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秋,我所在的華東大學(原系華東局領導下的干部學校)奉命與位于青島的山東大學合校。12月,我押送物資抵青后,住黃臺路山大校舍。及至大隊人馬到齊,山東分局彭康同志召集華大干部,傳達中央關于兩校合并的決定,華崗任校長兼黨組書記。
1951年3月合校后,進入山大魚山路5號校區,我先被分配在教務處教務科,后又調到黨委辦公室工作,我們的辦公室在六二樓一層,共4人,我管檔案、文件、接轉關系等,我們的編制屬人事室保衛科。不久,我接到蓋有華崗校長印鑒的聘書,寫的是“保衛科科員”。因工作需要,組織上讓我填寫了“機要人員登記表”,報市委審批后,即可以與市委秘書處機要室聯系,還發給我一把自衛手槍。
當時的文電分為:內部、秘密、機密、絕密4級,其中內部、秘密文件較多,大都是市委交通員送來,而機密、絕密文件則必須自己去取,送達首長閱后,再按規定日期交回。
這樣,作為機要秘書,我就與華校長有了近距離接觸,他是校領導,也是一位慈祥的長者,在他面前,我從不感到緊張。
禮讓學者,尊重模范
華校長掌管山大期間,切實貫徹了在黨的領導下教授辦學的方針,當時,教務長余修、總務長劉椽、文學院院長吳富恒、理學院院長郭貽誠、工學院院長丁履德、農學院院長陳瑞泰、醫學院院長徐佐夏、政治系主任馬雨亭、藝術系主任臧運遠,各系系主任、各實習廠廠長全是教授,在其專業方面都是享有威望的翹楚。當時山大號稱“一百零八名教授”,他們大部分都是黨外人士,其中黨員只有華崗、楊向奎、臧運遠、馬雨亭、張學銘(臧、馬二人又很早調離山大)5人而已。至于延攬人才,華校長更是心胸開闊的大手筆。有的教授、學者就是慕華崗之名而來的,如王普、束星北、黃嘉德等。對于培養和獎掖青年,他更是不遺余力,如李希凡、楊建中(藍翎)等等,都有親身感受。當時只有華校長方能率領這樣一支大軍,建功立業。
華校長親自登臺講政治大課,讓師生員工認清全國的政治形勢。當時,他講大課可謂眾人皆知,一種是時事報告,一種是學習輔導,地點在廣播站前的小廣場上。屆時,除本校師生員工外,市里若干單位也組織人員集合列隊來聽,廣場上人山人海。教授們評價說:“聽華校長的報告,如沐春風,如飲甘霖?!?/p>
華校長的家住在青島龍口路40號,黨委開常委會議,一般都不占用工作時間,而是利用周五晚上,在華校長家的客廳進行。會上,總結工作中的成績,檢查前進中的失誤,安排下一步的計劃。需討論的問題,首長之間已先通氣、打招呼,我的任務是將其排好程序,事先寫在紙上。各人的座位幾乎是習慣性的固定,華校長坐在客廳右側的沙發,我坐在門的對面,便于有事進出方便,每次會議都由我記錄發言摘要。會議一般在晚上8點至12點舉行,經常拖得較晚,有一次內容很多,直到清晨4點才結束。他工作起來就是這樣不知疲倦,其實他身體并不好:解放前在敵人監獄中飽受折磨,得了嚴重的胃、腸潰瘍,一直未痊愈,時常發作,但他從不放在心上。

華校長的發言很容易記錄,他的語速不緊不慢,邏輯性特強,沒有重復和多余的話。為了核實會議記錄,第二天我要將其整理、裝訂好,依次送給每位參會者傳閱并簽字認可。在我的記憶中,每次都是100%通過,然后歸檔,這些記錄都相當完整,現在仍可查證。
中央關于建立工農速成中學的指示下達后,華校長對此事極為重視,在黨委會上,確定由他總體負責籌建工作,趙凌同志任主管。華曾說:“要讓工農兵中的優秀分子盡快提高文化水平,才能更好地發揮他們的先進作用?!痹谒闹鞒窒拢x送了一批工農兵的杰出代表來到速中,其中有全國勞模郝建秀、李秀芬及戰斗英雄等。郝建秀入學那天,華校長特意派小轎車專程去接她,并在校門口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華親自到場迎接,場面十分感人。學員入學后,華校長經常征求教師、學生的意見,對學員們的學習、生活無微不至地關懷。
有一天晚上,我在黨辦,有人跑來告訴我:華校長剛來電話問,全國工代會即將開幕,郝建秀有否去賀電?我去問趙凌,他說:“不知道,是應該去賀電的?!庇谑俏覀z立即擬好一份電報稿,趙讓我與郝建秀的班主任劉曉桐一起去郝家,郝建秀住在小村莊附近,距離較遠,為抓緊時間,學校派了一輛吉普車。我們找到郝建秀,說明來意,她看過電稿后立即簽字同意,然后由劉曉桐去發電報,歸來已近半夜。次日,我將辦理情況報告給華的秘書。后來,因郝建秀常去北京開會,影響學習,華校長又與中國人民大學校長吳玉章商妥,將郝轉去人大的工農速中繼續上學,使她學習、工作兩不誤。
記得有一次與華校長談起《共產黨宣言》。我說,此書第一句是“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覺得譯為“幽靈”不太好,有陰森可怕的感覺。他說,這樣翻譯是對的,那個詞就是幽靈、魔鬼之意,并說,這個詞原來是拉丁文。轉瞬20多年過去了,1972年冬,我去曾呈奎先生家,見他案頭放著一部牛津大學出版的《現代高級英語雙解辭典》。我拿起辭典,查找“specter”,竟然沒有這個詞,但查到了“spectue”其下注有(U.S.Aspecter),顯然前者是原詞,解釋是:“鬼、幽靈、對未來之困苦的不能擺脫的憂懼”。我恍然大悟,原來并不一定要譯為“幽靈”啊,心中不免有些沾沾自喜。此后,又幾次在馬恩選集和其他版本的《共產黨宣言》中查看,這個詞均譯為“幽靈”。
2009年,我得到一本華崗1930年翻譯出版的《共產黨宣言》,是山大校友會重印的,我喜出望外,翻開后看到第一句是:“有一個怪物正在歐洲徘徊著……”原來他將這個詞譯作“怪物”。我想,作為《宣言》譯者之一的華崗,肯定別人譯得正確,正是對其他譯者的尊重;而他不講自己的譯作早已出版,正是謙虛。
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堅持實事求是
三反、五反運動開始后,醫學院的某些人,既未查明實據,也未向黨委請示,就對女教授陳慎昭隔離審查,逼她交代“罪行”,她不堪忍受,自殺身亡。對于她被隔離審查,校黨委常委從未研究過,常委個人也未單獨指示過。華校長得知后非常氣憤,他說:“知識分子是我們寶貴的財富,要愛護、信任他們,不能捕風捉影,隨便亂懷疑?!币蚴鹿蕠乐?,必須上報市委和省委轉報中央有關部門。山大兩次寫報告經華簽名送省委均被退回,武杰同志要我回來重寫報告。我改寫時,著重做檢查、自我批評和承擔領導責任,對此稿,華校長并不認可,拒絕簽字。其實此事確實與他無關,但不報又不成,后由副書記武杰簽字上報,這次未退回,亦未做任何處理。
肅反運動開始后,有時上面來抓人,身為校長、黨委書記的華崗也不知道原因。一次,我去華家時,華問我:“方未艾(外語系教授)被捕了,為什么?”我答:“不知道,我回去問問。”事后,我問鞏念圣(保衛科工作人員)、張文斌(保衛科科長),又問武杰,他們都說不知道。還有一次,因教授張維華是從齊魯大學調入山大的,運動中,原單位說他有歷史問題,派人來山大要求將他帶回審查,華校長說:“齊魯大學和山東大學都是共產黨領導的,都執行黨的政策,請你們把材料轉來,山大黨委一定按黨的政策處理,不必多此一舉。”后經查明,張沒有問題,他對此十分感動,說:“華校長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在肅反運動中,有關個人歷史問題,華校長是十分嚴肅的。他牢牢把握住政策界限、運動方向,強調一切要根據調查,實事求是地做出結論。他說:“對于檢舉材料不能輕信,經調查求實之后,沒有問題的,可以否定檢舉的內容,核實后確有問題的,也應報有關部門審批。”這也是常委們一致堅持、共同遵守的原則。因此,肅反運動中,山大基本沒有冤枉好人。相反,有不少人的歷史問題經過調查得到了澄清,可以放下包袱輕裝前進,有的同志后來還入了黨。華校長就是這樣,最大限度地保護了知識分子,但自己卻未能幸免。
華崗被立案審查
1955年8月下旬,我出差去京,回青時途經濟南到余修家探望,他神情凝重地告訴我:“華西園(華崗的別名)出事了?!辈谖伊⒓捶登啵迩闆r后速電告他。我感到很震驚,匆匆去省委組織部辦完事,當晚即乘火車回青。抵青時已是次日早晨,我連家也顧不上回,直接趕到辦公室,見李肇年正在拍照,桌上攤開若干美金和幾支派克金筆,還有市公安局的同志在場。李告訴我,這些都是從華崗家搜來的,上面說,有美金,就有里通外國之嫌(事后得知,美金是華的著作在國外出版的稿酬),我才知道真是出大事了,不過,鋼筆難道也能成為罪證嗎?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很想弄清楚原由,就去保衛科問鞏念圣,得知是市公安局副局長楊光天和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武杰于8月25日執行逮捕的;華崗專案組已成立,武杰任組長、林鉞(國棉二廠黨委書記)任副組長,關押地點在棲霞路2號。
我趕到棲霞路,武杰告訴我,市委要山大黨委去看中央電報,崔戎同志(副教務長)去看了,電報要山大黨委匯報華的問題;因事發突然,不知要匯報什么。武杰、崔戎、葉錦田(校長辦公室主任)商議后,請崔馬上去京,先到陳云家問一下情況,因崔與陳是姻親,崔稱陳云為“姑父”。崔去陳家詢問,陳云也不知道,說,可能少奇同志了解緣由。次日帶崔到少奇同志家,聽到的理由是《蘇聯外交史》(華崗著)一書,論及蘇共中央宣傳工作會議上,日丹諾夫(宣傳部部長)在談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國際形勢時,將整個國際形勢總結為“三大矛盾”。無疑這是斯大林的主張,依此來制定全球戰略布署的。對此“三大矛盾”,毛主席有不同觀點,認為存在“四個矛盾”,中共也召開了宣傳工作會議,由陸定一(宣傳部部長)署名發表文章。而華在《蘇聯外交史》一書中宣傳了蘇共的觀點,無疑與中共不一致。也就是說中國的重要干部“反對”了中央主席。赫魯曉夫上臺后,此書即被列為其國際關系學院的必讀教材,因此少奇對華崗批捕審查,這可能是當時能夠解釋的唯一理由吧。
我聽后感到驚心動魄,心里七上八下,暗想,這絕對不會是少奇個人的批示,必然是毛主席同意的。少奇同志是領導白區工作的,周總理又長期領導華崗,此事肯定總理也知道,他又持何態度呢?這些問題在我腦海中打轉,百思不得其解。這事情太大了,絕非我輩小卒所能深解的,只能等待中央處理,對此,我決不外傳。當時,我對于華的著作,只要能找到的都讀過了,讀《蘇聯外交史》時,感到對二戰后的形勢分析得十分透徹,對“美帝”是一切戰爭的根源及兩大陣營的斗爭,分析和抨擊也十分中肯,書中對美帝扶持日本軍國主義的揭露和譴責,也有根有據。至于此書中沒有提及我黨的觀點及與蘇共的分歧,覺得也很正常,寫《蘇聯外交史》總不能摻進中國的觀點吧。對此,我十分困惑。
不久,山大召開了批判華崗大會,地點在六二樓下的工會俱樂部。我到場時,會已開始,看到平日深受師生愛戴的華校長、一位老革命、我崇敬的師長,一夜之間就成了“階下囚”,實在無法接受。我想,即便是書中有不同觀點,也不至于因言獲罪,定成“反革命”吧。一個為革命出生入死幾十年的老同志,犯了什么“滔天罪行”要遭受如此興師動眾的批判,這究竟是為什么?會上,發言者根據上面的布置,口徑一致地對華進行“扣帽子”“打棍子”,因為我已知道上述情況,聽這些批判,感到空洞無味,實在聽不下去,就提前離會。會議開了兩天,我均未參加,聽說最后,華只說了兩句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希望大家要相信事實”——這擲地有聲、鏗鏘有力的話語,是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說出來呀,要知道那是在1955年??!
后來,我逐漸了解到,“逮捕”華時,有兩條罪狀:一是“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二是“向明反黨集團”成員。經過長時間的調查后,因拿不出確鑿證據,又改為“隔離審查”。1962年,“向明反黨集團”經甄別,為子虛烏有,向明已被釋放;經查,華與“胡風反革命集團”也毫無關系,但他不僅得不到釋放,在10年后的1965年年底,竟被秘密判刑13年,罪名是:
1.在武昌反省院稱蔣介石為“蔣委員長”,是喪失立場;
2.在國統區工作時,與國民黨警特周旋,是“投靠反動派”;
3.在山大工作時,不允許未經調查就逮捕教授,是“包庇反革命”。(關于《蘇聯外交史》一書的問題,只字未提,看來那實在不能作為判刑的理由)就憑這3條根本站不住腳的“罪行”,足以判如此重刑嗎?據說,之所以嚴判,是因他“不肯認罪、態度不好”。看來的確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p>
華校長的夫人談濱若多年從事教育工作,時任青島七中校長,華被捕后,因揭發不出華的罪行,就以“包庇華崗”罪,被開除黨籍,行政連降4級,下放到蔬菜公司勞動,他們家被趕到一間10平方米的小屋。華的父親已80多歲,突然遭受這樣的打擊,很快就患病離世了。華的工資早已停發,全家只靠談濱若的60元工資艱難度日,子女的升學、工作受到很大影響,親朋好友均受株連。有一天,我去湖北路菜店,看到她系著圍裙正在賣菜,幾年不見,她蒼老多了,這位堅強的女性,堅信華崗是清白的,在困境中不離不棄,獨立支撐著破碎的家,把4個子女撫養成人,等待著云開日出的一天。
1971年春,我走在魚山路上,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路對面緩緩移動——是華校長!(他當時住在魚山路10號的一間小屋內)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快步穿過馬路,急切地想看看他怎樣了,也想看看他是否還認識我。當相距六七米時,他抬起右手,以慣用的手勢,平靜地先向我打招呼:“老徐!”——還是那熟悉的聲音,還是那親切的語調,我緊走幾步來到他跟前,仔細端詳:他清瘦多了,但并不顯衰老、憔悴。相互寒暄后,我問候他:“回來了?”這包含兩重意思,一是回家了?二是結束了獄中生活嗎?他告訴我,是回來就醫,還要回去。我心頭一沉,想到他被無辜判刑13年,至1968年就該釋放了,為何至今還未獲自由?長期的獄中生活已嚴重影響到他的健康,但戴著“囚犯”的帽子,在青島能得到切實有效的治療嗎?實在為他擔心。此時,他對自己的處境沒有多談,反倒關心地問我:“怎么樣?”我告訴他,文革中我被打成“三反分子”,現在帽子雖然摘了,但黨籍還掛著……魚山路上熟人很多,我們不便多停留,互道珍重后就分手了。
自那次邂逅之后,正如我所擔心的,因不允許他去醫院,他的病體在青島得不到起碼的治療,致使病情加重,不得不重回濟南監獄,在那里,病重的他仍得不到救治,只能靠簡單的藥物維持著,不許家人照顧。1972年5月17日,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身邊沒有親人陪伴,他的最后遺言是:“歷史會證明我是清白的!”想不到魚山路上的偶遇,竟是我和他的訣別。
1980年春,華崗冤案獲徹底平反!7月,準備在山東濟南召開“華崗平反大會”,會前,余修告訴我,他將去大會發言。在青島,邢福崇與我共同商議:海洋學院(山大已于1958年遷往濟南,留下3個系成立海洋學院)的同志們也要表達對華校長的懷念之情。我將幾十年來深藏在心中的話一氣呵成,揮筆寫下了《風致園的懷念》一文,大家看后紛紛簽字,說寫出了他們的心聲,此文當年已刊登于《新山大》????!帮L致園”即山大第一校門內、六二樓前的花壇,因周圍種滿楓樹而得名,華校長的辦公室就在六二樓的二層,窗戶正對花壇。
(作者曾任山東大學黨委機要秘書,后任組織部副部長;離休前任中國海洋大學海大集團公司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