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先鋒詩評家的劉波,在當代詩歌的理論闡釋與文本細讀方面已取得了一些成績,這一點從其學術專著《“第三代”詩歌研究》時隔一年就獲得再版即可見端倪。其新著《當代詩壇“刀鋒”透視》[1],就是劉波這些年對當代先鋒詩歌的深度聚焦。面對層出不窮的當代詩歌,作為先鋒視野下的個體解讀論文雖多,但以先鋒視角來透析當代詩人詩作的著述還不多見,該書正是這樣一本以先鋒視角來解讀當代詩壇的力作。作者以時代主題之變遷為經緯,以“集體主義時代的象征美學”、“激情與燦爛共生的漢語之魅”、“消費主義時代的思想與詩意”、“新世紀詩歌的多元審美”四組極具思想價值與審美特征的關鍵主題語匯作為當代詩壇觀察的切入點,嚴謹地劃分出了中國當代詩歌的先鋒演進路徑,而這一定位的背后彰顯的是批評的責任意識與擔當精神。
鮮活的生命體驗與真誠的文本批評
在《當代詩壇“刀鋒”透視》一書中,劉波保留了自己鮮活的詩歌閱讀體驗,在賞析文本的同時,盡量不露痕跡地闡釋作者對詩歌、詩人的真誠認識。越出紛亂繁雜的詩歌批評,切中肯絮地論析詩歌價值是劉波詩歌批評的最大特色,不偏不倚、返歸歷史語境與注重當下都做到了平衡。
著名詩歌評論家羅振亞先生就指出:“劉波的詩學批評實踐,以頑韌的掘進姿態,觸摸到了時代良心、詩歌歷史的本質與深層,重文本,不媚俗,有風骨。他視野宏闊,思維敏銳,新見迭出,經常從個案出發,接通文壇普泛的理論話語,追求文章的重量。出色的感悟力、思辨力和描述力三位一體,彰顯出他學術上強勁的實力與理想的氣象。”在泥沙俱下的時代,缺乏群星閃耀的當代詩壇,如何甄別出有價值的詩歌是對詩評家的考驗。洪子誠先生也談到:“在當代詩歌史寫作上,是應該確立一種“本質化”、排他性的詩歌經典遴選、評價的標準,喚醒差別意識,清理出有連貫線索的“偉大的傳統”,還是可以持一種較大包容性、有“相對主義”色彩的論述方式,抑制過于強烈的主觀干預沖動,以便使一時難以做出判斷的復雜現象得到多層面的顯現?”[2],如此觀之,文學史的寫作需要更為宏觀的遴選視野,但具體到當代詩歌的文本批評,極具個性的批評家眼光就更顯重要了。目前的窘境是,詩歌史書寫的塊狀推進與單篇論文的零散枝蔓,讓讀者難以把握當代詩歌發展的演進路徑,因此,抓住時代特征與藝術審美特質,將看似駁雜的詩歌寫作生態予以學理性歸集就具有了重要意義。劉波從宏觀的先鋒視野出發,選取了18位代表性詩人作個案解讀,為先鋒詩歌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參照,同時也為先鋒詩歌帶來了更具現場感的觀察與分析。
在評析臧棣的詩歌時,他說到:“相對來說,我更喜歡他不多的幾首在日常性表達上富有整體感的詩”[3],隨即,作者以其流暢生動的文字分析了《萬古愁叢書》一詩的魅力所在。在論及朵漁打破語言重復所作的努力時,劉波直陳格外欣賞朵漁詩歌寫作中冒險的部分。通覽全書,不難發現,作者在文本細讀與真誠批評的基礎上,選取出了極富統攬意義的詞句指涉詩人特質。例如 “苦難審視與自我拯救”之于食指、“為當代詩歌建立啟蒙的傳統”之于北島、“手藝人的悲劇意識和尊嚴寫作”之于多多、“為日常體驗和真摯抒寫作證”之于王小妮、“承擔意識、批判精神與日常邏輯”之于王家新、“口語、反抒情與冒犯式書寫”之于伊沙,這些對當代詩壇有影響力詩人富有深度的凝練式慨括,無一不是劉波詩學特色的彰顯。
該書富有啟發性與包容性的批評話語,給詩評界帶來了清新之風。正如王寧教授指出:“每一位從事文學研究或文學批評的學者,都應該本著客觀公正和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正確對待被研究和被批評的對象。”[4] 的確,真誠批評乃是文藝批評家必須恪守的道德底線,也是健康學術的保證。眾所周知,對已逝世作家的批評易,反之則難。可喜的是,該書所論詩人雖都是當代有影響力的在世詩人,但很好地堅守了批評家的真誠底線。作者贊揚了食指“相信未來”、“瘋狗”等詩作在詩歌史上地位,不過,他也認為:“現在看來,食指并不是一個詩歌的先鋒者”[5],很顯然,作者在批評中秉承了真誠的品質。這樣的直言批評在書中也比較多,再如,他坦誠,于堅算是高產詩人,但詩歌中也有平庸之作。劉波在肯定伊沙口語詩之簡潔與清新的同時,也坦言直陳口語一招鮮式的寫作會給創作帶來諸多麻煩,伊沙詩歌的口語寫作成了消費式寫作,創新的匱乏讓先鋒止步于形式。
專注于詩人轉型的視野和眼光
寫作對于個人來講,一旦形成某種風格,就會有一段時期的穩定性,而隨著時代環境的改變,作家的寫作也會出現新的調整,當代中國詩人的寫作也不例外。尤其是先鋒詩人之所以先鋒,是他們不拘泥于原有精神土壤,勇于開拓新的天地。劉波以“刀鋒”意識去透視當代詩人時,就非常注意規避以往文學史中滯后的定型描述,“轉型”成為劉波透析詩人的關鍵詞。但鑒于作家與批評家之間的關系讓這種關注轉型的批評又具有了一定風險,而劉波沒有回避這一風險。先鋒詩人的新變才是常態,因此,持久地追蹤式觀察才是破除文學史相對滯后之詩歌論析的良藥。
在討論很多詩人的詩風轉變時,他都注意到了詩人們對自我重復的焦慮。先鋒詩人勇于跟自己成功的過往做斗爭,而他們價值之所在也正在于此。在談及翟永明女性詩歌寫作的升華時,劉波認為,作為中國女性詩歌寫作的代表人物,翟永明的變化是深刻的:“由早期的繁復變得簡潔,由對自我的反抗變為對時代和歷史的對抗,書寫的精致性也日趨自覺”[6],翟永明詩歌從內心出發,超越了女性身份,走向日常與大氣,因此也成就了富于變化的先鋒詩歌寫作之可能。在談及王家新寫作風格的微妙轉型時,他指出:“他不再把詩歌局限于一種情緒流的滑動,而它也可以是對生活的記錄。”[7] 顯然,先鋒詩歌求變才是不變的風格。在談到李亞偉從《中文系》到《河西走廊抒情》的變化時,劉波說“變化恰恰體現在詩人對歷史感的建構,有過去那種表象的、淺層次書寫,轉向后來對歷史、人生的深層次觸摸,進而探尋現實和歷史交際的秩序……李亞偉后來的寫作,在注重內在技藝的同時,更注重挖掘潛隱在漢語中未被發現的豐富性和魅力感,為詩歌的大美重新建立一種“莽漢”精神”。[5] 也就是說,先鋒詩人勇于突破自我,其寫作價值也正在于此。在論析余怒詩歌特色時,這種關注轉型的透析詩學方法也是貫穿始終的,劉波從余怒《詩學》寫作的變化,看到了詩人從不及物到及物寫作的轉變。面對朵漁在新世紀寫作的轉變,他注意到其詩歌寫作中越來越注意詞語力量的挖掘與思辨性這一轉變。在“下半身”詩歌寫作的年代,劉波敏銳地看到了沈浩波詩歌創新之旅對自我的救贖。可以說,整本書的焦點其實都聚焦到了先鋒詩人們的求新意識。
鮮明的批評話語為先鋒詩歌確立風向標
應該說先鋒詩歌在當代是一個意蘊深刻又聚訟紛紜的話題,然而對于先鋒詩歌的評析,其合法性首先來自對詩歌本身的甄別,而篩選當然來自詩評家本身的理論修養與責任擔當。我們雖然需要當代詩歌史的固化書寫,而對個體詩人詩作的考察,無疑是詩歌評論中最應堅持的部分。劉波在挑選觀察對象的同時,極力建構詩學闡釋的個體性“王國”:不做簡單的詩人詩作評析組合,而是專注于主題式解讀,力圖構建先鋒詩歌的價值坐標。
在《當代詩壇“刀鋒”透視》中,隨處可見作者對于先鋒詩歌價值風向標的重塑。“真正有力量的詩意,不是靠碎片化的幻滅感構成,而是一種結實的體系,它由美感、德性、道義和品質所組建。”[9]在劉波看來,沒有思想深度的詩歌寫作是毫無意義的呻吟,詩歌要獲得尊嚴,思想的發聲是必須的,不論詩人在形式上如何先鋒,是否經典取決于走心的語言創作與思想內涵。面對時代語境給詩人帶來的巨大困擾,他認為,詩人在語言創作與思想表達上難以實現理想的契合并非詩人之錯,但是消費主義時代的冷漠仍然拷問著詩人的良知,先鋒詩人必須保持長久向下看的姿態。在論及王家新的寫作風格時,劉波指出:“王家新詩歌的價值體現在他出示了自我警惕的維度與靈魂超越的力量。”[10] 很顯然,超越自身狹窄的視野,將文化守護作為詩人寫作的前矛去穿透黑暗,是先鋒詩歌價值之所在。因此,在討論藍藍詩歌的先鋒價值時,劉波就認為其詩歌的力量不僅源于超驗的現實感與“向下看”的眼光,更在于藍藍在詩思、詩意和詩美關系的整體認知。顯然,作為先鋒詩人,她有著充盈的正義感,但也絕不會因此降低詩歌的藝術水準。在漢語詩歌取法傳統的問題上,劉波不止一次談到現代詩歌回應古典之美的問題,比如在論述陳先發時,他就提出,當大部分人追逐先鋒之時,返回古典與傳統未嘗不是先鋒之體現。事實上,古典與現代的對接不是非此即彼的硬湊,相反,陳先發的詩,在劉波看來就踐行了古典與現代的對接。在論及于堅的民間寫作立場時,劉波認為他拙樸而大氣的詩意建構,由個體經驗出發抵達自由之美,在還原語言之后是詩人入心的表達。在劉波看來,于堅對古典的借鑒是境界的拓展,同時,對古典詩歌的學習不僅僅是回應傳統的問題,也是對傳統文化的再造。
應該說,先鋒詩歌風向標式的價值評判是貫穿該書的最大特點,在此,我們無法一一列舉,但顯然,為先鋒詩歌立法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然而劉波沒有回避這一難題,他在具體的詩人詩作討論中,好或者壞,其評判態度是鮮明的,價值確立的意圖也是明顯的。針對消費語境之下文學寫作的偏向,劉波認為當下的詩歌寫作必須走與消費主義精神相反的路,在保持向下看的知識分子情懷的同時,不能固守在知識階層與民間群體的二元對立情緒之中。詩歌之美是語言與思想的和諧之奏,有深度的好詩,在劉波看來可以歸結到一點:“作為語言藝術的創造,詩歌關乎修辭,更在于內心的力量再現與精神釋放的強度。”[11]
總之,該書為當代詩壇爬梳剔抉、去疵存瑜,以“刀鋒”作為批評視角的詩學方法,其歷時性與思想深度、詩歌美學原則熔于一爐的探究,為當代詩壇提供了一部思想深刻、論析詳實的詩歌評論范本,在富有哲學考量意味的集合式論析中,當代詩壇的先鋒圖景變得異常生動而清晰。相信劉波后續的刀鋒觀察會更為精彩,這一持續性工作對于當代詩壇的發展無疑是福音。
(作者單位:貴州民族大學文學院)
注釋:
[1] 《當代詩壇“刀鋒”透視》,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05月版。
[2] 《當代詩歌史的書寫問題——以lt;持燈使者gt;、lt;沉淪的圣殿gt;為例》,《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
[3] 《當代詩壇“刀鋒”透視》,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05月版,第159頁。
[4] 王寧:《批評的倫理與學術的規范》,《外國文學史研究》,2004 年第6期。
[5] 《當代詩壇“刀鋒”透視》,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05月版,第23頁。
[6] 《當代詩壇“刀鋒”透視》,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05月版,第115頁。
[7] 《當代詩壇“刀鋒”透視》,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05月版,第104頁。
[8] 《當代詩壇“刀鋒”透視》,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05月版,第149頁。
[9] 《當代詩壇“刀鋒”透視》,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05月版,第10頁。
[10] 《當代詩壇“刀鋒”透視》,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05月版,第90—91頁。
[11] "《當代詩壇“刀鋒”透視》,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05月版,第2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