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盲人保爾
那天,保爾和母親在凌晨的黑暗中從家里出發。盡管他已經28歲了,仍需緊緊牽著媽媽的手。9個月大時他發了一場高燒,由于家境貧寒,他的父母只能帶他去看村里的赤腳醫生。這位醫生為他開了一些草藥,他活了下來,卻從此失明。
保爾的父母非常絕望:在他們看來,兒子的失明是上天對他們的懲罰,因為他將永遠都無法照顧他們。但是他們仍然很關心這個可憐的大兒子,那之后又生了4個孩子。在弟弟妹妹去學校上學時,保爾就坐在家里,思考是否該自殺以免成為父母的沉重負擔。
但是保爾決定活下去。他每天都在祈禱,希望上帝助他走出黑暗。他20歲時父親去世,母親又和繼父生了4個孩子。一天,保爾聽到船抵達港口的聲音。朋友們告訴保爾,船上的醫生能讓盲人重見光明。有人繪聲繪色地講起船上的巫師,以及在船中使病人昏迷,切開他們的身體,在里面放置東西的白人。
一時間人心惶惶,但是保爾毫不害怕。于是這天早上,他和母親一起上路了。他們從市郊的居民區,到達黑角港的老火車站,有人在那里接他們和其他病人。上船后,保爾被安排坐在一張塑料椅子上,接下來他感受到照入他瞳孔中的閃亮燈光,有人將一塊膏藥粘在他的右眼上,因為醫生確定保爾的這只眼睛可以復明。
“兩個獨眼人比一個雙眼正常的人看到的更多。如果只有一只眼睛動手術,在同樣的時間內可以有兩倍數量的人復明。”一位當地護士這樣告訴病人們,“安靜待著,別動,別打噴嚏,別咳嗽,別深呼吸。如果你們感到臉上有液體流下,那不是血,別害怕。”
一位護士把他推進手術室時,保爾一直閉著眼睛。他躺在一張綠色毯子下面,一動不動,有時他會稍微動一下嘴唇,發出幾乎無法聽聞的詞語。他在祈禱。
謝瓦利醫生:簡單的奇跡
蓋·謝瓦利是一個有些害羞的沉默男人,這位瑞士眼科醫生每年都會在船上度過兩周時間。來自荷蘭的手術室護士安娜麗在保爾的眼睛下注射了一針麻醉劑,謝瓦利用手術刀在其眼睛的角膜上切開一個口,利用超聲乳化儀將晶狀體粉碎并吸出。剩下的部分就如同戴隱形眼鏡一樣簡單了:護士安娜麗在放置了幾百個人工晶體的壁櫥里,找到大小合適的遞給謝瓦利。謝瓦利則輕松地看著顯微鏡,將新晶體推入角膜的切口。這場簡單的手術需時不超過15分鐘,他們平均每天可給12只眼睛動手術。
在保爾接受手術時,坐在候診室的病人們的情緒得到了很好的安撫。來自剛果民主共和國首都金沙薩的年輕護士南希用手機放著音樂,并唱起歌來:“所有聽說慈善醫療船到來的人,都會前來,得到救治。”很快盲人們就從他們的塑料椅上站了起來,加入到歌唱的行列中去,雙手隨著旋律打著拍子。
然后,第一批病人從手術室中出來了,講述他們的經歷。從消毒藥水的味道、機器的聲音,到突然進入他們眼睛中的光線。“對很多人來說,那感覺就像被綁架到了外太空。”護士勞瑞笑著說,“我們把他們帶上一艘船,用針刺他們,麻醉他們。”但是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一切都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對很多病人而言,手術甚至簡單得有些可疑了。一位老人大罵:“我以為我在接受手術,可是我什么都沒感覺到!”
這一天,蓋·謝瓦利一個一個地為病人修復眼睛。24小時內傷口就會自愈,第二天就可以拆除繃帶,確實是非常簡單的手術。一個奇跡?對于西方人而言肯定不算。“這里每天都在發生奇跡,”整形外科醫生弗蘭克·海頓說,“其實在我們國家也一樣,只是我們太忙了以至于根本注意不到。”
自費的志愿者們
現在是正午12點,蓋·謝瓦利還需要為幾個病人植入新眼睛,而弗蘭克已經和他的妻子卡特琳坐在了船上的食堂里。
63歲的弗蘭克已經在美國科羅拉多州做了幾十年的整形外科醫生。退休以后,他和妻子沒有選擇每天在鄉間俱樂部打高爾夫球享受他們的晚年,而是每年都在“非洲恩惠號”醫療船上工作兩個月。它的前身是一艘技術領先的丹麥火車渡輪,1999年被恩惠號船只基金會用捐贈的善款買下,那之后7年內被改造成世界上最大的民用醫療船,擁有6個手術室、1個射線實驗室、1個藥房、78張病床以及1個急救室。
“這里的人精神上很健康,”弗蘭克這樣說起非洲的人們,“他們不會像西方人一樣瘋狂追求金錢。”他指的是他的病人,但同樣的話也能用在他和其他來到船上的志愿者們身上。因為不只是弗蘭克和卡特琳的工作沒有報酬,船上所有的人,不管是醫生、護士,還是船長、廚師,都自付旅費、餐費和船上的住宿費,有時甚至需要6人擠在一個狹窄的房間中生活。
因為所有員工都自費,所以1978年由美國德克薩斯人東·斯特芬斯成立的恩惠號船只基金會可以將籌得的善款全部用于救治病人,自那以后基金會的4艘船上一共進行了30萬例牙科診療、6.7萬臺外科手術、3.3萬多臺眼科手術。目前,基金會預訂了一艘新醫療船“大西洋恩惠號”,它將于2017年在中國建造完工。
2007年,改造完成后的“非洲恩惠號”醫療船出海(在此之前,基金會的3艘老船均已退役)。接下來6年,“非洲恩惠號”分別開往貝寧、多哥、塞拉利昂和幾內亞海岸邊停泊多月。在兩站之間的服役間隙,船只停在干船塢中進行檢修,為下次任務做準備。自2013年8月到2014年5月,恩惠號停靠在剛果(布)的黑角港,目前它正在馬達加斯加的圖阿馬西納港為當地居民服務(2014年10月到2015年夏)。迄今為止,共有來自72個國家的3400多名志愿者在船上工作過,其中有口腔醫生、整形醫生、眼科和牙科醫生等等。很多在船上義務工作幾周或幾月的志愿者,都通過來自家鄉捐贈的資金支付在恩惠號上停留的費用,餐費和住宿費在每月350-700美元之間。
弗蘭克·海頓還是一名業余鉗工,他在自己科羅拉多州的工作室中鍛造了兩個大鐵門,用其中的收益支付飛機票和船上的住宿費。現在他和妻子在船上幫助四肢彎曲的孩子們,例如來自多哥的9歲孩子阿貝爾。由于幼時的一次感染,阿貝爾的骨頭雖然能正常生長,但是肌肉的生長速度跟不上,使得他的雙腿奇怪地彎曲著。阿貝爾的求生意志和父母對他的愛,使他學會了在彎曲的雙腿間找到平衡,但是他在村子里走路時如同螃蟹一般的姿態,還是引發了其他孩子的嘲笑。
對于弗蘭克·海頓來說,這樣的手術不在話下。現在,阿貝爾已經能像正常孩子一樣和朋友們踢足球了。船上的電工、矮胖的加拿大人克里斯坐在工作臺邊用金屬廢料為醫生制作夾板和工具,為阿貝爾的彎腿制作了拉伸器械。為何他會參與無償的志愿勞動呢?克里斯聳聳肩:“我原本的工作對象是壞掉的機器,而在這艘船上我可以為人服務。”
向當地醫生傳播知識
對于剛果(布)等國家的大部分病人來說,要接受長期的醫療護理是不可能的,撒哈拉以南非洲幾乎一半人完全享受不到醫療服務,醫生和居民的人數比是1:20000。首都布拉柴維爾生活著500萬人,卻只有唯一一個口腔頜面外科醫生。德國外科醫生呂爾·科佩爾的到來,使得當地口腔頜面專業醫生的數量翻了倍。20年前,科佩爾在不萊梅海港第一次看到恩惠號基金會的一艘船。自那以后,這位德國醫生就每年兩次、每次數周在船上工作。

非洲恩惠號上沒有等級制度,這里的每個人都是志愿者,有著共同的目標。醫生們不只為當地病人看病,也向當地醫生傳播知識。在剛果(布)的羅安基利醫院,當地首席醫生博納·吉姆貝姆波坐在辦公室里,耐心地向記者列舉剛果衛生服務體系的優點:剖腹產免費,15歲以下的瘧疾患者可接受免費救治,接種疫苗和艾滋病治療也是免費的;一盒3個裝的避孕套僅售20歐分,當地啤酒廠等企業還會贈送一些給自己的員工,放在每月發工資的袋子里。
吉姆貝姆波說,大部分剛果人相信基督上帝,但是他們也很容易接受其他思想,畸形和殘廢常常被認為是巫術和詛咒的結果。這里有兩種醫生:一種給病人開草藥,有時甚至有點作用;另一種則舉行神秘的儀式,并承諾可通過歌唱和咒語使病人恢復健康。“這些是糟糕的醫生,”吉姆貝姆波說,“他們不只存在于偏遠的鄉村,也進入到了城市里。”在這個迷信和貧窮的國度,恩惠號上的醫生們要取得當地人的信任并不容易。
在馬達加斯加,醫生們不得不召開新聞發布會進行澄清,因為謠言四起,說他們為病人移植尸體的器官。在貝寧,一個薩滿巫師坐在港口邊的一棵大樹上,向每一個經過樹下朝船上走去的人施詛咒。好在這個問題自行解決了:一天,這位巫師從樹枝上掉了下來,隨后灰溜溜地離開了。“這里的窮人并不蠢,”口腔頜面外科醫生加利·帕克爾說,“他們只是沒有像我們一樣的受教育機會。”
帕克爾醫生:必須擁有希望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西非兒童的死亡率是世界上最高的,八分之一的孩子在5歲生日前就已死亡。這里的很多孩子都會得一種名叫Noma的可怕免疫性疾病,它會慢慢腐蝕病人的整個面部。大部分受害者都躲起來,過著孤獨悲慘的生活,因此這種病很少得到研究,就連世界衛生組織也無法確切知道其具體的傳播數據。
6歲的德拉毛是該病少數的幸存者之一。他患上Noma時,他的父親曾想把他淹死,但是他的母親堅持把他帶到了船上。“他是個害羞的男孩,晚上總在流淚。”荷蘭護士米爾加姆說,“他的臉腐爛了,看起來非常可怕,而且散發著惡臭。”但是她戰勝了自己的恐懼和厭惡感,晚上握著德拉毛的手。如今他已經康復,去學校上學了。
“你的鼻子告訴你:放棄吧。但是你的心告訴你:堅持下去。最后你聽從了自己的內心。”加利·帕克爾說。這位美國口腔頜面外科醫生一生中幾乎一半的時間都在船上度過,他已經和恩惠號基金會一起救助世界上最貧窮的人們27年了。他在船上認識了自己的妻子,他們一起養大了兩個孩子。
“我們以耶穌為榜樣。”船入口處的一塊黑板上寫著這樣的話。61歲的帕克爾并不是個狂熱的傳道士。“我們在手術前就讓病人知道,我們當他們是自己人,接受他們。”他說,“我們試著接觸他們的身體,這是最好的治療方式之一。”然后,他說起一個在幾內亞上船的頭上有個巨大腫瘤的女人。“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看著她的眼睛。”這個女人后來向他承認,她已經有10年沒有被人觸碰過了。
這天上午,帕克爾已經給3個唇裂兒做了手術,現在在船上咖啡館里休息。和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在船上,從一個窮國奔赴另一個窮國,這感覺怎樣?這位醫生微笑著援引了一句非洲俗語以作回答:“要養大一個孩子,你需要整個村莊。”
而他的村莊就是這艘船,這里使得他的孩子變為世界公民。當他15歲的兒子韋斯利不聽話時,可以從舷窗看到防波堤上扛沉重米袋的年輕男人們,他們一天工作12小時,卻只能拿到1.5美元的報酬。“他們看到,人們是怎樣艱苦勞動的。”
相信宿命論的人們怎會對貧困、疾病和剝削感到吃驚?2000種非洲語言中,有700種沒有“未來”這個詞。“在非洲,時間不是像我們西方一樣線性向前的,它是一團云。”帕克爾解釋道,“對時間沒有線性想象的人,無法消除痛苦。”
“必須懷有希望。”帕克爾接著說。很多事實都證明,恩惠船和船上的志愿者們正是為了這個愿望而努力著。希望是很強的力量,比對巫師的迷信更加強大。“我們手術計劃表上的日程常常不固定,因為我們知道,很多貧窮的病人最初常常不會來看病,白天他們都躲起來,夜晚才出來活動。”但是這些因疾病而痛苦的人們很快就聽說了載著白衣醫生的大船和說起自己好轉病情的其他病人。這創造了信任感,最終他們在晚上來到船上,常常歷經長途跋涉,來自貝寧、多哥、加納、馬里,或是乍得、毛里塔尼亞、尼日爾、喀麥隆。有的人步行1500公里,或是沿著河流劃著獨木舟而來。
帕克爾知道,他和這艘醫療船上的隊伍不可能一下子治愈西非人民的全部苦難。但是他說:“我們無法改變全世界,卻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全世界。”
改變一個人的全世界
其中一個人就是盲人保爾。第二天,他和其他病人坐在一起,在非洲鼓的樂聲中,等待光明的到來。保爾的母親坐在他的身后,眼睛里閃著希望的光,而保爾自己反而表現得非常平靜。
護士拆下了保爾臉上的繃帶。在20多年的黑暗之后,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白種男人。一向安靜的保爾突然大叫起來,跳進他的手臂中,幸福地哭了。這難道不是奇跡嗎?
第二天,保爾的母親再次來到船中,她帶來了3個橘子以示感謝。
[譯自德國版《讀者文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