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鄭顏開的印象里,黎易對于自己的事情只說過兩件,一件是他家的阿黃,一件是不存在的麻雀。
阿黃是黎易遠在鄉下的老家里的一頭小牛,它永遠地埋在了那個如今被填成人工湖的天坑里。黎易說起阿黃的時候眼神總是游移到八千里開外,帶著無限眷戀的語調一遍遍祥林嫂似的重復同樣的話,他的眼睛閃著黑亮亮的光,像個好奇的孩子。
黎易說阿黃出生的時候他在城里上學,回去的時候阿黃已經能四處奔跑了。一開始阿黃沒有名字,它對黎易來說就像所有有生命的勞動工具一樣,只能用大小和品種來區分,犁一輩子地最后在屠宰場里等死,和它的祖祖輩輩們一樣。有人說牛被殺的時候會哭,黎易沒見過,但是他見過牛笑。他第一次跑到屋后面去看阿黃的時候,它正抬著腦袋抖著耳朵望著天,漆黑的眸子有說不出的純凈。黎易從地上撿了甘蔗葉喂它,它一口咬住葉子,眼睛卻盯著黎易,忽然就笑了,嘴微微往上揚,有些瞇著的眼睛里落著跳動的光點。黎易突然有些感動,張口叫它“阿黃”,從此以后阿黃就成為了阿黃。阿黃掉進天坑的時候,黎易也在城里上學。他沒有看到它出生,也沒看到它死,只看到一個生命唯一鮮活過的一小段時光。
高二那年,黎易看到了窗戶外面鉛球大小的麻雀齊刷刷地站在電線桿上,一年以后它們仍舊站在每一個可能的電線桿上。聽到的人說他有病。他吃過藥看過醫生,然而他的生活似乎沒有多大改變,除了那群誰也看不見的碩大麻雀。有時候鄭顏開會看到黎易朝著窗戶外邊吹口哨,他走過去問那群麻雀現在在干什么,黎易笑笑說它們飛走了。鄭顏開扭頭看黎易,黎易也轉頭看看他,兩個人突然特別想笑。
“它們飛走了。”很多年后的傍晚,這句話忽地出現在鄭顏開腦袋里,他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撩了撩窗簾,似乎看到一群遠去的麻雀漸漸消融在冬日的黃昏里。
從20樓望下去讓他著實眩暈了一把,翻身從床上爬起來趿著拖鞋往廁所走,那過程就像一塊從煎鍋里滑出來的帶著油星子的肥肉。經過電腦桌的時候他隨手按了按正在充電的手機,有兩個未接來電,一個是宋祁的,一個是楊帆的。他內心是有些許期盼第三個的,于是在桌邊刻意站了一會兒,可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尿憋得慌。按照他的理論,人獲得幸福最簡單的途徑就是排泄,想要更幸福就要人為的為此制造更多的困難,從而體會克服困境的喜悅。他曾經告訴黎易,當你憋了個把小時,蹲在廁所里嘩啦一聲的時候,什么國家形勢家庭苦難個人困境都他媽見鬼去了,這個時候你才第一次發現生活原來如此美好。黎易竟然點頭同意,很深沉地說,這是個哲學問題。他又想起黎易,忍不住啐了一口,畢業之后一連七年,這混蛋每次聚會都不來。
鄭顏開他們每年都要搞一次寢室同學聚會,一共四個人,宋祁跟楊帆年年都能到,唯獨黎易一次也沒來參加過,不是在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里就是在東北長白山上。今年的聚會定在冬天,因為再過兩個星期鄭顏開就要結婚了,大家剛好趁這個機會聚一聚。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可黎易還是沒法來。
他們四個人第一次見面是2001年的夏天。那天中午鄭顏開從中巴車上走下來,扛著一箱行李混入所有跟他別無二致的莘莘學子中去了。鄭顏開的宿舍樓在學校最深處,他走了很久,走不動了就坐草地上抽煙,迎面走來幾個女同學他立馬就不累了上去幫人拎東西。到了宿舍樓下依依惜別,他走上四樓進了416。打開門的時候一個白凈的少年正在桌子前面打游戲,一個高高瘦瘦的正在鋪床,還有一張黝黑的臉從廁所門縫里探了出來。打游戲的叫楊帆,鋪床的叫宋祁,黑臉就是黎易。一身黝黑的皮膚從頭到腳遮蓋了他的全部個人特征,從而成為了他最大的個人特征。這種有些發亮的黑色像是他曾經在某個寬闊的田野上矗立時陽光有意無意帶來的饋贈,讓人聯想到生命力。
這是13年前的事情,那個時候他們18歲,歲月還沒在他們身上刻下堅實的痕跡。他們曾經在夏天的夜晚踢完球光著膀子坐在操場上,說著以后畢業了要來炸學校。不知怎的,現在的很多事情鄭顏開總記不住,對于過去的事卻能一一細數。時間從某個節點開始突然剎不住腳,一路疾馳,他對于光陰的感受漸漸從年月日到自己日益增長的肚子。去年彎腰能撿到地上的硬幣,今年已經撿不到了。這么一想,歲月似乎是跟著他一起老了。
鄭顏開擠牙膏的時候肚子頂著盥洗池往里凹了一大塊,他捏了捏肚子上的肉有些無可奈何。洗漱完畢帶上手機帶上錢,打開門就要走。他對著陽臺喚了幾聲,兩只貓縮在窩里不肯出來送行。狗東西,他罵了一句就關上了門。
一出門強烈的冷空氣不擇手段地往鄭顏開衣服里鉆,他的臉像是突然挨了一拳,鼻涕就下來了。他把手縮袖子里,兩只手顯得更短了,整個人像個渾圓的球。楊帆已經打電話過來催了幾次,說是有個特別的驚喜,他語氣里有股拉皮條的味道。楊帆天生就是個油腔滑調的人,這輩子最喜歡的東西就是女人,如果可能的話,從村東頭的寡婦到高級小區里的小三他都得過一遍才不枉來這人世走一遭。你小子遲早得死這上面,鄭顏開半開玩笑地說。楊帆頗有些驕傲,承你吉言。
好不容易坐上的士來到步步高門口,一下車就看到高高瘦瘦的宋祁正在手機貼膜的小攤面前晃悠。他問多少錢,那人說普通10塊,往上價格遞增15、20、25…… 他搖搖頭,又問另一個人,你家多少?那人答普通的15塊。宋祁轉過頭對最開始問的那人說,給我貼個10塊的。反面要不要?貼膜的問他。宋祁反問,要錢么?那人說要。宋祁擺擺手,那就不要。他用手按了按太陽穴,又捂住耳朵。鄭顏開知道,這是他的老習慣。
宋祁的腦袋里住了一輛火車。他在氣象局上班,每天加班到凌晨。家里人擠出來點錢給他買了輛奧拓,可他養不起,還是整日坐公交。車停在樓下日曬雨淋他很心疼,常年扯著花花綠綠的塑料布蓋著。宋祁的家住在鐵道邊上,每天不分日夜都能聽到火車鳴著汽笛呼嘯而過。鐵道邊上的房子本來就便宜,宋祁住的小區入住率又有些低,周圍的房子有的開始降價,他又狠狠后悔了一把。這個小區平日沒什么人出來晨跑和散步,天總是灰蒙蒙地揚著大把的沙,然后在固定的時間段聽到火車由遠至近再由近到遠的聲音,像個強硬的造訪者。時間長了,宋祁想著這個時候火車要來了,火車就真的來了,有節奏的響聲帶著鐵軌的摩擦聲從天的那頭遠遠傳過來,這種聲音似乎不是從火車上傳來而是從宋祁的腦袋里長出來的。后來無論醒著還是睡著,天象觀測還是跟老婆在床上云雨他都能聽到火車呼嘯而來。有時候夜里驚醒,他輾轉反側想著這輛火車怕是要在腦袋里開一輩子。
鄭顏開故意等了一會兒才迎上去,宋祁看到他來了就把手放下來,有些不自然地插進兜里,又迅速掏出一盒芙蓉王遞給他。鄭顏開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等著宋祁拿打火機一并點上。
最近怎么樣?宋祁把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鼻子里呼出大團的白氣,分不清是香煙還是水汽,繚繞著四散開去。
就那樣。鄭顏開的眼睛盯著周圍的小吃攤發愣。末了又問,你老婆的事情怎么樣了?宋祁說,就那樣。我爸媽還是不喜歡她,我本來就沒錢還逼著我娶個有錢的老婆,又不是他們結婚,瞎操什么心。不說這個,煩得很。楊帆在樓上,跟一個人在一起。那個人想見見你。等我貼完膜一起上去。
什么人?鄭顏開有些警惕地問。宋祁笑了,又不是要吃你,怕什么。見了就知道了,你們挺久沒見過面了。
鄭顏開看他有心賣關子就不再問了,他有些無聊,搓著手往兩邊看。四周都是大同小異的夜宵攤子,他盯著結了霜的凳子有些出神。這條街的夜市沒有棚子,在鄭顏開看來沒有棚子就不算夜市,因為所有的夜市都有棚子。他還記得自己幾歲的時候穿著媽媽織的毛衣,白的,上面歪歪扭扭繡著“小朋友”三個字,洗多了起了球。那個時候他就跟著他爸跑夜市了。夜市有昏黃的燈,他喜歡這種燈的顏色,比起白熾燈看上去暖和上百倍,他常常想,如果自己家客廳的燈也是這種顏色那他就不會不想回家了。
無論寒暑不管刮風下雨,夜市都準時準點撐起綠的藍的紅的大棚子,支起桌椅板凳開始賣各種各樣的美味,這令鄭顏開肅然起敬,他覺得夜市是支撐一個城市飲食文化的根本動力。他常常坐在一家藍色大棚子的牛肉串店里等他爸擺攤賣東西,時間久了這條街道就變成了熟人。烤串的大伯會給他幾串牛肉串,賣卷粉的阿姨也會給他一小碗油湯通紅的卷粉,他記得那些攤位里的許多笑著的臉。
一共10塊錢,貼膜的說。宋祁拍拍鄭顏開的肩,他猛地回過神來,這里怎么沒有棚子呢?他問了一句,又不等人回答,徑直走進了步步高里。
走到5樓直接進了約好的餐廳,一進去就有服務員領著他們往里面走。走過革命般曲折的道路,看遍了穿著極省布料的女服務員,終于到了訂好的包廂。一打開門就看到楊帆的臉,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玩手機。楊帆聽到開門聲抬頭一看正好看到鄭顏開,喊了聲喲!終于來啦。你看服務員那身材,豎著擋住你了,橫著還是擋不住,不愧是我兒子。鄭顏開不想跟他廢話,從家里到步步高的運動量足夠他喘上一會兒了。
鄭顏開往沙發上一靠,沙發就像漏了氣似的凹下去一大塊。最近到哪里鬼混?他問。楊帆說,小區當保安。鄭顏開不解,前面不是在搞煙酒?楊帆甩甩手,意思是不搞了。
卵用。鄭顏開用鼻子笑了一聲。
吃點什么?宋祁轉了話題。楊帆說,我點好了,馬上上菜。
要得。鄭顏開點頭,我去撒泡尿。
莫掉進去了。楊帆又低著頭繼續玩手機。
走到男廁門口看見一個少婦在叮囑她年幼的兒子。你一個人能進去嗎?你現在是大孩子了,媽媽不能再帶你進去了。
鄭顏開看了看少婦挺立的胸,波瀾壯闊,對他來說胸大的女人都不會是好母親。當他每次跪在搓衣板上被母親打罵的時候,視線總是被她不斷晃動的胸給擋住。她每次指著他的鼻子大吼“我他媽怎么會生出你這種東西!你看看樓下李窗多認真多刻苦!再看你!你看看你!”的時候,鄭顏開什么都看不到,他只看到兩個碩大的籃球一樣的奶子。他看女人第一眼不看臉也不看胸,他喜歡看腳踝,那種裸露出來沒有一絲褶皺的白嫩的腳踝。
少婦的兒子點點頭轉過身,上刑場一樣挪著步子往廁所里走。鄭顏開看到他鼻子上掛著一根晶瑩的鼻涕,在昏黃的燈光里熠熠生輝。恍惚中他總覺得那個少婦似乎在哪里見過,又怎么都想不起來。
廁所里,鄭顏開身邊正站著那個孩子。孩子的褲子已經脫了,光著屁股愣愣地站著,面前的小便池到他胸口高。鄭顏開看著孩子,孩子看著他。男孩的眉眼間有種相似的味道,讓他很是懷念。就這么僵持了幾秒鐘,鄭顏開走過去一把抱起那個孩子剛喊了句預備,孩子就已經尿他手上了。尿完了他洗了手準備走,孩子還是看著他,他看著那根晶瑩的鼻涕,轉身抽了兩張紙蹲下來。他手里的紙還沒來得及接觸到鼻涕,孩子“嘶——”地深吸一口,鼻涕又被吸了回去。鄭顏開和小男孩一起走出廁所,男孩兒去找媽媽,轉身的瞬間他看到那根鼻涕不知什么時候又神采奕奕地掛在了男孩兒臉上。
他們三個一起往同一個方向走,又打開了同一個包廂的門,少婦這才吃驚地叫了一聲,顏開?鄭顏開愣了愣又點點頭,轉過頭好好看了看少婦的臉,一個熟悉的名字浮現出來,那個名字已經掛在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少婦指著自己說,我是周小穎,你還記得嗎?鄭顏開有些愣愣地坐下,僵硬地笑了一下。
看來你不記得我了。周小穎的聲音有些懶懶的,她的聲音一貫如此,鄭顏開覺得這種聲音是極具攻擊性的,它讓人毫無防備。記得,怎么可能不記得。鄭顏開喝了口茶鎮定下來。
我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周小穎笑著說。你覺得以前的我什么樣?鄭顏開反問她。周小穎頓了幾秒說,說不上來,像個孩子。
那現在也是,鄭顏開撣撣煙灰,你就從不像孩子。
那我像什么?周小穎的聲音里有笑意。
鄭顏開深吸一口煙。心里想著四個字:洪水猛獸。
周小穎對鄭顏開說的第一句話他一直清楚記得。她說你手真好看,我能給你涂指甲油嗎?
那個時候他18歲,沒有雙下巴,沒有肚子,沒有一笑滿臉的褶子,正坐在風風火火趕往大學的火車上。
對面坐著一個年紀相仿的女生,瓜子臉、杏仁眼、濃密的睫毛、長發及腰,集合了那個年代所有男人的夢想。她用食指來回指著面前的幾瓶指甲油,似乎在為涂哪種顏色而煩惱。
透明的吧,適合你。鄭顏開貿貿然就開口了,其實他也就心里想想,覺得無色透明的看上去最純凈,適合她。不知道為什么就順著說出來了。直覺告訴他,這個女生跟他以前玩過的那些自己貼上來的女人不一樣,這讓他十分緊張。這一刻他覺得異常丟臉,比考試拿了30分的卷子被班主任貼在門上讓所有班級的同學參觀還要丟臉。他拼命思索該怎么圓場,大腦里一片空白。
可女生并沒有露出厭惡的目光,她笑了起來,說你手真好看,我能給你涂指甲油嗎?鄭顏開覺得有那么一瞬間,時間好像停了一下,又倏地流逝了。他有些恍恍惚惚地伸出了手,她就捏著他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涂了起來。指甲油剛涂上去的時候有些發涼,每次毛刷接觸到指甲就是一小陣涼意。全部涂完之后,她對著他的指甲吹氣,好讓指甲油干得快一些。她一邊吹一邊笑,那氣息讓鄭顏開的手指發癢,一直癢到他心里。鄭顏開覺得她的笑特別好看,可他又無法形容那種好看。直到很久之后,他仍然覺得,如果那輛火車就這么開一輩子他也心甘情愿。
周小穎的話把鄭顏開拉了回來,她淡淡地說,時間過得真快,畢業之后就沒見過你,一晃眼九年就過去了。我都認不出你了,也難怪你認不出我。鄭顏開連忙點頭附和。這個時候菜已經上來了,正好緩解了餐桌上的尷尬。宋祁趕緊往鄭顏開碗里夾菜,嘴上說些提前祝賀他結婚之類的場面話。楊帆喝了口酒拿筷子指著大家說多吃點,今天我請客,放開了吃,都別給我省錢。
周小穎吃了幾口,說我孩子都這么大了,你才準備結婚。她語氣里有話,可鄭顏開有些聽不懂。你應該跟黎易結婚的,他說,誰都比不上他。周小穎忽然就不說話了,她放下筷子,眼里有說不出的憂傷。過了好久才回了一句,別說了。
誰都沒有再說話,一頓飯吃得像在默哀。鄭顏開偷偷瞄了瞄周小穎,她的臉上有了些歲月的痕跡,但被她用妝容巧妙地遮蓋住了,只有仔細觀察才能尋得蛛絲馬跡。不過有些東西是什么化妝品也掩蓋不了的,她的眼睛不像以前那么清亮了。他記得她漆黑的眸子,就算在深夜里也總閃著動人的光。尤其是她哭的時候,那雙眼睛總能讓人感到噴薄而出的保護欲。她第一次找他哭訴是她跟男朋友吵架的時候,也是在那一次他才知道,周小穎的男朋友就是同寢室的黎易。
周小穎和黎易是同鄉,她是追著他來到同一所大學的,在她的窮追猛打下黎易答應跟她談戀愛。可在鄭顏開的印象里,黎易總在全國各地游走,而他的身邊從來沒有周小穎。黎易家庭不富裕,靠獎學金和打工賺來的錢過日子,一有了錢他就拿去補上學費,剩下的就用來旅游。一到節假日他就背起那個熟悉的登山包沒了人影,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過了幾天又神秘地出現在寢室,給每個人帶回不一樣的禮物。他的每一天都充實又飽滿。如果問起來,他總有一肚子的故事可以說,可沒有一件是關于自己的。他似乎什么也沒有,又似乎擁有全世界。
鄭顏開跟黎易截然不同,他常躺在床上發呆,要么就是跟下鋪的楊帆討論班上的女生,話題里十句有九句關系到胸和腿。日子過得像杯開水,索然無味。時間久了他竟開始有些羨慕起黎易來。他總能說走就走,好像了無牽掛。這樣的灑脫,自己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有。他看著黎易,幻想著自己像他一樣四處游走,累了就躺下睡,渴了就喝山間的溪水,把滿天的星辰都裝進眼睛里,卻從來不拍一張照片。他在腦海里無數次踏上黎易走過的路,看他看過的風景,過他過的生活。有時候他瞇起眼睛甚至能看到透過葉縫灑落下來的光影和在遼闊大地上奔跑的羊群,他聞到城市在時光里腐朽的氣味,觸摸到蜘蛛從高高的樹上垂下來的發光的細絲,那絲線輕輕黏在他的手背上,越抖越緊,蜘蛛順著絲線落在他手上,那感覺非常癢,就好像周小穎對著他的手吹氣那樣癢。蜘蛛沿著手臂爬到脖子上,再往上爬到臉上,然后從他的眼睛里鉆了進去,住在他的腦子里,像個活生生的夢魘。
黎易還輕輕松松地擁有周小穎,這是他無論怎樣努力都實現不了的愿望。他對黎易充滿了莫名的敵意,這種敵意里充斥著羨慕和憧憬,強烈地如同喜歡。
楊帆招呼服務員進來,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可以結賬了。末了他補充一句,開張發票。這頓飯到這里才算真正結束,鄭顏開竟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晚上有空嗎?我有話想跟你說。周小穎開門見山地問。鄭顏開看了看手機說今晚不行,袁潔……我女朋友從南京過來了,這幾天要張羅結婚的事情。周小穎的表情有些悵然若失,鄭顏開卻從這表情里獲得了一絲滿足。他更加堅決地說,總之今晚沒辦法,我得陪她。我們改天再說吧。周小穎不情愿地點頭,拉著兒子跟大家一一道別。
目送她走遠,鄭顏開轉過頭問剩下兩個人晚上怎么辦。宋祁說,我腦袋里吵得慌,想去個地方靜靜。楊帆撣了撣煙灰說,我想去網吧玩游戲,剛說到黎易我就想玩游戲了。鄭顏開懂他的意思,他看看時間,離袁潔的飛機到點還有一段時間。一起去網吧吧,好多年沒去過了。宋祁有些好笑,三個老男人大晚上去網吧,真有你們的。話雖然這么說,他卻沒拒絕,穿上外套跟了出去。
夜風吹得人清醒,三個人并肩走在結霜的柏油馬路上,腳底有些打滑,他們走得很是謹慎。每隔一小段路就矗立著的一盞紅色路燈是冬日里唯一的慰藉。路燈連成一條紅色的線,不知道從哪里開始也不知道在哪里結束,他們被這條線牽著鼻子走。我們像不像三頭老牛?楊帆突然問。像阿黃?宋祁問他。鄭顏開笑起來,阿黃不是小牛嗎?楊帆反駁他,如果阿黃沒有掉進天坑,它現在也是老牛了。宋祁搖頭,不,它現在應該死了。三個人沉默了一下,楊帆忽然說,黎易的游戲打得真他媽好。是好,鄭顏開附和。
楊帆和黎易真正搭上話是在網吧里面。楊帆在玩格斗游戲,撂翻了網吧里大多數玩家,這個時候黎易冒了出來。他說,我跟你打一盤,我贏了你就給我買份盒飯。楊帆沒正眼看他,你贏了我給你買10份都行。黎易坐下來打開游戲說,不用,我今天沒錢吃飯了,買一份就行。
結果當然是楊帆被打得喊爸爸,這是他第一次在游戲上嘗到失敗的滋味,那感覺竟意外地有些刺激。他立馬出去買了一碗盒飯給黎易,說以后你陪我打一盤,我給你買一份盒飯怎么樣?黎易說游戲陪你打,盒飯不要。
游戲一直打到2001年的冬天,楊帆因為女人的問題跟社會上幾個混混鬧了起來,他們叫了七八個人在教學樓門口堵了楊帆要卸他一條胳膊。楊帆也是個狠角色,一拳打在帶頭的臉上,幾個人立馬打成一團,但是畢竟對方人多勢眾,他被打趴在地上。黎易從人群里沖出來,一腳踢翻了一個,幾個人又扭打起來。結果黎易被打破了頭,有人喊來了門衛,混混一看情勢不對轉身溜了,留下半死不活的兩個人。鄭顏開跟宋祁聞訊趕到的時候,兩人已經躺在醫院里了。楊帆身上裹著紗布,黎易腦袋上縫了七針。病床挨著病床,楊帆說你游戲陪我打,架也陪我打,還他媽連盒飯都不要。黎易說狗日的,我倆的友情就值幾份盒飯。楊帆笑嘻嘻地看了看他包著紗布的腦袋,說你他媽真難看。黎易也笑他,狗日的你也丑得很。
凌晨1點,袁潔的飛機才終于安全著陸,飛機滑翔的時候她已經開始給鄭顏開打電話了。這個時候鄭顏開正搓著手在候機廳里來回踱步。狗日的空調都不開,他接電話的時候發出嘶嘶的聲音。袁潔笑得像貓,你們胖子不是不怕冷嗎?正好燃燒點脂肪,不然拍婚紗照的時候你衣服都穿不下。鄭顏開不屑,說的跟你不胖似的。袁潔又笑,那咱倆一塊兒減。
等了好一會兒才看到袁潔拉著大大的旅行箱快步走出來,鄭顏開招招手,她看到了他,對他笑了一下。
一下飛機就凍得打戰,你們這兒可真冷。袁潔說著把旅行箱遞給鄭顏開,連連對著雙手哈氣,末了又一頓狂搓。鄭顏開扯下左手手套給她戴上,又拉起她的右手塞進自己口袋里,說這下不冷了吧?袁潔樂呵呵地點頭。兩個人在門口攔了輛的士坐上去,車里開著空調,袁潔把圍巾摘下來,露出雪白的頸子。鄭顏開看了看,覺得全身都有些熱了起來。他對著袁潔一陣壞笑,袁潔看懂了他的心思,拍了他一下,說流氓。袁潔看了看窗戶外邊說,這天氣估計過不了幾天就得下雪。婚紗拍雪景怎么樣?鄭顏開說,聽你的。
聊了一路終于到了小區,鄭顏開拎著東西帶著袁潔上了電梯。電梯里有股熟悉的香味,似乎在哪里聞過,又怎么也想不起來。鄭顏開心里隱隱覺得不安,通往20樓的電梯忽然變得漫長了起來。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外面漆黑一片,隱約聽到女人的抽泣聲。袁潔嚇得直接抱住了鄭顏開。鄭顏開拉住她的手,樓道里的燈壞了,他拿出手機照著地面慢慢地走,一張慘白的臉映入眼簾。
那是周小穎的臉。那張熟悉的哭泣的臉。
怎么是你?鄭顏開吃驚地問。袁潔有些警惕地問,她是誰?鄭顏開一時間有些發愣不知該怎么介紹。
我是他同學,今天一起來搞同學聚會的,這是我兒子,小名叫易易。小男孩有些怕生地縮在周小穎后面。周小穎的自我介紹為鄭顏開打破了困境。可他立馬又因為男孩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先進屋再說吧,這里又黑又冷的。袁潔十足的女主人派頭,她推了推鄭顏開示意他開門。門打開了,周圍敞亮起來,鄭顏開看到周小穎滿臉通紅,好像喝了很多酒。
坐。他一手拿著空調遙控器,一手指著沙發。周小穎抱著兒子坐下了,仍止不住地抽泣,那抽泣聲就像只痙攣的狗。袁潔把大衣掛好,輕車熟路地走進廚房去燒水,看得出來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了。
坐了好一會兒,周小穎終于止住了抽泣。鄭顏開這才試探著問發生什么了?周小穎有些呆滯地望著他,說沒什么,就是想哭。鄭顏開納悶了,沒事怎么會哭呢?你說說,誰欺負你了?我去打他。
這句話周小穎太熟悉了,熟悉得忍不住有些想笑。
許多年前的周小穎總喜歡跟黎易吵架,或者說她單方面生黎易的氣,因為黎易總是不把全部心思花在她的身上。他對誰都好,誰都喜歡,在周小穎看來,自己好像跟其他人并沒有什么區別。她常常無緣無故發脾氣,黎易越讓著她,她就反而越生氣。每當這個時候她都跑來找鄭顏開哭訴。每次見到她哭,鄭顏開都會說,你說說,誰欺負你了,我去打他。每次這么說,周小穎都會破涕為笑。鄭顏開喜歡坐在人工湖邊的草地上,聽她抱怨黎易有多不好。可是即便這樣不好,她還是喜歡他。這個時候的鄭顏開是心猿意馬的。他想在外人看起來他們兩個一定像是一對情侶,如同此刻在樹叢里翻滾的無數對情侶一樣。這么想的時候他就變得有些大膽起來,伸手去摟周小穎的腰。周小穎也不拒絕,還是一個勁地數落黎易。但這些話在此刻的鄭顏開聽來都是無關緊要的,他的心里洋溢著微不足道的幸福。
喝水。袁潔端著兩個茶杯重重放在茶幾上,那聲音有些突兀,刺得鄭顏開腦袋生疼。周小穎拿起茶杯說了句謝謝。袁潔沒有回答不客氣。
周小穎喝了口水,又恢復了一貫的語氣。她說我走到附近了,聽說你住在這里就想著來看看,畢竟九年沒見了,想敘敘舊。鄭顏開心里長舒一口氣,轉而用客氣的語氣說,你來也不打個電話,在門口站著多不好。周小穎點點頭不說話。袁潔走到易易旁邊去逗他,不管她說什么易易都不回話,她下意識皺了皺眉。周小穎連忙說,你別生氣,這孩子是這樣的,他不能說話,不是不想說。
鄭顏開和袁潔都愣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些尷尬。袁潔感到十二分的不好意思,拍著易易的頭說,易易真可愛,阿姨給你做夜宵吃好不好?易易居然點了點頭,她如獲大赦立馬起身走到廚房里去了。
客廳安靜得像靈堂,周小穎盯著鄭顏開的眼神,讓他有些發毛。她的妝有些花了,眼睛周圍暈著一圈淡淡的黑色,仿佛剛從泥土里回歸的故人。鄭顏開移開目光,盯著桌上的杯子問,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周小穎也不委婉,我要離婚了,她說。鄭顏開心里震了一下,再好的偽裝也無法掩飾這種震驚,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份震驚里是否還有別的感情。你老公對你不好?他問。周小穎搖頭,說很好,太好了,我受不了。鄭顏開心里升起一陣莫名的不快,他加重了語氣說那你有什么不滿意的。對你好還不樂意,你就是被人慣的。
嗯,我就是被你慣的,鄭顏開。周小穎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鄭顏開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原以為會聽到黎易的名字。這個時候他突然有些竊喜,這個女人終究是記得自己的,他占有了她生命里一部分很有分量的時間。他也曾經真心希望黎易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賬,這樣他就有理由下狠手把周小穎搶過來。在鄭顏開無數次目睹他倆的分分合合之后終于明白,只要黎易還活著,這個女人就永遠不會只看著自己。這一瞬間他突然感受到自己心里生長著的惡,像成片的花,欣欣向榮。
鄭顏開對著周小穎冷笑一聲,可你一畢業就結婚了,對象不是黎易,也不是我。就像個笑話。周小穎咬了咬嘴唇,眼淚突然流下來了。她有些癲狂地抓著鄭顏開說,我現在后悔了,后悔了不行嗎?我忘不掉黎易也忘不掉你,你們就像兩條蛇,日日夜夜鉆進我腦袋里。我想哭又覺得對不起我先生,可我還是想著別人。這樣的日子我不想過了!我真的不想過了!顏開,你幫幫我!
鄭顏開被搖得有些發暈,他聽到背后傳來啪的一聲脆響,袁潔把碗砸在了地上。她指著周小穎罵了句你這個陰魂不散的婊子,然后轉身砰地關上了房門。鄭顏開立馬拿著鑰匙去開門,進門的時候看見袁潔坐在床邊哭。她哭的時候總是沒有聲音,眼睛紅紅的,眼淚止不住地流。那樣子總讓鄭顏開覺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錯事。
袁潔,你聽我說。鄭顏開剛開口袁潔就轉過臉死死盯著他,那雙流著淚的眼睛把他想說的話硬生生逼回了肚子里。袁潔說,我知道你喜歡她,喜歡了很多年。這些我都知道,誰都會有念念不忘的人。我比不上她,在你心里我一輩子都比不上她!可我們現在要結婚了,顏開,你為什么要讓她當著我的面來說喜歡你?你們現在算是兩情相悅了,你滿意了?我就像個多余的人。在哪里都多余。她不再說話了,也不哭,就在床邊呆呆地坐著。
鄭顏開掏出手機說,我現在就讓宋祁他們給周小穎老公打電話來接人。我要跟你結婚,跟你過一輩子。袁潔冷笑了一聲,轉身爬上床,卷了一條被子挨著墻躺下了。鄭顏開打完電話走出房間的時候,周小穎發完酒瘋已經睡著了,她抱著同樣熟睡的易易蜷縮在沙發上,像個受傷的孩子。鄭顏開拿了一條毯子給兩個人蓋上,轉身走回了房間。
他的身邊躺著即將跟他結婚的人,門外躺著他曾經日夜思念深深愛著的人。他有些無法遏制地權衡起自己到底想跟誰一起過日子,這種想法讓他感到愧疚,又讓他無比清醒。很多年前他曾經幻想過,如果周小穎成了自己的老婆,那么他會天天跑菜場為她買菜做飯,為她做一切家務不讓她覺得累。后來她跟袁潔在一起,她喜歡做飯,自己鉆研很多小菜譜,做出好看的菜擺上餐桌前會拿手機拍張照當做留念。有時候他也會一起幫忙做飯,他最喜歡聽她用寵溺的語氣說“手真笨,讓我來” ,這種時候會讓他感到難以言喻的快樂。
夜靜得可怕,好像全世界都死了。鄭顏開翻了個身,手剛好搭在袁潔腰上,熟悉的感覺,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宋祁打電話來說周小穎的老公中午會來接她,鄭顏開迷迷糊糊中松了口氣,伸手想去拍醒袁潔,卻發現床空了。他心一沉從床上彈了起來,打著赤腳跑到客廳去找人,可哪兒都沒有,只有沙發上的周小穎正在給易易喂面條吃。
人呢?鄭顏開問她。她反問,什么人?鄭顏開板起臉提高聲調,袁潔呢?周小穎看了看門口說,走了。去哪兒了?鄭顏開問。周小穎說回老家了。說完拿紙巾擦了擦易易的嘴。
你他媽跟她說了什么!鄭顏開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跟周小穎說話,嚇得她手一抖,面湯灑到了沙發上。她扭過頭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鄭顏開說,是她自己要走的,關我什么事?
鄭顏開掏出手機打袁潔的電話,那邊提示用戶已關機。他有些心煩意亂,拿手機往地板上猛地砸了下去。那一瞬間周小穎的身子跟著響聲一起猛烈地震動了一下。她睜著紅紅的眼睛說,我讓她把你讓給我,她就說好,我成全你們。然后就走了。
鄭顏開氣得手抖,咬著牙強忍著怒氣沒有發作。他說我有自己的生活,我喜歡你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我現在要跟袁潔結婚,如果你再搗亂,我不會放過你。周小穎突然哭了起來,她抓住鄭顏開說我除了黎易就只有你了,你怎么可以不喜歡我了!你怎么可以忘記以前的事情!你怎么可以拋下我們一個人開開心心地往前走!
那你為什么不跟黎易結婚!鄭顏開的聲音近乎怒吼,這句話融進了他多少年來全部的憤怒。周小穎驚呆了,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須臾又轉為狂笑,她一邊哭一邊笑,像個十足的瘋子,她指著鄭顏開說,瘋了,你們都瘋了!說完拉著易易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鄭顏開聽到巨大的關門聲,他好像快要想起了什么,又覺得似乎什么也不需要被想起。電話響了起來,是婚紗攝影公司打來的,問他今天下午還要不要試穿婚紗,他有些煩悶地說了句滾。下一個不合時宜的電話是宋祁打來的,找他出去踢球,鄭顏開說好,順手披了件大衣。他的貓終于從窩里鉆了出來,像是安慰似的用臉頰來回蹭他的手,他反手摸了摸貓的頭,那感覺就像摸著袁潔的腦袋。媽的。他暗自罵了一句,打開門走出去。
來到三操場的時候宋祁已經像根竹竿似的立在那里了,他周圍是稀稀拉拉的隊員,看上去水平參差不齊的樣子。他看到鄭顏開的臉色很不好,走過來拍拍他的肩,把球服遞給他。他說這是上次我們那批訂做的球服。現在天氣太冷,就別穿了,你拿著帶回家,以后用得著。鄭顏開沒心思看衣服,直接揉成一團裝進了塑料袋里。
整場比賽鄭顏開一直在不停奔跑,他完全不必進行這樣徒勞的奔跑,可他一刻也不愿停下來,他幻想自己能過完全場然后射門進球,卻在下一個瞬間突然跌倒在地上,像一個渾圓的球,如果放著不管能滾三天三夜。鄭顏開被宋祁扶著走到球場邊上坐下,他脫掉外套大口喘著氣,像條夏天里的狗。宋祁遞給他一瓶恒大冰泉,說你又不是以前十八歲的人了,凡事悠著點。鄭顏開猛灌了一大口水,從頭涼到了心里。他從懷里拿出一包捏皺了的芙蓉王抽出一根點上,狠狠抽了兩口說,怎么大冬天的想起踢球了,穿太多不好動。宋祁說你穿得少也不見得好動。末了抬起腳說,今天收拾東西,翻出了這雙鞋,突然就想把你們全叫上踢一場。可惜楊帆沒法來,他又搞上了一個。
鄭顏開看了看那雙球鞋,上面用油性簽字筆寫了個小小的“L”。他有些遲疑地問,這是黎易賣你的那雙?宋祁笑了笑當做回答。他說,我家那個時候窮得叮當響,一雙像樣的運動鞋都買不起,更不要說穿著好球鞋跟人在操場上踢球了。你們踢球的時候,我就像現在這樣,在操場邊上坐著看。黎易說他的球鞋舊了想重新買一雙,這雙就賤價賣,問我要不要。這雙球鞋是他剛買的,我怎么會不知道。你說他是不是傻逼?
鄭顏開說,他就個傻逼,還有病。他還跟我說電線桿上面站著鉛球大的麻雀,你說他是不是有病。說完他下意識抬起頭看了看遠處的電線桿,上面空空如也。這一瞬間他仿佛看見黎易站在對面,笑著說它們都飛走了。
鄭顏開的婚事黃了,他連著打了一個星期的電話,袁潔都沒有接。雪已經下起來了,可婚紗照卻沒有女主角了。
這天下午他蓬頭垢面地坐在雜物房里喝酒,一邊喝一邊看著那雙紅色新娘鞋發呆,鞋子后面是一個壁櫥,整齊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飾品,銀色小皇冠、珍珠項鏈、蕾絲蝴蝶結、貓咪耳環……每一個飾品他都能就著酒回憶起一個小故事。一個黑色小盒子有些突兀地點綴在色彩鮮艷的飾品中間,里面是袁潔還沒來得及戴上的鉆戒。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把全部東西一把火燒掉,連同所有會讓他煩心的人和事,統統燒掉。這個時候宋祁的電話打過來了,他語氣很急口齒不清,楊帆怕是不行了,你快來人民醫院。鄭顏開感覺眼前似乎一黑,又跌入到無盡的深淵中去了。他站起身穿上外衣飛奔出去,攔了輛的士朝著人民醫院一路狂嘯而去。
楊帆剛搞上了小區里的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當地一個暴發戶的小三。這事不知道被誰捅了出來,暴發戶找了幾個地痞過來修理楊帆。事情發生的時候楊帆正陪他媽買毛衣,幾個地痞走過來對著他就是一刀。這一刀帶走了楊帆。那個時候他媽手里拿著一件紅的一件白的毛衣問他哪件好看,他還沒來得及回答。
楊帆媽媽的哭聲隔老遠就能聽到,鄭顏開朝著聲音的方向跑過去,肩上的雪花片抖落下來,還沒落到地面就倏地消失不見了。走廊的盡頭是一扇半掩著的黃色小門,他朝里一望就看見了高瘦的宋祁。病床上躺著蒼白的楊帆。他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也許推一推他就會醒。
鄭顏開突然想起黎易。想起很多年以前,他們一塊兒在寢室外面抽煙,他問黎易,你將來有沒有想干什么?黎易笑了笑說,想活著。
鄭顏開對于黎易的恨來得莫名其妙又合乎情理,他常想著如果黎易消失了,那么他的人生里被硬生生撕扯出來的另一條道路也會隨之消失。這樣最好,一了百了。
2005年的夏天,他們畢業了,這一天黎易背著登山包,像往常一樣出去旅行。一切都那么熟悉,像一套久經打磨的流水線。他們仿佛能看到沒過幾天他又能像以前那樣帶著各地的特產回到這個宿舍。可黎易最終沒有回來。他碰上了泥石流,永遠地留在了他鐘愛的旅途上。
得到這個消息的鄭顏開突然間感到強烈的負罪感,仿佛是因為他的日思夜盼黎易才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而就在這一刻他才發現,黎易不能死。他決不能死。
是的,他決不能死。楊帆說,宋祁也說,不能讓他死。也許他們原本對于黎易就不存在所謂的友情,可這恰恰證明了黎易不能死的重要性。就在黎易死去的那天,鄭顏開他們做了一個決定——讓他繼續活著,如他生前所期望的那樣。
他們定時給黎易發短信聊聊自己最近的生活。聚會的時候談起黎易最近的行程,開玩笑說他又在某個熱帶雨林里虛度人生。每每遇到似曾相識的事情就把黎易的往事翻出來叨念一番。他們知道,只有黎易仍舊好好地活著,他們才能一往無前地繼續走下去。久而久之,他們仿佛能看見黎易回復了短信,收到他從遠方寄來的明信片,看到照片上他更加黝黑的臉。而這些就像停在電線桿子上面成片的麻雀,那么鮮活,那么喧鬧,忽的又全都飛走了。
楊帆仍舊躺在冰冷的病床上,不管他媽媽怎么哭鬧都絲毫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鄭顏開看了看宋祁,他臉上露出死一般的沉寂。鄭顏開說,宋祁,你聽著,楊帆沒有死他還活著,像往常一樣,像黎易一樣。那一瞬間宋祁的眼睛突然恢復了色彩,他有些感動,似乎能聽到楊帆在面前抱怨這次的女人有多么不討他喜歡,下次必將再接再厲。
鄭顏開跟宋祁并肩走出醫院,大雪落滿全身。鄭顏開一邊走一邊打電話給公司請了七天的年假,他決定親自跑回南京去把袁潔綁回來,再用戒指綁她一輩子。宋祁看了看手機說今天又得加班,幸好有我老婆每天送夜宵吃,今晚又有得忙了。他的聲音笑笑的。鄭顏開扭過頭,不知什么時候黎易跟楊帆都溜了過來,他倆樂呵呵地跟自己并排走著,不說話只是笑。鄭顏開不自覺唱起了歌。大雪紛飛的柏油馬路上,四個人站成一排沿著大道一路向前,就像他們許多年前那樣。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