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湎于前塵舊事究竟是對是錯?就在15年前,心理學家們的答案依然是否定的。活在記憶里而非直面現在,任性地將過去的某段時間里發生的事與當下作比較的思維方式及態度,從正面來看,充其量可以用來憶苦思甜,珍惜眼前;從反面來看,足以成為引發抑郁的導火索——這種思維模式,在最近幾個世紀以來,都是不被推崇的。

懷舊更如同在退伍老兵的傷口上灑鹽,他們往往很容易成為回憶的俘虜:腦海中不斷閃回曾經的失去、傷痛與生離死別;他們還躑躅于過往的愛與美好,和平與幸福。然而,以上一切,無不令他們更加痛苦與失落。“懷舊”一詞,自17世紀由瑞士軍醫用來描繪那些思鄉的軍人的心理狀態以來,其負面意義始終大于正面意義,甚至被視為心理疾病的一種。然而,自21世紀伊始,人們又開始重新審視“懷舊”的內涵,一直籠罩著的黑色面紗也將漸漸褪下。
這一轉變得益于希臘籍教授康斯坦丁·賽迪奇迪斯的一段親身經歷。賽迪奇迪斯出生于希臘,多年來一直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從事研究工作。1999年,他被調往英國南安普頓大學任社會及人格心理學教授。同所有心理學教授一樣,賽迪奇迪斯研究的默認主題就是他自身的心理活動。初到英國南岸的幾個月里,他變得心緒不寧,一周內會幾次陷入對北卡住處的懷念:舊公寓的環境與氛圍,與親友在查珀希爾共度夏日午夜的往事總在不經意間撩動他的心弦,他似乎還沉浸在當時的聲音和氣味中不能忘懷。賽迪奇迪斯自己分析稱,這些記憶并未給他在南安普頓的生活帶來不悅,相反,他卻倍感自信,他感到不虛此行。他說,他所感知的這種“懷舊”并未帶給他傷痛,反而給予他一種強大的力量,使他樂觀積極地放眼未來。他決定進一步研究下去。
在接下來的10多年里,南安普頓作為“懷舊”研究中心,賽迪奇迪斯與來自荷蘭的提姆·維爾德舒特博士協力展開研究,那些發現令他們吃驚不已。研究證實,在5大洲的18個國家,懷舊已被證實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感知能力,既能激發共情,又能促進社會聯結,同時還是排解孤獨和疏離感的解毒劑。運用懷舊研發的疾病治療法已經著手展開,目前包括臨床抑郁,未來可能擴大到阿茲海默癥的治療,對于懷舊療法的應用,兩位教授一直持有謹慎樂觀的態度。
賽迪奇迪斯認為,懷舊是完美的心靈管理員,它能將過去與現在連接起來,促使人們樂觀激情地著眼未來,它是人類特有的情感體驗。懷舊如同一種內在的神經防御機制,可以幫助人們抵御消極情緒,不在困境面前屈服。譬如,當人們被負面思想所包圍,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無法面對自己的過去或現在時,懷舊便如救兵一般從天而降,提升人們的自我形象,強化積極的意念,在過去與現在之間架設橋梁,幫助人們安然度過心理危機。對于悲觀消極的心理狀態來說,懷舊如同維他命和解毒劑,有助于平衡情緒,安定心緒。
賽迪奇迪斯的研究結果是有史料依據的,猶太大屠殺期間,奧斯威辛集中營中的女人們經常通過回想與家人共進晚餐、爭論菜譜的場景來抵御饑餓。維爾德舒特認為,懷舊作為一種假想的心理防御機制可以對被感知的世界產生瞬時的影響及改變,他發現,當人們處于一個可能帶來不適的空間中時,比如一個寒冷的房間內,比待在一個溫暖舒適的房間里,更容易觸發懷舊之情,而這些情緒和思想可以使房間“溫暖”起來。當維爾德舒特發表這些研究結論時,一位集中營幸存者找到他,稱自己自二戰結束以來,一直試圖向人們述說自己的相似經歷,他說:”那時(在集中營里時),我們就是這么做的,我們依靠那些溫暖美好的記憶渡過了難熬的歲月,雖然這樣做無法從根本上改變狀況,但短暫的溫暖的確賦予了我們力量,使我們更加堅韌,更具耐性,這對于當時的我們來說,至關重要。”
賽迪奇迪斯和維爾德舒特將回首過往歸納為3種類型:沉思、反事實思維及懷舊。前兩者通常與痛苦和抑郁情緒相聯系,例如某人回想自己曾經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或是沉溺于悔恨之中。相比之下,懷舊卻總能引發細膩、美好的回憶,從而增加懷舊者的自信與適應力。
懷舊還能幫助人們蓄積樂觀精神、靈感和創造力,這些情感都有助于構建強大的心理壁壘,提高心理素質及抗壓能力。懷舊仿佛具有魔力一般,可以促使困境中的人們,輕視甚至無視眼前的困頓,同時增強人們的韌性和剛毅,使抗壓能力快速回升——研究結果明確指出,抗壓能力強的人們在運用懷舊情緒方面比其他人更勝一籌。
在人生的重要轉折階段,懷舊的意義更加重大,從這一點上說,大學校園是體驗懷舊、驗證懷舊效用的最佳實驗場。首次離家,步入大學校門的年輕人們,尤其是那些背井離鄉、遠渡重洋的海外學子,他們對于懷舊的作用與意義都有著親身的體驗,是最有發言權的。因此,每逢初秋,賽迪奇迪斯和維爾德舒特都會走進大學校園,對那些思鄉心切、不能適應新環境的年青學子們開展一系列實驗,為研究結果不斷提供佐證。他們運用不同方法引領學生們去懷舊,卻讓每個學生描述一段特定的、具有積極意義的回憶,一段他們經常回想的往事或情景。同時,還進行更大規模的測試,例如鎖定可以引發懷舊之情的旋律和歌曲類型。實驗結果揭曉:在激發正面思維上,懷舊類歌曲與歡快的曲調不分高下;但相比傷感類歌曲,懷舊歌曲更能激發人們去正面思考,不被負面情緒所湮沒。
在學生們講述的回憶故事中,大部分描述,無論有關個人還是群體,都或多或少地包含了“失去”、“分離”內容,有的還含有創傷和悲慟,但是這些相對負面的回憶或情緒,都是以一種傾訴、緬懷的方式被呈現出來的,譬如這一段回憶:我失去了我親愛的祖母,我們全家去參加葬禮,每個人都很難過,但同時我也意識到,我們每個人之間的聯系也愈加緊密了。
研究結果表明,當處于強烈的懷舊情緒中,個體懷舊者更具有奉獻精神,并能主動向他人伸出援手。同時,金錢價值觀被相應淡化,他們更加感性,在購物方面會更加隨心所欲。伴侶們可以通過分享往事來創造并加固兩者的關系。而在群體測試中,被調動出懷舊之情的被測試者不僅會對組內其他同伴萌生好感,甚至會產生與陌生人建立親密友情的意愿和沖動。與此同時,他們的思維更加開闊,不受約束。在一組測試中,被激發懷舊之情的志愿者被要求布置一間會議室,處于懷舊心境中的人們在擺放桌椅時,會不自覺地縮短桌椅間距。在另一個測試中,要求兩組人各自寫一段短文,然后引導其中一組人去懷舊。結果顯示:懷舊一組撰寫的短文更富想象力和創意。由此不難推斷,小說家們都是“職業的”懷舊專家,他們必定早已領悟到懷舊的妙處與功用,詩人們則更是技藝高超的懷舊大師了。
那么有沒有一些民族或國家更熱衷于懷舊,并因此受益匪淺呢?賽迪奇迪斯告訴記者,相關研究還處于進行中,有待驗證,但是,可以得出確切結論的是,在某些古老的民族和文化中,懷舊是一種由來已久的習俗或者說習慣,譬如懷舊在中國就很盛行。維爾德舒特解釋說,他的一些中國及日本同事告訴他,中國孩子在7、8歲大的,就能運用一些懷舊的詞匯,而在英國,同等年紀的孩子并不能進行類似的自我表達,但是可以向他們解釋清楚。似乎有不少父母會下意識習慣性地對子女開展“懷舊教育”,以幫助他們應對麻煩與困難。那么成功的育兒方法是否就包括樹立及培養懷舊情懷呢?難道這就是各種節日、紀念日的部分意義嗎——為孩子創設難忘回憶,以應對未來的困境?
實驗中,維爾德舒特發現,具有較高懷舊能力的孩子比具有較低懷舊情懷的孩子,在童年及青少年時期,接受過更多的“懷舊教育”——他們的父母常鼓勵他們回想過往的美好經歷,并暢想未來。父母的“懷舊教育”還培養了孩子的感恩之心及社會歸屬感,那些受過良好“懷舊教育”的孩子更懂得為他人著想,更加無私。然而,“懷舊教育”的一個缺陷是,我們無法左右人們懷舊的內容,無法預知他們可能回想哪段童年經歷,當然也無法左右他們通過回憶將進行怎樣的自我認同。不過,反復強調一些有建設性的、具有積極意義的經歷,或許可以“操控”懷舊者潛意識中的回憶選擇過程。如果將其應用于心理治療,可以引導心理疾患者去回憶一些積極正面的往事。

維爾德舒特認為,懷舊的一大優勢是,即使人們并沒有一個美好的童年,大多數人仍然擁有一段他們十分珍視的回憶,可以用來反復回想和利用。那么懷舊的效果究竟可以持續多久呢?答案是,可以持續一生。當正面回憶被重新喚起,只能重現半個小時的童年時光,但是回想者可以在需要時,反復回顧這段經歷。從某種意義上說,懷舊如同站在分叉路口選擇一條自己想走的路,選擇權永遠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常懷舊者如同開立了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銀行賬戶,只要他愿意,可以隨時支取記憶。
通常情況下,只有在進行一些特別或驚人的舉動時,記憶才會留存下來,這也是善于激發學生靈感的老師經常采取的策略,賽迪奇迪斯稱之為“懷舊預設”。假如在某個社會事件中,人們帶有善意的,刻意地做一些瘋狂之舉,其初衷就是想在民眾的心中留下印記,這種情況就被視作“擁有優秀的懷舊預設能力”,這是人們有意為之的結果。當然,廣告商及政客的捉刀人都深諳此道,他們都是優秀的懷舊預設大師,他們可以操縱人們的情感,操控人去消費,去投票,去做一些他們希望人們去做的事,那些當人們處于較理性的心理狀態下不會去做的事。
在賽迪奇迪斯看來,懷舊有如一座金庫,人們可以通過一系列訓練聯通宏觀和微觀思維,那將是一座不可多得的寶藏。但他和維爾德舒特還要對與生俱來的懷舊能力進行評估,這是他們未來的任務,將同他們對各自故鄉的美好回憶一樣,令他們夜半依然難以入眠。
[編譯自英國《觀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