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本·規矩·夢：解讀沈從文《蕭蕭》

閱讀沈從文《蕭蕭》①是種頗為奇特的體驗，故事開始只是一個童養媳的故事，十二歲的蕭蕭嫁給三歲的小丈夫，相處融洽，高潮部分是蕭蕭被長工花狗引誘，懷孕逃跑失敗，被抓起來聽候發落，正當為蕭蕭擔心的時候，作者四兩撥千斤，被“判決”發賣的蕭蕭因為找不到合適的主顧，只能在婆婆家待產，生下的是兒子，蕭蕭就不用嫁到別處了。故事若到此收束，也談得上皆大歡喜，但是作家并未在此打住，而是寫到蕭蕭在門口迎接另一個“蕭蕭”——兒子牛兒童養媳的到來，另一個“蕭蕭”會有怎樣的故事？故事結束在開始時。

以“鄉下人”自居的沈從文在這篇小說中的立場頗有些曖昧，游離于“啟蒙”與“民粹”之外。如果追問《蕭蕭》的主題，答案是多元的，同時也是模糊的。反封建？似乎不符，因為蕭蕭并未受到殘酷懲罰，婆家人的溫情脈脈沖淡了批判鋒芒，或許作者其實根本無意于反封建的啟蒙立場。歌頌人情人性美？這是許多評論者的解讀，但這種帶有“民粹”傾向的解讀很有一廂情愿的味道，蕭蕭能夠逃脫懲罰，并不是因為周圍人的淳樸善良，畢竟婆家人關押她，討論過到底是沉潭還是發賣，蕭蕭曾經命運未卜。

夏志清教授提供了這樣的解釋：蕭蕭所處的是一個原始社會，所信奉的也是一種殘缺偏差的儒家倫理標準。可是，事發后，她雖然害怕家庭的責難和懲罰，但這段時間并不長，而且，也沒有在她身心留下什么損害的痕跡。讀者看完這小說后，精神為之一爽，覺得在自然之下，一切事物，就應該這么自然似的②。這樣的解讀可能與作家的行文風格相關，沈從文有種很奇特的能力，可以將很慘烈的事情處理得“云淡風輕”，這跟作家的人生閱歷、藝術追求密切相連，行旅出身的沈從文對殺人、血流成河的場面“司空見慣”，他筆下的砍頭場景總是異乎尋常的“冷靜”，甚至“麻木”，他無意渲染筆下人物的痛苦，有時甚至將人物的慘烈做“降格處理”，使之與風景的自然優美形成和諧統一。文中蕭蕭被決定發賣后，“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蕭蕭在一處，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了”，蕭蕭可以很快遺忘痛苦，但是身為讀者反而不能釋然，不能很快淡忘蕭蕭求菩薩、吃香灰、喝冷水，想要打掉肚中孩子時的急切、焦慮與痛楚，不能很快遺忘她曾經身處死亡邊緣，更不能忽略蕭蕭逃脫懲罰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僥幸，總之不能精神為之一爽，覺得一切自然而然。

為什么蕭蕭能夠逃脫懲罰呢？我們在何種層面上接受了沈從文的“誘導”認為蕭蕭逃脫懲罰是可信的呢？似乎是命運的眷顧，沒讀過書的伯父，不舍得將她沉潭，發賣又暫時找不到主顧，然后她生了兒子。為什么生了兒子就能夠逃脫懲罰呢？為什么小說不在蕭蕭生下兒子就收束呢？帶著這些疑問，筆者嘗試對《蕭蕭》進行解讀。首先關注的是小說中的“賬本”即鄉民的生計問題，《蕭蕭》中的人物其實賬目上都很“精明”；與經濟上的算計不同，他們懵懵懂懂地遵守著許多規矩；在賬本與規矩之外，他們也有夢，夢一方面是對日常生活的抵抗，另一方面夢也是一種恍恍惚惚的生活狀態。

一、人人心中有本賬

《蕭蕭》中的人物并不像有些評論者所說的那樣天真自然，他們的“算盤”很清楚，蕭蕭之所以成為三歲丈夫的童養媳，純粹是長者出于利益考慮，這在牛兒娶親時有很直接的說明：“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媳婦年紀大，才能諸事作幫手，對家中有幫助。”③從蕭蕭的日常生活中也可以看出：“人大了一點，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點。績麻、紡車、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豬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還有漿紗織布。”④作者在《長河》中也寫道：鄉村中無呼奴使婢習慣，家中要個幫手時，家長即為未成年的兒子討個童養媳，于是每家都有童養媳。……年紀小雖小，凡是這家中一切事情，體力所及都得參加。下河洗衣，入廚房燒火煮飯，更是兩件日常工作⑤。其實恐怕做童養媳的多半是貧困人家的女孩，還可能是少人疼愛的女孩，就像蕭蕭是沒娘的孩子，到了夫家是充當勞動力的。而娶得起童養媳也是需要“經濟實力”的，蕭蕭丈夫三歲娶妻，牛兒十二歲時接親，但是二十三歲的工人花狗，勞動力強，手腳勤快，又會玩會說，卻娶不上媳婦，只能引誘主人家的童養媳。在靜謐的田園中，似乎沒有森嚴的等級，主人和幫工可以坐在一起，輪流講古，但是財富“天然地”將人區別開來。

文中鄉民們對女學生的嘲笑，也同經濟密切相關。女學生除了沒有辮子、裝扮奇怪引起鄉人反感；生活隨便“她們在學校，男女一處上課讀書，人熟了，就隨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財禮，名叫‘自由’”⑥，讓鄉民鄙夷；她們還“無法無天”，挑戰男人的權威，讓鄉民覺得匪夷所思，更讓鄉民難以忍受的是女學生一方面游手好閑，另一方面又奢侈浪費，女學生“一年用的錢可以買十六只水牛。她們看戲的一塊洋錢在鄉下可買五只母雞。她們一受委屈就上衙門打官司，要官罰男子的款，她們不洗衣煮飯，也不養豬喂雞；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塊錢、十塊錢一月，雇人專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戲打牌，讀那些沒有用處的閑書……”⑦女學生被丑化，除了審美、倫理原因之外，經濟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祖父對女學生非常不屑，又將女學生的花費想象得如此具體，一方面是控訴，同時也難免羨慕的成分吧。作者對城里文明人的不滿與批判集中在他們一個夏天全消磨到軟綢衣服、精美飲料以及種種好事情上面；而對蕭蕭一家的肯定，也是對勞動的肯定，他們一個夏天的勞作，卻得了十多斤細麻，二三十擔瓜。

然后再看文中其他人物對財物的態度，花狗逃走時不忘拿走自己所有的衣褲；啞巴不關心花狗的去向，念念不忘的是他欠自己的兩百錢；這家人對花狗逃走感到稀奇，但是因為他沒有偷走物件，就自然將他遺忘，而且文中還提到“鄉下習慣，凡是行有余力的都可從勞作中攢點本分私房，兩三年來僅僅蕭蕭個人分上所聚集的粗細麻和紡就的棉紗，已夠蕭蕭坐到土機上拋三個月的梭子了”⑧。天真純樸的蕭蕭也是要按鄉下習慣去攢本分私房的，這可見財物對于鄉下人的至關重要，對于他們而言，生存從來不是一件易事，他們很難天真到不關心利益的得失。

蕭蕭之所以將被發賣而不是沉潭，一方面是因為伯父沒讀過“子曰”，另一方面是因為發賣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筆錢，賠償婆家的損失。生下的男孩之所以能夠挽救母親，是因為他將成為家中生產者一員。如果蕭蕭生下的是個女孩或者孩子出了意外，蕭蕭恐怕只能被發賣，讓婆家收回一點成本。雖然文中語焉不詳，但我們可以推斷蕭蕭當初就是被“賣”到婆家的，在此過程中，蕭蕭的“意愿”恐怕很難有什么效力。在一種風俗中，人口可以隨意買賣，可見財物的力量在多大程度上已經成為人的主宰。

實用精神在中國鄉土社會影響深遠，在生產力低下的狀況中，對于農民而言，現實利益恐怕比面子、“子曰”，甚至是“規矩”都更切實一些，許多習俗的形成也是為了生存，為了利益的最大化。閱讀《蕭蕭》，對于其中人物賬本之精細不可忽略，因為經濟會雕塑、左右人性與人情。這是一個人被財物控制的世界，這也是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人或多或少被物所控制，在任何社會恐怕都在所難免，但是蕭蕭所生活的世界肯定不是“桃花源”，《蕭蕭》中所表現的恐怕并非一些評論者所認為的人性美。對于經濟的關心，也同沈從文寫作時的困窘狀況密不可分。1929年冬在北京寫作的沈從文饑寒交迫，在其后的很長時間里，也一直為錢所困，很難想象困窘中的作家筆下人物可以天真蒙昧到不計利益得失，那也將與現實農村完全脫節。

二、規矩

鄉民有其現實算計，但是在鄉村生活必須要守“規矩”，“規矩”有時是一種禮俗，是一種日常生活經驗的積累，有時是更像是一種規訓，其背后的權力關系值得考量。

規矩無處不在，與生活方式、規訓、村民集體無意識等交纏在一起，織成的巨網籠罩著鄉村生活。新嫁娘照例哭嫁是規矩，十二歲的蕭蕭嫁給三歲吃奶的丈夫，一句“地方規矩如此”奇觀就被平常化了。蕭蕭偷情懷孕被發現，如何處罰要照規矩辦，是沉潭還是發賣。沉潭著眼于風化，但這種規訓又同男性的性獨占心理交織，據《長河》《巧秀和冬生》描述“沉潭”表面是為了所謂維護風化，實質是因為族長平常調戲這女子未能如愿，所以惱羞成怒，將女子剝光衣服以發泄變態的性欲。讀“子曰”不能使人變好，只能教人變得殘忍、奸詐而且變態。這恐怕與沈從文對于傳統的心態相關，經歷五四洗禮的年輕人懷疑傳統已是常態，但就沈從文而言，對“子曰”的批判是因為在作者的文本世界中，“知識”是自然的大敵，是人性的戕賊。

規矩也有破綻，兒媳婦偷情是大事，但“這件事情既經說明白，照鄉下規矩倒又象不什么要緊，只等待處分，大家反而釋然了”⑨。規矩有時同人情相違背，“丈夫并不愿意蕭蕭去，蕭蕭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規矩象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⑩在這里“規矩”變得莫名其妙，并且逼迫人，大家對于規矩的制定者也并無敬意，糊里糊涂。規矩似乎也有可愛的一面：“蕭蕭生了兒子，照規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雖然蕭蕭做了丟臉事情，但她是產婦，照規矩就得吃好的，補血養身體，最后還是兒子“戰勝”了規矩，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

這種戰勝在王德威看來，是因為“沈從文縱容蕭蕭，不愿讓她為所做的錯事受苦；這種縱容的態度延及敘事，以至于甚至村民們都被寫得像一群孩子，他們不忍面對‘成年律法’的道德后果。……在理想的田園浪漫故事與陰郁的現實陳述之間，蕭蕭和她的村人們所棲身的世界里律法依然存在，但這個世界的居民們僅卻援用童心來奉行與化解這些法規”11。王德威的分析非常精彩，蕭蕭婆家的人的確一定意義上富有童心，這與他們的利益考量并不矛盾。而沈從文之所以縱容蕭蕭，是因為“他是在一個女人完成‘自然派定那份義務’這種意義上，理解蕭蕭這形象的倫理內容與人性內容的，在這個意義上女主人公‘失身’于花狗只是更使‘她像一個人，因為她有‘人性’”12。但是讀完《蕭蕭》，依然同情蕭蕭面對責罰時的膽戰心驚，忐忑于她曾經的生死兩難，驚異于她迅速忘卻傷痛，感慨蕭蕭迎來另一個“蕭蕭”時的平靜快樂。

與鄉村規矩形成對照的是女學生的“稀奇古怪，豈有此理”，她們一天到晚只知道花錢玩樂，讀些沒有用處的洋書，而且據祖父所說“她們咬人，和做官的一樣，專吃鄉下人，吃人骨頭渣渣也不吐”。讀洋書讓她們變得荒誕可笑，而且殘忍，為什么鄉民會如此想象女學生？女學生是五四運動后才大量涌現的，在鄉人眼中的“女學生”，折射的是新舊文化的對立，同時也是一種城鄉對立，1905年科舉廢除之后，“在鄉村造成辦學主體由私向公的轉變，減弱了民間辦學和就學的積極性。新學制對貧寒而向學之家的子弟有所排斥，導致鄉村讀書人數量日益減少、平均識字率逐漸降低。而鄉民對新教育傳授的‘知識’卻不那么承認，使新學生在鄉村中不受重視，流向城市尋求發展。鄉村讀書人心態也開始轉變，厭棄固有生活，甚至輕視農民。隨著城鄉的分離，在都市中游蕩的知識青年和失去讀書人的農村都成為受害者。”13鄉村與城市的隔膜和對立使得鄉民的“女學生”想象變得怪誕，而作家透過鄉人眼睛這樣看待女學生也很奇異，這與沈從文估量女人的尺度相關，一個女子在自然派定那份義務上，如何完成她所擔負的“義務”？顯然在作者眼中女子讀書不是自然派定的義務，而女子居然以“讀書”為幌子“橫行無忌”，因此將其漫畫化、戲謔化，甚至妖魔化。

三、“光景如夢”

蕭蕭并非生活在桃花源，但這一世界的人們精神狀態卻恍如夢中。夢一方面作為日常生活艱辛的一種彌補，是彌合缺憾的方式，另一方面活在夢中意味著喪失清醒，處于一種蒙昧狀態，恍恍惚惚、糊糊涂涂。“夢”的頻頻出現，折射出沈從文的清醒，蕭蕭的世界并非是一個獨立自足的存在，它有缺憾，也面臨沖擊，但是作者對于“自然與美”的追尋和沉醉，使得這份清醒感表達得過于幽微曲折，不易察覺。

新嫁娘覺得將同一個陌生男子做承宗接祖的事情“象做夢一樣”，照例要哭哭；不哭的新媳婦蕭蕭更是活在迷夢之中；嫁人之后，蕭蕭依然做夢：“夢到后門角落或別的什么地方撿得大把大把銅錢，吃好東西，爬樹，自己變成魚到水中各處溜。或一時仿佛身子很小很輕，飛到天上眾星中……”14蕭蕭的夢一定意義是對白日的一種補償，雖然作者無意渲染童養媳惡劣的生活狀況，但是，“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礪飯，四季無疾病，倒發育得這樣快。婆婆雖生來象一把剪子，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但鄉下的日頭同空氣都幫助人長大，卻不是折磨可以阻攔得住。”15一句“天保佑”透露出蕭蕭能夠自然發育真的是上蒼眷顧，她能夠在折磨中茁壯成長是生命的奇跡；而“剪子”這樣的比喻，透露出婆婆的尖利，也透露出蕭蕭所受的折磨，雖然在文本中作者并未著力呈現。

因為爺爺的“笑話”，蕭蕭有了另外的夢——“女學生之夢”。通過爺爺的講述，她體念到了做女學生極有趣味，心中有了對“女學生”模模糊糊的渴望，并且懷孕之后，走投無路的蕭蕭預備跟了女學生走的那條路上城。雖然出逃被家里人發現，但“女學生之夢”似乎提供了一種可能，它讓蕭蕭了解到與自己不同的一種生活，而且在困窘時，它成為蕭蕭突圍的一種手段。蕭蕭的“女學生之夢”在小說結尾重現，她哄孩子：“哪，弟弟，看，花轎來了。……看看，女學生也來了！明天長大了，我們討個女學生媳婦！”16“女學生之夢”以如此奇異的方式重現，讓人感覺好笑，但同時又有無盡悲涼。蕭蕭對女學生的認識始終是模模糊糊的，但是“女學生之夢”對于現實生活卻是一個很大的沖擊，它彰顯出貌似穩定的鄉土社會結構的不足與裂隙，在隱隱約約中可窺見與鄉土生活截然不同的面相。

蕭蕭的“情事”恍然如夢，她與小丈夫名為夫妻，實似姐弟，又如母子，小丈夫對蕭蕭的包容近于“偉大”，為她隱瞞懷孕的事情，不愿意蕭蕭離開，蕭蕭的兒子長大“喊蕭蕭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這源于童養媳的習俗使得大妻小夫從小就關系親密，但在鄉村生活的秩序中，夫妻“只在行為上按著一定的規則經營分工合作的經濟和生育的事業，他們不向對方希望心理上的契洽”17，他們親密，卻與男女間的激情無關，這就避免了不利于穩定的刺激。對這種穩定形成威脅的是蕭蕭的“偷情”，文中并未提到蕭蕭對此事的罪惡感，只是身體的變化讓她恐慌，若不是肚里的孩子逼她清醒，她恐怕一直活在“夢”中。縱然如夢，花狗的情歌對蕭蕭而言，既是一個誘惑，它彌補了“情愛”的缺失，又是一場災難，在禮俗中，偷情面臨的將是懲罰。

偷情的蕭蕭能夠轉危為安本身也像一個夢。沈從文并不是不清楚女人偷情之后的下場，在另一部小說《長河》中有著細致的描繪：“女人或因被誘出了丑……就照土方子撿副草藥……把血塊子打下。或者體力弱，受不住藥力，心門子窄，膽量小，打算不開，積憂成疾，孩子一落地，就故意走到大河邊去喝一陣生冷水，于是躺到床上去，……隔了一天便死了。……也有幻想多，青春抒情氣分特別濃重，事情解決不了時，就選個日子，私下梳裝打扮起來，穿上干凈衣鞋，扣上心愛的花圍腰，趁大清早人不知鬼不覺投身到深潭里去，把身子喂魚吃了的，同樣——完了。又或親族中有人……一遇見族中有女子丟臉事情發生，就想出種種理由……把那女的一繩子捆來，執行一陣私刑，從女人受苦難情形中得到一點變態滿足，把女的遠遠嫁去，討回一筆財禮，作為‘臉面錢’。若這個族中人病態深，道德感與虐待狂不可分開……照例將為這些男子，把全身衣服剝去，頸項上懸掛一面小磨石，帶到長潭中去‘沉潭’”18，這段文字讀來觸目驚心，不得不感慨蕭蕭的好運恐怕只是一個夢，恐怕只是由于作者的寬縱，只是由于作者“對于農民、手工藝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選擇用他優美輕靈的筆觸營造出一個“幽夢空間”。

這一空間里，“夏夜光景說來如做夢。大家飯后坐到院中心歇涼，揮搖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螢，聽南瓜棚上紡織娘子咯咯咯拖長聲音紡車，遠近聲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風修修吹到臉上，正是讓人在各種方便中說笑話的時候。”19他們笑話的對象是城里的女學生，女學生某種程度上是進步、文明的一種象征，在鄉下人眼中卻成為笑話，成為怪物，在這里“啟蒙”一定意義上被擱置了。對于女學生，由于彼此的隔膜，他們似乎沒有真正了解的可能，之所以如此“鄙夷”女學生，恐怕與他們生活狀態的靜止、保守相關。隔膜、靜止、保守，折射出田園情趣的另一面相。

因為另一個“蕭蕭”的到來，故事并沒有收束，村民們對于現實利益的考量還在繼續，規矩可以偶爾為人化解，為人破壞，但依然強大存在著，讀“洋書”“子曰”的人不能拯救，只會迫害，蕭蕭又活在另一個夢里，這里似乎并非純粹“人性美”的所在，而有別一番的荒涼與萌動。

【注釋】

①小說有二個版本：1.發表于1930年1月10日《小說月報》第21卷第1號；2.發表于1936年7月1日《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7月號。署名均為沈從文。沈從文曾在1957年2月校改字句。本文寫作參照了這兩種版本。

②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142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③④⑥⑦⑧⑨⑩14151619沈從文：《蕭蕭》，見《沈從文小說選集》，21、15、10、10-11、15、20、21、8、15、21、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⑤18沈從文：《長河》，見《沈從文全集》第十卷，16、18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11王德威：《批判的抒情》，見《寫實主義小說的虛構》，266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12趙園：《沈從文構筑的“湘西世界”》，見《論小說十家》（修訂本），134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版。

13羅志田：《科舉制廢除在鄉村中的社會后果》，載《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

17費孝通：《男女有別》，見《鄉土中國生育制度》，4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孫海燕，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