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根據2010年國務院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全國至少有1300余萬人沒有戶口,他們沒有戶籍資料,沒有戶口卡(常住人口登記卡),也通常沒有身份證,被社會俗稱為“黑戶”。他們中大多數是超生人員,也有部分是屬于棄嬰、收養或領養子女,還有部分則是因為戶籍辦理程序的繁瑣或基層部門的不作為,而被迫成為無戶籍人員。因為沒有戶口,他們大多數人沒有社會保障,沒有正常的工作、生活和受教育機會,甚至連出行也困難重重。
2014年,我們專門就“黑戶”群體的生存狀態進行了田野調查。此次調查,共獲得了分布在全國15個省(自治區)的1928個有效“黑戶”個體,并利用設計好的提綱進行了訪談。總的來看,“黑戶”群體普遍缺乏權利保障,心理環境較差,生存狀態堪憂。由于長期被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他們普遍收入較低,就業穩定性差,沒有歸屬感,容易產生報復社會心理,繼而成為社會不穩定的潛在來源。
“黑戶”群體知多少
調查發現,“黑戶”現象非常普遍。在城市,“黑戶”在大中專畢業生和流浪人員中并不鮮見,如廣東和河南都有接近15%的大學生畢業后找不到戶口檔案;而在農村,幾乎每個村都有“黑戶”的存在,如江西名口鎮的每個村莊都有1%~2%的人,從來沒有上過戶口。
相比其他為社會所共知的弱勢人群,“黑戶”們通常不為大家所了解。他們隱匿在社會的某個角落,公眾也無法直接感知到這部分群體的存在。他們無法上學,不能到正規醫院看病,甚至不可能獲得一份像樣的工作。可以說,由戶籍改革滯后和社會管理缺陷造成的“黑戶”問題,是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問題,這已成為困擾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重要因素。總體來看,形成“黑戶”的原因有很多。
一、不符合政策超生型。新生兒出生后(二胎甚至三胎),經濟狀況困難的家庭為躲避計劃生育罰款,不會及時到派出所辦理落戶手續。據我們調查,這類“黑戶”占到總“黑戶”的50%左右。以此類推,全國至少有650萬這樣的“黑戶”。
這種類型的黑戶,一般會等到孩子上學(現在小孩讀書需要戶口)的時候再去上戶口。除了要交各種證明,還要補交較高的罰款或社會撫養費。有些地方有規定提出,社會撫養費數額,取決于當地的平均工資或該家庭收入的若干倍。在實際操作中,具體金額一般取決于個體的討價還價能力,一般在3000元到5萬元左右。
二、未婚生育型。這里面又分兩種情況。其一,一些人未達到結婚年齡就成家生育,而這按規定不可能獲得結婚證和準生證,因此會導致孩子無法上戶口。其二,一些人未婚先孕,但戀愛雙方后來分手。而按規定,小孩出生上戶口必須隨父親或者母親,這種情況就會使得新出生的孩子難以辦到戶口,從而成為“黑戶”。總體來看,未婚生育的“黑戶”公民占到10%左右,全國至少有130萬人。
這部分“黑戶”群體去派出所辦理戶口,一般會被要求出示醫學出生證明。而這么多年過去了,出生證明早就不見了;或者他們本來就是在家里出生的,根本就沒有出生證明,所以要辦理戶口相當麻煩,而且成功辦理的可能性也非常低。
三、沒有主動登記型。首先,小孩出生后,父母一直在外打工,留守的兒童沒人管,戶口也沒有主動上,這類“黑戶”兒童一般在5歲左右。其次,孩子出生后由于各種原因沒有及時上戶口,孩子一直到長大成人也不知道(農村以前上學不用戶口),等到工作后才發現自己是“黑戶”。對于符合計生要求,而只是沒有主動要求申領戶口的居民,占到“黑戶”群體的15%,全國至少有195萬人。
這部分沒有戶口的群體,可以直接申請補錄,需要談話材料、本人申請、村/居委會證明等,證明此人確是事實存在。未滿16周歲的人,還需要另一個醫學出生證明,而這個證明材料不容易獲得,所以很多人發現自己沒有戶口的時候,大都會選擇等到滿16周歲后,再去派出所申請補登戶口。
四、畢業遷移證丟失型。大中專畢業生在考取大學時,一般會將戶口遷入讀書所在地,畢業后由于丟失或戶籍接續的原因,而沒能在規定的時間內辦理入戶手續。大學畢業生因檔案丟失而導致的“黑戶”現象,在近年有穩定增加的趨勢。這種情況在2014年占到總“黑戶”的15%左右,全國推算就是195萬人左右。

這類群體在發現沒有戶口的時候,都會主動去派出所申請上戶口。成功辦理的可能性較大,但一般要花費半年到兩年時間,而且尋找戶口檔案的各種信息成本、交通成本和協調成本很大,要多次不斷往返學校、原戶籍所在地、工作單位所在地等,交通差旅費要花費5000元到2萬元不等。
此外,還有10%的“黑戶”是其他各種原因造成的,比如派出所漏登記,或戶口仍在辦理過程中,從而出現戶口狀態的真空。
“黑戶”生存區域在哪里
在以前,“黑戶”主要分布在偏遠農村和少數民族聚集地區,許多村民信息閉塞,幾乎不與外界聯系,更沒有主動申領戶口的意識。在我們調查走訪的“黑戶”群體中,相當一部分是屬于棄嬰、收養或領養子女等。另外,也有部分是屬于計劃外生育子女,由于沒有多少文化,不懂得戶口還要主動申請登記,所以一個家庭中很容易產生多代都是“黑戶”的現象。
云南省文山自治州31歲的劉二花就是其中的代表。在村民劉輝的帶領下,我們見到了劉二花。她略帶羞澀,不善言辭,不愿意跟陌生人說話。據村民劉輝介紹,劉二花小時候是引產活產嬰兒,沒有出生醫學證明,至今也沒有辦理過戶口和身份證。13年前她嫁給本村的智障人員后,也一直沒有申領結婚證。
據同行的當地一位戶籍科工作人員介紹,出發前他們也在戶籍系統里進行了搜索,發現劉二花確實不在里面。而更讓他吃驚的是,劉二花的兩個兒子也都不在他們的戶籍系統里,雖然最大的孩子明明已經12歲了。當被問及成為“黑戶”的過程時,劉二花反問:“戶口還需要登記,去哪兒登記?”這讓我們的訪談難以繼續。在回來的路上,村長告訴我們說,劉二花12歲的大兒子沒有進過校門,6歲就開始跟著媽媽割草放牛,早上6點起來,吃一頓早飯就去山上割草去了,直到晚上才回來。所以,村里人一般也不太能見到這個孩子。在調查中,像這樣一出生就是“黑戶”的兒童并不在少數,他們因父母是“黑戶”的歷史原因,延續成為“黑二代”。這類群體在戶籍問題的解決上更為復雜。
為了完成計劃生育任務,很多地方都采用計生與罰款相結合的方法,超生即需要繳納社會撫養費,所以超生而未繳納社會撫養費的就不能辦理戶口。據調查,華東一些省市的社會撫養費征收率略高于70%,也就是說大約還有30%的超生人群,因為未繳納社會撫養費而不能落戶。當然,這只是發達省份的數據,在一些偏遠省份,社會撫養費征收率更低,“黑戶”比例更大。
由于不能辦理戶口,這導致有一些未繳納罰款的超生兒、非婚生育或早婚早育未辦證的孩子被送給他人,或者流入到網絡送嬰、賣嬰的人販子手里。相當多的“黑戶”孩子被拐走后,父母也不報案,因為公安找回孩子的可能性并不大,縱然孩子找回來了,計生委罰款要錢的可能性更大,所以干脆就不報案了。在未來,這些兒童則相當程度地流落到城郊地區,因為這里的管理水平不如城市,而且黑市交易相對活躍,因此成為“黑戶”兒童的常態生存地。
由于多年來“超生罰款”與“新生兒落戶”捆綁成為通行的政策,從而有大量的新生兒沒有戶口。到目前,這部分孩子大都成年,甚至開始有了“黑二代”。在中國經濟增長和人口流動管制放松的前提下,這些“黑二代”也在很大程度上流動到了城市地區,成為建筑工地、餐館或煤礦的工人。雖然工作條件惡劣,但是在這里干活能拿工資而且不需要身份證。
圖片 編輯 刪除而對于那些缺乏工作能力或者沒有工作意愿的“黑戶”,則傾向于滯留在城市并成為“流浪群體”。根據民政部門的一項統計,在城市流浪人員中,有20%是屬于沒有戶籍的“黑戶”群體。如河南三門峽市陜縣的劉偉名,就流浪在義馬市。由于沒有身份證,他無法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而沒有好工作就掙不到錢,掙不到錢就不能買房,買不到房他就沒法落戶。因此,他被迫在義馬市做了一名礦工,后來由于煤礦倒閉,他就一直流浪在義馬市區長達5年。
“誰動了我的戶口?”
近年來,另一種形式的“黑戶”正呈迅速增加的趨勢,即前述的由于戶籍檔案交接所導致戶口檔案丟失成為“黑戶”的現象。
一般來說,離開老家去外地讀書的學生,一般會被要求把戶口遷到學校的集體戶口,而在畢業后,如果找到工作并能解決戶口的,一般就遷到單位集體戶;畢業后單位不能解決戶口的,一般是掛靠當地人才交流中心;一直沒有找到工作的,一般會被要求遷回原籍。而正是在區域間的接續過程中,不同部門的交叉銜接與不同地區對戶籍政策的理解存在差異,再加上管理制度上的各種沖突等,由此造成了大量畢業生成為“黑戶”的現象。
老家來自湖北的劉全,是2008年從廣州大學畢業的。當初上大學讀書時,劉全把戶口遷移至學校集體戶口(廣州越秀公安局)。畢業后,他去了蘇州的一家小公司,戶口遷移到蘇州虎丘公安局(人才中心的所在地)。在工作3年后,劉全辭職回老家。這時,他去虎丘公安局辦檔案,這才了解到他的戶口從越秀公安局遷出后,一直沒有遷入虎丘公安局,由此變成了“黑戶”。
在咨詢朋友后,劉全到學校、越秀公安局、虎丘公安局查詢辦理。首先是去了學校,學校說先需要老家派出所開個擬接收的證明。劉全去了老家的派出所后,他們說要有新工作地的人事局介紹信才給開。所以,他只得又跑去人事局那邊。人事局領導經常不在辦公室,劉全跑了好幾回,最后得知需要學校出具的未婚證才給開證明。而學校那邊的居委會說,他的戶口早就遷出去了,所以不可能給開這個證明。
最后,劉全還是通過找關系,讓學校那邊的居委會給破例開了個證明。然而,學校這邊剛辦好,老家派出所那邊又說,像劉全這樣的即使回老家也只能保留城鎮戶口。“我們這兒農業戶口有分紅,結果跑了大半年,最終才落下了一個自己不想要的城鎮戶口,沒有房、沒有田、沒有宅基地、沒有工作,也沒有收入來源。”
在調查過程中,一個顯著的事實是,有10多個部門在一起管理戶籍,這一方面使得部門分割嚴重、互相推諉扯皮現象嚴重,而且不同部門之間互相牽制;不同的部門有不同的規定,而且還自相矛盾,經常讓居民陷入自我證明的死結中去。所以,經常出現“不同部門規定太多,甚至連管戶籍的公安也搞不明白”的現象。 (據《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