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干草（組詩）

初夏

埋鍋造飯的人們

燒枝杈褪下來的葉子

半截棍子把火挑旺，遺棄在水里

嗞嗞響——

提醒我們，如果赤膊、閉眼躺在樹陰下

會著涼。火離樹，隔著湖面

惟灶膛，是剛剛逝去的

暮春的重現

滯留在曾把它們憐憫、并過度使用它們的

余燼里。對夏天之來

也是。所以，沒有一雙手

會主動掀開鍋蓋

一棵樹，下半身埋在水里

借助燒火棍，水面上會偶爾冒個泡

它們同樣

被賦予眾鳥棲落，也接受

漣漪般散去。正如火苗

忽大忽小，蔫溜在鍋底的餅子

半生不熟

細草間

細草間的物體

大多身上長有某個堅硬部位

殼、甲、鱗

龜伏，蹲伏，游伏

間或攀爬并依附細土、細水

針尖大的力，會刺中一棵植株的根部

滲出慘白。以此

從細草間翻出擱置多年的漁具

碰落的灰，揚起，落下

僥幸、盲從地垂釣

一個新的疆域，新的困頓

以及，蕪沒的輪回

草木還綠著，玉米秸

還戳在那兒

秋未盡，它們已各自盤算

許多年后會記起今日

漸次湮滅

月光干草·之一

月光吃著夜里的干草

羞于發出聲音

因吃慣夜里的干草

月光竟念念不忘磨亮一把鍘刀

這是非常有效的

干草遍地，月光走到哪里

磨刀石走到哪里

決絕和疲憊

兩具孤零零的軀體

離聚、缺圓。割斷、填充

一個人的孤單

擰緊鍘刀底座粗笨的鉚釘

鑲嵌兩條鐵板，留出恰好容納刃口的

間隙。起落紛紛

草屑靜靜流逝

月光從未斷頓

濕草

決定性的換茬。歇一季的

一塊空地

潦草地撩撥著荒蕪

空地自有空地的膠著

草是濕的

它粘牢八月，短暫的空寂

歇一季，日子將翻新

經常是父親

一個人把臉貼到清晨或傍晚的陰影里的

摳、嗅、捻

墑情、顆粒、沙性

有機酸、微生物、腐殖質

又一個獨自勘察的下午。父親

果斷剎住溜坡的馬車

吸取，捆緊的濕草，上一次散開的教訓

尋見

我要倒著走才能看清

渾濁或清冽。下游，不僅指遙遠

和難以估摸的陌生

你躲著我。按順序排列，依次是

四道灣、木屋、水

你惶惑于我的韌力

——逆水而上。相對于尋見，我更愿意

頓默。然后違心地說出

越向上，越惶惑

水邊的草叢、灌木、野蕨井然有序

將下游拋在身后。雖不是情愿

但我仍然要模仿一下水流

那個從未出現的契機

出現時——“吵鬧的黑鳥已經摘去了

幽暗的果實”

月光干草·之二

月光安詳。干草有撫慰的溫暖性

羔羊兩前肢和頭先從母體

探出來

月光跌落干草

蓬松，漸次增厚

如此的安詳是母羊給我的撫慰

但羔羊有時呈假死狀態

我將羔羊仰臥，背靠干草，轉換伸屈前肢

恢復呼吸后移到母羊視線內

擦凈羔羊軀體

均勻撒上麩皮

月光喘息

舔舐梗節的美

月光干草·之三

運草車走在月光的深度里

幾乎是著落

蹄窩無意識吸納

月光的著落。足不出戶的干草

在夜里出走了

——那著落，一直在

趕車人只記住一件事

捆緊，車上的干草

月光下

隆起的輪廓形體

比白天愈加

迫近，曾不可或缺的村莊應該

再次被堆積的著落

——車軸無聲地轉動。月光

往軸皮里抹油

蹲踞

我慶幸。我占了一個好位置

——蹲踞。

——蹲踞反反復復。

晚秋的騰挪部分，有淺秋的遺痕

我凝重。并討好草地的一個好位置，幾乎不能自

拔于

蒼老，和曠野的干澀

而后，每一根草尖兒都仿佛雞毛，一根一根

湊成撣子

——稀薄、微細，也就相當于耙子齒

梳理細小光滑的石子

騰出的一小片一小片空白

對抗著虛無。一群人在坡底仰視，他們要等到

蟄伏在草地的空白再度

空缺——

正好盛下我的腳。正好我可以放肆地

蹲踞——兩腿盡量彎曲，像坐的樣子，但臀部不

著地

腳印消失了，消失得

不可觸及。

甚至，耙子摟過的痕跡，也被撣子，輕輕抹去。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