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梅,這位湖北恩施籍的土家族女作家,以執(zhí)著自信地展現(xiàn)鄂西秀美神奇而又雄渾險峻的自然風光和書寫鄂西土家族兒女的生存境況、精神品格及其獨特的生命意識和人生命運的作品名揚文壇。研究者稱其作品為“土家族文化小說”[1],并極力挖掘其作品中所蘊涵的土家族優(yōu)秀的民族文化品格和女性意識,以期從中掘發(fā)出救治現(xiàn)代文明給當下中華文化所帶來的弊端的某些有用的活性資源。葉梅自己也說:“我的小說植根于長江三峽流域的民族地域生活,高山峽谷的三峽人對世界萬物和人生的理解,體現(xiàn)了巴楚文化中從莊子到屈原濃烈的詩意美,對我來說都是極為珍貴的財富。我想表現(xiàn)各色人等的生存狀態(tài)及命運,并試圖診釋民族的文化母體,有力尋譯民族文化的秘密,對土家人剛烈勇武、多情重義、豁達坦蕩等民族性格與文化精神的展示,對西部山地少數(shù)民族地方與民間文化資源的發(fā)掘,來尋找救治現(xiàn)代文明之弊的某些有用的活性資源?!盵2] 筆者也是抱著從葉梅小說中“尋找救治現(xiàn)代文明之弊的某些有用的活性資源”的想法進入其小說所構(gòu)筑的鄂西世界。由于筆者一直關注或者說研究的是生態(tài)文學,因此在閱讀葉梅小說的時候,著眼點則是葉梅小說中的生態(tài)書寫,期望從中發(fā)掘和尋繹出有益于建設仙居恩施、美麗恩施乃至美麗中國的活性生態(tài)資源。
一
葉梅從小生長在鄂西,成年后又在鄂西生活和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鄂西是她成長的搖籃,鄂西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她心靈的伙伴。自然,鄂西的自然山水也就早已化作血液流淌在其身體里,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成了她的生命之魂、藝術之魂。因此,不論是身在恩施的初期練筆,還是身在武漢、京華的中后期創(chuàng)作,鄂西神奇美麗、雄渾粗野的自然山水都是她創(chuàng)作靈感的活水源頭,是她一直書寫的對象。正如張守仁評價其小說時說的那樣:“那山、那水,一根竹管,一朵山花,一泓泉水,都化作了一種情緒?!盵3]
這種情緒幾乎彌漫在她所有的作品中。在《撒憂的龍船河》中,龍船河在她筆下是蜿蜒狂躁、變幻莫測的,但同時又雄渾壯美、充溢著原始的野性和生命活力:“那河面百二十里,起源于龍船寨頭一處無名山洞,沸騰泉水在苔蘚密布的石洞之外積成深潭,繼而跌宕出三道百丈懸崖,蜿蜒九灘十八彎,依次經(jīng)過苦竹、夫妻、老鷹三峽,最后匯入長江。那河看是纖細實際奇險刁鉆,河上礁石如水怪獠牙猙獰參差不齊,水流變幻莫測,時而深沉回旋織出串串漩渦,時而奔騰狂躁如一束束雪青的箭簇?!饼埓觾砂秳t青山相對而出,“間或有血紅點點,三兩猴兒于茂林中嬉戲”[4],一派生機。而龍船寨則是寧靜喧鬧而又充滿牧歌情調(diào)的田園:“一個瑰麗的黃昏,河上的晚霞燒成一片燦爛,寨子里寧靜又喧鬧,縷縷炊煙將一個個頑皮的放牛娃從河邊的草坡上喚回,牛羊哞哞地叫著溫順地依次走入圈里?!盵5]
在《青云衣》中,鄂西境內(nèi)的三峽黃昏則充滿了詩情畫意,一片盎然生機:“殘紅晚霞,一江碧水泛散粼粼金光,倦鳥潑剌剌歸林,峽谷峭壁深沉了顏色,如墨如黛。”[6] 而向懷田老人的住所簡直就是人間仙境,不禁令人神而往之:“端的好所在。一明兩暗三間瓦房背靠青山,面對綠水,竹林環(huán)繞,門前一塊平整的場壩,又栽種些柑桔葡萄,異香襲人,蝴蝶蜜蜂亂飛。眺目四望,山川寥廓,零星炊煙如云似霧,卻是相去甚遠。靜謐之中,尚有峽谷波濤奔涌,激起潺潺水聲。門前就是一條江?!盵7] 《回到恩施》中的野三關則顯得神秘莫測而又妙趣無窮:“恩施一帶的山巒可以說奇妙無窮,如果現(xiàn)在的人們對湘西的張家界有所認識的話,那么不妨以張家界為參照做一些比較,處在鄂西的野三關更為渾厚蒼茫更為神秘粗野,山間的小徑總是若有若無,不時被糾纏不清的藤蔓所阻礙,當你好不容易鉆出一片密林,面前不是豁然開朗,相反倒是一面筆直陡峭的石壁或是一道洶涌的小溪?!盵8]
鄂西恩施的自然生態(tài)在葉梅筆下是如此美妙,如此令人向往。難怪葉梅自己也禁不住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她(鄂西恩施)所具有的靈秀與純真顯然別具一格,足以與世界上最優(yōu)美的風景相媲美。中國恩施,無疑會是人類后工業(yè)時代最迷戀的去處之一?!币驗槲覀儭巴高^目不暇接的絢爛寶藏和多姿風情,可以穿越時空去觸摸大自然的深處和我們民族的祖先,從而清醒當代人類應站立的位置?!倍岸魇┤苏菑倪@里出發(fā),去努力尋求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及人的內(nèi)心的最大和諧?!盵9] 的確,在當今科學技術已然成為全球唯一宗教的后工業(yè)時代,在現(xiàn)代化的大纛下,“為了追求物質(zhì)財富的最大化滿足,人類利用科學技術的巨大能量恣意地掠奪自然資源,而且相信自然資源是用之不盡取之不竭的,即使有人相信有朝一日自然資源會枯竭,但同時他們也相信,隨著科技的進一步發(fā)展,人類有能力利用科技創(chuàng)造出替代品的。于是他們便傲慢地在農(nóng)田中播撒大量的農(nóng)藥和化肥,隨意地向河流中排放各種工業(yè)污水和生活垃圾、向空氣中排放各種有毒氣體,大肆砍伐原始森林,無情獵殺各種野生動物,恣意開采地下各種礦藏等,終于導致了今天不可扭轉(zhuǎn)的生態(tài)危機:森林毀壞、土地沙化、河流干涸、洪水泛濫、空氣污染、資源匱乏、垃圾成堆、溫室效應、生物多樣性減少、天空彌漫著嗆人的異味以及大地到處散發(fā)著難聞的臭氣。”[10] 在這種全球生態(tài)危機、生態(tài)災難頻頻發(fā)生,人類有點無處躲藏的時代,像鄂西恩施這樣還擁有美好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區(qū)域確實是令人迷戀的地方。難怪鄂西恩施不僅被譽為“國家三大后花園(大興安嶺、西雙版納、鄂西恩施)之一”,而且還被聯(lián)合國評為“全球最適合于人類居住的地區(qū)之一”。
然而,隨著現(xiàn)代化步伐的無往不至, 鄂西恩施也不可能真正與世隔絕,成為生態(tài)獨立王國。就像葉梅在《青云衣》中書寫的那樣, 隨著三峽大壩的建設, 像向懷田老人居所那樣美麗的地方將全部消失。在其散文《有條河的名字叫龍船河》中,葉梅則以悵惘、 傷感、 憂思的筆調(diào)這樣寫道:“那條小溪(龍船河)卻在不斷地變化著。由于三峽工程的進行,大壩蓄水的時候,回水將進入這條小溪,旅游中引以為特色的乘坐‘碗豆角’漂流將不可能在下游進行,而沿途的峽谷景點也會相應消失或者變矮,懸棺、棧道,將會沒入水底,覓食的猴子也將會搬到更高的山上……”[11] 這就是說,鄂西神奇美麗的自然生態(tài)其實也在隨著國家現(xiàn)代化建設的步伐在加速變化著,而這種變化,引起了作家葉梅深沉的憂思和焦慮。如何讓鄂西恩施真正成為我們未來的“后花園”和“全球最適合于人類居住的地區(qū)之一”?我們現(xiàn)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不應該首先考慮的是政績,而應該是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因為自然環(huán)境一旦破壞,不論我們最終在經(jīng)濟上取得了多大的成就,我們都是失敗者。因為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適宜于居住家園,我們?nèi)祟惒豢赡苷娴娜ピ诨鹦腔蚱渌乔蛏先ド畹?。所以我們應該永遠記住恩格斯曾經(jīng)的警告:“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每一次勝利,在第一步都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jié)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是把第一個結(jié)果取消了?!盵12] 此外,法國作家詹姆斯·喬埃斯的這句話也值得我們一再思考和玩味:“現(xiàn)代人征服了空間,征服了大地,征服了疾病,征服了愚昧,但是所有這些偉大的勝利都不過在精神的熔爐里化為一滴淚水?!盵13]
二
鄂西恩施這一帶位于巫山山脈和武陵山脈的交匯之處,方圓數(shù)百里山巒迭嶂,云遮霧罩,春秋時屬于巴子國,后來逐漸繁衍昌盛了一個民族——土家族。土家族實行了400多年的土司制度,有“漢不入洞,蠻不出境”的禁令,長期實行封閉政策,到清王朝雍正十三年,才廢除土司制度,實行流官制,稱之為“改土歸流”。這樣一個獨立于世多年的民族,自然有著屬于自己的文化。他們在神靈信仰上屬于多神教,信奉萬物有靈,重巫敬鬼,進山有山神,下河有河神,勞作有土地神,進門有門神、灶神……就像葉梅接受訪談時說的那樣:“土家族是多神教……他們主要生活在人煙稀少的大山里,生存現(xiàn)狀決定了他們要學會與大山對話,與天地對話,與神交流。否則,他們就無法在那樣一種時空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他們對生活的理解、對世界萬物的理解,是‘天人合一’的某種體現(xiàn)?!盵14] 這就是說,在葉梅構(gòu)筑的鄂西世界的民俗文化中也存在著土家族“天人合一”的生態(tài)思想。
在《花樹花樹》中,我們看到,“龍船寨的巫師覃老二雙眼緊閉,去上天請出七仙女。一縷香魂入體,核桃殼似的覃老二頓時婀娜多姿,沙啞聲音也如清晨翠鳥婉轉(zhuǎn),飄飄然往前走。耳聽得嬰兒啼哭,田家老太急切地問道:‘看見了嗎?看見我孫女的花樹了嗎?’七姑娘凝神聚氣,閃動明眸,在那云蒸霞蔚之中終于找到靈魂聚居的拗花山。只見漫山遍野春去冬來,千萬種花兒是那千萬個人兒命運,姹紫嫣紅繁茂凋零各異。七姑娘看準田家老太新添孫女的命樹,一樹嘟嘟雪白小花,瑩湛透明。正待仔細,眼前突地紅光灼灼,格外伸出一支嬌嫩的粉紅花兒來,耀眼得緊。七姑娘失聲叫道:‘又是一棵?’七姑娘輕移蓮步,長裙搖曳,飄飄然回天而去。覃老二一個跟頭栽倒在地,口吐白沫長睡不起,紅日西沉才被太喚醒過來?!盵15] 從葉梅的這些敘述中我們可以了解到,在龍船寨,凡遇婦女生育,必請巫師覃老二上天去請七仙女。因為人們相信,天上有一座靈魂聚居的拗花山,山中的千萬種花兒和地上的千萬個人兒的命運息息相關,一花一生命,一花一命運,誰也躲不掉。只有七仙女才能找到代表人們命相的花樹?,F(xiàn)在我們都知道這是巫術或者可能還有人說這是迷信,但這種巫術或者迷信背后隱含的則是土家人對生命和自然的敬畏,是他們信仰“天人合一”的思想體現(xiàn)。正如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說的那樣:“對巫術的信仰乃是深深地植根于生命一體化的信念之中的?!盵16]
在《青云衣》中,葉梅則寫出了土家人對山鬼的情感。向懷田眼看著父母和一明兩暗的三間瓦房及門前的橘樹和屋后的翠竹瞬間消失在江水中,只留下一陣陣嗆鼻的土腥味兒??扇藗儏s認為這“土腥味兒”是“山鬼的氣息”。在他們看來,“山的幽靈,忽大忽小,忽隱忽現(xiàn)的。一會兒是風,帶著呼呼的叫聲掠過山頭;一會兒可能藏匿在漫山遍野的白霧之中,化作一只小小的狐貍,嗖地從霧中穿過;更多的時候,它沉睡在大山的深處,就像這些深埋地底的猙獰巨石,一動不動。但是,說不定什么時候突然驚醒,一撐腰站起來,山的衣裳就崩裂了,嘩啦啦落下無數(shù)掛飾。……山鬼可以藏在山的任何一處,它的突然發(fā)作,誰也無法制止。”“山是不能沒有山鬼的。山鬼是山的魂魄?!盵17] 這就是說,在峽江人看來,峽江自古以來的滑坡就是山鬼在作怪,可山鬼是山的魂魄,山不能沒有山鬼。因此面對滑坡,他們在悲傷無奈之余,又能坦然面對,對山鬼始終存有敬畏之心,就像人們勸慰向懷田時說的那樣:“天作孽,人有什么辦法?”這種無奈而又坦然面對自然災難的生活態(tài)度背后是不是隱含著土家人順其自然,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思想意識?
在《最后的土司》中,葉梅一開篇就寫到了土家族的舍巴日。土家舍巴日,在每年的春分時節(jié),這一天,土家人要祭祀上天祖先,祈求糧食和平安。就像葉梅小說中寫的這樣:“龍船河的人取了最潔凈的泉水,用了松杉柏木,給上天祖先預備三牲供品,由沐浴過的童男童女奉至牌位前,卻不敢有半點臟污?!盵18] 之后人們便開始跳祭祀舞蹈——茅古斯和擺手舞,“吶喊的人們赤裸胸脯,腰系草繩,胯間夾一根掃帚柄,圍繞牛皮鼓歡快起舞,時而仰面朝天,時而跪伏大地,擺手搖胯,場面沸騰。酣暢之時,不知從哪里突然跳出一個黑衣的年輕女子,雙目炯炯,額頭一片燦爛血紅,像是涂抹的牛血,黑衣褲上有寬大的紅邊,似飄動的團團火焰。女子圍著仆地的黃牛飛騰跳躍,將火焰撒遍了全場,鼓聲中明顯混合著人的急促呼吸如燃燒的干柴,一片噼噼啪啪作響?;鸬木`仍在彎曲、飛旋,扇動著將綠得發(fā)黑的山、綠得發(fā)白的水都燃燒起來,同太陽融為一起?!盵19] 舍巴日的祭祀體現(xiàn)的是土家人對祖先和神靈的崇拜,通過祭祀活動與祖先和上天對話,祈求祖先和神靈護佑族人,降福于族人。而帶有明顯巫術性質(zhì)的舞蹈則將土家人的崇拜生殖、熱愛生命、敬畏天地自然和天人合一的思想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霸谶@樣的慶?;顒又械摹⑻仔g舞蹈的人們,是彼此溶為一體并且與自然中的一切事物都溶為一體的。他們不是孤立的;他們的歡樂是被整個自然感覺到并且被他們的祖先分享的。空間與時間突然消失了;過去變?yōu)楝F(xiàn)在,人類的黃金時代回來了。”[20]
然而,隨著科學的不斷進步和發(fā)展,科學家們早已證明天地間是不存在任何神靈的。既然天地間無任何神靈的存在,人類也就根本不信仰萬物有靈了,自然也就談不上敬天畏地了,“天人合一”思想在他們眼里也成了不合時宜的遠古神話。于是人類便開始心安理得而又毫無畏懼地手執(zhí)科技利器,傲慢地向大自然進軍,大有一副將征服自然的革命進行到底的姿態(tài)和架勢??闪钊祟惾f萬想不到的是,當我們在取得階段性勝利的同時,我們卻不得不承擔大自然向我們討還的連本帶息的我們完全擔負不起的生態(tài)債務。最近幾年世界各地發(fā)生的各種越來越可怕的生態(tài)危機和生態(tài)災難簡直就是血淋淋的明證,可遺憾的是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即便有人意識到了這一點,可他們認為,隨著科學技術的進一步發(fā)展,這些問題都是完全可以通過科技解決的,從而絲毫未停下伸向自然的罪惡之手。這也許就是人類的自高自大!若從救治人類對待自然的驕傲自大的病態(tài)心理的角度來看,葉梅筆下的土家族人敬畏自然、敬畏天地、崇拜生命和祖先上天的“天人合一”的生命意識和人生姿態(tài)則顯得格外有意義和有價值。
三
葉梅作品中有關土家族人的生死觀和愛情觀中深蘊“天人合一”的生態(tài)內(nèi)涵。葉梅曾說:“可以說從古到今,土家族文化是一個開放式的,他們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從容而又達觀。在他們看來,死亡不過是從一個門坎跨入到另一個門坎。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天人合一’觀念,在土家族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得很充分,他們不是以悲哀、哭泣,而是以歌舞,來送亡者上路。”[21] 在《撒憂的龍船河》中,覃老大活著的時候,愛說這兩句粗話,“該死的卵朝天,不該死的萬萬年。”“要死卵朝天,不死好過年。”這兩句話語看似消極宿命而又粗俗鄙陋,但仔細一思索,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兩句話語其實表現(xiàn)了土家人坦然面對生死的達觀態(tài)度。土家族人長期生活在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雄奇但又險峻惡劣的鄂西高山密林中,生與死往往一線之隔,這自然就培養(yǎng)出了他們對待生死的從容態(tài)度,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就不珍惜生命,相反,從前一節(jié)的分析中我們知道,他們熱愛生命、敬畏生命,從不輕言放棄生命??僧斏嬲杲Y(jié)之時,他們又顯得泰然從容,尊重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不哭不悲,以歡天喜地的跳喪的儀式高高興興地送死者上路。
同樣在《撒憂的龍船河》中,當年過六十的覃老大無病而壽終的時候,鄉(xiāng)民們就是笑逐顏開氣勢非凡地為覃老大送行的。“老大這時清楚地看見在自己的靈前,老二掌鼓,八茶掌燈,十幾條包著頭帕的土家漢子開始跳喪。場壩里燈火輝煌如白晝,大壇的酒搬上來了,大碗的肉盛上來了,寨子里的人密密地圍坐在堂屋、場壩和白果樹下,笑逐顏開氣勢非凡地為覃老大送行?!盵22] 對此,葉梅闡釋道:“土家人對知天命而善終的亡靈從不用悲傷的眼淚,顯然知道除非兇死者將會長久徘徊于兩岸之間,一切善終的人只是從這道門坎跨入了另一道門坎,因此只有熱烈歡樂的歌舞才適于送行,尤其重要的是在亡人上路之前撫平他生前的傷痛,驅(qū)趕開幾十年里的憂愁,讓他煥然一新輕松無比地上路,這是一樁極大的樂事。于是遠近親友蜂擁而至,爭先恐后登堂歌舞,本事幾乎都是與生俱來的。歌則不需絲弦管樂伴奏,一面紅閃閃大鼓敲出一重兩輕的誘惑動感,舞則變幻出燕兒銜泥、青蛇出洞、觀音坐蓮等等百十種奇妙花樣。”[23]
的確,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規(guī)律,也是人生常識。有生有死,生命才能保持平衡與和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土家族人的生死觀中確實包含著參透自然規(guī)律、遵循并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天人合一”思想,和當今的生態(tài)思想無不契合,完全能給當代那些耽溺于不死神話的人以啟發(fā)和警醒。
男女愛情的書寫,在葉梅小說中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內(nèi)容,但最能反映土家兒女獨特愛情思想的當屬《撒憂的龍船河》中的巴茶對覃老大的愛情和覃老大對客家妹子張蓮玉的愛情。巴茶在祖祖喪事上看中了癲狂跳喪的橈夫子覃老大,于是不要媒人不要聘禮,在女兒會上將自己親身扎成的千層鞋底送給了覃老大,之后便果斷地鎖了自己的三間小屋,背著背簍跋涉到龍船河,全心全意地和家無余財且性情粗野的覃老大一起生活,風里來雨里去,一生無怨無悔。這種只尊重自己感情而不在乎身外之物的愛情觀念,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最干凈最純粹最自然也最健康的愛情。相對于那些建立在各種欲利基礎上的愛情,這種愛情可以稱作綠色愛情或者生態(tài)愛情?!渡缴嫌袀€洞》中的田昆和杏兒之間的愛情也是這種最自然最干凈最純粹的綠色愛情,與金錢、權勢、地位均無關,為了愛情,即便跨越千山萬崖也要相親相愛,不離不棄。
覃老大在山洞中之所以和客家妹子張蓮玉發(fā)生關系是因為自己喜歡客家妹子,當然他也認為客家妹子喜歡他。就像他后來面對張蓮玉逼婚時說的那樣:“我姓覃的不偷不搶光明正大,原以為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才做了這件事?!币簿褪钦f,在他看來,只要相互喜歡,你情我愿,兩情相悅,就可以成為相好,就可以發(fā)生性愛關系,中間不能摻雜任何功利和物質(zhì)的色彩。這種情愛觀就像沈從文先生曾說的那樣,是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24]。其實這也不僅表現(xiàn)出了土家兒女間的愛情觀,而且更表現(xiàn)出了人類最本真最自然的情愛狀態(tài),是一種和天地自然相和諧相一致的生命狀態(tài),也是最健康最自然最自在的生命狀態(tài)。所以后來,當張蓮玉不是出于喜歡的緣故而兩次投懷送抱的時候,覃老大都拒絕了。特別是第一次,覃老大原本想著自己苦苦思念的人兒也在想念著自己,所以“想瘋狂地揉碎那女子”,可當他發(fā)覺女人已對他沒有任何情分的時候,身上蠢蠢的脹動便無聲無息的消失了。就像他自言自語的那樣:“你覃老大是人,不是發(fā)情的野豬?!盵25] 有此可見,在山洞中,他和張蓮玉發(fā)生關系與情欲并沒有多大關系。
在當今這個情欲泛濫、愛情可以買賣、愛情總是和各種利欲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代,葉梅筆下巴茶和覃老大的這種人類最最原初也最本真的綠色愛情,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但它可以提醒那些完全被物欲吞噬掉本真心性的今人,人類曾經(jīng)這樣美好的生活過,在情愛生活中,他們活的自然、自由、健康和快樂;它也可以給當代那些游戲愛情不知真愛為何物的青年男女以精神啟示,引導他們思考什么樣的愛情才是人類最應該擁有和享受的。
通過以上的尋繹和探究,可以說,葉梅之所以構(gòu)建她的的鄂西世界,最大可能是因為她有感于現(xiàn)代文明之弊對當下中國優(yōu)秀文化的侵損而為之的。也許正是基于這一點,葉梅才給我們構(gòu)筑了一個無比淳樸、神秘、美麗、自在、神話般的鄂西世界,以此來抗衡現(xiàn)代文明之弊,拯救現(xiàn)代人業(yè)已遠離自然的天性以及由此而來的精神生態(tài)的失衡。因為在她的鄂西世界中,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以及人與自己內(nèi)心都是那么的和諧與自然。
(作者單位: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注釋:
[1] 吳道毅:《葉梅和她的土家族文化小說》,《文學報 》,2003年05月29日。
[2] 楊文、葉梅:《展現(xiàn)土家人的民族性格》,《人民日報》(海外版),2009年12月25日。
[3] 張守仁:《鄂西無處不是情——關于葉梅的小說》,《最后的土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頁。
[4] [5] [6] [7] [15] [17] [18] [19] [22] [23] [25] 葉梅:《妹娃要過河》,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第49、72-73、202、230、2、205、242、240-241、47、53-54、84頁。
[8] 葉梅:《最后的土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11頁。
[9] [11] 葉梅:《我的西蘭卡普》,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69-170、19頁。
[10] 宋俊宏、葦岸論:《化愛為墨的生態(tài)書寫者》,載《三峽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第56頁。
[12] 【德】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于光遠等譯,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04-305頁。
[13] 轉(zhuǎn)引自宋俊宏:《近三十年中國生態(tài)文學研究》,蘭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
[14] [21] 李俊國、葉梅:《詩性,在生命與文化的碰撞中綻放——葉梅訪談錄》,《民族文學》2005年第4期,第40、37頁。
[16] [20] 【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42、122頁。
[24] 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沈從文選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