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樹

林丹丹，就讀于南寧鳳嶺二中高二（3）班。深愛林俊杰，堅持做一個不給社會添麻煩的好人。

零

南疆之地，左江之濱，揚美古鎮，嘗有洪水滔滔而來，回奔倒涌，怒流排空，全鎮唯一丘一樹安然，其丘峙于碼頭，其樹立于丘，村人稱之神仙樹。有洪水之時，其樹常化人形，平風順雨，安民去災，村人稱之神仙哥哥。

一

細雨綿綿，正好浸濕整個小鎮。古榕的藤蔓上伸出了新的枝丫，蒼翠的綠葉又好似冒出了新芽，青青石板上的紋路被細雨沖刷，一路蜿蜒到湖邊的楊柳根下。柳絮似乎也不甘寂寞，在雨中婆娑搖曳，紛紛揚揚地落入湖面，還有一些，隨風飄到湖心亭中，怕是要在那里待到冬季，和亭中的誰一起看雪。

別忘了，南疆可沒有雪。

阿婆說初春的時候北方還倒著春寒，破冰而出的第一尾魚能夠沐浴整年最溫暖的太陽；阿婆說夏天的時候鎮里曾經泛過洪水，整個村莊都被淹沒了，只有左江旁的那棵樹沒有倒下，怎么浸都不死；阿婆說秋天的時候用鄉里的桂花釀酒，喝起來最是纏綿；阿婆還說深冬的時候北方下著綿綿的大雪，有人就去到湖心亭里面，隨便找一個人便能對酌，做了什么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的雅句云云。

我從小和阿婆相依為命，我所有的知識，都是阿婆教的。她帶著我讀孟子里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她教會我詩經里面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她還天天念叨著論語里的君子之道。我相信我的阿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對她教給我的道理深信不疑。但是，阿婆說的，她心目中的春夏秋冬，我從來不信。

因為我沒有見過啊。矮矮的籬墻就是我認知的全部，小小的書柜就是心中的整個世界，我怎么會親眼見過這些美好的意象呢？在這個古老而又閉塞的小鎮里。

這里沒有北方結冰的湖面，皚皚的白雪，有的只是黃梅時節連綿的陰雨天。這里沒有神仙樹桂花酒，有的只是一棵矮矮的，很小的時候就能爬上樹梢的小樹，還有澀澀的桂花酒。

記得阿婆說這些東西的時候眼里充滿了向往，滿臉的皺紋似乎都被這樣陶然的四季撫平了，而我只當她又是在哪本書里看到的傳說，和我說說罷了。

直到有一天。

二

那天我在江邊洗茼蒿。這些茼蒿我在山上采了很久，無非就是看到書上說：“安心氣，養脾胃，消痰飲。”想著阿婆老了，也該補補身子。洗著洗著，一個滾浪打過來，把我的一片茼蒿葉帶到了下流，我便去追。

當時以為追的是一片葉子，沒想到這片葉子一追就是十年。

正好追到了神仙樹下，拾起葉子，一抬頭，看到的便是一片白影，施施然立在神仙樹的頂端，陽光勾勒出他衣袂的輪廓，鍍上一層光環。忽然他轉過頭來，眼神慵懶地朝這邊看來，眼眸里映著蒼翠的遠山和潺潺的流水，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那一瞬間，不知為何，神仙樹上的落葉簌簌而落，沾滿他的衣襟，他不經意地抖落滿肩的碎葉，拂去一身的風塵。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神仙樹下的男子，莫不是神仙哥哥？

莫不是他一直守護著小鎮百年無恙？莫不是他一直給我們帶來甘甜雨露滋潤萬物？莫不是他靜靜地看著左江流淌，滄海桑田。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公子之名，山高水長。

“路揚，還不快走！”一陣高亢的呼喊從樹底傳來，是一位女子。和神仙哥哥一起出現的，應該是神仙姐姐吧。

每個神仙哥哥都會有神仙姐姐在身側呢，就像書里寫的，就像阿婆說的。但是但是，神仙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你還要守護我們的小鎮啊對不對？

我靜靜地站在江邊，默默地看著他們。

可是兩人的身影就這樣漸行漸遠，直到在小鎮的鎮口消失成一個點，彌散在霧氣當中，好像從未來過。

他們該是回到天上了吧，或是回到神仙樹里面，又或者，他們去北方了。

有一天他們會回來的吧，我想。

我會等待神仙哥哥。

三

阿婆說我這些年來都不一樣了。

自從那天洗完茼蒿回到家里面，我便開始發奮讀書，從諸子百家讀到朱熹陸九淵，從《淮南子》讀到《搜神記》，從《山海經》讀到《水經注》，凡是家里有的，我便日夜讀個不停，不懂的去問阿婆，去問鎮里的先達。村里的人打趣說：“阿婆家的閨女要當狀元啦。”我也時常打趣說：“是了是了，等我讀完這些書我便進京趕考，擄個狀元郎回來，給咱阿婆找個上門女婿。”

古人云：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便與阿婆說我要出去，想去北方。她也不阻攔我，只是默默地嘆著：“小池塘終是養不了大魚啊。”

其實揚美并不是小池塘，我也不是大魚，只是心里面始終想著當年那個神仙哥哥罷了。他會去北方嗎？又或者，北方真的會有倒春寒的魚兒躍出湖面嗎？真的會有在大雪的時候去湖心亭喝酒這么無聊的人嗎？山的那一邊到底是什么呢？真的好想想出去看看啊。

于是我負著行囊，走過清溪小崗，萬水千山不曾回望，春耕細雨中蒙蒙的故鄉。

我看到了比神仙樹要大得很多很多很多的樹，在茂密的原始叢林里，有著比神仙樹更神奇的傳說，什么神農時期的族人烈山部投給下界的矩木枝云云。當地的族人對我很好，月滿的時候帶我去枝頭看落月滿樹梢，詩人提筆繾綣寫下的“落月搖情滿江樹”也不過如此罷。

我看到了阿婆口中的“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我在寺廟里把纂香燒盡登高而望，高聳的城墻邊總有故人在送別，折柳不離，更盡杯酒，滿城的柳絮似乎在勸人停留。

還有北方，從小就向往的北方。明明是陽春三月，雪花還是大片大片地飄，湖面上的冰依舊不破，山峰本應如黛卻是為雪白頭，還有成雙的白雕就算嚴寒也會在空中盤旋。小時候記得的那個在湖心亭看雪的人，原來不是在北方，而是在杭州西湖，離南疆那么近，卻還傻傻地以為是在北方。若是不出來，該有多少事我不知道。

在路上有一位老僧人和我說，若是一個人虔誠地踏過千山萬水，定能有個好輪回。

可是，我翻過千山萬水，不為修來世，只是為了路中，與你相遇啊。

神仙哥哥。

四

人說萬般最遠途，是歸鄉路。解韁四顧，夕陽薄暮，近鄉情關處。

我有阿婆在揚美的啊，她會變老的啊。

我的神仙哥哥也在守護著揚美啊，那是他守護的地方啊。

就是這兩個簡單的信念，我每年都回去一趟。

和阿婆說，對的對的，你以前和我說的我都看到了。

阿婆說，那都是我年輕的時候去的地方啊，你能見到真好。

而且，神奇的是，王大娘釀的桂花酒，真的是一年比一年好喝。阿婆說的纏綿的味道，當真是感受到了，那種澀澀的感覺。

還在神仙樹下，雙手合十，欣喜地和神仙哥哥說，神仙哥哥我又去了哪里哪里，那里的人很好，風景很好，可是為什么無論在何處，你都不在呢？是不是你有神仙姐姐了啊？

一陣風吹過，神仙樹微動，好像說是，又好像說不是。

沒有關系神仙哥哥，我一直在等你，若是等不到你，就去找你，遲早能夠見到你。

說著，便把一段紅繩系在神仙樹的樹梢上。

樹上已經有很多的紅繩了，一年一根，總共十根了啊，可是神仙哥哥還是沒有來。

五

“你先別走那么快，隔壁村的翠花快結婚了，記得參加完她的婚禮再走啊。”阿婆邊織著毛衣，邊和我說。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兒時的玩伴這么快就成家了，當真不錯啊。

“哪家良婿？”

“好像是城里的，公子哥，喜歡翠花喜歡得真切了，便千里迢迢趕過來提親。”

那天我匆匆趕到桂花家。只見喜氣沖天，喇叭嗩吶吹得特別響，似乎天地萬物到她家里就都是紅色的，每個客人的眉梢都帶著笑。有人小聲議論：“真是一段好姻緣吶。這樣俊的男子，我還真是頭一次見到。”

“真希望我也能找到我的好姻緣。而且，這世上再也沒有比神仙哥哥更俊俏的男子了吧。”我也帶著笑，跨進門檻，只聽見媒人大喊：

“一拜天地——”這對新人對著門外作揖。那個良婿——著著喜衣——是——神仙哥哥？

“路揚！”我脫口而出這個在心里面默念了無數次的名字，似乎用盡了一生所有的力量。

男子怔了一下，微微點頭，陌生的眼神注視著我，四目相對，往昔刻入了眼眉，可是他卻，已然成為他人的良婿。他朱唇輕啟，似是在說：“你是？”

翠花怒目而視，親朋好友詫異地看著我。

“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禮成！”

媒人的聲音已經隔絕在我嗡嗡作響的耳外了，眼中只有他身上似血殷紅的喜服，和他眼中盛滿的盈盈笑意，注視著翠花，正如當年他注視著那些連綿的遠山。

一陣歡愉。嗡嗡嗡嗡嗡。

六

江邊又是白浪滔滔，泛著不盡的江水，神仙樹依然屹立，沙丘依然挺立。

原來都是沒有用的。阿婆說的，當真是不對的，哪里有什么神仙樹？什么春夏秋冬，什么神仙哥哥，從來都是假的。

莫不是我如莊周一般，夢里不知身是客，是時候該醒來了。

縱身而入左江，撲通一聲毅然決然，毫不回頭。

阿婆，小鎮，神仙樹，神仙哥哥，遠方，都是個夢吧。

“這棵是我們鎮的神仙樹，發洪水的時候，整個村莊都被淹沒了，就只有這棵樹活著，怎么浸都不會死。”

“是了是了，等我讀完這些書我便進京趕考，擄個狀元郎回來，給咱阿婆找個上門女婿。”

“神仙哥哥我一直在等你啊。”

……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子浮在水面上，心想：完了，浮尸都會有思想的嗎？

“傻姑娘，你醒啦？”原來是我身下有頭老龜托著我。

“我早已萬念俱灰，你又何必救我？”

“傻姑娘，你學富五車，見識淵博，何必為了區區一個男人求死？”

“可是我有的這些，都是因為這個男人啊。”

“你的阿婆情何以堪，你的族人情何以堪，那些在你的旅途上幫助你的人，情何以堪？！”

我不語。

“你知道神仙樹在天界的守護使者叫什么嗎？路揚什么的區區一個凡人的名字，怎么配得上我天界諸神！”

“你不許……”

“怎么到現在還對他有留戀？神仙樹在天界被譽為信念之樹，就是因為神仙樹能夠給凡人帶來信念。

“它給你的阿婆帶來了四季的美好，給你帶來了神仙哥哥的憧憬，給你所謂的神仙哥哥，帶來了姻緣。可是誰成想，對于你來說，一個信念的破碎，竟意味著一個生命的終結。你這么多年的圣賢書到底是怎么讀的？信念給人的力量是堅持，是希望，而一個信念的破碎，正意味著你跨進了人生中的另一個階段——也就是，從整天思春的少女，到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才了。而這些積累，正是你前一個信念，也就是所謂神仙哥哥帶來的。你不想擺脫這個信念，證明你一直活在過去，你選擇終結生命，證明你想要逃離！

”讀那么多書都去哪了，你的世界就只有神仙哥哥嗎？”

“我……我……”

“好好想想吧，你這傻姑娘！”

終

神仙樹下，樹影婆娑。我在神仙樹的枝頭想了三天三夜。

忽聞有一首歌謠傳來：

“清歡百味，不過粗茶飯，風雨滿山川，莫道行路難。陰晴冷暖，無非布衣衫，做個凡夫俗子也超然。酒止三杯，莫如飲半酣，寒暑皆不管，溫涼莫多貪。歲月荏苒，且隨遇而安，度個無憂四季最陶然。”

哪有那么多神仙哥哥啊……有的只是四季的更迭罷了，有的只是對遠方的追求罷了，有的只是小鎮的阿婆罷了，有的只是，要變得更好的信念罷了。

以后的每一年，我還是會在神仙樹下遙望，但不再望神仙哥哥，而是那渺茫的遠方……

責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