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沖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鮑里斯,更沒想到會在遠離中俄邊境的地方見到鮑里斯。
秦沖迅速地瞥了一眼鮑里斯的肩章,心當即就被狠狠地抓撓了一下:媽的,這家伙都上校了!
秦沖中校,雖然看上去只比上校差一級,但中俄兩軍編制不同,鮑里斯的上校上一級就是準將了,秦沖的中校上面還有上校、大校,然后才是將軍,這中間差了不止三級呢。秦沖立刻覺得兩個臂彎同時發癢,心想這回神經性皮炎指定是要大發了。
你好。秦!鮑里斯離老遠就大叫。秦沖趕緊迎上去,一邊喊,老鮑,你好!一邊瞄住鮑里斯的手臂動作,恰到好處地跟他同時抬手敬禮,既避免了低一級先敬禮的尷尬,又不失熱情和禮節。
直到跟鮑里斯的手握在一起之后,秦沖才正式開始興奮。鮑里斯的手仍舊很不軍人,厚軟且潮熱。從前秦沖每次跟鮑里斯握手都會有一種怪異的感覺,覺得自己握的不是鮑里斯的手。換句話說,就是秦沖認為鮑里斯這家伙的手不該這么溫厚,因為秦沖嘗過這只手出拳的滋味。但今天,鮑里斯那多毛而溫厚的手卻讓秦沖備感熟悉和親切。畢竟,他們是老相識了,不管當年秦沖多么煩這個倒霉的鮑里斯,但多年之后意外相見,特別是在中俄聯合軍事演習的野營村相見,還是令秦沖十分高興的。
秦沖和鮑里斯是名副其實的老對手了,當年他倆都是邊防連長時,曾守過同一段國境線,只是他們各為其主,一個在國境線這邊,一個在國境線那邊。一般情況下,國境線兩邊的邊防軍人是難得互相照面的,因為兩國的哨所之間有固定的距離,巡邏線路也大多只并行不交叉。但他們這里不同,秦沖和鮑里斯守的是黑龍江一段,這江冬天封凍,夏天開化,所以哨所和巡邏線路就總得隨著季節不斷變化。夏天的情況比較簡單,寬闊的江面把他們分別隔在兩岸,兩個邊防連只隔江對峙著就是了。偶爾會發生一些行船偏離江心進入對方國界的情況,但大多不用你管他就會自行調整回來,不會有太大的麻煩。麻煩的是冬季。冬季黑龍江會封凍,封凍之后江面上不僅能走人。跑載重車都沒問題。所以一到了這個季節,方方面面就都活泛起來了,偷越國境的想趁這個時候跑人,偷關的想趁這個時候倒騰貨,還有那些在江面上鑿冰捕魚的,你一眼看不住他就可能鑿到外國領土上了,稍不留神就會給你鑿出個邊境糾紛來。所以,每當進入冬季,兩岸的哨位就開始跟著冰凍的江面,從岸邊一點點地向江心推進。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秦沖的神經性皮炎開始準時發作。隨著哨位不斷地向江心的國境線推進,秦沖兩個臂彎內側的皮膚就會越來越紅越來越癢。直到哨位推到了江心,直到兩國哨兵鼻子碰上了鼻子,直到秦沖跟鮑里斯兩個眼兒對上了眼兒,秦沖的神經性皮炎就徹底大發起來了。癢得那叫一個抓心撓肝。扛不住勁兒時真恨不得拿刀把整塊皮給片了去。
起初秦沖并不怎么煩鮑里斯。鮑里斯會講漢語,是莫斯科大學漢語專業的,比較好溝通。但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是秦沖覺得鮑里斯雖說不是陸軍專業,沒有伏龍芝那樣令人信服的背景,但看上去很軍人,身姿挺拔,著裝嚴謹。俄軍那時的服裝比咱講究,鮑里斯即便外面套著迷彩短大衣,也會束緊腰帶,領口處露出一截體面的領帶,而且無論什么時候出現,鮑里斯腳下的皮靴都擦得锃明瓦亮。盡管后來秦沖知道鮑里斯的皮靴并不是他自己擦的,但秦沖還是很欣賞鮑里斯的軍容軍姿。軍人嘛,秦沖說,就得有軍人氣質。秦沖是很在意軍人氣質的,可惜那時咱的軍裝不給撐腰,想御寒就得把自己穿成個棉花包。秦沖是堅決鄙視棉花包的,所以在棉花包和氣質之間他當然地選擇了氣質。也就是說在保暖和挨凍之間他當然地選擇了挨凍。這就把秦沖弄得很悲壯,無論是巡崗查哨還是處理邊境問題,只要是出現在俄軍面前,特別是出現在鮑里斯連長面前時,秦沖準穿得周吳鄭王的,而且凍死不服軟,嘴都瓢了還叫硬,聲稱自己是耐高寒優良品種。其實,連剛下連的新兵蛋子都看得出,秦連長是在跟對面的鮑連長較勁兒,比的是軍人氣質。
秦沖開始煩鮑里斯是因為菜地的事。秦沖的連隊有一塊著名的菜地,之所以著名是因為在高寒地區開出這么一塊菜地不容易。要知道,這里一年只有三個月的無霜期,只能搶在這三個月里種菜,而且還不是什么菜都能長,什么菜都能長得好。秦沖的連隊不僅在這里種出了菜,而且還把菜種得瓜有瓜樣果有果樣,很給連隊爭臉面。這菜地自然就成了秦沖的寶貝,只要有人來連隊,秦沖準會領著人家去菜地參觀。
邊境氣氛趨于緩和之后,兩邊的連隊有了較多的接觸,時不時就在一起搞個聯歡。有一次聯歡后,秦沖為了表達熱情,當然也是為了在鮑里斯面前顯擺,就把他們領到菜地參觀。而且當場發給俄軍官兵每人一個塑料袋。讓他們進菜地自己摘點黃瓜西紅柿帶回去。這下可把俄羅斯兵們樂瘋了,他們爭先恐后地沖進菜地,不一會兒一人就摘了滿滿一袋子黃瓜西紅柿。秦沖注意到鮑里斯沒進菜地,但當時沒往心里去,以為鮑里斯是端著,或是不想弄臟了自己的皮靴。
不久后,他們又搞了一次聯歡活動。聯歡活動的最后一項仍舊是安排俄軍去菜地里摘菜。令秦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剛要給他們發塑料袋,他們就一人從腰間拽出了一個大編織袋,人家自己早就準備好了。一看這架勢,秦沖就知道壞了,地里哪有那么多黃瓜西紅柿呀,要是把那些大編織袋都裝滿,這菜地立馬就得罷園了。可既然把人家領來了,就不能不讓人家把口袋裝滿。秦沖斜眼去看鮑里斯,見鮑里斯竟像沒事人兒似的,興致勃勃地看著眼前的熱鬧場面。秦沖心下一沉,立刻穩住神兒,命戰士們趕緊搶在俄軍前面砍大頭菜往里裝,盡量減少我軍的損失。
送鮑里斯走之前,秦沖意味深長地問鮑里斯,老鮑,看來你們很喜歡我們的菜地呀。
鮑里斯說,是的是的,你們的菜地很有趣。
秦沖立刻跟上一句,你們也可以種菜地嘛。
不不,鮑里斯連連搖頭。
不會種不要緊,秦沖說,我們可以給你們提供技術幫助。
不不,鮑里斯還是搖頭。
菜種菜苗也沒問題,秦沖又說,我們育苗時給你們帶出來就是了。
不不,鮑里斯更加堅決地說,不是這個問題。
那還有什么問題?秦沖問。
鮑里斯說,問題是,我們不是農莊,是軍隊。
秦沖當時就卡殼了。
秦沖怎么也沒想到鮑里斯竟能連骨頭帶筋地扔出這么難啃的一句話。這句話讓秦沖在暗地里悄悄地啃了好長時間。啃沒啃出名堂不知道,反正打那以后秦沖對菜地的熱情明顯不如從前那么高漲了。也就是從那時起,秦沖開始越來越煩鮑里斯了。只是那時秦沖的煩基本上還控制在正常范圍之內,沒達到后來那種劍拔弩張的地步。
眼前的鮑里斯仍舊身姿挺拔,皮靴锃亮。這么多年過去了,老鮑除了軍階有變化,其余方面似乎毫無變化,連神情都跟原來一樣。見鮑里斯也在打量自己,秦沖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脯子。
秦沖今天穿的是作訓服,腳蹬一雙高腰作戰靴,褲腳松松地塞在靴腰里,頭戴一頂特種兵的貝雷帽,帽舌斜斜地壓在眉鋒處。秦沖知道自己身上這套裝束野戰味十足,更知道這種粗野的美很適合自己。好好看看吧,秦沖不無得意地想,今非昔比。現如今該輪到你老鮑眼饞我了吧?
果然,秦沖如愿以償地在鮑里斯的眼里看到了贊許羨慕的亮光。
秦沖對鮑里斯他們這支部隊印象一般化。
秦沖的特戰營一進野營村就開始清理營區環境,整理內務。秦沖檢查了一圈,以他的嚴苛都沒挑出什么毛病。鮑里斯那邊的俄羅斯兵可倒好,背包都沒拆就撒丫子放了羊,眨眼間就把七個球場全占滿了。秦沖過去看了一眼,簡直沒個樣,光大膀子的光大膀子,穿大褲衩子的穿大褲衩子,滿場嗚嗷亂叫不說,沒過多大一會兒就當場打斷了一根胳膊。
這事要發生在我軍這邊就完了,還沒上戰場就自損戰斗力,從上到下誰也別想躲過這個處分了。秦沖想到鮑里斯情緒不會好,丟人丟到外軍面前,把人丟大發了。所以秦沖趁午后的空隙時間,特地整了兩瓶好白酒去看望鮑里斯。鮑里斯喜歡喝白酒,大多數俄羅斯人都喜歡喝烈性酒,而且特別喜歡喝中國的白酒。從前他倆每次在一起喝酒,鮑里斯都會喝得酩酊大醉。秦沖卻從來不醉。秦沖的酒量一般人都比不了。其實鮑里斯的酒量也不小,只是他太貪戀酒,鮑里斯喝酒那架勢活像是在討便宜,多討一杯是一杯。秦沖挺瞧不起鮑里斯上酒桌的那副德行,但這并不妨礙秦沖每次喝完酒都張羅著給鮑里斯帶兩瓶好酒回去。一碼是一碼,秦沖說,我跟鮑里斯之間是國際關系,都國際了咱就得表現得大氣。
跨過野營村中間那條象征國境線的小路,穿過俄軍野戰帳篷群,秦沖注意到每頂俄軍帳篷門口都有一個擦皮靴的踏腳架,心想,看來蘇聯軍隊的傳統一直沒丟棄。秦沖聽說一九五幾年我軍向蘇軍學習時,學的第一課就是擦皮靴,想到鮑里斯腳上那雙永遠锃明瓦亮的皮靴,秦沖不由笑了。
俄軍軍官公寓在野戰帳篷群的后面,是幾排專門為他們搭建的輕體房。在這一點上,俄軍跟我軍完全不同,他們可不搞什么官兵一致,他們官就是官,兵就是兵,等級森嚴得很。秦沖這個營長可以和士兵一樣住野戰帳篷。但他們一個小排長都得住在軍官公寓。
秦沖挺不屑地走進俄軍軍官公寓,發現這里的設施真他媽的全,不僅有洗衣間、淋浴間,甚至還有個臺球室。秦沖站在連接幾排輕體房的回廊中間,一時竟不知該向哪里去尋鮑里斯了。左面那排房里有聲音,秦沖轉向左面,卻猛然撞見了一個肥胖的俄羅斯女人。那女人只穿了短褲和胸罩,正在用一條大毛巾擦濕漉漉的頭發,見一個中國軍人闖了進來,胖女人尖叫了一聲跑回屋去,隨著房門嘭的一聲關死,里面傳出一陣哈哈大笑。
秦沖十分尷尬,知道自己誤闖了廚娘們的住處,趕緊退了回來。秦沖知道俄軍士兵不做飯,部隊走到哪都得帶著這些廚娘。今天秦沖還特地安排分管伙食的副營長去俄軍食堂參觀,讓他了解外軍的配餐方式。結果副營長一回來就樂不可支地向秦沖學,說那些廚娘做飯像配藥,土豆削了皮再稱重,最可笑的是一鍋下好幾十斤土豆,多一個也得從秤上拿下來……這有什么可笑的?秦沖沒好氣地瞪了副營長一眼。這叫科學配餐懂不懂?這叫嚴格按體能需要控制卡路里懂不懂?不懂就向人家學!
秦沖讓副營長去跟人家學是有緣由的。俄軍剛進駐當天后勤來不及展開。所以第一頓飯是聯合指揮部安排的。我們中國人熱情啊,而且我們表達熱情最重要的方式就是讓客人多吃。吃得越多越說明我們心誠,越顯得我們大方好客。負責分餐的那幾個兵也不知是得了誰的令,鉚足了勁兒掄大勺子,個個餐盤都裝得溜滿。秦沖在一旁冷眼觀看。發現許多俄羅斯兵看到面前那一大盤食物都面露難色,心里真替他們愁得慌。秦沖畢竟跟俄軍有過接觸,知道人家俄軍的食物都是經過計算配比的,吃飯不允許剩。分給你多少就得吃進去多少,不像我們剩了可以隨便倒掉,心想這吃又吃不進,剩又不能剩,倒又不讓倒,還不把人撐出毛病呀?果然,沒過一會兒那邊就出毛病了。原來一個列兵實在吃不下去了想偷偷倒掉,結果被鮑里斯當場抓住。鮑里斯把那個列兵按在墻上足足地訓了半個小時。最后到底逼著列兵把半盤子剩菜全部塞進了嘴里。秦沖知道鮑里斯這是在殺雞給猴看,更知道鮑里斯這是故意做給中國軍人看,否則他犯不上在大庭廣眾之下足足訓上半個小時。秦沖看出鮑里斯做得很成功,那個列兵被逼著往嘴里塞食物的痛苦模樣,的確把在場的所有中國軍人都鎮住了。秦沖也看出在場的中國軍人普遍對鮑里斯產生了不滿,但秦沖心里沒有不滿,因為秦沖一直很贊賞外軍的配餐制度。當年秦沖在土耳其接受魔鬼訓練時,就曾得益于那里的配餐制度。SAT特訓營嚴格按照體能配餐。學員給什么就得吃什么,給多少就得吃多少。那時秦沖被逼得連生牛肉都能吃了。回想SAT的訓練那么艱苦,如果沒有嚴格的配餐制度,身體恐怕是很難支撐下來的。
秦沖終于找到了鮑里斯。鮑里斯正在輕體房圍成的院落中間曬太陽,他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錯,閉目仰靠在躺椅上,只穿著一條短褲,全身都沐浴在陽光里。午后的陽光流金一樣從鮑里斯那多毛的身體上流淌下來,漫過青草地,漫過矮樹叢,在鮑里斯的周圍蔓延出一片金黃色的寧靜。
秦沖剛想招呼鮑里斯,突然看見了鮑里斯脫在旁邊的衣服。目光一下子定在了搭在衣服上的那條腰帶上。那是一條皮質優良的俄羅斯陸軍腰帶,棕黃色的皮帶條上用明線扎出規則的菱形圖案,純銅卡頭在陽光下閃著油亮的光。秦沖熟悉這種腰帶,這腰帶最獨特的地方就在卡頭,一般的腰帶卡頭上只有一個釘,這種腰帶的卡頭上卻有兩個釘,腰帶上的釘眼也相應的有兩排。秦沖曾在身上比量過這種腰帶,說實話他很喜歡,他覺得這種雙釘的腰帶比單釘的扎在腰上更牢靠。秦沖覺得最不牢靠的就是我軍現在用的這種腰帶,卡頭太民用化,時尚但不踏實。
默默地盯著那條俄羅斯陸軍腰帶,秦沖忽然間就沒了興致,連招呼都沒跟鮑里斯打,就扭頭匆匆離開了。
正式演習之前的兩軍合練進行得很順利。這次演習主要是為加強中俄兩軍的聯合反恐能力,要求多兵種配合,運用多種手段打擊恐怖分子。所以秦沖的特戰營在演練中就顯得十分搶眼,他們一會兒出現在空中,跳傘在指定地點降落,一會兒從超低飛行的直升機中直接躍向地面,一會兒又沿著立陡立崖的墻壁向上攀爬……俄軍的表現也相當不錯,他們對陌生環境的適應能力極強,很快就進入了情況。特別是他們的空降兵部隊,雖然沒展示他們的傘兵戰車,但空降兵天女散花般突然密集地出現在空中,然后迅速落地集結,眨眼間就能投入戰斗,還是很令人贊嘆的。
一切正常,只需再預演一次,就開始正式演習了。但秦沖的神經性皮炎此時卻莫名其妙地發作了。秦沖總覺得心里不踏實,但又想不出為什么不踏實。演習前的各項準備工作檢查過無數次了,各個關鍵環節也交代過無數次了,問題到底出在哪呢?
近兩天野營村的空氣明顯輕松了許多,我軍的北方軍區歌舞團來慰問過了。俄軍的遠東軍區歌舞團也來演出了,演習前的緊張氣氛因此摻進了一些類似年節的喜慶味道。但這都不是問題,秦沖撓著臂彎想,而且按照我們通常的說法,這還有鼓舞士氣、提高部隊戰斗力的作用,所以問題應該不在這。
秦沖的神經性皮炎果然不是白犯的,他很快就追本溯源嗅出了野營村里的異樣味道。秦沖發現有士兵在暗地里悄悄地跟俄羅斯士兵交換物品,而且這種情況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最令秦沖擔心的情況終于還是發生了。
按說,兩個不同國家的軍人整天碰鼻子碰臉地在一起廝磨,互相贈送點小禮物算不得什么。但以秦沖的邊防工作經驗來看,外事無小事,只要沾了外事的邊,即便是小事也能演化成大事。所以打從一進野營村,秦沖就在特戰營里多次強調不許私自與外軍交往,不許與外軍交換物品。但在野營村里住著的可不只是秦沖一個特戰營,眼巴巴地看著人家與俄軍你來我往弄得挺熱乎,兵們自然就會好奇眼饞,自然就會心頭發癢。何況那些俄軍士兵又經常主動出擊,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從兜里掏出個領花、帽徽、兵種符號什么的,強烈要求跟你換東西。天下的軍人沒有不喜歡軍品的,這些東西誰看見誰動心,誰摸著了都不想撒手。如果只是偶爾換個一兩次倒也罷了,小來小去的換換也就罷了,可你想,士兵身上能有多少東西可換,換來換去不就開始動用下發給個人的裝備了嘛,一動裝備問題不就大了嘛。在秦沖看來,裝備是軍人軀體的一部分,是軍人戰斗力的一部分,軀體和戰斗力怎么能隨便拿去交換呢?要論喜歡,恐怕秦沖比誰都喜歡這些東西,但喜歡歸喜歡,規矩歸規矩,不能因為喜歡就壞了規矩。
秦沖決定今天晚上親自蹲坑,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月亮白亮白亮地頂在頭上,連眼都不眨一下。這樣的夜晚不適合隱蔽,卻很利于觀察。好在對秦沖來說根本不存在適合不適合的問題,什么樣的環境下隱蔽都不成問題。秦沖選的地方不僅能藏身,還能清楚地觀察到中俄兩軍聯合崗哨的位置,甚至能借助遠紅外夜視望遠鏡看到臨時國境線附近的大部分活動區域。
秦沖很快就發現,其實進入這個區域活動的大多是軍官而不是士兵。他看到幾個中俄軍官在一起比比畫畫地交談著什么。大概是我方的一個軍官在跟一個俄軍少校商量換個徽章,只見我方軍官準備充分地掏出兩條絲巾遞到俄軍少校手中,俄軍少校馬上痛痛快快地把一枚徽章遞了過來。我方軍官立刻拿出一面中俄聯合軍演的旗標,當場就把徽章別在了上面。中俄軍官們個個伸長了脖子看著那旗標。嘴里不停地發出陣陣驚嘆。秦沖好奇地把望遠鏡聚焦過去,看見那面旗標上面竟然別滿了各式各樣的徽章。還真是有心人啊,秦沖的饞蟲頓時被勾了出來,一拱一拱地直往上頂,在心里把人家羨慕得一塌糊涂。沒辦法,秦沖咬住牙根想,眼饞也沒鳥用,人家機關干部這么干行,咱不行,誰讓咱屁股后面跟著一大群兵呢。
晚些時候兵們才開始活動。兵們顯然不像軍官那么張揚,但似乎更加默契。聯合崗哨設在臨時國境線的兩邊,之間相距只有幾米。秦沖看見剛換下崗的兩國哨兵會意地相視一笑,就向對方走去,站在臨時國境線兩邊比比畫畫地交流起來……
月光灑在地上,地面泛起一層亮白色的光。秦沖心中不由一動,這情景太熟悉了,仿佛是在那個冰封的江上,白亮的月光照著寬闊的江面,照著江心的國境線,也照著豎立在國境線兩邊的哨所。秦沖隱蔽在一個雪堆后面蹲坑,看見那個大個子俄羅斯兵比比畫畫地做出喝酒的樣子,中國兵會意地一笑,從懷里掏出了一瓶酒。俄羅斯兵的眼睛立刻紅了,不顧一切地沖了過來。中國兵卻笑著把酒瓶揣進了懷里。俄羅斯兵急切地伸出手去要,中國兵指了指他的腰,意思是讓他用腰帶來換。大個子俄羅斯兵明白了,馬上毫不猶豫地抽出了腰間的皮帶……
不,秦沖晃了晃腦袋,趕緊把思緒從江邊上拉回來,這才看到眼前竟是俄羅斯兵指著中國兵的腰。向中國兵要腰帶。中國兵掏出一樣東西給他看,但俄羅斯兵顯然不滿意,堅持要腰帶。中國兵又比畫了幾下,俄羅斯兵就有些急了,一把抽出了自己腰間的皮帶……
就在這個時候,秦沖突然從暗處跳了出來。令秦沖沒有想到的是,幾乎就在同時,鮑里斯也出現在這里。
秦沖和鮑里斯驚訝地對視著,這情景竟然與多年前一模一樣。他們誰也沒想到多年前曾經發生過的一幕,會在這里重新上演!
接下來應該是什么呢?接下來應該是他倆同時發出野狍子般的吼聲,頓時把那兩個兵嚇癱了。中國兵雖然還站得住,但臉卻已經貼到了胸脯上。大個子俄羅斯兵則面孔煞白渾身發抖,像個被卡住了脖子的小動物。
再接下來就是那條俄羅斯陸軍腰帶了,是鮑里斯搶過腰帶狠命地抽打大個子俄羅斯兵,又扒掉俄羅斯兵身上的衣服抽打,后來干脆就把腰帶調過來,用那個帶雙釘的銅制卡頭抽打,直打得大個子俄羅斯兵在雪地上不停地翻滾號叫。
后來就該是秦沖上場了。秦沖本想拔腿就走的,媽的丟人還來不及呢,憑什么看上人家的腰帶?人家的腰帶就那么好?就值得你轉磨磨想轍整瓶白酒跟人家換?虧這損兵做得出來,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見鮑里斯上來就開打,秦沖心里極其不屑,心想自家的孩子自家領回去關上門管教就是了,犯不上在這撒野打給外人看。說老實話,秦沖急眼了也打兵,此刻他就恨不得照自己那兵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上一腳。但打也不是鮑里斯那么個打法。首先你得愛兵。得做他的家長,待你和他都認可了這種關系,即使急眼時打他幾下子,下手也會帶著親情,雙方都能接受。鮑里斯下手沒有情,只有暴虐,但這不關他秦沖的事,秦沖只想趕緊把自己的兵帶回去處理。但就在秦沖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卻偏巧看見了血——大個子俄羅斯兵的頭被鮑里斯打出血了。血汩汩地從那兵的頭頂流出,流過眼眶,流過嘴角,順著稚嫩的下巴滴答滴答地落在堅硬的冰面上。鮑里斯是不該讓秦沖看見血的,看見血秦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在血滴落冰面上的那一瞬間,秦沖突然凌空彈射出去,一把奪下了鮑里斯手中的腰帶。鮑里斯迅速回轉身毫不含糊地當胸就給了秦沖一拳,兩個人就勢就扭打在一起了……
按秦沖后來的說法,這是他這輩子打得最具有國際影響的,也是最沒名堂、最不講章法、最有失軍人氣質的一場架。根本就談不上打,秦沖說,腳下溜滑凈摔跟頭了,那也能算是打架?
秦沖和鮑里斯默默地對視著,這一次他們誰都沒朝自己的兵吼叫。月光投射在他們的眼中,悄無聲息地修改著從前的腳本——
鮑里斯不僅沒發火,還微微地笑了一下。秦,鮑里斯說,你們的腰帶很好,我們的士兵都很喜歡。
秦沖有些意外地看著鮑里斯,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是好了。
鮑里斯說,他只是想交換一下留個紀念,口J以嗎?
秦沖沒說話,狐疑地望著鮑里斯。
好吧,鮑里斯聳了聳肩說,沒關系。
直到鮑里斯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很久了,秦沖依然站在白亮的月光下一動沒動。
下午突然下了一場暴雨。這雨下得毫無來由,中午還響晴薄日的。轉眼間就狂風大作暴雨傾盆了。很少見這么大的雨,就像頭頂上決了口似的,大水傾瀉而下,沒幾分鐘野營村的大小排水溝就都爆滿了。眼看帳篷就要進水了,官兵們立刻沖出去冒雨排水。緊急情況下最能看出一支部隊的素質,根本不用秦沖多說,官兵們就挖溝的挖溝,培土的培土,舀水的舀水,緊張而有序地干了起來。
對面的俄軍帳篷也進水了。秦沖跑過去看了一眼,差點沒笑噴,水漫進帳篷把盆都漂起來了,俄羅斯兵卻什么都不顧只顧皮靴,光腳站在水里把皮靴提得高高的,好像只要把皮靴保住就什么都有了。秦沖趕緊派人去幫他們排水,俄羅斯兵這才紛紛跑出來,學著我們士兵的樣子用盆往外淘水。
像來時一樣突然。大雨說停眨眼間就停了。秦沖把俄軍的帳篷挨個查看了一遍才放心。在查看俄軍帳篷時,秦沖有了個意外的發現,他發現俄軍竟然在悄悄地學我們的內務,他們也開始追求整齊劃一,把牙缸擺成了一排,而且牙刷都朝一個方向傾斜。只是他們學得還不夠地道,新牙刷都沒開封,一看就是擺樣子給人看的。秦沖心里暗自發笑。心想這形式主義真是害死人啊,一不留神把老毛子都給拐帶壞了。盡管秦沖很贊成兩軍間應該互相學習,但畢竟文化背景不同。有些東西學得來,有些東西是學不來的,硬學恐怕也只是學個皮毛而已。別的不說,俄軍光膀子這一手我們就學不來。俄軍喜歡光膀子,不光休息光膀子,打球光膀子,連出操都個個光著個大膀子。開始秦沖看了很興奮,心想這招好啊,光膀子出操多痛快多酷,而且還低碳環保,出身臭汗回來沖沖就行,連衣服都不用換洗了。但細想想還真就不能跟人家學。人家俄羅斯民族就是那文化,講究的是個“放”。咱中國人不行,咱們講究的是“收”,凡事都得收著點,捂著點。真要是突然間拉出一個營的光膀子兵,別說老百姓會嚇一跳,連自己都覺得不對勁兒。
一個俄羅斯士兵引起了秦沖的注意,這兵年齡很小,臉上泛著一層淡黃色的茸毛,一副胎毛還沒褪盡的模樣。秦沖經過他身邊時,把他手里的毛巾碰掉了。撿起毛巾遞給他之后,秦沖隨手親熱地拍了拍他的后腦勺,就像平常對待自己的兵那樣。后來秦沖就發現自己挨個帳篷查看時,小俄羅斯兵一直跟在他身后。說不清這個小俄羅斯兵怎么會讓秦沖心里忽悠一下,猛地想起了那個大個子俄羅斯兵。秦沖站住腳回過頭,認真地打量了小俄羅斯兵一眼,發現他跟大個子俄羅斯兵一點都不像。但是,他的目光讓秦沖覺得很熟悉。秦沖忽然明白了,正是他的目光讓自己想起了大個子俄羅斯兵。秦沖其實很不愿意想到大個子俄羅斯兵,他是秦沖心中的一個痛。
秦沖和鮑里斯打架之后,秦沖順理成章地獲得了個處分。之后不久,那個被鮑里斯痛揍的大個子俄羅斯兵就偷越國境跑過來了。令秦沖哭笑不得的是,當哨兵把大個子俄羅斯兵抓住帶到秦沖面前時,他竟高興得撲過來想擁抱秦沖。秦沖這會兒躲還躲不及呢,哪能還跟他往一塊攪和,趕緊打發人把他送給邊境代表去處理。
后來邊境代表來找秦沖,說大個子俄羅斯兵是因為實在受不了軍隊的體罰才跑過來的,他說自己如果再不跑就會被打死。還說他喜歡中國,愿意到中國來生活,表示他可以在中國做點生意養活自己。后來聽說要把他遣送回去就號啕大哭,強烈要求見秦沖。
秦沖連連擺手,說不見不見。
見邊境代表一臉內容地盯著他不吭氣,又負氣地說,別這么看著我好不好,好像他是我什么人似的,我跟他什么關系都沒有,為他背個處分就已經夠傻的了。
邊境代表說,大個子俄羅斯兵說不見到秦沖就絕食,他現在已經好幾頓沒吃飯了。
秦沖這才沒了轍,只好答應去見面。路上秦沖還想,見面非得狠訓這家伙一頓,但一看到大個子俄羅斯兵的眼神兒,秦沖立刻半句狠話都說不出來了。那大個子俄羅斯兵的眼神兒是那么的單純,那么的無助。在見到秦沖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像焰火般忽地亮了起來,就像看到了親人一樣,目光中充滿了希望。秦沖讓他坐下,他立刻就坐下。秦沖讓他吃飯,他二話不說端起來就吃。他那充滿了無條件的信任和依賴的眼神兒,把秦沖的心弄得亂七八糟的。秦沖知道自己承受不起他這樣的信任和依賴,自己沒有辦法幫助他留下來,也沒有辦法保證他不回到那個令他恐懼的軍隊。最讓秦沖受不了的是,自己不僅得勸說他回去,還得親自押送他回去。
秦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寒風凜冽的冬日,他親手把大個子俄羅斯兵交給了鮑里斯。
一看到鮑里斯,大個子俄羅斯兵的眼里立刻充滿了恐懼。他扭過頭來眼巴巴地望著秦沖,似乎在乞求秦沖的保護。但秦沖無法保護他,只能硬著心腸,做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大個子俄羅斯兵被鮑里斯從秦沖身邊帶走的時候,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目光中充滿了不解、悲傷和失望。那目光真讓秦沖心里受不了,這感覺就像是把自家孩子往狼窩里送一樣。秦沖咬緊牙關,目送著鮑里斯往回押送那個兵。在跨過國境線之前。大個子俄羅斯兵的腳步踉蹌了一下,然后突然站住了,轉過身來定定地看了秦沖一眼。這一眼,看得秦沖心里悚然一驚,那張稚嫩的臉仿佛頃刻間就荒蕪了,蒼老了,目光中所有的光亮似乎都熄滅掉了,像無月的夜一樣沒了一點生機,里面只有一種令人不安的瀕死的絕望。
秦沖的牙關終于咬不住了。他一腳踢飛了腳下的積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現場。
秦沖的感覺沒錯,不久之后就得到消息,說大個子俄羅斯兵自殺了。
從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起,秦沖就再也沒能擺脫過負疚心理。秦沖做過很多努力,想要把自己從這件事里摘出來。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那個大個子俄羅斯兵的死跟自己沒關系,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無能為力。他也無數次地告訴自己,造成這個兵自殺的是鮑里斯,鮑里斯當然不會饒過一個偷渡的兵,當然要對這個兵施暴,這個兵實在受不了就只好自殺了。可是無論秦沖怎樣說服自己,只要一想到那個兵的目光,秦沖就無法安撫自己的內心,無法擺脫是自己跟鮑里斯合謀把那個兵逼上了死路的念頭。
秦沖堅決地躲開了小俄羅斯兵的目光,他不想回憶過去,不想在回憶中敗壞心境。
待到秦沖查看完俄軍帳篷往回走的時候,鮑里斯才在遠處出現。看著鮑里斯一身光鮮地朝這邊走來,秦沖突然感到鼻子眼里一陣難耐的劇癢,冷不防打了一個響亮的大噴嚏。
演習進行得很成功,秦沖的特戰營在演習中表現得極為突出,最后在解救恐怖分子扣押的人質時,特種兵在人們最意想不到的方向突然出現,迅速制服了恐怖分子。成功地解救出人質,表現出了極強的機動能力和極高的特戰素質,獲得了聯合軍演指揮部的高度評價。一切都很完美,只是演習過程中我軍后勤部隊出了點事,一輛保障車在完成夜間無照明快速機動科目時發生側翻,駕駛員當場死亡了。
秦沖是從聯合軍演指揮部下發的通報中得知這件事的,通報要求各參演部隊認真做好各項安全檢查,保證演習結束后部隊回撤的安全。說實在的,秦沖沒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在秦沖看來這么大規模的軍事演習,上天入地的動用那么多飛機坦克、武器彈藥、車輛人員,不出事是僥幸,出件把事實屬正常。所以秦沖只按慣例把通報精神傳達了,讓各分隊按要求進行安全檢查,這事在他這就算過去了。
但很快,秦沖就發現這件事過不去了。
清晨,俄羅斯士兵一出來,秦沖就覺得哪地方不對勁兒,仔細看過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沒光膀子。真新鮮,自從人住野營村以來,這些俄羅斯士兵還是第一次在早上出操的時間沒光膀子。不僅沒光,而且個個還穿戴得十分整齊。秦沖心想,看架勢今天早上俄軍是不準備出操了。
果然,秦沖見鮑里斯把部隊帶到了野營村的小廣場上。小廣場中間并排豎立著兩根旗桿,上面分別懸掛著中俄兩國的國旗。鮑里斯就在國旗下面整隊,像是要搞什么儀式。秦沖的好奇心驟起,決定在一旁看個究竟。
只見鮑里斯在隊伍前面講了一番話,秦沖雖然聽不懂,但看得出鮑里斯的神情很嚴肅,所有俄軍官兵的神情都很嚴肅。講完話之后,鮑里斯發出了一連串的口令,只見全體俄軍官兵一起摘下了帽子,低頭默哀。與此同時,旗桿上的那面俄羅斯國旗開始緩緩下降,直降到半旗的位置停了下來。
秦沖心頭一震,原來俄軍是在為演習中死去的中國軍人舉行哀悼儀式!
就像當年被鮑里斯當胸打了一拳一樣,秦沖突然覺得心口發緊,好半天都喘不過來氣來。內心里沉睡了很久的一些東西似乎在這突然的重擊下猛然驚醒了,用力地牽動著那些久已麻木了的神經,秦沖竟然感到了痛,而且是那種直抵內心的痛。秦沖依稀記起,自己已經很久都沒有過這種真切的痛感了。
野營村里所有的中國軍人,在那天的清晨過后都顯得格外地沉悶。沒有人去小廣場,即使經過那里也盡量繞開中間的旗桿走,而且盡量不去看廣場上空那兩面一升一降的國旗。有一種暗暗的期待在軍人們的心中蔓延,希望上面會通知我軍也舉行一個哀悼儀式。盡管過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哀悼,但過去與今天不同,因為過去軍人們一直把這種情況叫作事故,今天他們才幡然醒悟這其實是犧牲,是與在戰場上陣亡同樣的一種犧牲。在心中同時蔓延開來的還有對降半旗的期待,軍人們忽然覺得這很重要,在他國的國旗為我軍犧牲的士兵降了半旗之后,他們希望我們的國旗也會為一個在演習中犧牲的士兵降下。
秦沖很清醒,他知道這兩個期待一個都不可能實現。首先,在演習中舉行哀悼儀式我軍沒有先例,其次降半旗需按死者級別報請有關部門批準。但清醒歸清醒,卻并不妨礙秦沖的兩個臂彎越來越瘙癢難忍。果然,一整天也沒有得到一點關于這方面的消息。
晚飯前秦沖再次提著沒送出去的那兩瓶酒去找鮑里斯。演習結束了,俄軍明天就開始撤了,今晚他怎么也得跟鮑里斯單獨喝上一頓,給鮑里斯送個行。別說,今天請鮑里斯喝酒,秦沖還真有點心甘情愿的意思,秦沖特地在我軍餐廳定了一個小單間。還點了幾個記憶中鮑里斯愛吃的菜。
鮑里斯的精神頭都在酒上,還沒坐穩就開喝。沒等動筷子呢兩杯已經干進去了。還是那副討便宜沒夠的德行,一點沒長進。但今天秦沖愿意,喝多少不吝,結果不大一會兒,鮑里斯就沒形了。
鮑里斯舉著酒杯說,秦,你和我喝一杯。
秦沖問為什么?
鮑里斯說,不為什么,就是喝一杯。
秦沖說不行,你得說出個道,我不喝沒名堂的酒。
鮑里斯問什么是道?
秦沖說,就是說出喝這杯酒的道理。
鮑里斯想了想說,道理是我愛你,可以嗎。
秦沖樂得不行,說不可以,我又不是女人。
鮑里斯問。那怎么說?
秦沖說,對男人只能用喜歡、尊敬這類的詞。
鮑里斯說,那就是我尊敬你。
老鮑你搞錯了吧,秦沖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肩章,又指了指鮑里斯的肩章,說我有什么可尊敬的?
不,鮑里斯搖著頭說,你是個好軍人。
秦沖認真地看著鮑里斯,問,老鮑,你真是這么想?
鮑里斯把手放在心的位置上說,是,你是好軍人,從前到現在,都是。
好,秦沖說,就沖你這句話,我跟你連喝三杯!
喝完這三杯,鮑里斯突然問秦沖。秦,你看我是不是好軍人?
秦沖遲疑了一下說,你讓我想一想。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歡你……
為什么?鮑里斯驚訝地問,我不知道。
這下倒輪上秦沖驚訝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鮑里斯說,你等等,我知道了,是為了那次你和我打架?可那是你的問題,是你先動手打的我。
那我問你,那個兵,就是我交回給你的那個兵是不是死了?秦沖問。
鮑里斯點點頭說,是。
秦沖一下子站了起來,逼視著鮑里斯問,他是怎么死的?。
在車臣,我們去車臣參戰的時候,鮑里斯聳了聳肩攤開手說,他運氣不好。
秦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沒說話。
別難過,鮑里斯拍了拍秦沖的肩膀安慰說。他戰斗很英勇,還被授予了總統簽發的“勇敢”勛章。
秦沖忽然覺得小房間里煩悶得要死。兩個臂彎奇癢,便起身對鮑里斯說,老鮑,我們出去走走吧。
鮑里斯莫名其妙地看著秦沖,焦急地說,不不,我們喝酒……
秦沖一把抓起酒瓶子塞到鮑里斯手里,說走吧。咱們出去喝。
秦沖和鮑里斯兩人一人拎著半瓶酒,穿過小廣場,向野營村后面的小樹林走去。
老鮑……秦沖剛張嘴,鮑里斯就把他制止了,秦,鮑里斯認真地問,你為什么總叫我老鮑?
秦沖一愣,說不為什么,中國人就這習慣。
鮑里斯搖了搖頭說,不好。
秦沖問為什么不好,叫老鮑是對你不尊重?
不不,鮑里斯說,我叫鮑里斯不叫老鮑,秦。你知道鮑里斯是什么意思嗎?
什么意思?
為榮譽而戰。
為榮譽而戰,秦沖沉吟了一下說,老鮑,你這名字……
不是老鮑。是鮑里斯,鮑里斯堅持道。
秦沖笑了,說,好,鮑里斯,你這名字很軍人,真不錯。見鮑里斯高興地咧開了嘴巴,又不無醋意地點著鮑里斯的肩章說,為榮譽而戰。鮑里斯,你下一步該升準將了吧?
不,鮑里斯說,這是我最后一次參加軍事演習了,演習回去之后,我們部隊就撤編了。
秦沖一愣,那你要離開部隊了?
鮑里斯說,是的。
部隊知道嗎?秦沖問。
已經宣布過命令了,鮑里斯說。
你們是在命令宣布之后來參加演習的?秦沖問。
是的,鮑里斯說,因為是最后一次,所以大家都很努力。秦,鮑里斯問,我們部隊的表現可以嗎?
當然,秦沖充滿敬意地對鮑里斯說,不是可以,是很好,是非常非常得好。
謝謝,秦!鮑里斯高興地說,可你還沒回答我,我是不是好軍人?
你是好軍人,鮑里斯,秦沖毫不遲疑地回答,從前到現在,都是!
小樹林里涼風習習,果然清爽得很,秦沖覺得好受多了。兩人坐在草地上,舉起瓶子狠狠地撞了一下,咕咚咕咚地一口氣連喝了好幾口。
鮑里斯,秦沖問,你去車臣了?
兩年,鮑里斯豎起兩個指頭說,在車臣打了兩年仗。
我真羨慕你,秦沖說,當了這么多年兵,我還沒上過戰場呢。
鮑里斯看著秦沖說,秦,沒上戰場之前我也像你這樣想。
秦沖有些意外地看了鮑里斯一眼,問那現在呢?現在你怎么想?
現在?鮑里斯遲疑著把目光轉向一邊,忽然又狡黠地笑了,現在我想,應該讓你去上戰場。
秦沖審視著鮑里斯說,鮑里斯,你沒說實話。
鮑里斯拍了拍秦沖的肩膀說,秦,說實話你是好軍人,你們是好軍隊,上戰場,鮑里斯做了個堅決的手勢說,沒問題。
秦沖笑了笑,默默地用酒瓶子撞了一下鮑里斯的酒瓶子,兩個人一起仰頭嘴對著瓶嘴又喝了幾口。
小樹林里看不到月亮,但有月光。月光被切成碎末灑在地上,灑出了滿目的斑駁,眼前的一切就顯得不那么清晰了。秦沖和鮑里斯抬眼向遠處望去,遠處天空中飄揚著的兩國國旗,在月夜里卻顯得分外清晰。
秦,鮑里斯指著那兩面一高一低的國旗問,這是為什么?
怎么說呢?秦沖想了想說,這么說吧,我在土耳其接受訓練時有個體會,兩支軍隊就像兩個完全不同的家庭,各家有各家的生活方式,習慣了就只覺得自己的好,就算發覺了人家的好,也不會輕易就學,因為不習慣,還因為沒有積累一時學不來。你能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不,鮑里斯說,我不明白。
原來我也不明白,秦沖說,后來到了土耳其才深有體會,等到學習回來以后,我想把從外面學到的東西移植到我們軍隊時,這種體會就更加深刻了。
鮑里斯說我明白了,就是我們的腰帶好,你們的腰帶也好,但不可以換?
秦沖大笑,說胡扯,這哪跟哪呀?腰帶有什么不能換的?
鮑里斯立刻跳將起來,大叫了一聲,好,那我和你換腰帶。
換就換。秦沖也跳了起來。其實秦沖一直希望能得到一條俄羅斯陸軍腰帶,只是沒有機會。在邊防當連長時他得在戰士面前繃著,離開邊防后就再沒這種可能性了。現在鮑里斯主動送上門了,他心里正巴不得呢。
秦沖抽下自己的腰帶在手里掂了一下,腰帶很打手,皮質厚實,卡頭漂亮。要離手了,秦沖才發現這腰帶真的很好,難怪俄羅斯兵紅著眼到處踅摸著換呢。可自己為什么一直沒覺出好呢?是因為自己的東西不新鮮,整天系在腰上沒感覺,就把好給忽略掉了嗎?
秦沖接過鮑里斯的腰帶仔細地端詳著。沒錯,正是他喜歡的那種俄羅斯陸軍腰帶,純銅的卡頭上面并排有兩個釘,棕黃色的皮帶條上也相應地打了兩排孔,整條皮帶都用明線扎出了規則的菱形圖案。往腰上扎的時候,秦沖才覺出有些不方便,兩個釘眼不是一下就能找準,皮質也顯得過于粗硬了些。但這腰帶系在身上真的很妥帖,很緊實,很有束縛感。
換了腰帶,兩人笑看著對方。
干了怎么樣?秦沖舉著酒瓶子問。
沒問題!鮑里斯也舉起酒瓶子回答。
為什么干呢?秦沖問。
為了……鮑里斯在腰上拍了拍說,為了腰帶。
對,秦沖說,就為了腰帶。
兩個瓶子重重地撞在一起,撞出了一聲清脆的響聲。一仰頭,兩人把瓶里的酒全干了。
痛快,秦沖說,鮑里斯,我那還有兩瓶好酒,明天給你帶上,回去……話音未落,就見鮑里斯站不住腳地開始往下出溜。秦沖趕緊伸手去拉。一把沒拉住,竟和鮑里斯一起摔倒在地上了。
醉中的鮑里斯把秦沖抓得很緊,他們像當年打架似的在地上打起了滾,秦沖好不容易才把壓在身上的鮑里斯掀掉,兩個人就那樣攤手攤腳地并排躺在了草地上。
斑駁的月光從林間灑落下來,迷彩一樣涂滿了他們的全身。
借著月光,秦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胳膊平整光滑,神經性皮炎竟奇跡般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