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近三百年的大唐盛世造就了政治上的強盛、經濟上的富庶、文化上的繁榮,給后世留下了豐厚的歷史財富和無盡的遐想。但是,進入到公元907年,中國社會無情地走入了一段動蕩不安的年代,這就是五代十國。現在我們回眸這段不足60年的歷史時光,雖則彈指一揮間,但是,其朝廷的更迭、經濟的衰退、社會的動蕩無不在文學藝術上有著深刻的表現。或者說,正是由于這種動蕩不安的社會現實,客觀上造就了文學藝術家感知世界的敏銳性,因此,這個時代出現后主李煜這樣的詩詞大家就不足為奇了。再從書法藝術的角度來講,出現楊凝式這樣“入法出意”的書家也是可以想象。今天我們要討論的五代后周時期張光振書寫的《屏盜碑》也充分地承載著這個時代的烙印。
(二)
《屏盜碑》,全稱《大周推誠奉義翊戴功臣特進檢校太保使持節濟州諸軍事行濟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國西河郡開國公食邑二千三百戶任公屏盜碑》,原位于山東菏澤巨野縣城北關護城河外路西,五代后周顯德二年(955)立。因歷代黃河水患淤積,該碑大部分被淹沒于地下,暴露地面約80厘米。直至2002年,屏盜碑被發掘出土,移立于巨野永豐塔之陽、人民路旁,并修建了碑亭。
該碑龜趺螭首,優質青石裁成。碑身下寬上窄呈梯形,通高約5米、寬約1.6米、側寬約0.6米,重約13.5噸;龜趺高約1米,長約3米、寬1.6米,重約9噸。朝議郎行左拾遺充集賢殿修撰李日方奉敕撰,翰林待詔朝議大夫行司農丞張光振奉敕書,碑額篆“大周任史君屏盜之碑”9字張穆書。碑文總計1549字,文體夾敘夾議。
《屏盜碑》的書者張光振為翰林待詔朝議大夫行司農丞。其生卒年齡,翻閱《新五代史》《宋史》,并沒有述說。一筆者認為給后世留下一個謎;二“光振”可能是其字,姓名應是他名。
其碑文首篇:“降婁魯之分,濟河惟兗州。大野既荒,西狩獲麟之地。崇山作鎮,東溟見日之峰。郡國已來,土賦稱大;舊制非便,必惟具新。蓋民眾吏少,則奸易生;治稱任平,則時克義。皇朝建濟州於巨野縣,猶魏室分厭次為樂陵郡耶!”文中說因百姓多官吏少,不暇管理,奸邪易生;而治理得當,任人公平,天下就能安定。我后周朝,以巨野縣為治所建濟州,就如魏之曹操于建安末分秦置厭次而建樂陵一樣,應時而設。
巨野因大野澤而得名,五代后周之時,巨野澤仍“藪澤深洼”,港漢縱橫,灌莽叢生。憑此險要, “盜賊”嘯聚山林,出沒于水澤之中,聚散無常,打家劫舍,滋擾百姓。后周太祖郭威深以為憂,新建濟州于巨野,并詔令“以武略事累朝,以戰功登貴仕”,任命賢能任漢權為濟州刺史。任漢權到任后,親率大軍,征剿招撫,曾不逾月,群盜屏跡,百姓安居樂業。時朝野文人,感其功高厚德,上陳朝廷,得皇帝恩準,于后周顯德二年(955)撰文立碑,詳陳“其治有聲望,群盜屏跡,懲盜化民”之政績。
碑文記載:“我太祖圣神恭肅文武孝皇帝,發天機,張地紀,皇建丕祚,帝於萬邦。不枉政以厚民生,不克法以重民命。以為分是理,頒是條,施之一方而用寧,通之四海而不泥者,其惟良二千石乎?故所選牧守,成用賢能。得人者昌,於斯為盛。今皇帝嗣守洪業,光揚圣謨。率勤儉為天下先,惟幾微成天下務。所謂皇王綱統之道明矣,邦國紀律之務成矣。而研核精煉,日不暇給,以戒弛墮之患。所謂視聽聰明之德充矣,內外上下之情通矣。而啟迪開納,國無留事,以防壅塞之弊。凡軍國機要,刑政樞務,事無巨細,必詳於聽覽。凡公侯卿士,牧伯長史,任無重輕,必考其才器。是以設爵愈重,分職愈精。人人自謂我民康,家家自謂我土樂。粵嗣位元年冬十月,詔以前趙州刺史任公檢校太保牧於濟。濟新造之郡也,麟州之名,其廢已久。歲月差遠,土風浸尢。民忘其歸,或肆為梗。重以控地既大,苞荒用遐。山幽藪深,亡命攸萃。灌莽悉伏戎之地,萑蒲為聚盜之資。妖以人興,嘯召或成於風雨。法由貪弊,羈縻遂至於逋逃。良田有蟊,實害嘉谷。惟夫年號豐稔,時無札瘥。滯穗馀糧,棲偃於千畝。京倉坻庾,阜衍於九年。猶或脅游惰之夫,釋未耜之用,鉤鋤弦木,竊弄於鄉間之間,矧饑之歲乎?至乃野無戰血,天藏殺機。鞏甲雕戈,戢鋒芒於武庫。庸租井賦,緩征督於鄉胥。尚或誘輕生之民,聚無賴之族,巢梟穴狡竊發於海溟之中,矧兵革之際乎?民既病而疇思其治,醫雖良而藥或未工。蓋用有所長,才難求備。文吏束名教之檢,則必日導之以德。盜用侮而益暴,法家持剛猛之折,則必日齊之以刑,盜用駭而彌逸。自非文武兼資之用,英雄斷制之才,蒞是任而居是邦者,厥惟艱哉。公天授將才,生知理本。以戰則勝,元機出應變之先。以化則孚,心術同希微之表。抗一旅而戾止,撫萬室以瞻言。以為川壅污潢,利源派而當宜浚畝。田荒?蓑,樹嘉苗而必極芟夷。於是令以先庚,申之后甲。介馬負先馳之勇,陰門提夜出之兵。獵叢社以平妖,盡誅其類。狩平林而得?悉伏其辜。狂童震驚,四野竦駭。狼心盡革,民患皆除。乃峻以堤防,念攵其阱。決獄盡疏其留滯,窮源用滌其瑕疵。分命鄉民,設其警候。伏乙夜以慝,扼沖途而伺奸。盜跡之來,若罹量畢。申命降寇,招其叛徒。恩信著用,以結其心。攝伏羈留,以杜其變。盜意之改,若愈膏肓。非夫術以變通,奸由惠照。太阿所擊,洪鐘而不留。玉弩載張,應靈機而自發。其孰能如此耶?”
其段末又曰:“除盜之難,其未有素。中古澆漓之后,群心變詐之興。縱燎夷荒,或敗蕭蘭之秀。尋柯伐蠹,因傷杞梓之材。唯賢者之用心,則是非而無混。故公嫉盜之意切,而誅盜之令嚴。去盜之術行,而屏盜之譽顯。夫盜既去矣,民將息矣,然后緩之以約束,寬之以法令,養之以惠愛,勸之以禮讓,化之無或戾,信之無或欺,則龔黃之風,彼亦奚尚。是以黃?鮐背之叟,農工商賈之類,含哺而嬉,既舞且詠。以為康莊播頌,雖昭盛德之容,琬炎裁碑,宜耀披文之質。郡將官吏,唱言僉同,乃詣闕上陳,愿塞群望。帝用嘉許,綸言式敷。詔左拾遺李?,俾文其事,以述濟民之請。微臣不才,孤奉明旨,揣闔秘思,懼遺休聲,稱實課虛,斯謂無愧。而太史氏紀功臣之績云。公名漢權,蜀國人也。以武略事累朝,以戰功登貴仕。亟握兵要,連分使符。初牧於丹,有排亂折沖之積。移治於趙,有安邊鎮靜之功。所至皆有能名,而濟之人獨能宣其事業,以示不朽,亦可謂賢矣。系曰:事有該於謠俗,傳於耆舊者,千載之下,尚為美談。矧文以銘,而勒之於石乎?他日知使君之政者,其將質於此。故其詞云:道失其要,淫刑而暴,人心用違,良民為盜。令嚴而申,政肅而淳。人心用依,盜為良民。民即盜也,盜亦民也。善惡之化,實由乎人。猗歟使君,克善其治。始以嚴誅,去其奸宄。申以約束,靜其鄉里。里無惰農,鄉無狡童。曾未逾月,澄清四封。相彼林矣,豈無豺虎。暴心不生,與麟為伍。循彼陔兮,亦有荊棘。惡蔓既除,與蘭同色。使君之賢,如山如淵。濟民之頌,聲聞於天。刻石播美,垂千萬年。”文中說:“人心用違,良民為盜。令嚴而申,政肅而淳。人心用依,盜為良民。民即盜也,盜亦民也。”任漢權將“德治”和“法治”緊密聯系在一起,使得百姓安居樂業。
《屏盜碑》撰文者李日方,字明遠,深州饒陽(今屬河北)人,五代后漢乾祜間進士。至后周,世宗賞愛其才,累官左拾遺、集賢殿修撰、屯田郎中、翰林學士等職。而后入宋,加中書舍人,知貢舉,受詔同修《太祖實錄》,后拜工部尚書、右仆射、中書侍郎平章事等職。有文集50卷,并主編《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是當時著名的文學家。此碑文是他30歲時奉敕而撰寫的,其修辭法度謹嚴,層次分明,述論并茂,文字精煉,使人拍手稱絕。
《屏盜碑》稱頌者任史君名漢權,四川人,以武略事累朝,以戰功登貴仕。初牧于丹州,有排亂折沖之績;移治于趙州,有安邊鎮靜之功,所至皆留能名。他任濟州刺史后,“齊之以刑,導之以德”,屏盜息民,澄清四封。于是,百姓擁戴,為其請命樹碑頌德。周世宗柴榮大悅,詔令述文,以示嘉寵。
(三)
一、藝術傳承:
《屏盜碑》筆法精良,留有“二王”遺韻,更多含《懷仁集王羲之書圣教序》筆意,提按分明、使轉圓勁而少秀折,點畫線條節奏感強,結體婉麗流美而筋骨分明,通篇動靜相交,形態變化多姿而氣勢連貫,可謂書中佳品。這種傳承嚴格來講,更多的是對初唐《懷仁集王羲之書圣教序》的傳承,比如碑中“蓋”“賢”“之”“矧”字;二是對中唐“顏柳”行書的傳承,如“之”“漢”“權”字;三是對李北海書風的傳承,如“以”“也”字。這其中我們還能看到唐太宗書法的一些影子。
二、藝術特點:
1、法度嚴謹。魏晉書法尚韻,唐書尚法,五代政局動亂。在五代十國的書法史里,楊凝式的《韭花帖》給人印象深刻。其字體介于行書和楷書之間,布白舒朗,清秀灑脫,被稱為天下第五行書。而稍晚一點的《屏盜碑》,在其結體上繼承了李北海的楷法,法度嚴謹,結體中規中矩,疏散有佘,比如碑中“濟”“愈”“梗”“弦”字。
2、嘗試尚意。其碑文行筆飄逸、有側勢。比如碑中“才”“勇”“命”字。宋人突破了唐人的樊籬,闖出了一條“尚意”的新路,而《屏盜碑》恰恰立于五代后周時期,給宋代的書家提供了很好的借鑒和傳承,也為宋四家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書風的形成開啟了新的氣象。
3、婉麗流美。其碑書者張光振是一位筆力才情兼備的書家,其扎實的基本功和對“二王”的傾慕,筆下線條因太過熟悉而顯得隨意,如碑中“于”“李”“斷”“制”等字。“漢字不可能在楷書之后再出現新的字體。不過,對于書法藝術來說,字體發展的終結遠不如筆法空間運動形式的終結重要。例如,我們可以據此解釋唐代以后為什么再不曾出現王羲之、顏真卿這樣影響深遠的書法家。筆法空間運動形式的全部內容是平動、絞轉、提按,平動作為運動的基本形式,貫穿整個書法史,絞轉和提按的確立,確是書法史上意義重大的轉折。王羲之是絞轉的集大成者,顏真卿是提按的集大成者。他們是一個時代的總匯,又是另一個時代的源頭,后來的人們,既可以從他們的作品中緬懷過去的光榮,也可以從中尋求關于未來的豐富啟示。后代不論任何筆法,如果窮本溯源的話,都無法繞過他們。后來的人們即使再富才華,也不可能獲得這樣的意義。歷史的驛車已經駛過了筆法發展的特殊途程。”從上段話可以看出,《屏盜碑》在筆法上只是繼承了書法筆法的平動、提按,而王羲之、王獻之的使轉和秀折,經過唐尚法的整體書風僅留下使轉不多的轉折,但因書者張光振的扎實功力,整篇作品充溢著流暢。
4、保存完好。因歷代黃河水患淤積,該碑大部分被淹沒于地下,暴露地面約80厘米。直至2002年,此碑才被發掘出土。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曰:“晉人之書流傳日帖,其真跡至明猶有存者,故宋、元、明人之為帖學宜也。夫紙壽不過千年,流及國朝,則不獨六朝遺墨不可復睹,即唐人鉤本,已等鳳毛矣。故今日所傳諸帖,無論何家,無論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鉤屢翻之本。名雖羲、獻,面目全非,精神尤不待論。……阮文達亦作舊體者,然其為《南北書派論》,深通此事,知帖之大壞,碑學之當法,南北朝碑之可貴。……碑學之興,乘帖學之壞,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乾、嘉之后,小學最盛,談者莫不藉金石以為考經證史之資。專門搜輯著述之人既多,出土之碑亦盛。……今日欲尊帖學,則翻之已壞,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則磨之已壞,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筆畫完好,精神流露,易于臨摹,一也;可以考隸楷之變,二也;可以考后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結構,宋尚意態,六朝碑各體畢備,四也;筆法舒長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實為唐、宋之所無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于尊乎!”康有為言“帖學翻之已壞,唐碑磨之已壞”,而作上述這些評論時《屏盜碑》還未出土。若清末前出土此碑,筆者認為或許會給書史提供更詳實的文獻資料。
三、歷史地位
嚴格來講,張光振的《屏盜碑》只能列入“佳品”行列。清包世臣《安吳論書》中曰:“平和簡靜,道麗天成,日神品。醞釀無跡,橫直相安,曰妙品。逐跡窮源,思力交至,約能品。楚調自歌,不謬風雅,日逸品。墨守跡象,雅有門庭,曰佳品。”其因有三:一是模仿痕跡很重;二是筆法的力度不夠;三是有關用筆比較生硬、隨意性強。但是,作為大唐尚法到兩宋尚意過渡時期的這么一件作品,能夠承前啟后,也實屬難能可貴。而且此碑字體較大、字數較多、保存完好,不僅是書法愛好者學習的一個好范本,更是研究者對五代書史探幽發微、汲古鉤沉的重要的一手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