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農村建設背景下的傳統村落保護變遷

提要：在現代文明發展趨同的瓶頸下，中華民族作為多民族的文明集合的追根溯源指向傳統生產生活保存較好的村落，近年從中央到地方，從政府決策到民間行動，出現全面的傳統村落保護熱潮。近十幾年來從作為鄉村經濟發展工作中的一個分支，到成為鄉村文化建設的重要內容，到主導鄉村文化意識形態發展，傳統村落保護經歷了從附屬轉向引領鄉村發展的過程。從時間脈絡而言，傳統村落保護已歷經前兩個發展階段，正處于逐漸趨向第三階段的轉折期，呈現明顯的傳統文化回歸趨向。

關鍵詞：傳統村落；保護；價值回歸

傳統村落是地方建造技術、生產生活方式、社會倫理、審美觀念等傳統文化要素的綜合體現，作為農耕生活的源頭，承載著民族生存的智慧，是一種文化景觀和文化遺產類型。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地理學以及建筑規劃類學科都有對傳統村落及傳統民居的專門研究。隨著城鎮化的加速推進，拆村并點直接導致傳統村落數量銳減，村落社會文化特征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步弱化。在當前新農村建設的大背景下，傳統村落的保護成為了研究熱點，政策、學術研究和實踐層面對傳統村落保護的認識、思路和方法都在不斷擴展和深入。

政策層面，從“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到“美麗鄉村”計劃，再到“鄉愁”，呈現發展理念上的傳統文化回歸趨向；從“中國歷史文化名村”評選（至2014年底共六批276個）到“中國傳統村落名錄”認定（至2014年底共三批2555個），可見保護涵蓋范圍的擴大。學術層面，從對民居單體、傳統公建、村落格局的研究到對村落生產生活、社區關系、人地關系的關注，可見保護思路從物質空間形態到傳統文化內涵的轉向。實踐層面，從村落風貌保護和居住設施改善，到社區文化傳承和能力建設，可見保護內容從靜態空間保存到活態文化培育的擴展。

傳統村落保護歷程，從作為鄉村經濟發展工作中的一個分支，到成為鄉村文化建設的重要內容，到主導鄉村文化意識形態發展，經歷了從附屬轉向引領發展的過程。

一、鄉村經濟發展中的傳統村落保護

2005年10月，十六屆五中全會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重大歷史任務，提出了“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的具體要求，同時也要求突出鄉村特色、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保護有歷史價值的古村落和古民宅。在這個階段，作為鄉村發展建設的基本問題，改善村落人居條件和提高村民收入是工作重點，傳統村落的保護具有同樣的任務和要求。

旅游業是這個階段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的重要途徑。旅游業的發展刺激了地方經濟，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村民收入，緩解了村落空心化的問題，也提高了對傳統村落價值的認識；然而旅游過熱、商業化過濃的問題也迅速隨之出現，村落環境和傳統風貌受到破壞，村民的傳統習俗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村民與開發商的利益沖突也普遍存在并逐步升級。

江西婺源傳統村落的旅游發展具有該階段的代表性。婺源以徽派傳統村落和衣耕文化相互輝映形成的田園景觀著稱，自本世紀初起旅游業發展迅速。在散布于婺源全縣的諸多傳統村落中，李坑村居于旅游發展的領先地位，而其出現的問題也最為集中和突出。李坑村落民居建筑沿溪岸而建，青石板或木板橋溝通兩岸，形成“小橋流水人家”的經典鄉村畫面。旅游的發展使溪兩側的民居幾乎全部開作旅游小商品店鋪，為方便經營而開門破窗、改建門面、搭建加層的情況隨處可見；從下高速的村落入口標識處到村口之間曾有大片農田，使村落充滿隱逸的桃源意境，但旅游商業零售逐步從村溶內部向外蔓延，沿田邊道路出現大片臨時搭建，這片田園景觀的存在岌岌可危；村民的日常生活節奏和內容圍繞著旅游淡旺季和游客而轉換，傳統節慶如儺舞、中秋舞龍等已不是村民公共生活的重心；多年來旅游公司和村民之間門票收益分成、村民擅自加建房屋等矛盾和沖突不斷加劇，近年已受到全國范圍的關注。

傳統村落有發展的權利，村民有享受現代化便利的權力，在這樣的具有必然性的發展背景之下，方法尚不成熟，方向也不夠清晰的傳統村落保護，在經濟基礎非常薄弱的村落中居于弱勢地位。尤其相對于文物建筑，民居單體的歷史和藝術價值并不突出，村落整體的價值也未被充分認識。傳統村落保護學界通過建筑測繪，保護規劃編制、社會呼吁等方式，致力于民居建筑、傳統公共設施和村落環境等傳統物質要素的保護或挽救。

二、鄉村文化建設與傳統村落保護

2008年，浙江省安吉縣正式提出“中國美麗鄉村”計劃，出臺《建設“中國美麗鄉村”行動綱要》。美麗鄉村建設突出“一村一品”的發展方式，在提升鄉村基礎設施和特色產業發展的同時，強化生態文明和鄉村特色文化建設的內容。隨著安吉鄉村建設的成功影響擴大，“美麗鄉村”建設迅速成為浙江省乃至其他地區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代名詞。在這個建設過程中，外出打工人員回歸家鄉參與建設的趨勢也開始萌現，這部分人員成為鄉村的新生代中產階層。

傳統村落因其豐富的文化內涵，在作為美麗鄉村建設的重要內容的同時，也在被納入國家文化保護工作的重點。2008年4月國務院《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出臺，明確涵蓋了對歷史文化名村的保護要求。2012年底國家住房與城鄉建設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財政部聯合啟動了傳統村落的保護發展工作，組織開展全國范圍對傳統民居類型、代表建筑和傳統建筑工匠的逐縣調查，建立國家傳統村落名錄，發布《關于切實加強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的指導意見》（建村[2014]61號），并將327個傳統村落列入2014年第一批中央財政支持范圍。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從政府決策高度來保護傳統村落，出現一批文化特征性較強的傳統村落保護代表性案例，如福建永安滄海畬族村，江西浮梁縣滄溪村，浙江臨海嶺根村，湖南通道縣坪坦侗寨，山西陽城郭峪村，河南信陽西河村等。

民間組織或個人自發性的以文化傳承為核心的傳統村落保護實踐也開始出現。由年輕藝術家在安徽黟縣碧山村2011年開始發起“碧山計劃”，引發了文化、藝術、社會學及遺產保護領域的廣泛關注。對應于經濟發展建設對傳統村落空間和文化的破壞，計劃發起者試圖尋找一種新的鄉村建設思路和途徑，避免傳統村落被簡化為旅游景點或迅速被城市吞噬。以藝術家群體為主的參與者，深入碧山村展開共同生活的實驗，三年多來著力于對村落歷史遺跡、鄉土建筑、聚落文化、民間戲曲和手工藝的普查和采訪，在當地興建碧山書局，舉辦“碧山豐年祭”文化節，本土手工藝“百工展”等活動，希望把本土文化轉化為生產力，為村落帶來復興機會。同一時期在山西和順縣松煙鎮的許村，以保護原住村落為主旨的“許村計劃”也在進行，該計劃由藝術家、建筑師、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專家和村民共同參與，并以政府政策和行政為中介，以藝術推動村落復興的行動。這些極具相似性的地方個案，雖然力量薄弱，或由于專業背景和個人理念差異而引起爭議，但為政府、社會團體和學界帶來傳統村落文化復興的新的視角和思路。

學界對傳統村落保護的研究在該階段已明顯深入到文化內涵層面，對聚落空間演變過程、建筑匠作工藝、傳統生產生活設施、村落整體與周圍環境的共生方式，以及村落的飲食、服飾、婚俗、節慶、宗族等文化整體關注，探索文化傳承與活態保護的方式方法。世界自然與文化遺產保護的“原真性”和“完整性”原則已被普遍接受，并納入到各類保護規范和文件的要求中。國土經濟學會下設的中國古村落保護與發展委員會，于2007年底簽署包含鮮明的保護與弘揚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思想性的《中國景觀村落保護公約》，并發起“中國景觀村落”的評選活動，目前已有52個傳統村落被授以“中國景觀村落”的稱號。該委員會在2008年舉辦“中國·貴州村落文化景觀保護和可持續利用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就“村落文化景觀”的概念、性質和特點達成共識，并形成關于村落文化景觀保護與發展的《貴陽建議》。

三、價值觀重塑引領的傳統村落保護

“城市出現以后，精英文化隨之誕生，但最能體現民眾精神本質與氣質的民間文化一直活生生存在于村落里”（馮驥才，2012）。那么傳統村落是為誰而保護？誰是傳統村落保護的主導者？誰來決定傳統村落文化的發展方向？從近來各界對傳統村落保護的關注、討論以及保護實踐發展的趨勢上可以斷定，傳統村落的保護不僅會脫離經濟發展階段，而且將逐步超越文化發展階段，而進入價值觀層面的重塑。

傳統村落是典型的人與空間環境交互的社會空間形態。按照“社會-空間”的辯證分析范式，傳統村落反映著村民生產生活實踐與村落社會結構、社會關系之間的相互作用，以及這種作用所引發的空間的發展。這種相互作用和發展的空間生產特性，使傳統村落與單純的民居建筑、古跡遺址甚至民間藝術形式這些審美對象區別開來。也就是說，傳統村落的核心價值不在于單個建構筑物或這些物體的集合，而在于形成這個集合的過程，以及人對這個空間集合的依賴、制約及其反作用。由此，社會空間視角的傳統村落保護價值觀重塑包含兩個層面：第一，居民維持自我身份認同與傳統生產生活方式本身，是傳統村落文化遺產的活態存續；第二，保存傳統村落社會空間形態是對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結構的回歸。

貴州地捫的生態博物館實踐正是村落保護價值觀重塑的一種探索。地捫“生態博物館”是一個原生態社區保護的概念，以地捫侗寨的村落風貌、村民生產生活為一個整體，保護和展示侗族村落傳統文化及其依存的生態環境。香港一家文化傳播民間機構在地捫侗寨建設了一組建筑面積兩千多平方米的資料信息中心（含專家工作站），以此為依托運營地捫侗寨生態博物館，以第三方的角色，觀察和記錄地捫日常事務，整理和儲存各種文化信息。運營者立足于對社區文化的尊重，以“價值輸出”的理念，致力于協助激發當地村民對社區文化的自豪感，提升村民保護文化遺產的自覺性，并向外推廣地捫的生態文明理念。他們組織建立了村落生態聯盟，以傳統農耕方式進行糧油、棉花、茶葉、魚等的生態種植和養殖，發展織染、造紙、肥皂等傳統手工業制造，輸出至國際生態產品市場，在保持原生社會空間形態的同時，反哺當地原生態文化的保育和傳承。

地捫傳統村落的保護實踐中始終明確村民是村內事務的主導。在近期展開的國家資金支持的地捫傳統糧倉群保護與修繕項目中，資料信息中心協助成立由政府、專家組和村支書、工匠、寨佬共同組成的項目小組，與村民共同協商糧倉的修繕與維護管理事務。這種結合村民需求，投入部分資本和技術，而由本土執行完成的項目，是對村落自我管理日常事務的傳統村落治理方式的尊重和重塑。這個過程將有助于村民自覺有意識地認識到其自身及其生活方式就是文化遺產；使村民從被保護和審美的對象，轉向既是傳統文化的承載，也是傳統村落社會空間的保護者的一部分。畢竟，傳統村落真正的復興最終不是靠外人的尊重和承認，而是靠內在的自覺。

城鄉一體化在社會層面的意義之一，是城市和鄉村社會結構的平等，而這種平等的建立需要傳統鄉村社會結構的回歸。貴州省以社區為基礎的文化遺產保護項目，可以從對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結構回歸的價值觀探索的角度進行解讀。該項目涉及以黔東南為主的二十多個少數民族村寨，包括民居保護與修繕、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和基礎設施建設等內容，是得到世界銀行貸款支持的CDD項目（Community Driven Development社區主導型發展）。各個村寨項目均以社區作為實施主體，成立由村民組成的社區項目管理小組和監督小組，來組織、管理和監督項目的實施。從兩小組的成員組成、房屋修繕收益戶的選擇、修繕計劃與方案，一直到項目最終驗收和結算，都會經由村民大會討論、推舉或公示等程序。項目要求完善作為傳統村寨治理規則的鄉規民約，并成立非物質文化遺產活動小組，通過傳習、展演等活動傳承和推廣村落傳統文化。項目不僅使傳統村落的物質空間得以保護與改善，更是傳統社區關系維護和社區能力建設的過程，是傳統村落社會空間形態的重構。這樣一個覆蓋村落面廣且由省級政府和世界銀行共同推動的重構過程，盡管在制度設計和操作實施中存在一些不足或爭議，但對于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結構的回歸具有非常深遠的意義。

結語

從經濟建設到文化發展，直至面向未來的價值觀重塑，文化遺產保護表現出明顯的傳統文化回歸趨向。這樣的趨向落實在傳統村落保護上，整體上指向一個明確的目標，即對中華民族作為多民族的文明集合在社會文化空間層面上的追根溯源。

傳統村落保護工作與新農村建設的銜接和融會貫通之處在于避免過度城市化以及對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結構的回歸，這種回歸不是簡單的復古式的回歸，而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回歸，是建立在以下的三個基礎上：新的生產條件下回歸傳統的生產方式的物質基礎；基層民主的條件下回歸傳統村落治理方式的社會規范基礎；自我認同條件下回歸傳統文化活動的精神基礎。

新農村建設是對高速城市化的修正。新農村建設并非把鄉村建設成小城鎮，在此背景下的傳統村落保護應當轉向減輕過度快速城市化對傳統村落的負面影響的手段與途徑研究，以及在弘揚傳統文化背景中傳統村落的遺產保護價值觀重塑探索。

（責任編輯：孫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