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凡總讓我叫他爺爺。
我叫不出。我爺爺去年死于胃癌。
而我奶奶上個月跑鎮上跟這個開診所叫劉一凡的老頭兒過上了。當時氣得我爸眼一瞪鼻一歪,喘氣就此拐彎兒。
起先我爺我奶跟我住南屋,我爸和我媽住北屋。俺一家人日子本來過得消消停停的,自打我爺去世后,我奶和我爸一直好像不太樂呵,就是曲嬸總來我家引起的嘰咯。
旁院的曲嬸每次來南屋,我奶捉住她手,嘀嘀咕咕總有嘮不完的嗑。我一進屋她倆就不嘮了,我爸或我媽一進屋,曲嬸紅著臉扯兩句閑話就開溜。
終于上秋那天,我奶突然不辭而別,她硬是背著我爸我媽搬出我家,搬到鎮上一凡診所去了。我爸的鼻氣以后再沒順過來。
我倒不關心大人們的那些鳥事。
整天樂顛顛兒挎個小書包上學才是俺第一大樂趣,第二大樂趣是從鎮里放學回家路上,鉆樹林里找棵歪脖樹爬上去掏鳥窩研究鳥事兒。
一個月前,下晚兒傍黑兒,蹲一棵樹上,俺的手蛇一樣刺破夜色,朦朧中準確地叼住一只麻雀的翅膀,它正傻乎乎地銜一根小蟲,準備給小雀們喂食。俺踩著一地月光回家時,它眼巴巴地眷戀著,還停在樹杈子上跟白月亮做伴。
我家在西山腳下,距石頭鎮兩三公里,和不多的幾處農戶一起,好像石頭鎮后娘養的。走在樹林里遇見曲嬸家小剛,這個大鼻涕鬼兒,盯住俺的戰利品不放,又開始磨嘰俺教他捕鳥神功。俺鼻子一哼,罵聲: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回家進了當院兒,見我媽一個人正拾掇苞米樓子,沒見北屋煙囪上冒煙,我躥進屋一看清鍋冷灶,肚子餓得恨不得趕緊燒了手里的鳥吃。我媽撲打撲打身上的泥土。走過來說,餓了吧大寶兒?媽這就做飯,你去南屋把炕燒上,別涼著你奶。我回身時瞧見媽臉色不太好,一縷兒頭發沾著汗水耷拉在額前,混著泥土已經結痂,有點像小剛臉上那塊標志性鼻涕嘎巴。
我在外屋地把柴火填進灶坑里架火,卻聽見我爸和我奶的聲音也在里屋“架火”。顯然我爸的火氣跟外屋一樣煙氣罡罡,只聽他不容置疑地說,怎么也不會同意這事兒!
奶奶絮叨說,大峰你就不能看開點?我出去也是給你們減少累贅嘛。
爸大聲地埋怨。一把年紀六十多歲了,還找什么老伴兒?爹死娘嫁人?沒兒沒女啦?我可不想讓別人唾沫星子淹死!都怪他曲嬸,里外瞎攛掇,沒安好心眼子!
別這樣說,媽找不找老伴兒跟你孝不孝順,這是兩碼事,你別想多了。
兩碼事?媽呀,我同意這事兒就等于承認自己不孝啊!退一步講,劉一凡聽說快七十了,能照顧您嗎?我看得您去照顧他!
別說了大峰,我知道你孝順,燕子也是好媳婦。可我心臟不好。找個大夫老伴也是為了不拖累你。你倆專心看好大寶兒學習吧,我這寶貝孫子繼承他爺爺,好好培養將來能成大氣候。一代龍一代熊,你爸國民黨時騎大馬挎洋刀,威風著哩。要不是共產黨得了天下,你該是個官宦子弟呢,哪會逃到這塊山溝打土里刨食?
媽別說了,爸再風光也是老皇歷了。“文革”那會兒沒給造反派斗死已經算命大。
奶奶長吁一口氣,這世道說變就變,誰又能看清?“文革”時你爸和你都沒少遭罪,這都怨我自個兒啊。當年看不清形勢,干嗎不投了共產黨?最后落得這個下場?我腸子都悔青了!算了算了,你也不曉得我的心事,從長計議吧。我大孫子早餓了,快做飯吧。
我爸出去了。
我進屋撂下書包,奶奶瞅我笑逐顏開,大寶兒,你開開錄音機,讓奶奶聽聽歌唄,吃完飯你寫作業,我就不聽了。
奶奶戴上老花鏡,慢吞吞起身去炕柜里翻騰著。我知道,她又在找那本歌本了。
奶奶大高個兒,銀發碧眼干凈漂亮,是遠近聞名的另類老太太。滿族,做姑娘時在省城長春是正黃旗大戶人家,上過女子中學,肚里有墨水兒的那種。經常夏天撐一把小花傘,身著自制的布拉吉(旗袍),戴一副世傳的金絲眼鏡,眼鏡框兒上還連著一條小金鏈兒掛在耳邊,在街上一路走去,搖曳生姿,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引來無數驚異的目光。石頭鎮上都說,老關太太就是老毛子闊太太呢。解放前俄羅斯人進鎮,大家眼睛開過洋葷,老關太太舉手投足間,足足透著老毛子太太那股子闊綽勁兒。
奶奶有一個嗜好,聽歌,卻只聽周璇的歌。我熟練地把磁帶放進錄音機里。奶奶這時安靜了,雙手托腮,心事隨歌聲一起流浪。那個舊社會叫周璇的小妖精,此刻正藏在小匣子里,搔首弄姿賣弄她的天籟之音: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哎喲哎喲,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哎喲哎喲,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人生呀誰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線郎似針,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哎喲哎喲,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奶奶合上她的歌本。我看過,里面用鋼筆工工整整抄著好多歌詞和詩什么的,是她的摯愛。每次都小心翼翼把它藏在炕柜里。藏存折也沒見她這般精心。我還知道,歌本里夾著一張黑白照片,已經泛黃,一張年輕英俊男人的臉,棱棱角角躲在里面不知多少年。
晚飯后,我神秘兮兮地告訴奶奶,今天抓到一只大麻雀!繪聲繪色講一遍,奶奶臉色就變了,勸我,放了它吧,一窩小麻雀在家等著呢,沒娘的孩兒多可憐!
說話時,盯著天棚上一只大蜘蛛正在結網,忽然又冒出一句:沒孩兒的爹更可憐!
我的日子沒什么改變,上學放學。不過是聽了奶奶的建議,課余不再捅鳥窩,改成要弄棍棒練武了,鎮上剛剛放了電影《少林寺》,我一星期偷偷去看了五遍,整整花光我倆月從嘴里省下的零花錢。我捏根棍子在當院兒里耍來耍去,幻想自己就是覺遠,哪天能碰上牧羊女呢?
改變是因為有一天下晚兒回家發現奶奶不見了,不見了的還有錄音機和歌本。
我爸腮幫子鼓著像蛤蟆,說,你奶上劉一凡家過去了,招呼都沒跟我打,以后你自個兒在南屋好好學習,就當沒了她!
我媽在旁邊虎著臉一言不發。
我就納了悶兒了,好端端的奶奶干嗎撇下我。跟個不相識的老頭子過日子去?是不因為我捕鳥她不喜歡我了?可我現在改了呀!
上學路上鋪滿了落葉。黃燦燦紅火火的很好看。我撿了一片楓樹的葉子,通紅通紅的,夾在語文書里等它干巴。有些東西只有干巴了才能長久,這我明白。
我想象中的劉一凡老頭兒就應該是干巴巴的,因為他惦記我奶的耐心足夠干巴,曲嬸最有數。但見了面卻讓我大吃一驚。
那是有一天我爸實在想我奶了,就暗地打發我去。我早想去了,奶奶幾次托曲嬸捎話說讓我去,可我媽就不讓。其實我也有點不敢去,因為我又偷偷干起了老本行,林子里那些鳥事讓我重新拾回快樂,填補了奶奶和周璇不在身邊的寂寞,只是跟以往不同,抓到的鳥兒不再琢磨吃。而是玩兒兩天就給放了。
劉一凡真的不干巴。
比奶奶稍高些個頭,皮膚白皙面色紅潤,身材略胖精神飽滿。最驚奇是他的裝束,我從沒見過,藍條格子西服,還是雙排扣,里面白襯衫扎著領帶,褲子筆挺筆挺,黑皮鞋一塵不染,居然還戴著禮帽拄著拐棍,整個人利利索索板板正正。我敢打賭整個石頭鎮從沒有人這樣裝束過!
那天下晚兒太陽快落山,我剛走到診所門前,迎面撞上散步回來的劉一凡和我奶。老頭兒一身正裝,感同民國遺老,披著夕陽余暉,從光芒萬丈里穿越時空踱步而來。旁邊我奶衣著雍容,神閑氣定,緊緊挽著老頭兒胳膊,將頭靠向他的肩膀。滿頭銀發在夕陽中熠熠生輝,一臉微笑里盛滿幸福。
我眼神有點花。
呀!我大孫子來啦。我奶驚喜萬狀。
快叫爺爺。
我愣著沒吭聲。
劉一凡臉上樂開花,快進屋快進屋,等我好好瞧瞧大孫子!
診所里寬敞明亮,纖塵不染。有一位護士正在拾掇一堆玻璃器皿,一看是曲嬸的妹妹。曲護士倒不意外,大寶兒來了?打聲招呼便去沏茶。
我怯怯地叫聲曲阿姨好。
奶奶把我叫去她身邊。劉一凡脫了帽子穿上白大褂,戴上老花鏡搬個椅子坐在我對面欣賞。
我正歪頭欣賞墻上一幅油畫,一張黃乎乎的向日葵臉,努力沖著太陽傻笑。
劉一凡眼珠子在我全身上下骨碌個夠,點點頭,說這小子將來錯不了。轉身進去臥室。過會兒出來,手里就多個紅包兒。
拿著大寶兒,這是見面禮。往我手里塞。我一時懵住。
奶奶笑呵呵催我,拿著拿著,爺爺給的,一家人別見外。吃飯了嗎?
我接過紅包這才說第一句話,沒呢,放學就來了。
快給大孫子做飯,一會兒俺爺倆喝一壺!劉一凡興奮著。
奶奶嗔他一眼,小孩子哪會喝你那貓尿?
我捕捉到我奶眼神中有《少林寺》里牧羊女看和尚,也就是白無瑕看覺遠那種意思。奇怪的是我爺活著時沒見我奶這樣看過我爺。
我奶笑盈盈進了廚房。
曲護士下班后,劉一凡拉著我的手再不放開,問我學習好不好呀?最喜歡哪門功課呀?課余時間讀哪些書呀?想不想奶奶呀?
我乖乖地如實回答,手卻被他攥得有些不舒服,想抽回來又不好意思,他寬大厚實的手掌里溫暖如春,我的小手享受不了春天般的溫暖很不自在,已經快麻了。
有人敲門,一對中年男女進來,劉一凡起身招呼他們,這才放過我。我打心眼兒里感謝這倆人。
男人衣裝簡譜,渾身透著泥土味,好像剛從地壟溝里出來,紅著臉小聲問,大夫,聽說你會看那個……那個病?俺是專門從大荒溝趕來的。
劉一凡做個請的姿勢,到診室里說話,你把癥狀說說。
女人擠咕擠咕眼睛拉男人進診室,乜眼瞧我這小毛頭。我識相地進了廚房。
他那里冒膿,一尿尿老疼了!女人這話落進我轉身后的耳朵里。
奶奶伸手拉過我,讓我幫她洗土豆。
我小聲問奶奶,尿尿多舒服啊,怎么還會疼?
奶奶哭笑不得,疼就說明有病了嘛。你劉爺看這病有絕活,一輩子就靠這手藝吃飯,大寶兒長大你也當大夫,一輩子吃穿不用愁的。
我含混地嗯一聲,不明所以。
奶奶將飯菜做好,擺滿一桌子,我一看,全是我在家過年都見不到的好吃的,口水就出賣了我的食欲。
診室里兩口子出來了,千恩萬謝告別。
劉一凡拿出他的酒壺坐在我對面,捏著高腳杯翹起蘭花指,自斟自飲有模有樣。我偷眼瞄去,他眼里有些亮晶晶的東西。
叫我聲爺爺吧。
我看了他一眼,有根魚刺剛好卡在嗓子眼兒,我伸出手費勁去摳。
劉一凡想阻止,我已經把它摳出來了。他就埋怨奶奶,急什么?讓孩子慢些吃,我想多待會兒呢。
叫我聲爺爺吧。
老頭兒有了酒意,語氣中帶了求我的意思。
我想起了自己親爺爺。
我見過爺爺奶奶年輕時的照片。爺爺梳著大背頭,長相英俊精神抖擻,一身軍服掛滿勛章,神氣無比。奶奶年輕俊美光芒四射,站在爺爺身旁。只是兩人略有身距,不像我爸媽照片里,倆人腦袋恨不得粘在一起。
聽說爺爺家庭出身裁縫匠,家里傾盡老本兒供他念書,軍校畢業后報考警察,好像缺個什么證書沒被錄取。第二年私自刻個大蘿卜戳兒自己做了個假證書,又去應聘,卻被考官查出,要給嚴厲處分。好在面試官的頭兒,相中了爺爺的一口日語,愛才心切,不但保了他沒受處分,還破格錄取了他。后來又生生逼自己女兒嫁給他,就是奶奶。
聽說當年奶奶死活不嫁,后來又不得不嫁,這里故事,不在我聽說范圍之內。
奶奶只給爺爺生了一個兒子就是我爸,再不給生了。按說那個年代兒女一大幫很正常,何況爺爺在長春后來當上了一個區的警察局長。
奶奶嘆口氣,說一凡,孩子不愿意叫就不叫吧。
劉一凡緩過神兒,瞧我老糊涂了。
我也緩過神兒,心里隱隱替他感到一點失落。
劉爺。
什么?你叫我劉爺?
劉爺。
好好,劉爺也行。乖孩子,來來,說著給我倒杯啤酒,咱爺倆干一杯!
老頭兒好像強忍著什么,一口干了白酒。
我端起杯,學著老頭兒樣子一口干掉,整得齜牙咧嘴的,這什么東西?又苦又澀?不覺伸出舌頭哈哧哈哧地喘氣。
劉一凡見狀大笑,笑著笑著笑出一臉淚水。
奶奶故作不高興,瞧你作踐我大孫子!
劉一凡給自己滿上酒,有點神秘有點自豪,面色潮紅,放亮眼睛對我說,像你這個年紀我爹已經帶我出來喝酒了!
啊?——我不覺停下筷子。
我爹說男孩子有些東西學起來要趕早。所以我十二歲,他就開始領我出人滿洲國各種酒場和舞場了!
啊?—這回我差點沒撇了筷子。
所以我從小就學得各國文化通曉各類社交。
我奶嘿嘿一笑,老頭子,給孩子灌輸什么呢?
老頭子投去我奶一臉壞笑,要不指啥勾搭大美人兒呀?
我奶臉就紅了。
切!這哪是老頭兒老太太嘮嗑?分明是覺遠和白無瑕嘮嗑嘛。我忍不住重重打了聲飽嗝。
老頭子話已經收不住,繼續說,其實我跟你奶當年……
奶奶突然說我有點難受。
老頭子驚了,等我給你量量血壓測測血糖!是不剛才做飯累著了?都怪我!
奶奶額頭上有了汗珠,大寶兒呀,天黑了,你先回去吧。以后沒事你要常來,勸你爸別記恨我,跟你媽也說說。他倆不容易。你看到了,我在這兒挺好的,不用擔心我。你好好學習就行,啊?
回家的路我已經走了十多年,再熟悉不過。
今天剛下過一場秋雨。鞋幫上沾了稀泥和落葉,我深一腳淺一腳走著,看路兩邊樹林里光禿禿的枝干,秋風正在巡視它們,像班主任一樣,背著手踱著方步,總在意圖指點我們的人生。西山一夜蒼老了,一場秋雨無情,五花山成了它記憶中只供懷念的美麗。我家的院落和稀疏的幾處農舍,不咸不淡地在山下想自己的心事。電影《少林寺》里那些刀光劍影的故事仿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跟我們不發生一毛錢關系。
我忽然明白,自己早晚得走出西山。原來,不是每條路都能走上一輩子的。這一瞬間我覺得衣襟都短了。
過了陽歷年日子開始腳跟腳。
我爸跟我媽商量,是不咱倆也該去一趟診所?他倆畢竟是老人啊。
我媽說,我同意孩子去就不錯了,你還讓我去?這天天背后讓人戳脊梁骨的滋味好受呀?
我爸心頭剛結的痂又被揭開,息了聲。
這個冬天我可沒少往診所跑。我是劉一凡好不容易逮著的一名忠實聽眾,他的滔滔不絕結實了我的骨骼,長粗了我的理想。何況,每次去必然能得到一個紅包兒,我曉得里面的票子夠我全家花上一個月。
我一直奇怪他自己沒有孫子嗎?問奶奶,她只搖頭不作聲。
我懂事兒了,一口一個劉爺叫著,跟他近親了許多,話也多起來。劉一凡樂了,我奶也樂了。我一去他倆像過年。
如今我更多了一份牽掛,不單是對老頭兒老太太,還有一只喜鵲。那個小家伙是落雪時我在樹林邊撿到的,當時它受了傷,蜷在地上雪窠子里被我發現。它羽毛和翅膀油黑锃亮,肩和腹部雪白雪白,萎縮著快要凍死。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奶奶的話,頓生憐憫,把它捧起送去診所。
我摁著它翅膀,劉一凡親自給它剪掉傷口周圍的絨毛,消毒后給傷口敷上藥面兒,又拿繃帶緊緊給它包成粽子,說大孫子一會兒你給它腳上拴根紅繩兒,避邪。他奶你去鎮上買個鳥籠吧,咱得養它幾天。
這以后診所就多了一只快樂鳥。
奶奶說喜鵲登枝,是好運和福氣的兆頭呢,這小家伙與咱有些緣分。劉一凡笑瞇瞇地建議,大寶兒給它起個名字吧?我把腦子里的智慧全部翻出來曬個遍。
喜子,我說。
沒過多久,喜子痊愈,卻一不小心成了劉一凡的二孫子。
看得出,喜子喜歡新家。每天清晨在籠子里面梳洗完畢后吃小米,接著飛出來在診所里到處扯皮搗蛋。一會兒叼這個一會兒銜那個,見老頭兒老太太閑著就黏上去嘰嘰喳喳鬧個不停,惹得老兩口嘰嘰咯咯樂開了懷。患者一來,它識趣地飛出屋子,到外面玩兒去了,晚上天一擦黑兒準時回家。
喜子的受寵,使我對親情有了新的認識。打那以后,我徹底放棄了捕鳥。只把那些小可愛當作同桌的長頭發,許看不許摸。
有一天我感冒,晚上大鼻涕拖著去診所撒嬌。
劉一凡看起來心情還那么好,奶奶氣色也不錯,診所里沒有其他患者。
我感冒了,奶奶,難受。
喜子倏地不知從哪冒出來站上我肩膀。奶奶正在打毛衣,抬眼急了,哎喲我孫子,瞧你小臉兒紅的?是不發燒呀?快讓你劉爺看看。
劉一凡安慰我奶說沒事沒事,頭疼腦熱好治,招呼曲護士給我測體溫。
我喝下曲護士給拿來的藥。劉一凡囑咐我說晚上回家一定要蓋上厚棉被,捂出一身熱汗好得就快了。曲護士拿出幾包藥粉交給我,回身做晚飯去了。
晚飯我們一家三口,劉一凡照例喝酒。奶奶說過他一日三餐必須頓頓有酒,早晨一兩中午二兩晚上三兩,我已經不奇怪了。我在聽他高談闊論,講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講西方的資產階級自由化什么的,凈是些我似懂非懂的事兒。
劉爺你怎么懂得這么多呀?
老頭兒慢聲細語說,人得懂歷史和政治,才能知理明情。歷史是鏡子,照著人過去,政治是路燈,探著人未來。
我奶插話說,你劉爺年輕時留學日本,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醫學專科,回國專職做警察局的高級法醫,跟你爺同事,民國那前兒在長春是出了名兒的大醫生呢。
劉一凡臉色紅潤有些醉意,他擺擺手,好漢不提當年勇,嘿嘿。老婆子,你放放歌聽吧。
我奶就把周璇請了出來。
我好久聽不到周璇甜美清澈的聲音了。音樂聲一蕩漾,劉一凡和奶奶不約而同隨音樂節奏打起了拍子。還一起搖頭晃腦跟著哼唱起來。
喜子樂得呼啦一下展開翅膀,圍著我們仨一陣陣低空盤旋,腿上那根小紅繩兒在空中優美地畫著圈圈。
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夏季到來柳絲長,大姑娘漂泊到長江。江南江北風光好,怎及青紗起高粱。秋季到來荷花香。大姑娘夜夜夢家鄉。醒來不見爹娘面,只見床前明月光。冬季到來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長城長。奴愿做當年小孟姜。
我看到奶奶眼圈有了濕潤。
劉一凡左手輕輕拉過奶奶的手,與自己五指相扣,沖我擠眉弄眼說,大孫子你知道不?你奶年輕時老漂亮了,可是長春一等一的美女,差點兒當了電影演員。本來已經考上東北電影制片廠了,現在的長影,就等報到,可她家里死活不同意。當年跟她一起考上電影廠的好姐妹秦怡,你看人家現在?紅遍全國!是老一輩電影藝術家哩。
哦!我聽得直咋舌。
我當年堅決支持你奶去電影廠,這徹底得罪了她家老爺子。你奶母親早亡,父親是咱頂頭上司,原本就嫌棄我當法醫,成天擺弄死人,不適合當女婿。可我跟你奶偷偷愛了三年,已經魚水難分。那時老爺子無法容忍自己閨女去當戲子!他怕你奶私自去電影廠報到,就把她鎖在家里一個月。那期間我溜去她家想帶她私奔,不想被老爺子抓到,一頓棍棒把我趕出家門,叫我永世不得來見。后來你爺爺出現,被老爺子相中,威脅你奶不嫁的話就把我開除公職,那時我倆的痛苦你可想而知……
奶奶這當兒止住劉一凡。你醉了。跟孩子講些什么醉話?趕緊喝完你的貓尿睡覺去!
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劉一凡,孩子一樣吐了吐舌頭,沖我奶一聳肩,好好,不說啦,其實我哪里喝多了?不過是今兒個高興,再也不用天涯海角到處找你啦,這輩子能跟你過上一年也夠本了!
原來我奶跟眼前這老頭兒曾經有過那樣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這秘密恐怕我爸媽不知道吧?后來我曾幾次想問問我爸,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直到年根兒,有一天我家包餃子,趁爸媽高興的勁兒,我斗膽提出了我的問題,不想醞釀已久的問題說出來卻是,我爺奶不是長春的嗎?怎么后來跑到石頭鎮?
我爸就給我講起了那段家史。
1948年東北解放軍圍困長春。實行經濟封鎖,圍而不攻,困了將近半年,城里守軍和老百姓斷了一切補給,餓死無數人。那時好多人手里掐著黃金白銀卻換不來一袋小米。家里存糧多的人拿一袋米就能換來一幢別墅。后來國民黨守軍有的倒戈有的投降,長春最終被共產黨解放。
那期間我爺爺奶奶就在長春。我奶挺個大肚子正懷著我爸。我爺是區警察局長,好歹保住一家人沒餓死。但我奶家老爺子,卻中了流彈身亡。
解放軍在城里大規模收編國民黨軍警。一位解放軍團長特意領兵找到我爺家,命手下拿出一套解放軍軍服扔給我爺,說穿上這身兒衣服明天上午去警察廳報到,提我薛團長,你就是共產黨軍隊的一員了!說完瞅了大肚子奶奶一眼,急匆匆走掉。
我爺看著軍服猶豫不決。
我奶里里外外打量軍服半天,冒出一句話:這是什么破衣裳?哪里比得上國民黨軍服的料子和做工?這天下當真就是共產黨的了?我看國民黨早晚能打回來坐了江山!
這句話就改寫了全家所有人的命運。
我奶衣食無憂的生活被解放軍活活斷送,瞅著軍服來氣,抓起來一把將它扔出窗外!
我爺我爸和我的未來就此被我奶扔出窗外。
第二天爺爺當然沒去警察廳報到。結果一年后全國解放,新中國成立。我爺我奶一看真就變了天,怕遭共產黨報復,舉家搬到了長白山下石頭鎮,剛落下腳我爸就出生了。
爺爺在西山下請人蓋了房子開了荒,學起了種地,一家三口從此定居下來。但報復還是來了,“文化大革命”期間,爺爺因警察局長身份被揪出來,紅衛兵去長春一頓調查,發現爺爺并沒有民憤,反倒人緣口碑俱佳,也就沒往死里整他。
我還想問,爸你知道劉一凡是我奶在我爺之前的初戀嗎?話到嘴邊硬是給憋了回去。懂得了有些事該憋在心里。
窗外鞭炮噼噼啪啪,辭舊迎新。我媽準備了好多吃的用的,囑咐我給奶奶送去。
年的味道全被劉一凡裝在酒里。這次他喝多了,跟我提要求說,能不能讓你爸媽來一趟?認認我這個爹,我有了孫子沒有兒子呀,今生就差這點兒遺憾了!
我奶在旁邊打趣,你劉爺存折上攢了好多錢,給老頭兒養老送終,這筆錢將來可都是你們的。
回家我把這話轉給爸媽聽,他倆一撇嘴,只搖頭笑笑。
轉過年后,早春有了盼頭,嫩綠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在枝葉間探頭探腦了。逝去的冬天,我們祖孫和喜子,一家四口經歷了難得的溫暖。只可惜,溫暖有時只屬于冬天。
那天我兩腳一踏進診所就感覺氣氛不對,劉一凡不在,奶奶坐在椅子上發怔。我眼光投向曲護士,曲護士一臉無奈,說喜子兩天沒回家了!
哦?我驚訝不已。
我奶盯著空鳥籠,神情木訥。
老太太昨晚又夢見你爸了,曲護士小聲跟我說,今晚住這兒,陪陪你奶吧,
我默默地點頭,上前將臉蛋兒貼到奶奶的懷里。
我奶一句話不說,緊緊抱著我,眼里浮現一層慘淡。
更慘淡的事情是兩天后,我奶突發心臟病去世!
曲嬸慌慌張張來報喪的時候我家正在吃午飯。她哭咧咧扔一句話我家天就塌了。我爸一把撇了飯碗拔腿就往鎮上蹤,我媽抹著眼淚領著我在后面追。
到了診所,我看見奶奶安安靜靜地躺在炕上。好像睡著了,只不過沒有了呼嚕聲。我從小就在奶奶的呼嚕聲中長大,前天我還在這陪她住過一宿。如今我最熟悉最動聽的聲音居然再也聽不到了,不禁悲從中來,大叫一聲奶奶!開始號啕大哭!
我爸我媽跪在地上早已哭成淚人兒!
劉一凡目光呆滯,一世的堅強一時變成無助,蒼老一瞬間就深深刻在他的臉上。民國那個風流倜儻的青年才俊,轉眼間變成了石頭鎮上風燭殘年的無助老頭兒。
大家把奶奶尸體接回了西山,我爸在自己家里操辦了喪事。爺爺的墳就在西山南坡。我爸把我奶和我爺合葬在了一起。
劉一凡遭受的打擊超出我們預料,他已經沒有力氣來參加我奶的葬禮了。奶奶過世后,我爸再不讓我去一凡診所,我與這個劉爺,就此斷了聯系。
一個月后,劉一凡托曲嬸給我家送來一個存折,我爸連看都沒看,曲嬸捧著一堆數字訕訕而回。
晚上我一個人在南屋把一年來劉一凡給我的紅包兒全部翻出來,打開數了數,居然有五千多塊。
沒幾天西山的樹都綠了。一個星期天上午,曲嬸領著她妹妹來了。
我正在南屋一邊聽歌一邊看劉一凡年輕時的照片,它曾被我奶藏在炕柜里四十多年。那眼睛英氣逼人,淺笑勃發,穿越一生時間洞悉一世情愛,被歲月清晰定格在我眼前。現在,我似乎越來越理解老頭兒了,因為同桌的長頭發越長,我的心思越迷亂。
我隔著窗戶看見我爸我媽迎出來,把她倆讓進北屋。我感到有什么事,不覺湊了過去。躲在外屋地偷聽。
躡手躡腳剛把耳朵貼上門,突然一個聲音傳來,我耳邊像響了一聲驚雷。
你們知道不?劉一凡死了!曲嬸說。
自打老太太死后,老頭兒魂兒就丟了,變了個人一樣,精氣神兒全沒了,蔫了吧唧沒了形,體重降下來三十多斤。俺原本奇怪,和老伴兒才處了一年,怎么會有這么深的感情?現在才明白……唉,你說吧。
曲護士聲音說,那天早晨去診所上班,打開門一看,老頭兒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旁邊放著酒瓶子。我就打掃衛生,后來感覺不對勁兒,上前一扒拉,人咕咚一聲倒地上了,媽呀!我趕緊報案,派出所的人來了,了解情況之后封了診所,把老頭兒遺體送去了火葬場。
我爸忽然問,劉一凡到底什么來歷?怎么從沒聽說他兒女來看過他?
曲護士說。他終身未婚,無兒無女。我和警察清理遺物,找到他的存折,卻找不到人來繼承。我跟警察說他老伴兒剛死仨月,是后到一起的。他老伴兒這邊有繼承人。警察說兩人沒登記結婚,他老伴兒這邊子女不具備法定繼承權。
我就替你倆窩火,其實因為登記結婚這事兒,老頭兒老太太還真就研究過。老頭兒堅持要登記。老太太就是不同意。真不知你媽怎么想的,要知道存折上的錢你家這輩子都花不完!
后來,警察費了好大勁兒從長春找到他一個遠房侄子,人家來把老頭兒遺體快速火化掉,骨灰都不要,從警察手里接過存折連夜就跑了。這世道!這人心啊!過后還是我去把骨灰收起來的。
我爸悶聲許久,說,老頭兒骨灰給我吧,我給他填座墳。
我媽問,就算他終身未婚,也不至于一輩子獨守空房吧?真沒人給他生個一男半女嗎?他那么優秀又有錢,少不了年輕時一大堆富家小姐圍著他轉。
曲護士說老頭兒死心眼兒,他年輕時戀上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子,雙方愛得死去活來,可遭到女方父親反對。女子頂不住家庭壓力,嫁了父親指定的男人。劉一凡曾發誓此生非她不娶,即便她嫁了別人也要守著她住的城市。為此,他給自己做了絕育手術。把自己輸精管結扎了!
啊?!——里屋突然沒了動靜。我驚得掉了下巴。
現在我告訴你倆答案,我們在老頭兒遺物中發現一本日記,原來他愛了一生的女人正是你家老太太!——瞧,日記我帶來了。
還有一件離奇事兒,喜子失蹤仨月,那天突然回家了!腳上還拴著紅繩兒,正是老頭兒遺體剛要被送去火葬場前兒。它嘰嘰喳喳沒頭沒腦在診所里飛了好幾圈,挨個屋到處找人,找不到。跟著老頭兒遺體就飛去火葬場了……
我已經聽不下去,偷偷溜出北屋,出了當院兒來到樹林里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心中開始懊悔,當初為什么不叫老頭兒一聲爺爺呢?到死他都沒能聽我叫上一聲!
這時,小剛提拎著一長串鼻涕屁顛屁顛地沖我跑來,炫耀說,看,大寶兒,俺端了一個鳥窩,大大小小逮了五只雀崽子!
我眼見他懷里的一窩小可憐們,眼神精靈卻深含恐懼,頓時氣往上涌,上前給這大鼻涕鬼兒一拳,他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懷里的麻雀們自由了,呼呼啦啦展開翅膀奮力飛向天空。小剛坐在地上哭了,大鼻涕稀里嘩啦淌了滿臉。
我指著他狠狠說,看以后再敢整鳥事!
清明節,我爸領我去上墳。我特地揣上劉一凡的日記,里面的內容曾讓我整夜失眠。
我爸拉著我跪在爺爺奶奶墳前哭訴,爸,我對不住我媽,一年都沒去診所看過她一眼。我太不懂事兒了!
哭了一會又去跪旁邊一座新墳,劉……一凡,謝謝你,給了我媽最后一年快樂日子。
我一抬頭,突然看見旁邊松樹枝上蹲著一只喜鵲,直盯著我,默不出聲,腳上系著一根紅繩兒,迎風飄蕩,鮮紅扎眼。
我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劉一凡墳前,日記呼啦一下散落,一陣風起,頁頁如紙錢,漫天飛舞在墳頭。
我眼淚鼻涕跟著飛,撕心裂肺地號出一聲:爺爺!
[作者簡介]東牟,原名高春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員,吉林省敦化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詩集《五月的芳菲》、散文集《轉身已是天涯》、散文集《左右之間》、詩合集《雁鳴湖之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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