老三呢,我忘了問。不過看得出都是二三十元錢的東西。四兒輕飄飄站在那里,保持著一個姿勢目送載著我的車子漸行漸遠(yuǎn)。就在視線模糊的最后關(guān)頭,我依稀看到她終于轉(zhuǎn)身向著馬路對面走去,車流橫淌,四兒在期間穿梭。這一刻,我忽然感覺她不像是行走在瀝青馬路上,而是在橫穿一條寬闊的河面。忽然我感覺身子很冷,起風(fēng)了嗎?我被大風(fēng)裹挾了,眼睛看到了風(fēng)吹動世界卷起的波浪,耳朵聽到了風(fēng)在城市里孤獨鳴叫的嗚咽。一個悲涼的念頭在心里浮蕩,姊妹就像同一棵樹同一根枝頭長出的枝條,或者是一個手上分布的幾個指頭,有著天然的骨肉相連。就算在各自的歲月里向著各自的生命方向伸展,但是總有一些脈絡(luò)是相連的,不管彼此相離多遠(yuǎn),在特定的時候,我們還是能感受到彼此的牽掛和由此衍生的疼痛與歡樂。

四兒,你小的時候我抱過你嗎?親過你臟兮兮的紅臉蛋嗎?拉過你軟乎乎的小手手嗎?你趴在土窩里哭的時候我給你揩過眼淚哄過你嗎?那些關(guān)于扇子灣的暖烘烘土腥腥的記憶,你今天會懷念么?

注釋:

吉發(fā):回族日常用語,意為女兒出嫁。

大凈:回族日常用語,帶有宗教意味,指穆斯林沐浴,即用凈水按程序洗滌全身。

杜瓦:回族日常用語,意思是向真主乞討、舉意、祈禱。

責(zé)任編輯 申霞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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