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牧馬兵

在軍分區，王老兵是出了名的說話沖，愛抬杠，認死理的家伙。不過沒辦法，王老兵資格太老了，連他當年帶出來的兵都當了連長、營長，屁股后頭的兵呼呼啦啦一大群，連司令員見了他都稱呼他“老王”，王老兵一聽，不管戴沒戴帽子，甚至連腳后跟兒都沒有并到一塊兒，都趕緊著舉手敬禮，司令員見王老兵那個稀拉樣子，笑了，擺擺手拖著曲里拐彎的川音說，你龜兒子王老兵敬的禮，啷個受得起喲。實在不敢當，不敢當哏！王老兵就少有地面露靦腆，右手一捋毛乍乍的頭頂，低下腦袋“嘿嘿”一笑，趁司令員不注意，“刺溜”一下，尥蹶子躥了。

那一回，王老兵的兇悍我僥幸躲掉了，而是讓接我后面一班哨的哨兵遇了個正著，事后我多次設想，如果那天遇上王老兵的是我，接下來的事情將要朝著哪個方向發展，結果會是什么樣子，的確難以預料，只不過陰錯陽差地讓下一班哨兵趕上了。

接我哨的是我的同年兵，叫孟劍。孟劍上的是晚上的第二班哨。那會兒是整個城市最安靜的時候，也是哨兵最容易打盹兒的時候，孟劍把裝了子彈的彈夾卡在沖鋒槍上，子彈沒有推上膛，還關了保險。那會兒分區的大門還比較簡陋，高大的“門”字形墻垛，頂端是水泥澆的頂，大門兩端是狹窄的耳房，冬天上哨躲避寒冷的時候，穿件皮大衣在里面轉個身都非常困難。

夜色深深，馬路兩邊的米黃色路燈寂寞地亮著，像蒙蒙的細雨，又像慘淡的夜霧。孟劍穿著大頭鞋，手上戴著棉手套，將沖鋒槍槍托朝上背在身上。忽然，在分區石頭圍墻的西北角兒，臨近公路的林帶里，影影綽綽拐過來一個人影，一晃一晃地出現在街道路燈下的地面上，一杵一杵地移動著，隨之，似乎是被這長長的影子拽著似的，一個人也跟著出現了。孟劍一看那人走路踉踉蹌蹌，就知道是個醉漢，他小心而多余地看了看兩扇早已關閉的鋼筋焊成的大門，抖了抖精神，將胸前的槍背帶用右大拇指繃緊了些，專注地盯著那人一步步走近。

走近前了才看清楚，這個人竟也是個當兵的。那會兒我們當兵滿打滿算才短短的兩個月，從新兵連剛下到老連隊，連連隊里官兵的姓名才勉勉強強記得下一半兒。對于隸屬后勤部門的王老兵的情況，自然一點都無從得知。孟劍一看這個兵，沒戴帽子不說，還穿了身泥黃色的老式帆布軍裝，小翻領上的紅領章都洗得泛了白，腳上是一雙深腰的雨鞋，跟我們心目中的官兵的形象格格不入。離得遠的時候還聞不到，等到近前了。一股刺鼻的馬廄里的氣味兒，讓孟劍的鼻梁皺了皺。最要命的是，我們這些新兵從一入伍就學習條令，對軍容風紀已深入骨髓，他一見王老兵那個熊樣兒，就認定這不是個好兵，卻不知道拿眼前這個稀拉兵該怎么樣處理，而且，眼前這個胡子拉碴的兵渾身流露出一股蠻勁兒，足足高出他一頭還要多。

孟劍正猶豫間，鐵大門就被擂響了，“哐當，哐當”聲在夜里傳出很遠，同時王老兵還怒獅般地狂吼：開門，我要回去！快開門，你個新兵蛋子！

王老兵畢竟熟悉情況，敲了幾下大門后，忽然想起一旁的側門是供往來大院的人出入而不關的，于是他洶洶地撞開側門，逼近孟劍，伸手抓住孟劍的衣前襟，舉著攥得緊緊的鐵拳，在孟劍眼前晃來晃去，幾次險些就要落在孟劍的身上。嘴里噴著濃烈的酒氣，還一個勁兒地嚷嚷，我要替你們連長教訓教訓你這個新兵蛋子，要你學會如何尊重一個老同志！

孟劍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緊張地把槍端在了手中，槍口對著王老兵，黑暗中看不出他的哆嗦，只一句接一句地警告王老兵說：我可是在執行勤務，你再敢動哨兵，我可要開槍了！

開槍？王老兵說，你開一個給我看看，你個新兵蛋子，屎我能給你捏出來信不信？還開槍，把你狗日的日能得不行了！

兩人糾纏間。不知什么時候孟劍已經拉開了保險，子彈也推上了膛，結果，就在王老兵再次揮舞著拳頭要揍孟劍的時候，“砰～”的一聲，孟劍扣動了扳機。

子彈呼嘯著飛上了天，槍聲還在分區大門口的上空盤旋的時候，警備參謀就已經帶著糾察乘著吉普沖了過來。他們一看是王老兵，只好哄騙著他上吉普車回去休息，王老兵死活不干，吵著嚷著要警衛連的查連長過來，狗日的不過來他就待在這兒，哪兒也不去。查連長是王老兵帶出來的。他要當面問問這個狗日的，他是怎樣帶兵的，自己以前是如何教他尊重老同志的。

不一會兒，查連長果然氣喘吁吁地來了，他一邊高聲喝令要關孟劍的禁閉，一面賠著笑臉對王老兵說，老班長，您就別跟一個新兵蛋子一般見識了，都是我帶兵無方，還聲色俱厲地扭過頭去喊：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同時給一塊兒來的孟劍的班長遞眼色，要他趕快把孟劍弄回連隊去。

回連隊的路上，孟劍的班長說，你惹誰不行。偏偏惹他——也難怪他喝那么多的酒，他心情不好啊！

班長告訴孟劍，不久前，王老兵處了一個對象。是個寡婦，就在分區隔壁的學校里當老師，介紹人是副司令的老婆，在這個學校當校長。寡婦雖然離婚已經好多年了，仍然比王老兵小好幾歲。副司令老婆在介紹王老兵的情況時，說王老兵就是因為太愛戰馬事業了。這才把婚姻大事耽擱下來，這么多年來軍功章得了一大堆，可是，副司令的老婆雙手一攤，要那么多的軍功章有什么用啊，軍功再多也替代不了老婆啊！那老師就同意，說跟王老兵見一面再說。沒想到王老兵在接到電話時，正給赤兔馬清理發炎的左眼，來不及打扮，就一身馬廄味兒地趕去赴約。那老師一見面，覺得王老兵太不尊重自己了，就捂著鼻子，連聲“再見”都沒說，連忙逃也似的跑了。王老兵覺得憋氣，就近在一個小酒館里把自己灌了個爛醉，在回來的時候又遇上一個不懂事兒的新兵。于是就發生了這場動靜不小的糾紛。

這件事情過后不久，我就到連部當了文書，這才注意到，王老兵一有空閑，就到連隊來，人還沒到連部。就一口一個“小查子（我們連長是滿族，姓查），小查子”地咋呼開了。以連長為首的連隊干部，聞聲趕緊迎出營房門口，把王老兵畢恭畢敬地讓到連部，王老兵呢，簡直像到了自家的地盤一樣放浪形骸。每回一到連部，王老兵就一屁股坐在查連長的辦公桌上，將連長用鐵皮彈盒做成的莫合煙往眼前一拉，一根接一根地卷著抽，邊抽邊跟連長指導員他們諞大拉子（扯閑篇）。我忙前忙后地為大家服務，久而久之，就對王老兵的情況掌握了個八九不離十。

原來，王老兵的父親是先前騎兵團的軍醫，五十年代隨小分隊到昆侖山下剿匪，不料在鐵千里克一帶，遭遇了土匪的伏擊，帶隊的是騎兵團作戰參謀張雷。一陣激戰后，小分隊的幾名同志和胯下戰馬已經中彈犧牲，張雷也負了重傷，只有王醫生因為躲在一棵干枯的胡楊樹后面，才躲過敵人的子彈。張參謀的坐騎叫“赤兔”，是小分隊臨行前團長親自送給他的，是一匹毛色閃亮，體態修長高大，又十分敏捷的棗紅色戰馬，此刻它竟騰挪跳躍地躲避著土匪的槍彈，一邊還“咴兒咴兒”地昂首嘶鳴，意思是提醒小分隊快撤，眼下情勢兇險。張參謀命令王軍醫騎上“赤兔”，趕快回去通知增援部隊。在騎著“赤兔”突圍的過程中，一顆流彈飛來，從“赤兔”的左眼穿過，當時王軍醫根本不知道“赤兔”已經受傷，只是一個勁兒地快馬加鞭，催促“赤兔”趕快跑回去搬兵。等到了剿匪部隊設立的聯絡點時，“赤兔”再也堅持不住，終于“撲通”一聲，臥趴在塵埃，左眼的血跡已經結成了血痂。王軍醫一看，大放悲聲，發誓一定要救回“赤兔”的生命。在剿匪部隊和王軍醫的精心醫治和照料下，“赤兔”雖然一只眼睛瞎掉了，卻終于活了下來。

剿匪戰斗結束后，騎兵團撤編，為了讓那些立下赫赫戰功的戰馬能夠善終，軍分區在離城市十多公里的草原上建了一個軍馬場。設立專門的軍馬飼養員，歸分區作訓科和后勤部同時管理（不久后直接隸屬后勤部）。為了工作上的連續性，這位飼養員必須是職業兵，也就是后來的志愿兵。王老兵的父親在騎兵團撤編后，轉業回到甘肅老家，在縣醫院當了一名醫生，但他一刻都沒有忘記自己在騎兵團的戰斗生涯，和那些犧牲了的戰友，以及無言的戰友——軍馬，尤其最思念那匹救了自己性命的“赤兔”。“赤兔”常常在夜里出現在他的夢中，發出“咴兒咴兒”的嘶鳴，似乎對他發出召喚一樣。王老兵那會兒雖然才十四五歲，但個頭長得出奇地快。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大小伙子。由于受父親戰斗故事的熏陶，他很小的時候就向往軍營生活。一天到晚吵鬧著要當兵，于是，在王老兵十六歲那年，思念老部隊心切的王軍醫，帶上已經跟成人差不多高的王老兵，重返軍分區。此刻分區的司令員正是那會兒的騎兵團團長，王軍醫話一出口，王老兵就留下來當兵了。

當初分區的意思，是讓王老兵“子承父業”。先送軍區醫護學校學習，再回到分區衛生科當軍醫，王軍醫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定要兒子到軍馬場當一名牧馬兵，尤其是當他聽說“赤兔”仍然好好地活著的時候，專門帶著兒子來到軍馬場，將當年的故事完整地給兒子講了一遍，一邊講一邊摟著“赤兔”的脖子嘩嘩地流淚。在離開分區返回老家前，他一再囑咐兒子，一定要善待這里的每一匹軍馬，要像善待自己的父輩一樣，不能有絲毫的馬虎，否則就不是他的兒子，王老兵一一應承了下來。為把王老兵培養成一名合格的軍人，分區先把王老兵送進教導隊，跟當年入伍的新兵一起參加教導隊訓練。王老兵似乎天生就是一個當兵的料。他不僅處處做到嚴格要求自己，還在新兵連的訓練中，多次拿到訓練考核的第一名。

雖然離戰火紛飛的年代越來越遠，軍分區對這些經歷過烽火硝煙的軍馬依然是高度重視，除了送王老兵到專業的獸醫學校學習專業知識，還為他選配了一個戰士做幫手，這樣一來，王老兵就可以抽出時間參與分區的新兵訓練，連續當過多期新兵班班長。在教導隊，王老兵以新兵訓練嚴格而著稱，他訓練的時候喜歡夾帶小動作，急的時候話帶臟字，為此教導隊多次對他提出批評。但他帶出來的兵個個素質過硬，動作規范標準，況且，他的小動作始終拿捏得恰到好處，從沒有出現過大的問題，還贏得每一個新兵的尊重。每次訓練一結束，他都立刻回到軍馬場安心當自己的牧馬兵。分區多次給軍區打報告，要求給軍馬場一名干部的編制，這樣也好給王老兵一個妥善的安排，卻每次都被軍區以軍馬已經不適應于現代戰爭的需要。要逐步淘汰，因而不適于再配備干部為由拒絕了。分區還曾想過，將王老兵借調到某個機關單位，先解決干部指標再說，也被王老兵以軍馬場離不開自己而拒絕了。

分區有一位解放戰爭時期參加革命的老科長，老科長有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兒，她還在上高中的時候，學校就多次組織同學們到軍馬場，對他們進行革命傳統教育，她因此被“赤兔”馬的事跡深深震撼，也被王老兵多次拒絕組織的照顧，立志要當一名合格的牧馬兵所感動，從內心喜歡上了王老兵。高中畢業后，科長的這個女兒在某個政府機關當了一名宣傳干事，在王老兵進教導隊當新兵班長的時候，她多次一個人跑到新兵班，趁著王老兵短暫的清閑，打開王老兵的床頭柜。取出王老兵抄寫的流行歌曲。糾纏著要王老兵教她唱歌。其實，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的歌喉比天上的百靈鳥兒還動聽，她還曾經在全市青少年歌詠比賽中獲頭等獎，哪里需要王老兵粗喉破嗓的點撥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咋回事兒了。

可是，條令不允許戰士在駐地談戀愛，王老兵又不是軍官，只好將滿腔的心事兒壓在心底，不久后的一天，科長的女兒在下班回分區大院的路上，被一輛大卡車迎面撞飛，不治而亡，王老兵極度消沉過一段時間后，再也不提個人問題這檔子事兒了。

眼看年齡和軍齡都到了極限，提干是沒有什么指望了，分區只好將王老兵轉成了志愿兵。

在我當文書這段時間里，漸漸跟王老兵混得熟悉了。當敢于在他面前稍稍放肆一點的時候，有一次我問他，那回他和那位老師見面。是不是故意穿一身馬廄味的工作服跟人家見面的，同時我還提到那位多年前因車禍不幸去世的女子的名字，問他是不是心里仍然放不下這個初戀情人。想不到王老兵竟勃然大怒，罵道：你個沒大沒小的牛犢子，再敢在老子面前提一次這個名字，小心我把你的屎給捏出來！我嚇得一吐舌頭，趕忙從他眼前消失了。有一次，我無意中聽查連長跟他的幾個同年兵在背地里說，每年的清明節，王老兵都悄悄來到東山，在那面埋著那位夭折女子的山坡上，給早逝的心上人祭祀，因為兩人的關系從來沒有確立，王老兵只能背著大家去給她燒紙，默哀，說說心底的話，時間久了，哪能不被人們發現呢，只是大家即使看見了，也裝作什么都沒看見，畢竟，這是一件多么令人傷感唏噓而又凄美的愛情故事啊。

分區在駐地有兩個農場。一個在北斗星鄉，是我們連隊的，距離分區有幾十公里遠，我當班長的時候，曾經幾次帶領全班弟兄到農場勞動，有時候是跟在大型收割機后邊，收割那些因為低矮而被收割機遺漏的麥子，或一些收割機死角里無法收割到的麥子，有時候是給幾十畝地的油葵間苗，還有一次是給農田打埂子，累得大家東倒西歪的。另一個農場是機關的，其實就是王老兵說一不二的軍馬場，因為跟我們連隊聯系不多，我從來沒有去過，直到當兵的第三年頭上，才第一次來到這個只聞其名，不見其景的地方。

隨著歲月的流逝，騎兵團留下的軍馬也在逐年減少，到了我們入伍的時候，基本上就沒有幾匹了，偌大的軍馬場變成了軍分區的飼養場，里面有成群的羊只，雞、鴨、牛和豬，方圓十幾公里大的練馬場，也早就不再有戰馬飛奔馳騁的身影，變成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荒野草灘。軍馬場附近有一個鄉政府。鄉里在軍馬場附近建有一家相當規模的奶牛場。因陡然間引進了太多的奶牛，以致缺乏當年越冬的草料。該鄉和分區是多年的軍民共建對子，他們發現練馬場荒草豐厚，就向分區領導提出，要收割軍馬場里的荒草做奶牛越冬的草料，分區不僅答應了，還主動提出，由分區官兵來收割后，將干草送到奶牛場去。

那天的風很大，因為入秋已久，天氣開始變得有些寒冷，人的臉風吹到，感覺就變得麻木和僵硬。分區組織機關和我們連隊一百多名官兵，分乘幾輛汽車，風馳電掣般駛往軍馬場。此時的野草因為時候已到秋末而變黃變老，作為奶牛飼料剛剛好，但收割起來卻非常費勁兒，我們手中那長長的彎月鐮刀，被粗壯結實的野草秸稈別出一個個大口子。那天帶隊去的是一位副司令員，他要求我們每人收割的草分量不得少于三百公斤，并且由王老兵現場過磅，不完成任務決不收兵，所以，大家一直干到太陽偏西，還在草地里揮汗不已。

終于到開飯時間了。后勤為機關官兵送的是抓飯，我們連隊送的則是蒸面，蒸面里的菜用的是四季豆和羊肉，雖然我對羊肉很喜歡，可是同年兵中有幾位就是受不了羊肉味，說膻得慌，不好吃。其中有一位姓鄭的同年兵，端著一碗蒸面，來到我吃飯的一棵沙棗樹下，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將一塊塊羊肉挑出來撂到地上，還不停地發牢騷。而王老兵恰好從別處走到我們的后面。他愣是沒有發現，還弄不懂我的眼神兒，說炊事班這幫貨物蛋子，知道老家伙不喜歡這膻東西，偏偏往鍋里做，真不知道他們一天到晚在干什么。僅僅說這些還沒什么，他竟連那匹戰功卓著的“赤兔”也沒有放過，說什么屁軍馬場，幾匹東倒西歪的瘦破馬，連個灰頭土臉的驢子都不如，還牛×吹到天上去，說什么是立過赫赫戰功的“赤兔”戰馬，人家三國里呂布胯下的那才叫“赤兔”呢，咱們這個“寶貝兒”算得上什么東西，一匹老得連路都走不動的老瞎馬。一聽他說起了那匹老軍馬，我趕緊擺手制止他的時候，已經晚了，王老兵早已一個箭步躥到我那同年兵的眼前，吼道：你剛才說什么？你把剛才的話再給老子說一遍！說時遲那時陜，王老兵的話音未落，我同年兵的臉上已經“啪”的一聲脆響，結結實實著了一巴掌，在同年兵愣怔的時候，王老兵接著罵道，在這個世界上，你罵哪個都可以，唯獨不能辱罵我的“赤兔”馬，它是你能罵的嗎？它是頂天立地的功臣，你是什么東西？一個毬毛都沒有扎全的新兵蛋子！

罵完。王老兵才悻悻的到別處查看草場收割情況去了。

很快，同年兵回過神來，哭著告到副司令那里，結果，王老兵受到入伍多年來的第一個處分！

一年后，部隊進行大規模地精簡整編，分區警衛連變成了警衛排，我成了首任警衛排長。早已名不副實的分區軍馬場，自然而然地要順應歷史潮流，淡出人們的視野，退出歷史，退出軍隊序列，移交到地方政府部門，王老兵呢，也即將隨之就地轉業，成為一名地方上的職工。

軍馬場移交前的一個星期，上級交給我們警衛排一項公差勤務，乘車隨有關部門到軍馬場清點軍產，將那些軍隊財產，諸如鍋爐呀、鋼管呀、鋼軌呀什么的，裝上卡車運回分區大院里來。

臨登車之前，已經任教導隊隊長的查連長專門到警衛排，遞給我兩條紅雪蓮煙，他雖然一句話沒說。我也知道這煙是帶給王老兵的。到軍馬場后，我根據此次來軍馬場的意圖，將工作給各班布置停當，就胳膊彎兒里夾著兩條紅雪蓮，往王老兵的辦公室走去，想最后一次安慰安慰他，因為全分區里誰都知道，王老兵實在不愿離開部隊，不愿離開他的軍馬場。可是，命令如山倒，軍馬場不在了。他這個兵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這個道理王老兵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他對軍馬場傾注的感情太多了，可以說是幾乎傾注了他的所有，他的全部，甚至透支了他的未來，真的到了割舍的時候，誰都難以做到四兩撥千斤，何況是王老兵。我故作輕松地邊走邊喊著“老同志”，說這一下老同志變成了水，我們成了魚兒，今后我們的關系成了魚水關系，還望水兒不要虧待了我們這些魚兒呀。說著還哼唱起那支“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的老歌兒來。

我只顧著貧呢。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闖進了王老兵的辦公室，卻沒有適應室內的黑暗，更不可能看清楚，在我唐突地進來之前，王老兵獨自一人，對著窗戶，在房間里淚流滿面地無聲哭泣。等我把兩條紅雪蓮撂到他顯得有點凌亂的床鋪上時，他站起身，騰騰騰幾步跨出了辦公室。我有點驚愕，呆呆地坐在王老兵剛才坐過的床鋪沿上，怔怔地朝著窗外看，就在這時，我再次看見王老兵，只見他牽著那匹瘦得幾乎四條腿打戰的“赤兔”馬。搖搖晃晃地走出院子大門，朝著去年我們收割秋草的草灘上走去，看著骨瘦如柴，看著后背已經微微彎曲的王老兵，一時間，我百感交集，難以控制的淚水奪眶而出，在我低頭抹淚之際，發現王老兵放在桌面上的一個筆記本，顯然，他剛才一定還在本子上寫著什么，是我的到來。讓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鋼筆。我打開筆記本的硬皮兒，在本子的首頁，發現有一幀精美的駿馬圖像，乍一看，跟軍馬場的這匹“赤兔”馬一模一樣，只是圖畫上這匹馬的雙眼是有神的，明亮的，清澈的，而軍馬場的這匹“赤兔”馬，已垂垂老矣，幾乎可以說是秋風落葉，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那幀圖畫的旁邊，只見王老兵用自己那不太周正的字體寫道：

“赤兔”，汗血馬，又稱“天馬”，產于我國的新疆伊犁、昭蘇等地，一九四九年入伍，多次參加剿匪戰斗，立下大功四次……

不知為什么，王老兵寫到這里卻沒有再寫下去，后面卻是一長串的破折號，顯得那么意味深長，又是那么的無可奈何！

等我再次朝那一人一馬去的方向看時，王老兵和“赤兔”幾乎快要模糊在時空的深處了。

[作者簡介]畢化文，新疆作協會員，第三屆上海新疆青年作家班學員，先后在《北方文學》《陽光》《西部》《廈門文學》《中國文學》等刊發表作品近百萬字。出版散文集、短篇小說集多部。作品曾獲《當代小說》短篇小說一等獎、《中國文學》短篇小說十佳作品獎、蒲松齡精短小說獎等。現居烏魯木齊。

責任編輯 盧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