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關注馬曉麗,緣于她的短篇小說《殺豬的女兵》,讀后有驚艷之感;后來又讀了她的短篇小說《俄羅斯陸軍腰帶》,也是上乘之作;短篇小說《左耳》是偶然讀到的,雖覺不錯,但也很有些不快的體驗;然后,翻到了數年前的一個中篇小說《云端》,起初讀來很覺拖沓,但進入之后,竟一氣讀完,乃是難得的佳作;最后,找到了她十余年前的短篇小說《舵鏈》,也是小試牛刀的一篇杰作。馬曉麗的這5個中短篇小說,《舵鏈》發表于2000年,《云端》發表于2006年,之間相隔5年,到了又5年后的2011年和2012年,她接連寫出了《殺豬的女兵》《左耳》和《俄羅斯陸軍腰帶》,可謂篇篇精彩,引起了廣泛關注與好評。這是我所喜歡的一種創作狀態,量雖少,質卻精。每一篇小說都如一種殺傷力很強的武器,一旦投射,必將引起強烈震動。
那么,不妨先從《殺豬的女兵》談起。馬曉麗真有趣,她竟會去寫一個殺豬的士兵,而且是一個女兵。這個女兵退伍后,又殺掉了她的丈夫。情節有點像懸疑謀殺案的爛俗電影,卻被她真正寫成了認真探討人性的文藝片。我注意到她在小說中寫到了一種東西,就是酒,因為喝了酒,這個女兵開始了她的殺豬生涯;也因為那天深夜。酗酒晚歸的丈夫逼迫她喝下了一大瓷缸的白酒,她也才動了殺機。馬曉麗喜歡在小說中尋找一種物質的東西,來作為媒介,然后切入到小說故事的深處。正如這篇小說中的酒,使得這個退伍又隱居的女兵又尋找到了殺豬時的快感,同時也揭開了她心靈深處極為疼痛的傷疤。通過酒這種東西,馬曉麗帶我進入了一個隱秘而又扭曲的女性世界。她曾被不經意又猛烈地傷害過,又小心翼翼地自我隱藏和保護起來。最后,在沒有治愈的情況下終于爆發。沖突來自于心靈的誤解,可惜最終的理解,卻以毀滅作為代價。此篇小說的精彩在于,它是悲劇,卻難以找到真正的兇手。人心中無知的黑暗因子,集中起來會毀掉另一個人。
再來談談《俄羅斯陸軍腰帶》。此篇小說,有兩個東西引起了我的關注,其一是腰帶,其二是主人公秦沖的神經性皮炎。小說寫中俄兩國軍人的邊境演習,但卻互相艷羨彼此的腰帶。其實,通過腰帶,作家試圖向我們證明文化與觀念上的差異與優長。兩國軍人的暗自較量,以及誤解,被作家寫得妙趣橫生,也懸念叢生,這是小說令人喜愛的地方。而另一個小細節,則是中國軍人秦沖的神經性皮炎。這似乎是一個有趣的象征,雖是小癢,卻令人難以忍受,也難以捉摸。而它從起初作為預警信號的時常發作,到最終竟奇跡般的痊愈。似乎隱喻了兩位異國軍人誤解的消除,也表達了作家的一種美好理想。這篇小說經營之心,可謂細密,也是典型的馬曉麗風格。或者是典型的馬曉麗敘事,那就是小說中的人物往往從誤解到沖突,再到最后的達成和解;這一切的背后,并非源自于現實中的利益矛盾,而是更多來自于人物對于世界的不同看法和認識,或者是他們彼此在文化和觀念上的差異與距離。并由此所導致的沖突和較量。
《左耳》構制得很巧妙。主人公老齊是一家軍隊醫院的保衛干事,之前曾是戰場上的連長,他的左耳便是在戰爭中遭到了嚴重傷害。左耳是這個小說中的一個關鍵事物。事情的緣起來自于他發現了一起疑似兇殺案中的頭顱,而這個頭顱恰好也被割掉了左耳。這讓老齊既驚又懼。然而,謎底是這個頭顱乃是一位文質彬彬的軍醫用作實驗的人體解剖物。一場虛驚又讓他汗顏。沖突來自于對于外表氣質與內在精神的差異性判斷,雖是一個老話題,但作家讓主人公在記憶與現實之間來回穿梭,勾起了他對于副連長的一段記憶。戰場上的副連長,文質彬彬,學識淵博,讓他這個連長既疑又驚。而最終副連長的犧牲才讓他真正懂得了如何去衡量一個人的真正尺度。在從誤解到沖突再到和解的這個主題上,馬曉麗給予了一個陳舊的話題一種嶄新的解讀方式,讓人耳目一新。
重點談談我喜愛的《云端》。如果說《殺豬的女兵》讓我注意到了酒,《俄羅斯陸軍腰帶》使我對其中寫到的腰帶備感興趣,《左耳》則寫到了人體的一種器官,但這篇中篇小說《云端》,馬曉麗卻讓我們將目光投射到了主人公的名字,也就是小說的題目“云端”。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名字,凌空高蹈,宛如仙子,但小說中的兩位女性主人公,卻都擁有著這樣一個相同的名字。讀這篇小說,讓我想起法語電影《兩生花》(又名《維洛尼卡的雙重生命》,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ca),也就是這個世界上,很可能存在著兩個一樣的人,他們更可能有著相同歡樂與憂愁。不知道馬曉麗是否受到了這部電影的啟發。小說中的兩位主人公,雖然一位為解放軍的年青女軍官,嫁給了一位“石光榮”式的戰斗英雄;另一位則是一位年輕也曾追求進步的女學生,后來嫁給了國民黨軍隊中的一位儒雅軍官。身份的差異背后卻是政治的選擇,以及隨后命運的完全改變。
馬曉麗刻意塑造了這樣兩個看似性格與身份差異很大的女性,但從深處來看,她們其實是一個人,只是在不同的境遇中展示了人的兩個精神側面。馬曉麗的巧妙之處。還在于她在這篇小說中采取了意識流的手段。兩位女主角分別闡述自己所看到的對方,以大量的內心活動來逐步地展露在我們的面前,這也便是我起初覺得這篇小說會感到拖沓的原因,因為我們必須以大量的內心活動來感悟人物的沖突與思想。而我也注意到小說中的另一個東西,那就是一本書籍,中國古典文學中高雅與精致文化的代表作品《西廂記》。這也是一個作家精心構制的象征物,它代表著一種文化,一種理念,一種追求。而此小說中的差異,不在于兩者對于其認識的偏頗,而在于對文化認識上的差異。前者為了革命。視其為小資產階級情調,需要遠離和警惕;后者則是深深地迷戀,乃至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這種不同的態度,造成了小說中的深層次沖突。小說的結尾中。迷戀者絕望而死。拒絕者豁然開悟,其實也是真正理解了她自己。《云端》是一個異類。
最后,談談十余年前的《舵鏈》。馬曉麗將讀者帶入了一個密閉的小說空間,一個在海上遭遇了極大風暴的船只。卻因為舵鏈被凍而無法靠岸,由此可能引起隨時的毀滅。顯然,作為講述故事者的回憶。盡管作家將險境寫得萬分恐懼,但也不過是一個噱頭。排除險境的是一位矮個子士兵,作家將其寫得分外驚心,也分外傳神。船上的諸多官兵的舉動與來自機關的領導干部之間的作為,又形成了極大差異。差異更在于矮個子士兵最崇敬的少尉艇長。為了維護船只的安全,他將自己牢牢地捆綁在船舵上,而這個小艇長竟恰巧正是來此檢查的敘述者所厭惡的對象。這里,我注意到馬曉麗寫到了一個特別的東西,那就是茶。有了茶,似乎這個艇長就能夠化險為夷,也正是因為茶,讓到海島上檢查的機關干部對他產生誤解。茶在這篇小說中承擔了一個重要的使命,但誤解所造成的矛盾和沖突,盡管在小說中達成了和解,卻有趣的是,馬曉麗只讓這種沖突存在于單方面,正如在結尾處所寫到的那樣:“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互相走近的。”
馬曉麗的中短篇小說,似乎形成了一種固定的模式,那就是由內心的誤解,導致矛盾和,中突,最終達成了和解。盡管方式不同,結局不同,作家采用的敘述手段也是形式多樣的。但對于內心世界的描述卻是一樣的細膩、深廣和豐富。時常令我慨嘆。當代軍旅小說能有如此鋒芒和識見的,還尚少見。但我也有不滿足的感受,那就是小說經營之處過于雕琢,雖是精彩,但細細考量,卻略感造作;還有對于人物內心的塑造雖較為深入和細膩,但關注的焦點似乎過于集中和瑣碎,內在的思想和觀念也顯得陳舊,其中《左耳》和《舵鏈》尤為明顯。以我所略感不快的小說《左耳》為例,盡管此篇小說所寫乃是一個用作醫學實驗的頭顱,但小說中的軍醫為了自己實驗的便利,將其私自帶回家中,又將其放置在雜貨房的紙箱子中,導致隨后的一系列風波。這個情節的設置,雖是用心,但對于人的生命的尊重卻是隨意的,由此也大大降低了作家的美好初衷。
責任編輯 王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