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一些東西會永遠留存在你的生命里。
有時是一種聲音,有時是一種氣味,有時是一種心情,有時是一種情境,更多的時候則是人,一個人、幾個人,或是一群人。
這些不用記憶就能留存下來的東西,一定離你的真性最近,與你的淵源最深。
但你真的知道他們是誰?真的知道你是誰嗎?
當這些人無休無止地在你眼前晃動,越來越激越地沖撞著你的胸膛,逼得你寢食難安忍無可忍地抄起筆來描摹的時候,你才發現其實你誰也不了解,包括你自己。
于是,你只得從頭開始,亦步亦趨地跟著這些人往前走,循著他們的生命痕跡摸索著前行。
于是,你只得集中起全副精力去揣摩他們、理解他們。集中起全副精力去揣摩自己、理解自己。
修煉也就從這時開始了。
修煉是痛苦的。
你得入定,你得拋卻一切欲念全神貫注地進入狀態。這樣,你才有可能進入到他們的世界,呼吸到他們的空氣,傾聽到他們的聲音,感受到他們的氣息。但這樣,你就把自己的生活生生地與他們攪在一起了,清晨被他們喚醒,晚上與他們共眠,日復一日地聽他們傾訴,年復一年地與他們交談。直到你被這種膠著在一起的生活搞得心力交瘁,整日蓬頭垢面,不識自身為何人,不知世上已幾曰……
但這些還算不上是痛苦。痛苦的是,即便這樣你也無法完全理解他們,無法完全理解你自己。你發現你根本無力描摹他們,更談不上構思、設計他們的命運了。他們根本無視你的愿望,完全不想聽任你的擺布。他們甚至都不屑與你爭辯就扭頭沿著自己的軌跡去了,任你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這時,你才發現“塑造人物”是一個多么可笑的概念。那生長著無數細密的毛孔、蒸騰著熱烘烘氣息的鮮活的靈與肉,難道是可以塑造出來的嗎?那浸潤進大地的深層,飛揚上宇宙穹頂的人類精神難道是可以塑造出來的嗎?你得敬畏。你得帶著敬畏去理解。用你全部的情感,用你全部的心智,用你全部的生命!也許,你竭盡可能地用生命貼近生命,與他們一起冷、一起熱、一起憂傷、一起落淚、一起流血、一起憤怒、一起死、一起生之后,也只能在一定的意義上理解他們,也只能在一定的意義上理解你自己,而并非全部!
痛苦還在于,在用生命理解生命的過程中,你必須帶著敬畏親手揭開一個個傷口,如同親手劃開自己的肌膚一樣,袒露出一個個真實的缺陷和丑陋:痛苦還在于,你會在許多的缺陷和丑陋中驚見自己的影子,而這往往是你從不肯示人,本想掩飾一生一世的那部分;痛苦更在于,追隨著一個個生命歷程,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鮮活是怎樣在成長的過程中失去了水分。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個性是怎樣在成熟的修剪中得到了規范。當你發現人的成熟成長過程其實就是一個植物化的過程后,你就會在驚懼之中感受到一種由內心深處傳導至每一根神經末梢的劇痛。
但修煉也是快樂的。
快樂來自你發現理想從不曾泯滅,個性從不曾消亡:快樂來自你發現再艱難也還有人在拼全力拒絕人的植物化過程:快樂來自你在追隨他人生命歷程的過程中,自覺不自覺地梳理開了纏繞在思維中的許多結,自覺不自覺地清澈了許多久已淤積在胸中的混沌。
而尤其使你快樂的是,這場修煉讓你如同大病初愈般痛痛快快地出了一身透汗,身體立刻變得如羽毛般輕盈,如空氣般透明了。
這時你再睜開眼睛,就會發現眼前的一切都完全不同了,沒有了喧囂,沒有了誘惑,沒有了時空,沒有了生滅,所有的存在都消失了,所有的,包括你自己……
注:本文系2002年為《長篇小說選刊》選載《楚河漢界》所寫的創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