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東,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黑龍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綏芬河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作品散見《北方文學》《滿族文學》等刊。著有文集1部。1997年獲黑龍江省第四屆期刊優(yōu)秀文章編輯獎。中篇小說《魚骨屋》獲中國小說學會“中國當代小說獎”。散文《穿越火線》獲散文世界雜志社2013年“星火杯”影視紀實類特等獎。
二十世紀70年代的饑荒,與“三年困難時期”比起來,算是小巫見大巫,也遠沒有劉震云先生的小說《溫故一九四二》里描寫的河南大饑荒那么慘烈。烙印最深的是1976年。這一年老百姓的日子過得苦不堪言。全國人均口糧在300斤以下,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
故鄉(xiāng)“三姓”的饑荒尤甚。東北民諺有云,“風刮卜奎,火燒船廠,狗鳴奉天,水淹三姓。”三姓三面環(huán)水、四面環(huán)山、中如釜底。地勢低洼,歷來易受水患。水患鬧得最兇的時期,松花江、牡丹江、倭肯河同時泛濫,大水從四方匯集,咆哮猖獗,恰如沸湯。出現(xiàn)過“豬上樹,狗上房,土雞飛上老院墻”的奇觀。嚴重的時候,洪水持續(xù)四十余天不退,農(nóng)田全部絕產(chǎn),瘟疫流行。時景大荒亂,百姓過賤年。吃草根啃樹皮嚼皮帶倒是沒至于,吞糠咽菜可是家常便飯。
菜,一般是黃色或綠色的,所以,人們習慣了用“面有菜色”來形容一個人因饑餓而顯得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當時流行一句順口溜:“大腦袋,小細脖兒,光吃飯,不干活兒。”我就生得大腦袋,小細脖兒。不光脖兒細,兩條小腿也細如柴棒,還要擎著一個永遠都填不飽的蟈蟈肚子。都長到四五歲了,走路還不穩(wěn)當,有點像老電影《烈火中永生》里的小蘿卜頭兒。我的童年,就是在荒時暴月里跌跌撞撞著過來的。
吃的糠主要是麩子面。菜挺多的,有婆婆丁、苣荬菜、小根蒜、刺老芽、柳蒿芽、莧菜、灰菜、芨芨菜、山芹菜、山白菜、山韭菜和山蔥。每到青黃不接的時令,就吃這些東西糊口。上頓吃,下頓吃,天天吃,月月吃,吃到臉蛋子浮腫。一看見山野菜,我就嘴里泛酸水兒。瞅人時,感覺自己眼睛里放出來的光都是綠瑩瑩的。也不敢朝人伸舌頭,舌苔也是綠的,如屋檐生的蘚,更像好萊塢動畫片里的怪物史萊克,有點嚇人。山野菜吃到嘴里味道多是苦的。苦東西吃多了,巴望吃點甜的。有一回,我舅媽送過來一團糯米面和一碗紅蕓豆。我跟母親說,我想吃甜豆沙餡兒的黏豆包。家里沒有白糖,母親就跑了一趟供銷社,回來時手里攥著一個小紙包,打開了,里面是些白色的小顆粒。小孩子似乎天生對糖沒有免疫力,我忍不住捏幾粒放嘴里,吧嗒吧嗒,感覺味道不如白糖好。母親說這是糖精,多吃不甜,反而會苦。
看見現(xiàn)在的孩子跑進冷飲店里吃奶昔,我就懷念小時候吃過的糖稀。秋后,母親領著我,手里拿著二齒鉤子和柳條筐,去大地里遛甜菜疙瘩。遛來的甜菜大多有傷,母親拿刀削干凈一個,剁碎了,攪在麩子面里,上籠屜蒸熟了給我吃。頭幾口吃著甜,吃多了就鬧心,感覺舌尖上麻麻的、澀澀的。我嫌不好吃。母親說,那就熬糖稀吧。母親把洗凈的甜菜疙瘩切成絲,放在大鐵鍋里添水烀,把糖分全烀出來。然后拿一把大笊籬,將甜菜絲打撈出來,拿干凈的紗布包緊了,用力擠,將含在里面的糖水擠回鍋里再熬。要注意火候,不能忽大忽小,隔兩三分鐘拿勺子順時針攪攪。水分一點點地蒸發(fā)掉了,余下琥珀色的糖液,文火再熬一熬,亮亮的糖液變成暗紅色,糖稀就熬成了。糖稀含在嘴里又軟又滑。我喜歡拿兩根筷子放到黏稠的糖稀里輕輕纏繞,再一拉,就拔出絲來了。伸舌頭舔著甜絲,愜意無窮。倘若趕上好年成,就催母親貼玉米面餅子蒸黏豆包蘸糖稀吃。只是這樣享受的機會極少。遇上賤年,五谷歉收,多數(shù)人家還得吞糠咽菜。“糠菜半年糧”,是我童年生活的真實寫照。現(xiàn)在,有時候和朋友閑聊,跟他說我小時候吞過糠,咽過菜,吃過公社下放的救濟糧,朋友就笑我,說我扯淡。他顯然是不相信我這70后出生的人挨過餓。
有年夏天,幾乎沒怎么看見太陽。連降了幾場暴雨之后,倭肯河就發(fā)了大水。母親管發(fā)大水不叫發(fā)大水,而叫發(fā)了牤牛水。現(xiàn)在有好多人不知道什么是牤牛水。“牤牛”與滿語“矛寧”諧音,是馬的意思。形容來勢兇猛。滿族人管沖下來的山洪叫“牤牛水”。真是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奔騰著,洶涌著,咆哮著,“哞哞”叫喚著。牤牛水以摧枯拉朽之勢漫過了農(nóng)田,莊稼絕產(chǎn)了。
灰蒙蒙的雨天里,大隊門口有好多人冒著雨,排成長龍,等著領人民公社用卡車發(fā)來的救濟糧。情景有點像放映機里的老電影,宛若又回到了苦難的舊社會。我緊拉著母親的衣服角,頭上頂著一個筐。母親的腋窩里夾著一個面口袋,步子邁得很大,風風火火走得疾。路面又濕又滑,我踉蹌地跟在她后頭。我已經(jīng)走得很努力了,可還是拖了母親的后腿。我們遠遠地排在隊伍的緊后頭。看陣勢,車上的糧食顯然是不夠分的。大隊部里早早安插了人手控制著場面,秩序還是大亂。吵吵嚷嚷,沸沸揚揚,就像煮開了鍋。好像有人帶頭爬上車哄搶糧食了,接著聽到有人挨了大嘴巴子的聲音。糧食斷流了,卡車開走了,人群也散了,母親卻沒走。瞅四下里沒人的時候,她才蹲下,將人家搶撒在地上的一把小米,連泥帶水捧進口袋里。一點意外的收獲,竟讓母親的心里好一陣悸動,說拿清水漂一下,夠全家人喝上好幾頓粥哩。
一捧拾來的小米,也敷衍不了多久。一家人只好勒緊褲帶過日子。我餓得前腔貼后腔,走路像踩著棉花一樣,感覺天旋地轉的。饑餓以殘酷無情的方式賦予我幻想。有段時間里,看到什么東西,我都覺得是好吃的。正如賣火柴的小女孩餓得頭暈眼花時,看到了噴香的烤鴨,餓著肚子的三毛看到一個大胖子,就想到了油汪汪的火腿。我把母親放在灶臺后頭的一小塊豬胰子當成餅干給嚼了。事后不敢輕易張嘴說話,一說話嘴里就往出吐泡泡。現(xiàn)在想想,這個情景有點魔幻。后來我找母親求證,母親說,她是恍惚記得丟過一塊豬胰子,害得她好長時間搓不干凈衣服。
填不飽肚子的日子,卻沒擋住母親生孩子。她又給我生下個妹子來。營養(yǎng)跟不上,奶斷得早,只好喂妹子稀糨糊。很多時候,母親隨手劃拉些能吃的東西填嘴里嚼成糊糊,自己舍不得咽,口對口送進我妹子嗷嗷待哺的小嘴里。小丫頭瘦得肋巴條打軟肉皮兒里一根根凸出來,能看得一清二楚。且一直病怏怏的,哭泣時發(fā)出來的聲音是幽幽咽咽的,像只小干巴貓發(fā)出來的憐叫聲。閑暇時候,母親就坐在暖炕上,將小丫頭抱懷里輕輕晃悠著。母親低頭擺弄著我妹子的小手,親昵地數(shù)著斗。數(shù)罷了,母親笑得眼角的魚尾紋都舒展開了。母親瞅瞅我說,看,你妹妹有十個斗呢!十個斗是滿斗。母親便喚妹妹的乳名“滿斗”。我湊近了,也伸出十個指頭給母親看。母親數(shù)了一遍,就在我手心里啐了一口,說我是臭手,就一個斗。母親說,“一斗窮,二斗富,三斗四斗賣豆腐,五斗六斗開當鋪,七斗八斗把官做,九斗十斗享清福!”母親說我一生都是窮苦命,不如滿斗的命好。我說滿斗的命不好,你看她蔫蔫巴巴的樣兒,小臉兒煞白,八成是活不長。母親緊著一通呸呸,罵我是烏鴉嘴。
沒撐上幾個月,家里就揭不開鍋了。我三叔托人捎信來,說他家里有半袋麩子和一塊豆餅,要是不嫌棄,就讓我父親過去扛。三叔家住保安屯,離我們村子有一百多里,全是難走的山路。母親擔心滿斗等不到我父親回來。滿斗六個月大就出牙了。母親跟我說,你妹妹出牙就能喝粥了,也要吃干飯了,我得出去想法子弄點糧食回來。
母親出門時叮囑我照看好妹妹。傍黑了,母親還沒回來。睡在小被子里的滿斗微微動了兩下。小丫頭養(yǎng)成了一個壞毛病,習慣含著母親的乳頭睡覺。醒來了,就要嘬一會兒。母親的乳房好似海綿,只要耐著性子嘬,多少還是能咂摸到一點奶味兒的。滿斗醒了也不睜眼,只知道吐著舌頭找,結果什么也沒找到,就開始哼唧了。擔心她叨不著東西哭咧咧,我便把我的一根手指頭伸進她嘴里,讓她嘬。她瞇縫著眼睛嘬了兩口就不嘬了。然后我就感覺自己的手指尖針扎似的疼。抽出來一瞧,出血了。小丫頭鬼精鬼精的,識破了我糊弄她的伎倆,也不吭氣,反咬了我一口。氣得我張牙舞爪,面露猙獰,伸出手想掐她脖子。這時候,母親進屋了。
母親的腋窩下夾著一把稻穗。這是母親掘了好幾條田埂,挖了不知多少個老鼠洞才找到的一丁點糧食。她把稻粒格外小心地擼到柜蓋板兒上,找了個空酒瓶子在上面反復地碾壓妥當了,再收進簸箕里吹去糠,就見到了一撮亮晶晶的白米。白米煮粥的味道可真香呀,饞得我直舔嘴唇。母親偏心,說這點粥是熬給妹妹的,讓我別惦記了。
半夜里,滿斗莫名其妙發(fā)起了高燒。母親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額,燙得不行。母親又忙不迭地倒了一口燒酒,給滿斗搓身子。搓完了也沒怎么退燒。小丫頭的臉蛋兒變得越發(fā)紅潤起來了,脖子往下到胸脯都是紅的,跟喝過了酒一樣。接下來的情況更加糟糕,滿斗的胸背、腋下開始出現(xiàn)了大小不等的出血點。往起一抱,身子骨跟面條一樣軟。母親嚇得慌了手腳,拿被子把小丫頭裹巴嚴實了,急三火四地跑出去拍小大夫家的門。小大夫是我們村兒里的赤腳醫(yī)生,頭疼感冒找他拿點藥打個針還行,大病根本看不了。小大夫十分謹慎地對我母親說,你閨女的癥狀不太妙,得抓緊去公社衛(wèi)生院里看看才行啊。母親從小大夫家出來時,天麻麻亮了。緊趕慢趕,好歹搭上了起早跑公社拉腳的膠輪車。
第二天下午,父親和母親都回來了。發(fā)現(xiàn)母親雙眼紅腫,我問她滿斗怎么沒回來。母親沒回答我,伸手抽了我一個嘴巴子,然后她就一頭撲到炕上,扯被子蒙頭,哭得一塌糊涂。父親看了看我,哽咽著,說滿斗死了,再也回不來了。母親打我那一巴掌挺疼,可是我沒哭。父親說滿斗再也回不來了,我就哭了。我啜泣著說是我不好,我不該說她八成活不長的話。父親說這事不怪我,是母親打田埂里掘來的一把稻穗沾過老鼠尿。滿斗是染了出血熱。母親以為是發(fā)高燒,耽誤了治療。小丫頭還沒學會叫我一聲哥,就這樣輕輕地走了。
滿斗走了沒多久,我也差一點死掉。我偷吃了父親從三叔家里扛回來的豆餅。吃完豆餅,我感覺口渴,又咕咚咕咚喝了兩葫蘆瓢涼水。我的肚皮像氣兒吹著一樣,眼瞅著就鼓起來了。虧是母親發(fā)現(xiàn)得早,找小大夫給我服了救命的藥,我的肚皮才沒給脹破。事后,母親問我還貪嘴不。我說貪。母親氣得夠嗆,滿院子攆我,兩只鞋底子都打飛了。可是我記吃不記打。喜歡吃豆餅是因為豆餅放嘴里細嚼,就嘗到了油腥味兒,解饞。特別是把豆餅拿灶火烤軟了,拿刀一切,散出來的熱氣撲鼻香。
饑饉之年,大概也只有春節(jié)的時候才能沾到一點葷腥。那年的臘月二十九,大清早,父親打外面扛回來一腳豬肉,當啷一聲丟到案板上。母親眼尖,瞄了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了蹊蹺:肉里嵌著一層半透明的小水泡,奶白色,像脫凈皮兒的高粱米。母親斷定這是塊“米豬肉”(痘肉), 心里就涼了半截,說還是扔掉算了。父親說痘肉也是肉啊,哪能隨便扔呢?母親說肉里的痘太多了,孩子沒法吃。父親說怎么就沒法吃了?把肉切了放鍋里鉚勁烀,把肉煉成“油梭子”(豬油渣)照樣包餃子。
母親沒再吭氣,把肉改成薄片推鍋里,漫上水,架火就燒上了。烀開了鍋,一縷縷白氣打鍋沿邊上滋出來,肉香味兒很快就飄滿了一屋子。蟄伏在我身體里的饞蟲也聞到了肉香味兒,全都蘇醒了,好像要爬到我的嗓子眼兒了。我問母親啥時候能吃,母親說過一會兒才能吃。過一會兒我就再催一遍。母親說再過一會兒吧。時間就在數(shù)不清的一會兒當中越拉越長,我就瞇瞪了。等我一覺醒來,揉開眼睛,發(fā)現(xiàn)屋子里都掌燈了。
一腳豬肉全烀爛在鍋里了,化成葷油了。油梭子在鍋里熬得金燦燦的,饞得我哈喇子濕了衣襟兒。趁熱乎夾一塊油梭子放嘴里咬,吱吱地響,香了五臟六腑。有意思的是那些痘,被滾熱的大油炸酥了,在鍋里噼啪亂蹦,像熟魚的眼。
我嚷嚷著要吃鍋底的痘。母親直眉瞪眼,不準我吃。越不準我吃到嘴的東西,我就越覺著它好吃。母親瞅父親。父親說瞅我干啥?孩子想吃就讓他吃好了,油溫那么高,炸了那么久,啥狗屁痘也活不成哩!
母親將鐵笊籬伸到油鍋里一撈,瀝出白花花的痘,扣了一個滿碗給我。我顧不得燙,一把一把抓起來就往嘴里送。嚼著酥,聽著脆,品著香。我笑笑呵呵地說,這小豆豆可真香呀!母親在我后腦勺兒上摑了一巴掌,呵斥我說,傻小子,哪來的小豆豆?你吃的是豬身上的痘痘,不是你想的豆豆。母親唬我,說豬痘是小蟲子的卵,我吃了它,它就粘在我腸子上了,天天吸我血,吃我肉,然后慢慢地就變成了大蟲子,從我的嗓子眼兒里一條一條地往外爬呀爬。夜里,我驚恐地張大嘴巴照鏡子,果然發(fā)現(xiàn)一條大蟲子匍匐在我的喉嚨口,探頭探腦地想出來。啊呀一聲尖叫,我就嚇醒了。被窩里尿濕了一片。
滿斗夭折了以后,父親鼓搗母親接著生。母親不樂意,說咱這是越窮越生,越生越窮。父親梗著脖子說,就因為窮才要生孩子,財丁不能兩旺,咱總得把住一樣吧?窮有窮的養(yǎng)法,富有富的養(yǎng)法,人不養(yǎng)就讓天養(yǎng)著。所以,母親就接二連三地給我生了一個妹妹和兩個弟弟。荒時暴月,糧食不夠吃。為了不讓孩子餓著,母親只好向街坊四鄰乞哀告憐,借個一升半斗回來,就能對付個兩頓三頓。實在對付不下去了,母親就帶上我們去舅舅家里蹭飯。我舅舅有五個孩子。老大是小子,余下的四個都是丫頭。舅舅當年是我們中心小學的校長,他岳父在供銷社當主任。靠著當肥差的老丈人,舅舅家里多多少少也會沾些光,撈點油水什么的。親戚都是遠來香。可是,我家離舅舅家很近,一個前屋,一個后院,中間就隔一條土道。蹭飯倒也十分方便。可是,別人家的飯,隔三岔五蹭蹭還行,若是每天都去蹭,沒時沒晌地蹭,死皮賴臉地蹭,大嘴馬哈地蹭,頭不抬眼不睜地蹭,就不招人待見了。舅舅和舅媽倒是沒當面說出令我母親面紅耳熱的話來,然而,表哥表姐表妹妹們明里暗里開始指桑罵槐,已經(jīng)對我們惡語相向了。
回去我跟母親講,往后還是不要去舅舅家里蹭飯了吧?人家瞧不起咱們,坐在舅舅家的飯桌前,感覺有好多如錐子一樣的目光在蜇著我,我都不好意思抬起頭來了。稀里嘩啦扒了幾口飯,還沒品出什么滋味兒,草草地放了碗,懵頭懵腦地站起來,感覺大腦有點缺氧。我的肩膀撞了兩下門框才出來的。母親拿眼睛瞪著我說,臉皮兒薄怎么吃得了蹭飯?你是去你自己的親舅舅家里吃飯,干嗎非要吃得那么低眉順眼?咱家里是窮,可也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家,誰家能沒個馬高凳短的時候呢?馬糞蛋子也有發(fā)燒的一天,別把自個看扁了,再去你舅舅家里吃飯學著硬氣點兒!
小小年紀,我就當了探子。如現(xiàn)在影視劇里的軍統(tǒng)特務一樣,學會了盯梢兒。但凡發(fā)現(xiàn)舅舅家屋頂上的煙囪冒白煙,我就顛顛著向母親舉報。母親簡直是女孔明,能掐會算,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母親懷里一左一右抱著兩個弟弟,我拉著妹妹,來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鼓作氣闖進舅舅家里去,正趕上舅媽把飯菜都做好了,正往飯桌上端。有道是兵貴神速,還沒等表哥表姐表妹們上桌,母親已經(jīng)號令我們搶先一步安營扎寨,在飯桌前各自占據(jù)了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地形。母親教導我們說,能使筷子的就用筷子,能用勺子的就用勺子,筷子勺子都不會用的就下手抓。一通風卷殘云過后,桌面上一片杯盤狼藉。我和我的妹妹弟弟們,個個吃得滾瓜溜圓,溝滿壕平。低頭掃一眼桌面上,碟碟碗碗盆盆罐罐全都空了。管它稀的干的,咸的淡的,生的爛的,所有湯湯水水,餑餑飯飯,全都裝進我們的肚肚里,打著飽嗝兒,揮一揮手,吃不了的,全都帶走。邁出舅舅家門檻的時候,我驀然回首,看到我的表哥表姐表妹們卻在燈火闌珊處(昏暗的犄角旮旯)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掠奪后的背影,嘴里在嘟囔些什么。我側耳聆聽,終于是聽明白了。原來是我家過去借過舅舅家里錢,一直都沒還上,我可愛漂亮的小表妹撅起紅嘟嘟的小嘴,給我罵了個天花亂墜,什么欠錢不還,屁眼兒朝南,借錢不給,屁眼兒朝北。我回頭朝小表妹做了個鬼臉,笑著告訴她,我的屁眼兒既不朝南,也不朝北,我說我在你們家里吃多了,撐著了,一會兒蹲你們家墻根拉屎的時候,屁眼兒肯定是朝下的,不信你就趴下來瞅瞅。氣得小表妹號啕大哭了一場。好在舅舅和舅媽都是溫良之人,從來不與我這不懂事的外甥計較。抑或是他們心里想著那句老話兒,外甥是狗,吃了就走。
如今,回想起當年,母親帶著我們闖進舅舅家里吃霸王餐的經(jīng)歷,讓我想起馮小剛說的一句話。他說,一個人,不為五斗米折腰,一定是家里有五斗米,或者五石米。人有了底氣,才能談節(jié)操。母親年歲大了,動輒就跟外人嘮叨她當年是如何如何闖入我舅舅家里吃霸王餐的。我勸母親,那些丟面子的事兒您就別老提它了。母親說,怎么就丟面子了?我是去自己的親哥哥家里吃飯,吃得理直氣壯也不跌份兒。
哎,還真是應了莫言先生講的,所謂的自尊、面子、名譽、文雅都是吃飽之后的事情,對于一個餓得將死的人,一碗麻風病人吃剩的面條,是世間最寶貴的東西。
責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