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遺產記錄是遺產保護的基礎,旨在揭示、保存文化遺產的多重價值,充實文化遺產多樣性的內涵。遺產記錄作為遺產保護的技術前沿,同時還關涉信息、學習、情感和參與等文化遺產保護理論內核。在科技驅動下,遺產記錄在近幾十年獲得了長足發展,成績斐然。本文依托C沙龍的三次學術討論,就全球遺產記錄的興起以及國內的遺產記錄實踐展開,討論記錄工作的多學科融合、以及進行“面向用戶的記錄”和利用“用戶產生內容”的可能性。一方面重回遺產保護的初心,反思技術、分工和產業化給文化遺產帶來的破壞及風險,同時嘗試提出未來遺產記錄發展的可能方向。
關鍵詞:遺產記錄;遺產保護;多學科融合
遺產保護是一個精英學科,遺產記錄(Heritage Documentation)則是遺產保護的技術前沿之一,關涉信息、學習、情感和參與等文化遺產保護內核。在科技驅動下,遺產記錄在近幾十年獲得了長足發展。本文擬就全球遺產記錄的興起、推動以及國內的遺產記錄實踐展開,討論多學科融合、面向用戶的記錄和用戶產生內容的可能性。
在現代生物學意義上,人本身即是信息。好的遺產記錄要能充當真理和人性捍衛者的角色,高度依賴于記錄人的修養和眼界,同時也依賴于合理的機制和策略。
C沙龍自2013年3月發起《甘新文化遺產考古與保護》、4月緊接著的《文化遺產的視覺呈現》到2014年6月召集《山西南部早期建筑遺產保護與記錄》系列討論,各有側重,持續關注遺產記錄這一議題。多學科融合的遺產保護實踐和自實踐中產生的原生理論思考,是沙龍最為聚焦的場域,藉此也希望能夠彌合遺產研究在學術界和工程界之間的隔膜。無論是遺產管理者、遺產修繕保護人員,信息技術人員和文化遺產研究者,還是民間愛好者和普羅大眾,對于文化遺產懷有不同的期待和要求,遺產記錄作為遺產信息搜集與解析的過程和結果,具有產品化的潛力,無疑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展現保護工作的種種可能性。
遺產記錄的相關問題有:
你在看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用什么看?
你記下了什么?
為什么要記下這個?
為什么要這樣記?
別人如何用?
怎么更好用?
以及——
你為誰而看?
后一個問題泛著已經不再時髦的精英主義光輝。在與這批遺產保護工作者接觸過程中,不能不為他們的理想主義感動,故事總是有聽眾的。童寯先生贊賞的“精神上的貴族”,往往致力于思想的探險和情感的蘊藉。真正好的遺產保護工作包括遺產記錄工作,離不開“精神貴族”的參與。人性的閃光、時空的自在,往往在細節中展開。
科技驅動的遺產記錄實踐
技術問題最容易單拎出來。
歷史上的一切記錄手段,都有可能為文化遺產保護和記錄所用。從最古典的圖畫、文字、臨摹、傳拓、測量和搭建模型,到近代的攝影、攝像,再到信息時代興起后的各種數字化技術。數據庫如地理信息系統(GIS)和建筑信息模型(Building Information Modeling,BIM),計算機可視化方法如虛擬現實、增強現實,測繪技術如遙感、三維激光掃描和建筑攝影測量等不一而足。
國際遺產保護組織架構方面,可以看到遺產記錄學術組織“國際文化遺產記錄科學委員會”(CIPA-Heritage Documentation),不僅隸屬于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還同時隸屬于國際攝影測量與遙感學會(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Photogrammetry and Remote Sensing,ISPRS),這體現了遺產記錄國際實踐中強烈的技術導向性。
近些年,伴隨著申遺熱潮,中國的遺產記錄實踐也得以推進。譬如2011年依托中國科學院遙感與數字地球研究所成立于北京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自然與文化遺產空間技術中心(UNESCO-HIST)是UNESCO在全球設立的第一個基于空間技術的世界遺產研究機構,可以看到中國在UNESCO的影響力和國內科技實力的提升。政策導向亦有傾斜,新技術的應用往往成為國內課題申報的必要條件。盡管目前尚缺乏在測繪技術和信息技術領域極具原創性的貢獻,中國在文化遺產領域對新技術的跟進和嘗試還是相當積極的,實際上已經成為國際遺產保護與記錄市場的有力消費者,也孵化出國內相關產業。
科學技術與遺產保護的結合有著諸多可能性,僅在沙龍報告中曾經涉及的就有多種類型,可以看到中國遺產記錄科技應用的一個切面。本文著重介紹幾次沙龍反復探討的信息技術對遺產保護之具體推動。
社科院考古所劉建國研究員利用3D-GIS進行的中國古代文明水利系統研究已經列入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通過三維激光掃描和近景攝影測量技術建立考古發掘不同階段的遺址模型也取得系列成果。GIS拓展了研究的尺度,讓大尺度下的量化研究成為可能。這是新技術展開的新穎領域,當然也有賴優秀學者提出有價值的問題。
攝影測量三維建模高效地保存了考古基地不同時段的發掘面貌,是遺址真實性的重要檔案。建設勘察設計院的周俊召工程師介紹了通過三維激光掃描,記錄下從云岡石窟到稷王廟,再到新疆大規模土遺址的點云模型數據。
國信司南地理信息技術有限公司總經理朱武介紹了與文化遺產研究院查群領銜的永樂宮遷建工程檔案數字化的合作。這批由當時最優秀的一批專家完成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檔案應該以多種形式提供公眾利用,新技術如何介入相當重要。
清華同衡智慧城市所所長李公立則帶來了他們與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黨安榮在“智慧頤和園”——世界文化遺產保護與監測系統、與清華大學國家遺產中心鄭宇團隊在山西南部早期木構修繕工程數據庫,以及與清華同衡郭黛姮工作室合作的虛擬現實“再現圓明園”等工作成果。北建工設計院的曹閔則在嘗試利用BIM(Building Information Modeling)來保存管理古建筑材質、工藝做法等信息。
從GIS到BIM,提供了從宏觀到微觀的遺產數字化記錄解決方案。李公立和豌豆莢產品設計師陳朝還設想,隨著文化遺產物聯網的建立,智慧化的文化遺產會產生更海量的信息數據,這些大數據如何為我們所用,如何為遺產保護發揮更大作用,甚至激發前所未有的研究領域都是值得期待的。
但問題也是存在的,如何跟遺產保護工作者順暢銜接成為技術專家首先要邁過的障礙。信息技術專家懂遺產保護不容易,遺產保護專家頭腦中的新技術也常常是碎片化的。故宮世界遺產監測中心的狄雅靜工程師說,“需求特別重要。我是甲方,如果提不出一個完整的需求,那么乙方所做的就不會達到我心目中所想的那個層次。”事實上,狄雅靜的觀點來自她本人的特殊經歷,有計算機背景的建筑學博士狄雅靜完成于2009年的博士論文《中國建筑遺產記錄規范化初探》,對于海內外建筑遺產測繪和監測做了詳盡的梳理和總結。狄雅靜的成果完全可作為遺產保護工作者向技術開發人員提出精準需求的范本。
對于新技術推動的擔憂還來自經典建筑史學者。清華建筑設計院工程師陳彤不無傷感地談到,如今對于古建筑的高精度三維激光掃描,雖然可以很傻瓜地得到一個數字點云模型作為記錄檔案,但我們是否就比前人更準確地認識這座建筑?在這方面,傳統記錄手段不僅不會被取代,反而歷史性地具有更重要的價值。當然,也有一些堅定的吃蟹者如清華大學建筑學院的劉暢教授,一直在探索新技術對于經典建筑史建構的意義。
遺產記錄工作者在為誰制作點云模型?相信絕非是硬盤。
記錄產品為誰作
遺產保護的實踐性很強,但也有思辨性的一面。遺產記錄既是實踐的過程性文件,也是思辨的權宜性布置。一切記錄都可為保護服務,盡可能來確保文化遺產的真實性和完整性。同時,一切記錄都有當下的目標使用者,同時也有未來的假想使用者,記錄產品需要進行面向使用者的設計,這也是有效傳達文化遺產真實性、完整性的關鍵。基于認識的推進,記錄也在不斷進化。
相比一座建筑單體的三維掃描記錄,“山西南部早期建筑保護工程之檔案記錄工作(木結構建筑信息數字化)”顯然是一個更具野心的項目。由于文物建筑遺產的特殊性,一般性的勘探測繪并不能掌握全部歷史信息。在線條優美的屋脊下,精致巧思的鋪作層中蘊藏著很多待發掘的秘密。而這神秘的面紗只有在建筑重新落架之時才能為世人所揭開一睹芳容。遺憾的是,我國的文保工作一直極少在工程施工環節進行檔案記錄。“十一五”期間啟動的“山西南部早期建筑保護工程”,是揭示秘密的絕好時機。隨著新資料的出現,也許很多尚待定論的推測終于受到事實的檢閱,而廣為接受的“常識”也會受到挑戰。
基于此,“山西南部早期建筑保護工程”在修繕之外,將文物建筑勘察測繪和資料整理工作列為另一個工作重點,實踐了保護工程的檔案記錄。“每一處文物保護單位,不但需要在工程干預之前規劃和勘察設計階段收集和記錄大量的信息資料檔案,在工程實施階段也需要推進信息資料的記錄收集工作……盡可能地記錄下文化遺產所攜帶的歷史信息內容,是文物保護工程的重要任務之一。”具體來說,工程進行中的資料收集包括兩方面:一是在落架前勘察設計階段所無法得到的信息,比如斗棋尺度的測量、榫卯的結合方式;一是與工程本身相關:工程干預前后變化的狀況,以及干預所用的具體工藝技術。這些資料都對全面了解建筑遺產,記錄工程信息,為將來的保護、修繕、研究、管理、利用都提供了最基礎的信息支撐。
但信息共享的遠景目標不僅限于此,“以數據庫的方式對信息進行管理和輸入,將工序記錄表中的信息錄入其中,建立三維模型與數據結合起來的大數據庫”,才是鄭宇及其團隊最終想要實現的目標。錄入單元以古建筑的二層次為對象:第一是將建筑整體作為一個物質對象,信息包括名稱、編號、簡介、所屬區域、地理位置等;第二,針對一座建筑的不同部位作記錄,比如總體做法、斗拱鋪作等具體內容;第三也是最詳細的層次,是針對各種構件,要求記錄每類構件分別應該具備的信息內容。負責該數據庫軟件技術的李公立說,“我們現在做的一部分是古建筑基本數據的錄入,第二部分是希望能把古建基本信息和空間以及三維古建模型進行掛接。目前建筑信息的掛接已經在進行,一方面希望能在GIS系統上做出來,另一方面希望能整合到一個更高效的三維平臺上。”
設計者們想要通過此種方式為研究提供便利:“因為做研究很多時候需要數據的提取和比較,這包括在一座建筑中、區域中、不同年代的分布比較,分析其分布狀態。所以做這樣的一個統計是很基礎、也必要的工作。”基于檔案數據建立起三維模型,與GIS接口相連接,最終建立有三維索引的數據庫——通過三維模型的導人,每個構件與相應數據嚴格對接,把同類信息(材質、殘損程度等)等用顏色圖示化的方式在三維中表現。使得大量信啟、圖示化,這樣通過圖像就可以整體讀取很多信息,節省了大量人力,方便在此基礎上各項工作的推進,同時建立起文保單位的科學記錄體系的設想也就隨之實現。
整個檔案記錄工程的復雜程度和推進之難都超出了設計者的預料,進程中遇到許多疑惑,比如施工方和信息使用者兩方的需求不同。設計者尋求廣泛的建筑研究關注點,以防視而不見地將信息遺漏,而工程方因認識深度的差異,并不了解對方需要。所以研究者也應該被鼓勵成為信息錄入參與者,這樣進一步“網絡填報”的可能性就又被設計者提上討論臺面。也許并無根本解決信息提取絕對完整的良藥。出于時代、個人認知種種原因,信息的無限延展性是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在討論環節諸葛凈便提出:“其實沒有哪一個單一的數據庫是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分別設專題性信息數據庫可能會是更開放有效的信息檔案記錄方法。”
這就將問題轉移到遺產數據庫產品為誰而作的問題,其實也是“誰在看什么”的問題。建筑師出身的遺產保護工作者在記錄方面的聚焦點,往往是這個學科的桂冠——傳統大木法式研究,以及相關建筑史經典議題。除此之外的信息呢?數據庫團隊試圖擴大記錄范圍,但因為缺乏其他學科問題意識,增加的記錄對其他學科未必易用;從記錄角度來說,又存在成本失控的風險。建立一個大而全的數據庫,或許不如幾個小型專題數據庫來得有效,但多元專題數據庫的建立也就要求古建修繕工程進一步向各個學科開放。這就對于工期和資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對管理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狄雅靜亦指出,山西南部工程數據庫的設計主要面向大木法式研究者,本身可以看作一個專題數據庫,功能不可能面面俱到。比如從遺產管理的角度而言,這個數據庫就不夠實用。相比之下,故宮需要保護“八大作”的文化遺產,就要關注瓦石等作,而不僅僅是大木法式。遺產監測的平臺也一樣,故宮有監測平臺框架,故宮文物建筑數據庫也馬上要建立。山西南部的一級是建筑,故宮在建筑之上還會有三級,建筑向上一級是院落和小區,再向上一級是整個故宮大區域,再向上是建控地帶。從建控地帶開始一直到構件,應該有六級,但關注點一定不會是南部所關注的匠作痕跡等學術研究細節問題,而是關心第一級到第六級之間的變化。這個變化通過日常的巡視、保護工程以及各種檢測儀器等得到。關注它各種管理的變化、自然的變化和人工產生的變化。這些變化在系統中是如何體現、如何評估的,面向遺產管理的監測數據庫又是另外一套體系。故宮做的古建數據庫就只能暫不考慮研究者,優先考慮價值評估的三個方面:故宮的真實性和完整性在這里怎樣體現,這種真實性和完整性的影響因素是什么,價值載體本身是如何變化的。
相比針對研究者和管理者的遺產記錄數據庫設計和建設而言,面向大眾的普及性產品顯然有著更為明確的解決方案,這也是遺產保護領域最為市場化的一塊。中央美術學院彥風團隊開發的《中國傳統家具》及其與故宮博物院合作的《十二美人圖》蘋果應用就達到了經濟與文化的雙贏,向公眾以活潑的形態普及了文物知識。在面向用戶的產品中,交互設計的重要作用日益凸顯,由于有文化消費的支持,這類產品也發展得最為完善、精致。
傳統的文博系統宣傳教育部門在遺產展示產品方面也頗多建樹,故宮博物院于2003年成立的“故宮文化資產數字化應用研究所”就立足于紫禁城龐大的遺產資源進行了深耕。該所的蘇怡、孫競展示了故宮在數字精確測繪和虛擬現實方面的積累。該所工作內容有兩點:第一就是關于古建以及文物三維基礎數據的采集、加工和保存。目標是精確再精確,把最正確的內容傳遞給需要這些信息的人。數據采集,尤其是三維的基礎數據采集是重中之重。第二點,利用“虛擬現實”也就是VR技術來開發制作一些介紹故宮文化遺產的相關產品。倦勤齋遺產闡釋影片就是一個嘗試,并不是非常嚴謹,但可展現帝王們對建筑的一些理解。倦勤齋本身就嵌入了乾隆皇帝非常豐富的思想內涵,他把自己所有對江南的感想和理解都放到了里邊,所以才會想辦法制作出一個假的空間來,倦勤齋室內看似是竹裝修,實則是木質的斑竹紋裝修,這是乾隆時代的“虛擬現實”。故宮用虛擬化的方式,把他的虛擬現實再虛擬一遍,看看這些東西在真實情況下會是什么樣子的。影片中能看到藤蘿花都落下來,遠處的宮殿、山水,是一個非常美好、漂亮的畫面。包括落下的樹葉,表現出一個春意盎然的場景。在冬天下著大雪的時候,你在這里感受到這樣一種春意的話,會是一個非常好的體驗。觀眾看到這里的時候,很多人都會有情不自禁的喜悅反應。
對比利用新媒體的文化產品,面向管理者和研究者的遺產記錄數據庫則顯得親和力不夠。事實上,這類數據庫何時能夠向使用者全面開放,尚無明確時間表。鄭宇設想的一種有用戶遠程參與的遺產記錄如果可行,用戶群也是極為有限的,但如果真能施行,或許可以真正改變遺產保護工程的一些細節走向。
傳統記錄手段劍鋒尚銳
站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回顧五十多年前的永樂宮搬遷工程(1956~1965年),有巨大的意義。遷建工作主要包括壁畫和建筑兩部分。其中壁畫的搬遷由于技術難度大,鮮有先例可循,借用祁英濤先生的話可以說是:“國家首創,世界少見。”關于工程的一切,都記錄在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保存的《永樂宮搬遷工程檔案》中,查群近幾年來致力于這批檔案的整理和研究工作,從檔案中隨意采擇,給我們展現了前信息時代傳統遺產記錄手段的強大。
《遷建工程檔案》記錄了諸多永樂宮建筑和壁畫的細節,還有大量的組織管理、會議記錄、修繕圖紙和工程實施文件。作為新中國文保工作開創時期的重大工程,永樂宮搬遷工程檔案是一套遺產記錄的典范。永樂宮本體的遺產記錄、以及關于搬遷工程這一遺產保護的記錄,一起構成了完整、系統的遺產記錄檔案,可以說是一批待開發的寶藏,也是傳統記錄手段的一座高峰。查群說,“有很多資料沒有形成工程方案使用的文字和圖紙,比如:工程保留測稿611張,文字表格189個,其中81張建筑構件編號圖是建筑搬遷必須經過的工作程序,但卻不會體現在正式的工程報告及文本中。雖然這些凌亂的草測圖在數量上不占優勢,但面對工程需要卻效率最高。因與工程細節的安排緊密相關,這些草稿是全面了解工程狀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資料。想象當時頭腦風暴是怎樣在發黃的紙張上席卷,疾風驟雨般的筆跡又是如何使難題迎刃而解,仿佛是置身工程現場直接與先輩們對話。”
狄雅靜尤為推崇日本的《工事報告書》,也是一種非常傳統的遺產記錄產品。工事報告書由修繕項目的主持人撰寫,例如日本負責的柬埔寨保護項目,他們共有47個不同專業的人在做,修繕設計負責人在一開始就把整體框架列出來,什么人做什么事,之后大家在框架里面填寫,他最后會有一個總結。再例如日本的法隆寺,從修復工程的一開始,就要寫一個從形制研究一直到最后整個施工特別完整的過程記錄。日本人認為不會寫工程報告書的修復師是不合格的,每項建筑遺產修繕工程的第一本工事報告書會很詳盡,做第二次修復工程時只寫這次修繕當中所做的變化就可以了,它可以逐漸地簡化。日本的工事報告書寫到現在有一百年了,這就是積累。臺灣也引進了這一制度,請研究人員或者高校老師來做工程報告書,雖然他們也拍了很多照片,把每個工序都說的很清楚,但書的學術價值遠不如日本的,即便如此,還是比國內做的好很多。
最適合寫工程報告書的就是負責工程項目的設計師或主持人,因為他對整個工程都了解,對殘損、形制以及整個過程都非常了解,中國恰恰沒有建立這一工程記錄模式。那么在中國的國情下誰來做這件事更合適,要建立保護工程報告書的制度,而且要有資金,專門專項地來推動,傳統記錄手段的潛力還遠遠沒有開發出來。
事實上,山西南部工程數據庫建設過程中,有不少有價值的發現,這些發現也并不太過依賴新技術,反倒體現了傳統記錄手段的恒久生命力。姜錚認為,面對早期木構建筑落架修繕時暴露的大量歷史信息,記錄工作既要有宏觀開放的體系,也要有微觀深入的視角,換句話說,客觀現象能否為記錄者發現并且記錄,一方面取決于工作方式是否系統,另一方面也取決于關注點是否明確。他舉三個案例幫助說明遺產記錄與理論研究之間的關系:中坪二仙官正殿,主要關注點在于榫卯形制調查,從中探索工匠傳承譜系;陵川南吉祥寺中殿,主要關注點在于尺度調查;南村二仙廟帳——主要關注點在于痕跡調查,區別不同木工工具的加工特點,為斷代和工程組織找新證據。在這一研究中,采用了傳統的拓片技術來暴露加工痕跡。
姜錚說,“構件表面的加工痕跡是重要的歷史信息,但通常受拍攝條件的限制,難以用照片加以記錄、展示,我們通過拓印的手段解決;傳統的拓印方式可以使用墨包、鉛筆屑等來顯影,但兩者均存在一定的使用缺陷-墨包不便于攜帶,且油墨會粘在構件表面,造成污染;鉛筆屑涂抹效率低下,且顯影后不易保存,打印效果亦比較差,通過比較我們決定采用復寫紙作為顯影工具;將質地較軟的草圖紙固定在相對平整的構件表面,通過復寫紙在草圖紙面上的反復摩擦即可得到清晰的塊面影像。”
《漢聲》雜志社的陳詩宇則將他的文化遺產調查記錄概括為“體、用、造、化”四部曲,更可見一切的記錄手段都不可背離遺產的真實,同時也要容納采集者的創造力。《漢聲》成立有四十多年,做的事情基本上是各種文化遺產的記錄和調查。幾十年經驗歸納出的記錄原則是關注變遷中遺產的體、用、造、化。
體指的是遺產本體。遺產的體質結構、具體構造,比如衣服可能不止拍它的平面,包括褶皺,里面帶子的做法,包括各種尺寸都要記錄下來,材質、色彩、紋飾。
用,那這個東西怎么用,是誰用,什么時候用,它的用法,然后在什么場合用。比如服飾,我的身份是什么,我的年歲多大,我在什么時候穿的這件衣服,婚禮時候穿或者葬禮時候穿,那我這件衣服是第幾層,是襯衣還是外套,是什么季節穿的衣服,這些都要一一記錄下來,以及它的用法和功能,都是需要注意的方面。
造是記錄時最容易忽視的部分。這件東西怎么制造出來的,至少要包括材料、工具和詳細的工序。工序之外,還要關注制作的要訣。這就需要跟工匠或者創造者很長時間的訪談、調查或者聊天。因為工匠不一定能說出它的要訣,往往是在接觸中,從他的腦海里或是手上套出這些關鍵的部分。
化可能包括工匠在當地的譜系,他的傳承,它的源流,和它之后的流變,周邊的影響。
陳詩宇說,以這四個方面來檢驗我們的田野調查或是文化遺產的記錄,大體上能夠稍微全面記錄下來這個事情。這是在田野調查的層面,獲得這些材料,接下來就是怎樣呈現來讓一般讀者能夠獲取這些信息。
遺產記錄實踐的意義與反思
文化遺產處在各種風險之中。遺產記錄可以促進知識的有效積累,推動文化遺產研究的進步,乃至成為創新的源泉。
記錄實踐本身也有歷史局限性,選擇記錄什么,反映了相應時代的認識,受遺產研究視角和深度的制約。概言之,豐富文化遺產客體的多樣性,揭示文化遺產自身的多層次價值,遺產記錄才更能夠有的放矢,對保護而言也才能制訂出現時最合理的管理、保存和修繕辦法。
姜錚站在建筑史研究者的角度,認為在歷史建筑信息整理的工作當中,學者應以具體、微觀的研究視角關注并記錄建筑本身的歷史信息,“在其位、謀其政”,發揮專業特長。非建筑史人士對于建筑歷史信息的關注程度和審視模式不同,或多或少可以反映出保護(特別是修繕)實踐與理論研究長期脫節的客觀問題。
理論研究的必要性在于一種“眼光”,對修繕對象的理解程度,很大程度上也決定了保護實踐所能達到的深度。在批評各種研究成果“無用途”的同時似乎更應該反思——是否有人確實認真想過應當如何去應用這些成果?遺產保護作為一個特定專業,適合承擔各種實踐任務之間的組織者的角色,也應該能夠在工程實踐與基礎研究之間起到協調關系的作用。
鄭宇談到當下修繕工程記錄的尷尬處境:“近十年文物保護工程大量上馬,套用新建建筑工程的檔案記錄體系。盡管也有詳細實測圖、工程設計圖以及竣工驗收記錄,但中間其他重要內容——建筑打開過程暴露的文物建筑本體信息,都被忽略。”施工公司圍繞工程效率和經濟效益打轉,而非文物建筑完整信息的提取和呈現。真正關心這些的信息使用者、研究者與施工方進行真正對話和協作的機會寥寥。
那么如何打破施工方與信息使用者之間的阻隔,便是南部工程檔案記錄所面對的問題。設計者想出一套方法——以固定內容的工序記錄表和照片進行記錄。具體要求是工程方有接受過資料收集整理培訓會的人員,按照《山西南部早期建筑保護工程資料收集編制要求》中的各項規定和各部分項目工程資料收集的內容、標準,以工序為單位填寫記錄表并大量拍照。搭腳手架、拆卸、大木作、基礎、屋頂、墻體,工程中的每個工序步驟都有許多照片與之相對應以便查找更多信息。考慮到可操作性和工程記錄人員的水準參差不齊,放寬了專業性的記錄要求,不會具體到某個部件、角度等細節的拍攝要求,只是要求盡量多拍,多多益善。
科學、詳實的檔案記錄是對遺產進行保護、研究等一切工作的基礎和前提。其實我國對檔案記錄的關注也并非一片空白。在“營造學社”大量調查分析報告的開創性工作之后,檔案記錄的原則、方法在不同行政法規中都有規定。2002年修訂版《文物保護法》更是將“建立記錄檔案”作為文保單位的“四有”基本要求之一。《關于<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若干重要問題的闡述》進一步強調:“文物古跡的記錄檔案也是它們價值的載體,真實、詳細的記錄文件在傳遞歷史信息方面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有沒有可能在既有的共識和工作框架下將這些理念逐步落實呢。
文物建筑修繕過程中要面臨很多不可預期的情況,準確預算有相當難度,我國也并非沒有可依循的先例。在查群所作《永樂宮遷建工程檔案》的研究報告中,可以看到作為當時的一項重點工程,永樂宮遷建、保護經費直接由文化部撥付,有需要隨時追加、有問題隨時解決,這一特事特辦的模式值得借鑒。狄雅靜認為,“如今一沒有專項資金,二沒有專人,山西南部工程已經是個很好的嘗試,在既有條件下盡可能地保存了歷史信息。建筑遺產記錄特別講求時機,在它經歷修繕的時候,記錄以前看不到的隱蔽部位和在常態下看不到的東西,就抓住了時機。無論所記錄的東西是否完備,切入的角度是否真的完美,推動這樣的事情本身就是特別值得贊賞的。”面對這一難題,國家近些年也開始投入,典型的如天津大學“文物建筑測繪國家重點科研基地”的設立。北大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徐怡濤即盛贊國家文物局指南針計劃中的“中國古建筑精細測繪”專項,他認為在現行體制下,指南針為建筑遺產的精細測繪記錄提供了一條途徑。雖說指南針杯水車薪,與中國大量的文化遺產遺存并不相稱,卻也培養出一批相關人才。但審視這批人才的去向,則又讓人唏噓。
在當下的遺產保護實踐中,身處高校的“研究者”能夠參與的空間實際非常有限,這在保護實踐與理論研究之間的交流中形成了巨大障礙。在贊賞日本編制“工事報告書”所取得的成績的同時,似乎也應當關注一下這些報告書的編制者,很多都身兼高校研究者與工程實踐者的雙重身份,我們有沒有可能也慢一點?遺產記錄面臨的問題,與已經產業化的中國遺產保護相呼應,困境可能恰恰是因為專業化的缺位。
隨著人類對文化遺產認識的不斷深化,記錄內容有擴大化的傾向。記錄無止境,除文物自身外,文化遺產賴以存在的空間、社會、環境,自然和人對文化遺產的干預和影響,遺產事件及其解讀,遺產管理和監測體系等都囊括在內。對文化遺產歷史工程檔案的重新整理,遺產記錄系統的可擴展性都成為很新的命題。
查群近年來致力于《永樂宮搬遷工程檔案》的整理和發表,從2009年設立課題開始,查群開始面對數千張掃描資料以及各種形態的遺產記錄材料,如何將豐富而散亂的資料整理出頭緒,令她在因挖掘歷史而欣喜快樂的同時也“心力交瘁”。為了整理這批檔案,查群還訪問了梁超、王真等老先生,于是又形成了一批新的口述史料。關注修繕工程檔案資料的現實意義并致力于使其效益最大化是查群的目標,但對這批檔案資料的發表策略還在探索。除去傳統的圖書出版外,數字化整理發布也是她的重要考量:“要實現這批資料的潛在價值,如何建檔,如何利用數據庫進行科學管理和使用,設計怎樣的平臺才更方便展示和檢索?”都成為查群思索的議題,無疑也是中國遺產記錄開始厚度累積的重要課題。
東南大學建筑學院諸葛凈強調了永樂宮遷建工程檔案本身的文化遺產屬性,除去進行整理和發表外,對于這些檔案本體的保存和展示可能也是一個繁難的問題。狄雅靜則指出,包括現在日本建筑協會的會長,也開始憂慮《工事報告書》之后要寫些什么,是不是還是要通過傳統出版的形式來做。
回歸“含道映物”這個題目,文化遺產本身是對自然或人工造物的一個呈現,而遺產記錄是對呈現的呈現。不管是在第一個還是第二個層面上,都有道。道的一個方面,是每個人在“映物”中的道,包括映物的技巧——工作方法思路,每個人的道。另一方面,應該有對一個更大的道的體悟,學者和公眾在“映物”過程中把握和體會先人的“道”。這是一種個性化的呈現還是對一種普遍原則的把握?成為人類巨大文化鏈條中的一環,或許就是融入大“道”。
遺產記錄開始于“你看到了什么”,最終卻要落到“你為誰而看”這個形而上的問題。為先人,為自己,為后人?為社區,為國族,為人類?還是為消費者,為領導,為甲方?童寓先生的“精神貴族”一說,是遺產保護和記錄在追尋自身意義和確認工作標準時,終將面對的問題。
(責任編輯:孫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