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得走這一步啊!聽到前街老太婆的這句話,她癟了癟嘴。別太著急了,自己的身體要緊呀。她又聽到了一句。她看到停留在她身體前的一個嘴巴,那嘴巴張開著,在等一個回答來填滿。她用眼睛在屋里找了一遍小來,小來像嗅到了氣味,很快就跑來了,她的下巴頦微微揚了揚,小來便替她拽開了那個老太婆。老太婆不甘心,她便聽到另一個人替她解釋,你忘了?她幾年前就不會說話了。
她是不會說話了,可她會在心里說。是都得走這一步,是都得死。她在心里這么說著,眼里一滴淚都沒有。她的眼睛早成了兩條立起來的斜縫,里面什么都盛不下了。人真是奇怪,老了就朝下長,眼睛朝下,皺紋朝下,嘴角朝下,現在她這張臉,整個是朝下的。她知道臉還是好的,更朝下的是她的肩膀,她的乳房,她的腰,她的肚子,她的腿,一概沉甸甸地要朝下。小時候,鉆天楊一樣朝天上長,現在,落花生一樣朝土里長。
她躲開那些要給她安慰的女人們,坐到床上去。
哭聲響起。是她娘家的親戚們來了。她弟弟是帶隊的,等哭聲一點都沒有了,走過來捉了捉她的手,說,別太傷心了。他們都知道她是能聽見的。她癟著嘴點了點頭。她弟弟站著喘,她弟弟比她小八歲,身子骨卻還不如她好,誰知道到最后他們姐弟是誰送誰?喘夠了,她弟弟蹣跚著走到木床那頭,那頭是腦袋。她弟弟弓著身子,掀起了藍色壽布的一角,說,頭怎么歪了?她走過去一看,果然歪到枕頭下了。她把他的頭放到枕頭上,擺端正,心里想,到底還是個死!
他怕死。他在她面前,毫不掩飾他的怕死。而到了他們這個年紀,死跟不能動彈幾乎成了一回事。他知道一個人要是快死了,就枕不住枕頭,老歪到枕頭下,這不是因為這個人多動,恰恰是因為不能動,不能及時做出調整。他讓她縫了一條橫亙整張床的大枕頭,這樣,不管他怎么睡,他的頭都歪不到枕頭下??伤€是死了,端端正正死在了那條橫亙整張床的大枕頭上。
現在,他的頭枕在了靈床的枕頭上,可居然又歪到了枕頭下,像是在證明他更加不能動了。
她弟弟重又蓋上壽布,說,后天火化時,掃掃身,凈凈臉。
吊唁完了,她弟弟帶頭往外走,后面跟著一群披了孝衫子的外甥男外甥女。外面下著雨,雨不大,稀稀拉拉的幾點。她送他們出了門,自己扭回身往回走。
開著門。
大門開著,靈堂的門開著,廚房的門開著,所有的門都開著。這般整日整夜地開著門,沒別的,一定是家里死了人。這開著的大門里除了彌漫著一種悲傷的氣息外,還彌漫著一種神秘的氣息,因為這開著的大門不僅僅是為了方便來吊唁和來幫忙的人的,還為了方便那死了的人的——靈魂——的出入。都說剛死了的人的靈魂三日內是要回家看看的。
她重又出了門,回到自己住的后院,把門閂死,蜷著身子躺在床上。她很慶幸,她自己現在還能枕得住枕頭。她翻了個身,眼睛睜了睜,外面的星星有些晃眼。她爬起來,湊到窗戶跟兒,剛下過雨的天空中,星星是藍的。一朵一朵藍鈴蘭似的,意味深長地在天上看著她。她拉著窗簾的手一下子就松開了,她不能拉住窗簾。如果他真來了,門也拴死了,窗簾也拉死了,以他的倔脾氣,又怎么會善罷甘休?那么,她還是留給他一個脊背吧。她希望他能看見她,但也僅僅限于看見她的脊背。她希望這個略有規避性質的脊背能讓他徹徹底底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死了。這是毋庸置疑的,他——死——了!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而且,他還必須接受另一個事實,那就是她還沒死,她也根本不想死。她跟他做了七十年的夫妻,他這一死,她當然很傷心,但她不想死。
是的,她不想死,她不想跟他走。雖然她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要步他的后塵。但只要他不來攪擾她,她肯定還能多活些日子,哪怕再活一年,一個月,十天。她跟他一樣怕死。人越老,越怕死。說不怕死的那些燒包鬼,是因為死神壓根還沒有注意到他。
第一縷曙光叫醒了她。很多年了,只要天稍稍一放亮,她就會醒來。她坐在床上想了想,記起了他的死。昨晚他來了沒有?她一邊想著,一邊朝前院的靈堂走去。靈堂里多了一具冷凍棺。冷凍棺里多了一個人。準確地說,是靈床上的那個人被移到了冷凍棺里,依然頭朝東,腳朝西,依然蒙著藍色壽布,只是身體四周多了許多鮮花,她只認識紅月季和白菊花,還有許多黃的、紫的、藍的花兒,兀自開放著,兀自熱鬧著,簇擁著他,像給他圍了一個大花環。她用眼睛找了一遍小來。幸虧小來不在,她想,不然,小來看到這些花兒,不定鬧出什么亂子呢。
小來喜歡花兒。十二歲的小來分不清杏子和毛桃,但分得清真花兒和假花兒,也叫得出田野里那些花兒的名字,牽牛花,星星草,蒲公英,野菊花。小來也喜歡假花兒,凡是花兒,小來都喜歡,包括花兒的圖案。小來的T恤衫上,要么前面,要么后面,反正總要有一朵花兒。昨天,小來說啥也不穿孝衫子,有人強行要給小來披上,小來一把就扯了下來,小來嘟著嘴,在靈堂里一遍遍擰著身子。人們就嘆息著說,這孩子真傻。她最不能聽別人說小來傻,她拿起小來的孝衫子,在一頭折出一個三角形,在三角形的一個角上縫上一朵布花兒,那布花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有六個紅花瓣兒。這叫“花兒花兒孝”,沒出五服的孫子輩及以下的女性都要穿,但到了火化那天才這么穿。她把縫上布花兒的孝衫子拿給小來,小來咧開嘴巴,一下子就把那布花兒頂到了頭上,她癟著嘴給小來往下抻了抻。那些人愣愣地看著,然后在小來興奮的屁股后頭笑起來,原來這孩子喜歡花兒!
管事的過來,跟她的三兒子說,白花兒二十來個,紅花兒六十多個。她知道他說的是哭喪棒??迒拾纛^部的花兒非白即紅。白的,是下一輩的;紅的,是孫子輩及以下的。那紅的,也叫“花兒花兒孝”。六十多個舉著紅花兒哭喪棒的兒孫,包括三十多個像小來一樣頂著紅花兒的女子,在鋪天蓋地的白色中去給一個老死了的人送葬,就像茫茫雪原中的點點紅梅一樣,生發出一種熱鬧。圍觀者一定會嘖嘖有聲,瞧瞧人家!死了值!
一個人活到這個地步再死,就是值了嗎?那她孩子們的死呢?
她大兒子的死,是在十五年前。他的去世,對她來說,當然是個打擊,但最讓她受打擊的還是他臨死時的情景,是肺壞了,壞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喘口氣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氣,一口痰都能把整張臉憋紫了,用吸痰器吸了痰,用呼吸機喘口氣,再用輸液管輸上營養液,他還能成個人形,還能湊合成那么一小堆兒肉。到后來,那一小堆兒肉幾乎攤在病床上了,像小孩子們玩硬的橡皮泥,很難再摶起來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利索了,說的是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們,反正得治,只要有一口氣也得治。
她說了,不治了。讓他死了吧。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她。她加大了嗓門,他是我生的,就聽我的,讓他死了吧。她沒有掉一滴淚。她知道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一定恨她,他們給他治到最后一刻是他們高尚人品的表現,是要留到以后被大家街談巷議的啊,現在卻因為她的一句話而功虧一簣。但那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心頭肉啊,她的心頭肉毫無知覺地被那些器械擺布來擺布去,絲毫沒有好起來的希望,也得不到死去的安詳,這難道就是他們嘴里說的“生命至上”嗎?是的,她讀的書不如他們多,但她已經活了八十一歲了,關于生命,誰有比她更徹骨的體會?
她是母親。她以母親的名義提前結束了一個兒子的生命。她悲傷了很長時間,但她從不去拜祭兒子。自從兒子死后,她時常覺得自己子宮溫暖。她那么老了,子宮那個倒掛的梨早皺成了干核桃,那時候忽然充盈起來,潤澤起來,像有東西在悄悄涌動,只有她知道,那是她對兒子的承諾——好兒子,等等娘。娘早晚要跟你在一起的。
她知道他們私下里怎么議論她。說她狠心要了兒子的命,自己卻賴著不死;說她不敢到兒子的墳頭去,怕兒子變成厲鬼向她索命;說她夜夜緊閉門戶,是怕貓頭鷹來啄門。她懶得跟他們計較,但從那時候開始,她意識到家里的一些事情她不該插嘴了,她就真的癟了嘴,很少開口說話,只偶爾貓一般,在前院走來走去。人老了,連存在都成了別人的負擔,還遑論指東問西?
靈堂里的人漸漸多起來,沒地方坐的人只能站著。她站起來,給他們騰地方。她一輩子愛干凈,老了之后,更注意清潔自己,但她總疑心自己身上仍然有衰老的氣味——其實,她并不知道衰老到底是一種什么氣味,她總是悄悄離開人多的地方,怕妨礙別人。
院子里搭了靈棚,靈棚下也坐滿了人。連南邊的玉米皮垛上,也坐著幾個人。那一大堆兒玉米皮,有一小半是她剝的。她三十八歲那年跟著他從部隊復員,然后一猛子扎在農村,再也沒挪過窩。剛開始,別說干農活兒了,她那纖弱的身子骨,風一吹就會倒。但她一點點熬過來了。她相當于從三十八歲開始重新發育了一遍,她的皮膚曬黑了,她的手磨出了老繭,她腿上的青筋也爆了出來,她把該干的農活兒都學會了。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農村人,但那回,她在自己家地里割麥子,一個什么電視臺的記者要采訪農業大豐收的情況,扛著攝像機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走到她的地頭不走了,非要讓她說。還說,一看她就有文化,會說話。她不知道他是從哪兒看出來的。她推脫不過,就說了。說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她三十八歲之前過的那種優裕的城市生活,她的眼睛就有些潮潤,但她很快就平復了心情。她早就學會了接受,接受生活賜予她的一切。一晃就是幾十年。她那雙曾經寫字畫畫的手已經習慣了地里的勞作。她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就是靠她和他的雙手撫養長大成人的。就是到現在,她九十六歲了,每到秋收,她仍然會搬張凳子,坐在院子里,幫她的兒子剝玉米皮。但她終究無法拂逆歲月的規律,現在,她也只能干這些坐著干的活兒了。終有一天,連這些活兒也將干不動。人都是從腳上一點點沒了力氣的,什么時候手也抬不起來了,就快到時候了。
去鄰村看戲那一回,算是她生命的一個節點。那一年,她的二兒子來后院,要用三輪車拉她去鄰村看戲。她最害怕有一天她兒子會提出這個要求。在她的印象里,看戲是農村老人最后的外出活動。春末夏初,三里五鄉的村落里都要過廟會,觀音廟、送子娘娘廟、關公廟等等,過廟會就要在村子里搭臺唱戲??磻虻亩嗍瞧饺绽餂]有什么娛樂的老人,那些能自己把自己運送到戲臺子下的老人們個頂個神采飛揚,而要用三輪車拉到戲臺子下的,總有點傷感,他們知道,這么著看上幾年戲,離自己這一生的謝幕也就不遠了。
她又不能不看,不看就表明兒子沒有盡到孝心。她就去看,但堅持不讓她兒子用三輪車拉。她和小來走著去。她弓著背,慢騰騰走在前面,小來蹦蹦跳跳走在后面,隔一會兒就叫一聲,太奶奶,太奶奶!她不扭頭也知道小來又采了一朵野花兒。暮春的田野里,野花兒太多了,開得最好看的就是牽牛花,紫色的,粉色的,全張著小喇叭。她沒想到那段路讓她原形畢露,她強撐著一步一步挨到戲臺子下,心還沒落到穩當地方就無比沮喪起來,她是真的老了。
她們回來,是兒子用三輪車拉回來的。晚上,她躺在床上,想起她十六歲之前在武漢時,她和她父母去戲園子看《百歲掛帥》,佘太君踩著“急急風”出場,走邊,鏘鏘鏘鏘鏘鏘,然后一聲“吧噠倉”,站住,亮相,叫板,再張嘴開唱。很講究。一腔一調一招一式,全是真功夫。不像下午在戲臺子下看的戲,連唱腔和鼓點都分不清,只聽得見咿咿呀呀。她十幾歲時也能湊合唱上幾句,到農村后,她就再也沒唱過。不知為啥,也許是為了證明自己還不算特別老,那個晚上,她特別想唱兩句,當然,以她快九十歲的年紀,氣肯定是不夠用了,說是唱,其實也只能算是哼了。她就站在鏡子前,張開口,可還沒等她開始哼,她就發現她的嘴巴里有點不對勁兒。
她拿一面小鏡子一照,才發現她口腔里原來兩顆嚼牙的位置上冒出了一點點銀白色的牙形。她不敢相信,又仔細照了照,待確定真的是兩顆新牙時,她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半天沒有起來。
她的嘴巴里居然長出了兩顆新牙!
她不知道那兩顆新牙最早是什么時候開始長的。她原來那口牙早在她八十歲的時候就掉光了,她也并沒有戴假牙,到她那個年紀,吃點適合消化的流食之類的食物,也不大需要假牙了。她的牙掉光后,她的嘴就癟了,她的下巴本來就尖,就癟成了一個凹坑。癟著就癟著吧,就這樣癟了十年,可就在那個從戲臺子下歸來的夜晚,她那個空洞洞的山谷里不期然地出現了堅硬的內容——這內容一下子擊垮了她。
那是在咬嚼后輩??!那是后輩的不祥之兆??!
她早就聽到過這個說法。一個人老了,便只能越來越老,直至老死,若非但沒有越來越老,還不識時務地長出了新牙,那么,便是這個人生出了妖氣,吸了下一代的精氣。她本來可以不信的,她小時候受過良好的教育,她怎么能夠相信這種迷信的說法?但一想到她大兒子的死,她就不能自抑,為什么死的不是她?現在,她居然還恬不知恥地長出了新牙?其實,她知道,不管她如何有文化,會說話,在這一點上,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農村人,她沒辦法一點都不相信。
她一晚上沒有合上嘴,她不敢讓她的舌頭觸碰到上顎,但那兩顆牙并沒有消失掉。早上,這么多年,她第一次爬不起床,是小來硬把她拽起來的。這個小來,只是步行去看了一場戲,就迷戀上了花兒。吃了飯,小來就拽著她去田野,去路旁,找野花兒。她就跟著,她不能不跟著,如果不跟著小來,她不知道她這漫長的一天應該怎么打發。小來把采摘回來的帶著露水的野花兒,隨意放在院子里,這兒一束,那兒一束,這兒的快謝了,那兒的剛剛開。他們的小院子忽然就明亮起來了。她坐在小院子里,看著那些野花兒,自己把兩顆剛冒出來的銀牙咬得嘎嘣嘎嘣響。
是花兒救了她。
到來年的春天,她再坐在小院子里時,她發現這個小院子里冒出了許多綠芽兒,是那些野花兒扎的根,慢慢的,居然也都開了,還開得像模像樣的。她用舌頭在自己的嘴里探觸一番,是的,她十年前掉光了的牙也在她嘴里扎了根,后來,又一顆一顆長了出來。最初,她想盡了辦法不讓它們長。她不再喝含鈣質的牛奶,她不再吃肉和雞蛋,她不去曬太陽了,但都無濟于事。它們不屈不撓地長著,它們紛紛拋頭露面,要填平她那個由歲月形成的山谷。如果她的子孫們觀察得細致,他們會看到這一年來,她的癟嘴在慢慢變得厚實,后來變得鼓鼓囊囊起來,雖然仍然一點縫隙都沒有??上?,她的子孫們后來誰都不仔細看她了,也只有這種“不仔細看”,讓她還有瞞住的可能,讓她還有臉活著。人活到一定地步,怎么會把臉活得越來越沒有了?
她做了決定,不去前院吃飯了。她指著自己的腿,讓子孫們明白她的理由,這么一天三趟的走來走去,有些吃不消了。她的兒子們要把她和他,還有小來一起接過去,她不去。那就只有往后院送飯了。她又指著小來,小來就成了給他們送飯的專使。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的嘴巴永遠地閉上了。任憑別人喊破嗓子,她都不會張一下嘴。好在,他們都習慣了她像具影子一般活著,對她的徹底無話也沒有表示出太多的意外,只有一個孫子說,去醫院給奶奶看看吧?她堅決地搖了搖頭。他們也就不堅持了。
太奶奶,快去管管小來!隨著喊聲,她一個孫子跑到她跟前,徑直攙起了她,她像往常一樣甩了一下胳膊,掙脫了他的攙扶。她不喜歡別人攙她。她走得慢,但她自己完全能走。她一輩子不愿意麻煩別人,到老了,就更不愿意。她孫子放慢腳步,跟她并排走,說,小來非要花兒!她知道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們走回靈堂。冷凍棺上方一張肉墩墩的臉看到她,笑得像撿到了寶貝,太奶奶,我要花兒!我要花兒!我是公主!我是公主!她走過去,立起來的雙眼尖尖地盯了小來一眼,把嘴狠勁癟了癟,以示這花兒不能要。小來撅起嘴,眼睛里聚起光,反過來毫不示弱地盯著她。她用力拽小來,小來整個身子撲在冷凍棺上,尖起脆脆的童音對她說,我就要花兒!我就要花兒!你不給我,我就不給你送飯!
都知道小來只聽她的,就像她只吃小來送的飯一樣。他們卻不知道,一旦涉及到花兒,小來誰的都不聽。好在還不到火化的日子,小來一時半會也打不開冷凍棺,不會發生大亂子。她慢騰騰走出靈堂,向他們住的后院走去,她想看看有沒有別的花兒,可以轉移小來的注意力。
小來不在的時候,也曾有別人給他們送過飯,他們把飯放到方桌上,就吸上煙坐在一旁等著。她不吃。她看著飯,不吃。明知道她不說話,他們還是問她,怎么了?嫌什么?她不動聲色地癟癟嘴,把嘴癟得一點縫隙都沒有。他們就都很詫異,她為啥看不見小來就不吃飯?
她吃了六年小來送的飯,還有,這六年來,她從不開口說話,沒有人知道這是為啥,連小來都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她嘴里隱藏著一個驚天秘密,那是一張永遠也撬不開的嘴。就連之后,她的二兒子和小女兒死,她也沒有在人前張開過嘴。她的二兒子六十八歲那年得了肝病,她去看他,坐在他的床前,她很想跟他說一說話。自從她閉了嘴之后,她有過許多次想張嘴說話的念頭,有時候,她甚至不自覺地張開了嘴,那些話也自然地涌到了嘴邊,但她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記起她的滿嘴新牙,就像被摁了開關一樣,“啪”一下,她就嚴嚴實實地閉了嘴。這回不一樣。當她坐在她二兒子床前時,她知道,她再不跟他說話,她將永遠沒有機會了。她想告訴他,她支持他買兩頭小牛來喂,在他女兒是上技校和還是參加工作的問題上,她堅決跟他站在一邊,上技校。她張開了嘴巴,舌頭輕舔上顎,可就在那一刻,魔法出現了,她臉上的肌肉掛了下來,下巴頦堆了上去,它們組成了一個方陣,她甚至覺得她的手,她的腿,也都繃緊了,好像她身上全部的力氣都涌到了嘴邊,要充當她嘴巴的守護神。她張開了嘴,可她只是流了淚。
她的二兒子兩天后死了。雖然她預料到了這一點,但對她的打擊仍是致命的。為什么死的又不是她?是她的滿嘴新牙在發揮罪惡的魔力嗎?她決定讓自己死。她不吃不喝躺了幾天。她用上牙使勁兒咬住下牙,直到咬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她的三兒子以為她傷心過度,把她送到醫院,醫院的幾瓶營養液讓她又活了過來。很奇怪,從病床上爬起來后,她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子宮里像有暖流在涌動。
之后,就是她的小女兒死。她小女兒就嫁在他們村。死那年,才六十歲。距離她的二兒子死,七個月。那多半年,他們村舉行了兩場葬禮,一個是他二兒子的,一個是她小女兒的。有了上次的教訓,她的三兒子堅決不允許她出現在葬禮現場,她被牢牢摁在一間屋里,吃飯有人端,喝水有人倒。她聽著外面“嗚里哇,嗚里哇”的嗩吶聲,像一截枯木,光禿禿地坐著,只剩下上牙和下牙在嘴里無聲地戰栗著。
她又一次躺倒了。她說什么也不去醫院。一定是她的新牙,是她的滿嘴新牙,不肯饒恕她。別說她的家人知道這事后會多么痛恨她,嫌惡她,恨不得將她剝皮抽筋,就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她忽然什么都聽不見了,耳膜里只轟鳴般不停地響著嗩吶聲。她的小女兒的葬禮已經過去好幾天了,可嗩吶聲依然在她耳邊響著,這將是這個世界留給她的最后的聲音,嗚里哇,嗚里哇,這聲音像一枚螺絲釘,一圈一圈把她旋緊,又一圈一圈把她松開,奇怪,她并不覺得疼,她只是覺得自己越來越輕,那些吹嗩吶的人,終有一天,會像吹走一張紙片一樣把她吹走。
很多人來看她,她安安靜靜地躺著,在令人悲憤的“嗚里哇,嗚里哇”的嗩吶聲中,讓他們看。小來五個月大時,被一條藍花被子裹著,也這般安安靜靜躺在她這張床上,等著別人看。不同的是,來看小來的是小來的爺爺、奶奶、父親和母親,也是她的兒子、兒媳、孫子和孫媳婦。她朝他們斜一眼,說,讓這個孩子跟著我吧。他們都垂著頭,不說話。我還得給她治病。她又說。他們開始往外拿錢?;ɑňG綠的票子撒滿了床。她扭頭看看床上的孩子,給他們一個提示。他們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朝那個藍花被子上瞅了一眼,便一臉驚慌地離開了。那是他們犯下的罪孽,他們還不敢去靠近它。就像現在,人們來看她,也只是站在她的床頭看一看,最好的是半欠著屁股在她的床頭坐一坐,就逃也似的走了。生死的界限是如此清明,即使剛剛有了一點點死的影子,正活得興興頭頭的人也不肯讓自己與這個影子有絲毫的瓜葛。
是恐懼?是本能?
那一剎那,躺在床上的她覺得自己和五個月大的小來是一樣的。不同的是,小來有她。而她只有自己。她從床上爬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這杯開水下肚,她再一次覺得自己的子宮慢慢溫暖了起來。她又活了過來。這一活又是四年。
居然又四年了。這回,是他死了。她蹣跚著走進他們的小院子里。一棵核桃樹在一角,搖晃著樹葉,簌簌地響。這棵樹像那些花兒一樣,也是野生的。它長出第二片葉子時,她便認出了它是棵核桃樹。不到三年,這棵核桃樹就長到了一房子高,再加上枝繁葉茂的,完全是統領那些花花草草的架勢了。今年,這棵核桃樹終于在枝頭上隨意地坐下了幾粒果兒,小來眼巴巴看著這幾粒小果從豆芽那么大長到指頭肚那么大,又從指頭肚那么大長到糖塊那么大,再從糖塊那么大長到了乒乓球那么大。能吃了嗎?啥時候就能吃啦?小來天天問她。她只是癟著嘴笑。
她發現了一枚落了地的核桃,她撿起來,是一枚長熟了的核桃,她剝掉它的綠衣,心里嘆息著說,小來一直想吃核桃,就用這枚核桃去哄哄她吧。
這個世界上,小來的“來”,源于她。小來的名字也是她起的。也是在她屋里那一回,小來的父親、母親、爺爺和奶奶臨出門時,她在他們身后突然說,給她起個名兒吧,叫她小來吧。她的意思是她來了,就是來了。來到這個世界上了,來到這個家里了。她的兒子、兒媳回了一下頭,又掉頭看著她的孫子、孫媳婦,她的孫子、孫媳婦忙不迭地說,一切都隨奶奶。她的孫子、孫媳婦第二天就去了深圳,直到小來五歲時才回來探了一次家。
小來五歲后,就真的不長了,身胚子長,別的不長。當年,醫生說,如果開顱成功,有一半希望。如果自然吸收,連一半希望都沒有。一個一半,一個連一半都沒有。她那時候已經不怎么參與子孫輩的生活了,但在這件大事上,她不能不發表自己的意見,一個剛剛五個月的粉嘟嘟的孩子居然患上了她這種老干柴應該患的腦出血!可是,她不知道她應該發表什么樣的意見。她想說,不能開顱??!一個剛剛生就的生命怎么可以打開,又合上?她又想說,可是如果不打開,就這么干等著?她像一個瘋子一樣嘀咕來嘀咕去。她的孫子半攙著她孫媳婦跑到另一個房間商量去了,兩個人眼里都噙著淚。他們沒想到他們瞞不過她。到現在,他們所有的人,她的孫子、孫媳婦、兒子、兒媳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他們剛剛把那個五個月大的女嬰丟到福利院門口,她就像一個身手敏捷的大內高手一樣,把她抱了起來。她抱著這個女嬰,坐在冰冷的臺階上,雙淚橫流。再生一個吧!就當沒生這個孩子!人們一定這么勸她的孫子、孫媳婦,他兩人做這個決定一定也不容易,她就是看到他們的不容易才起了疑心的。當時,她孫子攙著她孫媳婦從屋里出來時,她孫媳婦的整個下巴頦都在抖,而她整個身體幾乎被拖著往前走,只有一只無力的雞爪一般的手落在了后邊。
小來就到了她這個院。他剛開始也不喜歡小來。他總疑心小來搶了他活著的風水。直到小來在他們的小院子里擺滿了野花兒,并不是他也喜歡野花兒,而是那些野花兒旁,總會有蝴蝶飛來飛去,他就坐在小院子里,眼光追隨著那些翩翩飛舞的蝴蝶,一追就是多半天。她知道了他喜歡看活蹦亂跳的生命,就在小院子里給他養了三只雞,雞的食物依然由小來到前院取來,再由她喂給它們吃,而他,果然找到了他該干而又樂意干的事情,就是搬一張板凳,坐在雞舍旁,看雞,一看就是一整天。
那段日子是最安寧的,他天天坐在板凳上看雞,小來天天跑到田里找野花兒,而她就蹣跚著掃一掃院子,抹一抹桌子。別看這個小院子不大,她要把它掃完,需要整整兩天。而抹完所有的桌子,她需要整整一天。她沒有多少力氣了,但她可以每天都干一點,積少成多嘛。這樣,他們的家看起來還像以前一樣干凈。她不需要別人來幫。干完活兒,她也會搬張凳子坐在小院子里,她說不清自己想看些什么,也不看雞,也不看野花兒,就那么隨意地把目光飄散開來,飄到哪兒算哪兒,反正不管飄到哪兒,她都喜歡看。
越來越老了之后,她養足了耐心,她對一切事物都有了非比尋常的耐心。只有躺在床上,她的舌尖探觸到她的滿嘴新牙時,她會失魂落魄一陣。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小偷,偷取了一段段的光陰,她是一個偷著活著的人。可她偷取的光陰是誰的?是她死去的兒子和女兒的嗎?她把自己的子宮騰空,給予他們生命,他們死后,她又時常感覺自己的子宮溫暖,是他們又回到了她的體內嗎?是他們一直和她在一起嗎?要么,她偷取的光陰本來就是她自己的?可本來是自己的,干嗎還要偷取呢?
門“砰砰砰”地被敲響了。太奶奶,太奶奶!小來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忽。她正要去給小來送核桃,這孩子倒先過來了。她拉開門閂,小來端著飯盒站在門口,她接過小來的飯,把那枚核桃放到了小來的手心里。這個核桃能吃了嗎?太奶奶,是不是能吃了?小來蹦跳著。她朝小來點點頭,悶下頭開始吃飯。
這是小來第一次吃核桃。她得感謝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的破壞欲。就連智力缺失的小來都有。小來用牙咬,朝墻上碰,最后,用腳跺。她看著小來,又一次想起小來五個月大時的事情來,不知怎么,她很想看看小來最后能不能打開這個核桃,是怎么打開的。她后來常常想她當年的那個決定,醫生說,如果開顱成功,有一半的希望。如果自然吸收,連一半希望都沒有。小來歸她養之后,她又一次把她送到了醫院,她沒有選擇開顱。是在一個幼小的生命面前,她沒有勇氣嗎?生命是無常的,一個剛剛生就的小生命怎么抵擋得了那器械的冷硬尖利?要么是她過于相信一個人成長的力量?她能決定她一個兒子的死,她卻沒法決定小來怎么能更好地生,是的,這是個無解題。那么,那個掌管人類命運的神是不是正躲在幕后笑她的傻?可是,即使她活到了無法再老的年紀,她也仍只是一個人,一個人又怎么能探聽到生死的秘密呢?
小來打開核桃的方式是獨一無二的,在那枚核桃被跺得裂開了一個小縫之后,她用一枚鋼釘把它撬開了。這就像開顱啊。她心里想,就當給小來開了一次顱?。?/p>
她看著小來興高采烈的樣子,怔了半天。只要有一點縫隙,一枚堅硬的核桃就能被撬開。而她的嘴已經六年沒有當著人張開過了。她抱著小來哭了。自從她咬著牙選擇了一個人長牙,一個人沉默無語,一個人吃一個傻丫頭送來的飯后,這是她第一次張開嘴,痛痛快快地哭??尥旰?,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就像被綁在了那里。忽然,她慢慢直起身,站在鏡子前,她讓自己的臉和嘴做出一副笑容,她發現那副笑容不算好看,不算像模像樣,但她確實是在笑。
她爬上床,她仍然沒有拉住窗簾。窗外的天空帶一點銀灰,月光像盛在瓦罐里,一點點流瀉著,一層層蕩漾著。她蜷起身子,跟昨晚不同的是,她讓自己的臉對著窗戶。都說剛死了的人的靈魂三日內是要回家看看的。她不知道昨晚他有沒有來,今晚他會來嗎?
恍惚中,她聽到了一種聲音,由遠及近,劈里啪啦,劈里啪啦,是鞭炮聲。她雙耳豎起,那聲音就像響在她的腦仁里,密集而又清脆,把她的腦仁震得生疼。好幾年了,她最害怕聽到鞭炮聲。每當鞭炮聲響起,人們就知道有人家里死了人,就會朝鞭炮聲響起的方向擁。八年前的一回,人們跑馬似的都擁到了她家,看到她和他都好端端地坐著,便都有些失望,說,怎么回事?出了她家門,才發現是附近新來的一家租戶在放鞭炮。她怒不可遏,訓斥那人,不過年不過節的,鞭炮可不能亂放!那人不懂,一臉疑惑,她恨聲說,你這么劈里啪啦一響,人們還以為我死了呢!
現在,是誰?是誰死了?她屏息凝聽,這么幾年來,她憑借鞭炮聲響起的方向推斷是誰家的誰奔赴了黃泉,總能推斷個八九不離十。但這回,她毫無頭緒,因為那鞭炮聲,怎么聽都像響在她的腦仁里,響在她自己的容器里。難道是——有人跑過來告訴她,是她!啊,可不是她嗎!這鞭炮聲這么近,劈里啪啦,劈里啪啦。那么,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人們這回擁到她家里,就不會失望了。這么想著,她忽地出了一身汗,感覺自己被人拽著在一個密閉的圓形的廊子里忽上忽下地跑,她都多少年不會跑了?現在居然跑得像一陣風,把自己跑成了一個圓。這就是死?可為什么她死的時候,這么慌張?她這是怎么了?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般不成體統過呀。她在心里笑了一聲,人,誰能逃脫一死!就是死,也得死得從從容容,體體面面。她只覺得轟的一聲,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這倒合了她的心意。她舒展舒展四肢,放松放松肌肉,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她甚至想,她應該先梳個頭,洗個臉。不過,來不及了。她就這么死了,死得很安詳。
這時,她聽到“奶奶”、“奶奶”的叫聲,她覺得眼皮子上一亮,她看到了兩張臉,這兩張臉一左一右罩在她的臉上方。是她的兩個孫子。她孫子的兩張臉就像哈哈鏡,她一下子就把這件事照明白了,那就是她現在待的這個地界絕對不是陰曹地府。那么,她還沒有死。奇怪,她并沒有感覺到劫后余生的松快,反而有些累。她靜了靜心神,朝他們笑了笑,慢慢坐起來,下了床,穿上鞋子,這一切她都不需要他們幫忙,她做得慢,但做得有板有眼。
“嗚里哇,嗚里哇”的嗩吶聲響起來,今天是火化的日子。她走進靈堂,靈堂里滿是人。她今天卻不能出去,給他們騰地方了。他們在嗩吶聲中,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也有節制地笑笑。她看著他們,覺得很親切。他們家已經響過四次嗩吶聲了,每響一次,就死一個人。這是一種令人悲憤的聲音,而她現在,卻聽出了一種別的味道,可到底是種什么味道,她卻理不清。
嗩吶聲一高昂,必是有拜祭的人進了院子,嗩吶聲一密集,必是拜祭的人在朝死者鞠躬,上禮,等拜祭者轉身朝外走,嗩吶聲就會在他們屁股后頭漸平漸緩,然后停止。這及時而又簡捷的嗩吶是為死者迎賓,是為死者送客。但等到中午起棺,這嗩吶聲就變成了引領死者的開路先鋒,要一路吹下去,一直吹到火葬場。她想,是不是循著這嗩吶的旋律聲,就能見到她死去的兒女?那么,這“嗚里哇,嗚里哇”的聲音吹出來的到底是個啥?她聽這葬禮上的嗩吶聲,也聽了很多次了,她卻不知這嗩吶吹的是個啥曲子。她以前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知道。今天,她忽然很想找一個人問問,她的嘴巴剛剛啟開一條縫,又很快閉上了。她居然又想說話了。她在心里一笑,把這個念頭當作小來要花兒那般的調皮行徑,壓了下去。
該她上場了。除了哭,這是她唯一的用處。她慢慢走過去,掀起藍色壽布,有人給她遞過來軟笤帚,她把他身上掃了掃,又有人給她遞過來濕毛巾,她去揩他的臉,他這張老得不能再老的臉,很難揩,一皺一皺的。但她揩得很仔細,很徹底。都說要帶著完美的表情離去,他現在的臉就很干凈,很安詳。如果非要找出點毛病來,那就是這張臉——太老了。她依稀記得有個什么教授在百家講壇上講,這個皇帝有個毛病。什么毛???死得早。那個皇帝也有個毛病。什么毛病?短命。當時只覺得這不過是一種戲謔的說法,現在,她忽然心領神會了。短命是毛病。那么,長壽也就是一種毛病。那么,活得長也好,短也好,不過是一種天下所有的事物都會有的毛病而已,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她站在他跟前,又打量了一遍他。然后,蒙布蓋棺。這個棺蓋上之后,不到火葬場是不能再開的。一個人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好像最有尊嚴。他還不到只剩下一張照片的時候,而他現在又一身肅穆,對一切都不聞不問。人們所有的行為,都只有一個目的,將他好好地化為一張照片。她知道,這一切都懾于死亡的威嚴,而不僅僅是生者的榮耀。但死亡之所以威嚴,是因為每個人都難以逃脫,而生者之所以榮耀,是因為每個人,不管活得長也好,短也好,都有活著的尊嚴。
要等吉時。這個吉時一到,先是“噼里啪啦”的一陣鞭炮聲,然后是分跪兩邊的孝男孝女們迸發出的哭聲,而后是一聲聲震屋瓦的“起棺”,四個鄉親就高高地把冷凍棺抬起,再等另一聲聲震屋瓦的“過門”聲響過,這個死去的人就永久地邁出了他生活了一輩子的那個門檻,從此與塵世再無瓜葛。
她站到后面,看幾個鄉親忙活。一個鄉親手里托上了骨灰盒,一個鄉親站在門口,把手括在了嘴邊,只等從門外進來的那四個抬棺手一到,就大喊“起棺”,還有幾個沒找準自己位置的送葬人,正急急地從門里往外走。就在這時候,她看到了那一幕。
頂著紅花兒的小來從那一長溜“花兒花兒孝”的隊伍中奔出來,奔到冷凍棺旁,她找不到冷凍棺那個一掀就開的按鈕,只在蓋上胡亂地用勁兒,忽然,她找到了把手,猛勁向上一掀,冷凍棺就像那枚核桃一樣開了。小來咧開嘴巴笑了,喊著,我要花兒!我要花兒!她全身撲了進去,胖胖的身體一下子砸在了死者身上,她用自己緊貼著死者的肚子當支撐,騰下兩只手去抓那些紅月季、白菊花,還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兒們。也許花兒太多了,迷亂了她的心,她像掰棒子的狗熊一樣,手里拿不住幾朵,更多的花兒紛紛落了下來,姹紫嫣紅地鋪了一地。
怎么開了棺啦?這還了得?這是誰?快去拽開她!有人喊。
她奔過去,看了看陷在冷凍棺里的小來,忽然露出了她的滿嘴新牙,笑了。
她步態輕盈地走出去,問一個正鼓著腮幫子吹得起勁兒的嗩吶手,你們吹的是個啥?嗩吶手轉了一下脖子,繼續“嗚里哇,嗚里哇”地吹,不搭理她。她拽著他的衣服,大聲問,你們吹的是個啥?你們吹的是個啥?嗩吶手沒奈何,嘴巴一離了嗩吶,就沖她氣沖沖地喊,你個老太婆,沒看見我正吹著呢嗎?她不急也不惱,又問,你們吹的是個啥?嗩吶手一甩腦袋,不耐煩地說,這個也不知道?吹的是大開門、小開門啊。大開門,小開門,連娶媳婦兒帶埋人……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