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8歲的布魯諾腰間系著一條黑色圍裙,慢慢地翻看著一本老舊的手工裝飾品行業年鑒。“看,1946年的時候,巴黎有幾百家時尚裝飾品手工作坊,喏,1963年,不到50家,現在呢,我是最后一個獨立手工工匠嘍!”老人聳聳肩,無奈地嘆道。他的頭頂上方,是用細線懸掛的幾朵白色牡丹綢花,據說這是卡地亞定制的,牡丹花旁還有幾朵金色綢花,那是給香奈兒的。布魯諾四周有幾只五斗櫥,櫥子里裝的全是祖傳的制花工具:鑿子、錐子、刻刀……這些傳統的工具支撐著巴黎最后的手工作坊。時裝店云集的購物街就是這些手工作坊的聚集之地,布魯諾的小店就坐落在購物街旁的一幢3層小樓里。店里的紙箱中裝的全是綢花和羽毛制品,有逼真的魚鰭、公雞的頸羽、鵝卵型的項鏈……布魯諾又為我們拉開一個抽屜,里面有許多小巧的水果模型,香蕉、覆盆子、葡萄等等,而且每一只水果上都還帶著梗,它們會在時尚的帽子上組成一頓水果宴。“現在,這些東西都是從中國進口了。我也知道自己該退休了,可就是放不下呀!”布魯諾笑了笑,用力關上抽屜,“它們多美啊!”
1880年,布魯諾·勒若隆的曾祖父買下了一家已有160年歷史的綢花作坊,并為作坊換上勒若隆(Legeron)家族的名號。布魯諾總是戲稱自己“自打在母腹中起就已經開始學習制綢花的手藝了!”現在,布魯諾仍在延續家族的生意,為頂級時裝品牌和新銳設計師提供手工綢花和羽毛飾品。布魯諾的兒媳是作坊的接班人,還好,作坊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像被暴風雨襲過一樣,數不清的小作坊都稀里嘩啦地關了門,城北邊的皮革作坊居然一個也沒剩下!”還好,La Forme的訂單挽救了最后的幾家制帽作坊。這些制帽的工匠能夠用椴木刻出漂亮的帽模,迪奧、香奈兒、紀梵希等著名時裝品牌用的都是他們做出的帽模。現在,全法國的制靴作坊和手套作坊總量不超過20家,難道這些行業就要消失了嗎?
30年時間里,手工工匠的生存環境被徹底顛覆。20世紀80年代以前,時尚追求的是極盡奢華,然而海灣戰爭和隨后建立起的新經濟格局為法國時尚業的奢華之路畫上了句點。工廠外遷、極簡主義以及大型奢侈品集團的收購風潮使得眾多為時尚產品提供裝飾物的手工作坊關門停業,最后只剩幾家名氣比較大的得以幸存。這些幸存下來的作坊日子也不輕松。全球化經濟背景下,奢侈品企業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擴張市場,所以它們全然不會顧及手工飾品生產者的工作節奏。創作價值被忽視、工期苛刻再加上時常被拖欠工款,手工工匠們肚子里滿是倒不出的苦水。“過去,我們會直接和于貝爾·德·紀梵希先生、皮爾·卡丹先生見面,”布魯諾回憶說,“雙方會坐在一起討論設計方案,他們很清楚我們的特長和難處。現在可好,像踢足球一樣,一大堆職業經理人守在門前,做什么都要挨個經過他們!”安娜·霍格特是法國最后3位制扇師之一,影片《絕代艷后》《再見,我的王后》中法國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使用的扇子都是出自安娜·霍格特之手。回憶起往事,制扇師也是滿心憂傷:1985年時,香奈爾藝術總監卡爾·拉格斐給了她一張設計速寫,之后便請她自由發揮,“而現在,企業都是由經理人在運作,他們甚至會在看草圖之前就讓我確定價格!”
抱怨歸抱怨,手工工匠無論如何都不會輕易放棄他們賴以謀生的手藝。他們當中不缺乏有想法的藝術家,琢磨著靠自己的創意和手藝打開一片新市場。制帽師桑德里娜·布爾格就是個成功的范例。一直為香奈兒、華倫天奴、蒂埃里·穆勒、海爾姆特·朗做供貨商的她在2002年開了一家自己的帽店,店中所有帽子都由她親手制作,帽子的平均售價高達1500歐元。還有皮革師瑟奇·阿莫魯索,他店里的包都是用料考究的訂制品,顧客至少要等待3到6個月才能拿到預訂的皮包。手工作坊依靠高端定制路線創出了自己的品牌,同時培養了主要由海外富人構成的特殊客戶群。“手工作坊不是沒有出路!經濟危機過后,人們的消費思路已經慢慢從‘買得多’轉變為‘買得精’。手工工匠想要生存,就必須跟上時代,”法國國家藝術行業協會會長瑪麗·伊蓮娜·費蒙說,“手工工藝制品對消費者的吸引力非常大,且不說富人階層,單就中產階級而言,對這種既個性又有意義的消費方式心馳神往的人就不在少數。”盡管如此,可還是有不少手工作坊難以維持生存。
“做我們這行的哪里有什么抱怨的資本呀!沒活干?那就是你手藝不好!而且我們都是鐵人,做起活來根本不知道累。”羽飾師艾米麗·穆塔爾話中帶刺。艾米麗在自己的公寓里辟出了一間10平米的工作室,工作室的窗戶已經被封死,因為風是羽飾師的大忌。兩年前,艾米麗決定要靠單純的藝術創作生活,她制作的幾副貝殼紋飾長筒手套被幾位準新娘以每副700歐元的價格購走。“只有我自己知道花在這些作品上的時間有多長,但是我不愿意去計較工時,因為這個行業的工時是個復合體,與顧客交流、設計、選材、塑形、上膠、成型、風干……哪一項不是作品的一部分?”艾米麗一邊嘆氣,一邊拿出紗制的護胸內襯,她先是把孔雀的羽毛剪成細末,然后再一點一點地貼到內襯上。羽毛經過艾米麗的雙手之后,艷俗一面立即消失,只留下迷人的橙紅色。“我們之所以在堅持,完全是出于對這門手藝的熱愛。如果想要掙錢,那么早就該轉行了。”
除了這些決心走獨立創作路線的自由主義者,絕大多數手工工匠還是只能依靠高級定制時裝生存。高級定制時裝是法國特色之一,1900年,巴黎總共有20余家高級時裝定制企業,1946年,達到了100余家,而今天,數量已經減少到了14家。高檔成衣品牌,如愛馬仕、路易·威登、紀梵希,在接到某些特殊訂單或是準備推出某些特殊系列的時候,也會請手工作坊制作一些特殊的飾品。不過,小作坊們能接到的活兒也就這么多了。市面上出售的大部分奢侈產品中,可能只有某個小細節是出于手工制造。想要讓奢侈品全部由手工生產是不可能的,因為產品的數量已經決定了它的生產方式。
在著名刺繡坊勒薩熱(Lesage)的展廳里,老舊的黃色紙箱已經全部更換為貼著標簽的黑色儲物箱。5000平米的空間布置得井然有序,6萬余種刺繡款式一一陳列,絲絨、綢帶、流蘇……各種各樣的素材一并展列其間,大大方便了制衣廠的選樣工作。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勒薩熱刺繡坊就開始探索手工飾品作坊的新出路,具體措施就是通過收購來聯合其他手工作坊,比如常年為香奈兒提供紐扣的德呂(Desrues)紐扣坊、米歇爾(Michel)制帽坊、勒瑪麗(Lemarie)羽飾坊。自2002年起,香奈兒也陸續招納了十幾家歷史悠久但生存日趨艱難的手工作坊。和被其他大型奢侈品集團收購的手工作坊一樣,這些老字號算是躲過了一劫。“香奈兒的發展離不開這些手工作坊。”香奈兒時尚總監布魯諾·帕夫洛夫斯基說,“我們不是慈善組織,收購這些作坊不是為了做慈善,是因為我們看清了自己的發展需要這些手工作坊的支持,所以我們必須要保護他們,讓他們生存下來。”
監管是獨立手工工匠的枷鎖,因此雖名為收購,香奈兒仍留給這些手工作坊充分的運作自由,并為它們提供宣傳支持。但是,自由不代表放縱:手工作坊必須自己想辦法營利,比如把產品賣給其他奢侈品牌(香奈兒不要求做他們唯一的主顧)。或是像制鞋坊Massaro一樣,建立自己的生產線。Massaro寬敞明亮的工作間里,一雙雙靈巧的手正在飛速地勞作。巴黎時裝周期間,作坊里的工人數量能達到240人,其中有年輕的學徒,也有技術熟練的老工匠。10年前由卡爾·拉格斐發起的“藝術職業展”現在每年12月都要選擇一座大型城市來舉辦:孟買、愛丁堡、達拉斯……通過展覽的方式,大眾對藝術品制作這種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關注度得到了顯著提升。
手工制造如此令人著迷,但它帶來的經濟效益卻少得可憐。整個奢侈品行業中,只有成衣制造和香水業能在蕭條的經濟狀況下保持不錯的銷售業績。不過歸根結底,成衣靠的是品牌,品牌靠的是形象,形象的塑造師是制造商品的手工工匠。2011年,愛馬仕旗下的手工工匠達到了4000人,愛馬仕特意為此舉辦了一次手工作品展,并借機大力宣傳自己的手工鐘表、手工首飾和手工皮具。路易·威登也毫不示弱,動輒組織一次手工作坊開放日。
可是,真正能夠化腐朽為神奇的手工工匠到底能有幾個呢?沒有人知道。數據顯示,法國受雇于奢侈品企業的手工工匠有17萬名。但另一方面,奢侈品行業卻面臨著手工技術人員嚴重匱乏的壓力。以制鞋師為例,學徒期至少要達到10年才能出師,如果師傅在短期內招不到學徒,那么這門手藝就有失傳的可能。手工工匠的經濟價值有多高?“目前還沒有確切的數據,因為每個行當都有各自的特點,很難一概而論。”巴黎商業協會秘書長雅克·勒魯說,“可以肯定的是,時尚業在整個經濟系統,乃至國家吸引力中都發揮著不容忽視的作用。”因此,法國歷屆政府都將發展時尚業提升到戰略高度,并制定出了一套行業十年發展計劃。問題的關鍵在于職業培訓。法國的職業教育還停留在2年專科的低水平,甚至連一個國家高級職業文憑都沒有,這與時尚奢侈品手工技術人員的需求嚴重不符。法國現存的手工作坊屈指可數,而且經營狀況并不樂觀,再加上技藝復雜,傳授困難,您想,學徒烤焦一爐面包的后果和剪壞一張鱷魚皮的后果能一樣嗎?所以靠手工作坊自己培養技師的道路行不通。面對如此局勢,幾家著名職業學院承擔起了培養技師的重任,學院奢侈品工藝技術專業的學生和高等商科學校的學生一樣,早在畢業之前就已經被用人單位一搶而空了。
另外,像愛馬仕、迪奧、路易·威登這樣的企業也早就辦起自己的技術培訓班。可問題依然存在:有一半的“現役”手工工匠會在15年內陸續退休,而技藝傳授又無法在短短幾年內完成。“當發現只有我一個人在干活的時候,他們著急了。”制扇師安娜·霍格特說,“66歲時我就想退休,只因實在舍不得父親留下的這間作坊和自己親手創建的那間小展館,才一直堅持在做。曾經,我也找到過一個不錯的徒弟,可是我沒有能力保證人家的工資。自從2011年接到路易·威登的一筆大訂單之后,作坊還一直沒有新生意呢!這年頭,手藝人什么都得會做,銷售、談判……我們哪有那么些時間呀!讓我去推銷自己的作品,我真的做不到!”
吉爾先生像位巡視中的學監一樣漫不經心地攤了攤手:“這里所有人都是我雇來的。”2003年,麗派朵(Repetto)芭蕾舞鞋工廠剛剛從破產的危險中解脫,當時工廠里只有不到30名員工。10年后,麗派朵的員工數量增長到了160人,其中絕大多數是失業工人經過麗派朵的職業培訓進入工廠的。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廠長保羅·吉爾找到了一位會反縫芭蕾舞鞋的老匠人。反縫芭蕾舞鞋是麗派朵的品牌標志。為了保證舞者腳趾的舒適度,舞鞋縫合后會被再翻過來,使縫合邊朝外,然后經過老師傅的加工,舞鞋所有的陣腳就都被掩藏起來了。
“光是觀察制作過程就得花上幾個禮拜的時間,學技術、練技術至少需要3年。你看看,這針腳也太大了!”老師傅對徒弟們的作品十分不滿意。麗派朵現在也是由職業經理人在經營運作,10年來,品牌的銷售業績在以每年20%的速度增長。如此驕人的業績肯定不能靠一種鞋來獲得,但是在發展多種經營的同時,麗派朵始終保持著舞鞋的生產傳統,因為放棄反縫芭蕾舞鞋就意味著放棄品牌。
現在的麗派朵在法國有將近20家店鋪,在國外有50余家。縫舞鞋的線產自意大利,配件來自突尼斯。“不可能全部工藝都在法國本土完成,100%法國制造并不現實。”麗派朵執行總裁約翰·馬克·戈謝說。“但是企業必須要有大局意識,如果每家企業都能把10%的生產過程放回國內,法國的失業率就會大大降低。”
構思全新經濟模式的企業家不在少數:用一門技藝,帶動一串在本土和海外共同完成的生產。這種模式或許就是在保護手工技藝的同時,保障時尚奢侈品業發展的一劑良藥。
[譯自法國《世界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