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漢草創作

人一生所有外在的光芒與華麗，都是由內心的那一簇不滅精神而來，若精神萎滅，則顏色盡失——題記。

2002年，初冬時節的北京仿佛能擰出水來。那年，我離開邛海校園，當上了一名開往北京西站的普快次列車員。

與火車站巨大的開敞的空間所散發出的誘因略有不同，我值乘的列車承載著當年一群人北上的夢，每個人都有一張笑臉，一腔熱情，一種毫無節制又撞擊心靈深處的口述，在掃帚和拖把兩天一夜的提按與頓挫聲中，在被尼龍編織手提袋、牛仔布雙肩背包撞得臉青鼻腫，在百分百超員、車門一次次遭受沖鋒與淪陷中，我的皮鞋被踩爛，險些被人浪卷下站臺……

火車以一種發散的思維告訴我們：無論在多少年后，這個城市變得有多舊，那最初的部分都足以支撐我們對這個地方的全部記憶。《北京一夜》是我看見欄桿、電線、擁擠的車輛和破碎的心情。《托馬斯》是我的勞動常態。《周漁的火車》是我的月臺悲歡。《天下無賊》是我的過硬本領。

同時，我發現了自己的另一面。對于那些出手闊綽的乘客，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像一個內心的暴徒似的，我以一種克制的力量維護了自己在日常交際中的尊嚴。可是，這同北京西有什么關系呢？它依舊那么龐大，盡管我們時時都以嘲諷它為能事，可被作為淹沒的對象的，只會是我們。

屢屢行經異地升華了我們的生活，火車開啟了美好生活之一端。有一次，從北京返回成都，車上乘客寥寥無幾，我索性伏在空曠的車廂里練字。我試圖讓自己冷靜，和火車行駛的速度做一個對比，讓紙上的線條不受外部運行狀態的干擾。

正巧，一位姑娘過來問我：“你好，鍋爐房在哪里？我要泡面。”“在中部7號車廂，不過水好像沒開，請你等一會兒。”這時，一位中年男子來到連接處吸煙，很陶醉的樣子。

姑娘很好奇，湊過來看我寫字，發出嘖嘖稱贊。東拉西扯一陣子，引領示范一下子，姑娘面也不吃了，希望我給她設計一個漂亮的簽名。開始，我設計了一個草簽，她說太難，回去也練不好。后來，基于炫耀，我又從乘務包里取出了兩張四尺對開的毛筆字，一幅是《倪寬贊》，一幅是草書。那個吸煙的中年男子也湊了過來，看了兩眼就走了。

按照慣例，每一趟車的《旅客意見登記薄》是要填寫的。為了讓旅客滿意，我隨臟隨掃，衣帽鉤和行李架也勤整理，同時做好宣傳發動工作。終到成都前，我打開登記薄一看，各種奇葩意見都有，有一條還是對車廂列車員長得帥表示滿意，還有的建議把玻璃窗打開，以方便往外扔垃圾等等。

其中一段留言大意如下

陳亮，你好！首先對你的服務表示感謝！其次，你的書法寫得很好，就此看出你的才氣，尤其是豎筆，直出一股逸氣，十分難得。希望你能堅持下去，耐住寂寞，十年為限，必有大成。有娛有誤，重要在做！（2002年5月17日）

這位乘客在最后八個字，每一個字下面，都用了實心的黑點標注。書法蒼勁有力，含蓄蘊藉，婉轉流暢。（由于當年簽名無法解讀，后經“破譯”，伯樂是書法家）

為什么要講這個故事？因為感動，這也是我能堅持走到今天的初始動力。當然，要感謝的人還有很多很多，我都一一銘記在心。

2010年，我從云南調回四川，分配到內江火車站當養路工。從大山里走出來，第一次投稿四川省臨書臨印展就入展了，我也因此結識了不少良師益友，尤其是得到了何應輝、劉新德、張景岳、戴躍、何開鑫、林嶠、鐘顯金、劉竹諸位老師的肯定。在全國第三屆隸書藝術展看稿會上，何主席更是親力親為，以認真負責的態度看完了近200幅全省隸書作品。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我帶去兩幅隸書作品，何主席仔細看完之后，問：“這幅是哪個的？”我立馬走到主席跟前輕聲說：“是我的。”然后，何主席說：“這個水平高。”當時我是又興奮又緊張，只看見評委老師們紛紛從座位上走到了我的習作面前。何主席接著問：“你是哪里的？”我答道：“內江隆昌。”然后，何主席對林嶠老師說：“這樣，你帶他去成都買一點紙，找一個好一點的裝裱師傅，重新粘一下。”然后，林嶠對我說：“何主席很看好你，我馬上就帶你去找白旭光老師。”幸福來得太突然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來隸書展落選了，但我也不氣餒，一直銘記何主席的鼓勵與教誨！

2012年省第七屆新人展獲得一等獎后，我更加堅定了信心。同時，我狠狠地告誡自己：“一定要保持住這個水準，不要驕傲，也不值得驕傲！”

在生活模式和未來規劃上，我和妻子有了一次溝通。第一，寫字的時候，我不再負責帶孩子，夫妻之間就應該相互理解；第二，買一張書桌，結束游擊隊式的在飯桌、板凳、墻壁等等的不良書寫狀態；第三，工資重新安排，每月三分之一的工資用于買紙，我們出門盡量坐不花錢的火車，期限一年。

在時間分配上，我給自己立下了一條規矩：每個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四小時日課雷打不動，絕不允許創作，只能老老實實臨帖。在近兩年的時間里，我對漢簡進行了系統梳理，尤其是對漢簡中原生態書法的提煉上花了大量時間，對《居延漢簡》《馬圈灣漢簡》《敦煌遺書》《樓蘭殘紙》進行了深入挖掘。作為一個喜愛草書的理想主義者，我個人認為，正確地理解漢代草書是寫好草書的首要前提，也是重新認識草書并且有可能做出“貢獻”的一個絕佳契機。比如對中國書法史的不陌生，尤其是唐以前生發的早期草書，對于流傳有序的、新近出土的在草書構成的細節上一定要保持敏感并且要有不斷的新發現，一定要將其捕捉到筆下，從而形成一個嶄新的、穩定的、成熟的、具備學術高度的草書體系。我一直認為寫草書不能欠缺草情，草書的結構與其它書體比較，具有更大的自由，在古人設置的視覺“騙局”與“陷阱”中，所有的空間都必須隨機處置，筆觸推移中運動和線條的質地變化豐富。我的體會是：一是要追求簡潔，交代清楚；二是要減少提按，增加平動；三是要筆法精準，書寫自然；四是要分類歸納，增強應變；五是要熟練字法，去程式化；六是要增加難度，不可復制；七是要營造氛圍，力求高古。在未來十年，我還會以飽滿的問道熱情，繼續尋找漢草由表及里、從小到大的突破口，從一種內心深處的把握，爭取在“理性的高原”上，接續前期草書的脈絡。

在理想主義普遍遭嘲笑的時代，一個人仍然堅持做理想主義者，這必定不是幼稚，而是因為精神上的成熟與自覺。所以，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做好必然性，等待偶然性。像一位詩人靜靜等待一首詩的降臨。

“陳亮的草書，屬于古草一路，準確的稱謂叫漢草。這個品種很少見，所以你容易跳出來，這是你的強項，也是你的品種優勢。當然，更重要的是你寫得很好，所以今年你在全國刮起一股漢草風，引領了書壇草書創作的新風尚。剛才，我看了你的現場創作，讓我很感動。在眾目暌暌之下，在短短的20分鐘，寫出了兩幅作品，而且質量很高，就說明你平時付出了很多，在日常的訓練中下了很大的功夫。希望你繼續努力，保持住這樣好的狀態！”2013年首屆中國電視書法大賽導師考核時，劉洪彪老師在奧林匹克公園寬闊草坪上的樸實親切的點評指導讓我倍感溫暖和鼓舞。

真正的創作要耐得住寂寞，寂寞是一種享受，寂寞交織著凄涼的現實和蒼茫厚重的歷史，也飽含著修煉升華之后的超然與自由。

14年來，我在山區鐵路四處養路，常常游離于昭通、九龍坡、桐梓、綦江、趕水一帶，在大干世界的另一軌道中，無論是面對黑暗中的停頓還是晴日下的暢通，我深感獲取草書書寫能力的艱辛，需要盡量避免程式和習氣，深感習氣阻礙人的進步，應當加以克服，同時也深感正確處理好工作、生活、愛好以及照顧家庭之間的種種矛盾是一個更龐大的課題，必須齊抓共建，才能實現理想。幸運的是，我通過工友們的鼓勵和自己的一次次努力“走”出了大山，成為隆昌縣首位中國書協會員，這帶給了與我相依為命20多年且至今未再嫁人的母親一絲欣慰。

于我而言，書法不僅僅是我想要表現的信心和勇氣，還有我一生要獻出的熱血和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