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活力
——寫在《謝冕編年文集》出版之際
在我由衷尊敬的幾個師長當中,謝冕先生的社會身份和著述是比較豐富的,他首先當然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著名教授和著名學者,有不少為學生津津樂道的講演和著述,組織和主持過許多有廣泛影響的學術活動,培養了一批活躍在當代中國學界和文壇的優秀人物。然而他同時也是一位對當代詩歌變革產生過重大影響的詩歌批評家和讀者眾多的優秀散文作家,他以《在新的崛起面前》為代表的一批敏銳犀利的批評文章,召喚和推動了一股新的詩歌探索潮流,而以《永遠的校園》《一百年的青春》等為代表散文作品,由于生動揭示了北京大學“精神的魅力”,幾乎成了一代又一代北大年輕學子人人捧讀的圣經。此外,他還是一個美食家。
中國那么大,大學這樣多,中國文化與文學傳統如此深厚,在大學校園與中國文壇,有不少人以自己的學問或作品贏得了人們的感念和尊敬,但像謝冕先生這樣同時征服了這兩個領域的人確實不多。謝冕先生實際上代表了現代中國大學學者一種更豐富的身份認同。之于大學學者,知道大學以外有社會,學問以外有情懷,知道學術、文章有遣憂益世的內外意義,因而尋求知識、思想、感覺交流與共享的可能。而之于文學研究者和批評家,認同集詩人、批評家或作家、批評家于一身的傳統。
這當然不是謝冕先生的創舉,而是現代新型大學的一種傳統。謝冕先生光大發揚的實際上是五四時期的北大、抗戰時期的西南聯大不少教授踐行的傳統。因為自己有寫作實踐,對許多問題感同身受,因而能更深入地理解文本的肌理;因為有更多研究性的閱讀、比較和甄別,不會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感覺比較純正,趣味也比較豐富。在詩歌批評界,謝冕先生的感受力是非常有名的,這不僅表現在他對萌動狀態的詩歌現象的敏感,更表現在面對文本時從砂礫中發現黃金的敏銳。許多人為謝冕先生的一種能力所折服:他總能很快地在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當代寫作中發現有價值的東西,通過自己的闡述顯示其真正的意義和價值。另一點同樣讓許多人望塵莫及:謝冕先生的批評本身就是情文并茂的美文,不僅在說服人,而且能感染人。
這是一種能力,一種經長期修煉而來的眼光。但這對謝冕先生而言,與其說是一種長期的專業訓練得到的本領,不如說是一種人生境界。謝冕先生愛美,他愛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尤其愛美景、美文、美食,簡直稱得上是一個獵美者和美的呵護人。我們讀他《紅樓鐘聲燕園柳》這本散文集,就會知道謝冕先生對美好事物的虔敬之心。很少見到有別的教授為自己供職的大學寫過如此多的文章,而且寫得如此深情,如此美好,從內心深處認同為“圣地”。當代歷史處境中的北大當然不全然是美好,一個人幾十年與之廝守,也會耳濡目染一些不美的東西,但臨到謝冕先生用散文集的方式向北大獻上自己的祝賀,他連《我只想有一個書齋》那樣寫個人境遇的作品也不愿收入。謝冕先生總是愿意捕捉和展現世界上美好的一面,而獨自承受個人命運的不遇。因此,人們聽到看到的是他富有感染力的笑聲和對美好神圣事物津津樂道的評說,卻很少看到在一些艱難的時刻他一聲不吭,獨對蒼茫的神情。
這實際上是一個詩人的情懷。其實,無論在實際的意義或是象征的意義上,謝冕先生都是一個詩人。他1947年開始寫詩和散文詩,而2008年汶川地震時寫作的《做夢都想跳芭蕾的李月》曾是中央電視臺專題朗誦會的重要詩作。二十多年前我在寫一篇關于謝冕先生詩歌批評的文章時,突然想到他故鄉幾百年前的前賢李贄,如今想來,在詩心、童心方面,真的非常相近。即使謝冕先生主要不是以詩人之名行世,但他寫的不分行的文章比許多以詩歌名義發表的分行詩作,更有詩意。謝冕先生的詩歌批評,是當代中國少有的真正的詩人批評家的批評。
如今《謝冕編年文集》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我想這部文集將是當代中國詩歌風雨歷程的見證,是作者赤子情懷的見證,思想與語言活力的見證,稱得上是當代中國的詩史與心史。它讓人們看到,什么是詩人批評家,什么是思想與語言的活力,什么是永葆人生和思想的青春。作者為我們樹立了這樣一種人生與學問的典范:不是要做權威,而是要永遠保持思想和人生的活力。
2012年6月26日
新詩研究的紀程碑
——寫在《孫玉石文集》出版之際
在近三十年的中國新詩研究成果中,孫玉石先生的著述,是有廣泛影響和特別意義的。他的文集的出版,可以說豎起了一座新詩研究的紀程碑。
說孫玉石先生對新詩研究有重大的貢獻。我認為主要有三個方面。
第一,開創了魯迅《野草》研究的新格局,其中包括與方錫德老師一起共同發現了魯迅以“神飛”為筆名,在《國民公報》副刊發表的一組題為《自言自語》的散文詩作品(唐弢先生認為:這組魯迅佚文的發現,解決了魯迅研究中的一個疑難問題,使魯迅本人提到的“神飛”的筆名,得到了落實)。它也使我們觀察散文詩這一文類的試驗,有了寶貴材料。同時,孫玉石先生經過研究,提出了《野草》的藝術主要是象征手段的運用這一重要觀點,找到了一把新的打開《野草》世界的鑰匙,使我們能夠更好觀察魯迅的內心世界和超凡的想象力。
第二,奠定了中國現代主義詩潮研究的基本格局。孫玉石先生剛進入20世紀80年代時,就在北大課堂教學中系統地講授“新詩流派”,就我的筆記看,他課程的第一章為“西方象征派詩及其在中國的傳播”,第二章為“新月派詩歌的美學特征”,第三章為“戴望舒和現代派詩”。我還記得他在甘家口上課時還特別向我們推薦當時剛出版的《九葉集》,他的《中國初期象征派詩歌研究》是我國最早系統研究象征派的學術著作,雖然1985年才發行,但書稿完成于1982年,并已經在課堂上講授,先行產生過影響。而他的《中國現代主義詩潮史論》,完整勾勒了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版圖。
第三,提出和自覺實踐了“中國現代解詩學”。孫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就撰文《重建現代解詩學》,并組織年輕學者系統地討論、分析現代派詩歌,出版了《中國現代詩導讀》,對擴大現代詩的影響,引導現代詩的閱讀做出了重要貢獻。
如上三大貢獻又都是圍繞中國現代主義詩歌這一大的范疇,因此說得具體些,也可以說《孫玉石文集》是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研究的奠基石和紀程碑。
紀程碑代表的是一個時代某個領域的高度,而奠基石,則意味著在荒涼的大地上進行開發區的規劃和建設。三十多年前的中國,我當然不能說從事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研究是荒原上的墾殖,但當時的文學史有誰敢客觀敘述現代主義在新文學中的意義,當時的學者有誰敢把現代主義作為主攻方向。然而就在就在批判“崛起”、“清除精神污染”、視現代主義為洪水猛獸的時代氣氛中,孫玉石先生卻用自己堅實的材料和細致的分析,告訴人們《野草》是用象征主義寫成的,在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詩歌之外,還有另一片迷人的詩歌風景,因此,在批判“三個崛起”的嚴峻氣氛中,他卻在《文藝報》系統地介紹現代派思潮。
孫玉石先生教的是中國現代文學,他也始終以一個學者的身份而不是以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面對時代。拿他自己的話說是“為文學的進步敲邊鼓”的人。但我認為他的學術是有很強的時代感的,他的學問的意義放在嚴峻時代氛圍中更能掂出沉甸甸的分量。我認為,他的學術貢獻,除了對現代詩歌研究有里程碑意義外,也為當代中國詩歌變革提供了源泉和動力,使當代詩歌變革有了參考和底氣。
孫玉石先生的著述體現了自己對于時代與學科的理解和良知。這也是一朵迎風開放的花。在孫先生的文集出版之際,我想起了他在1986年3月送給我的《中國初期象征派詩歌研究》一書扉頁上的題詞:“北京的春天又和風沙一起走來了,花還是照樣迸放,倔強地!”
2010年11月26日
他對新詩的貢獻無可替代
——寫于“吳思敬詩學思想研討會”召開之際
在新時期以來的中國詩歌發展的歷史進程中,吳思敬先生的貢獻是無可替代的。他熱愛詩歌、理解詩歌的精髓,高舉詩歌的燈塔,為我們樹立了為人為學的典范。
吳先生無可替代的頭一個貢獻,是作為一個杰出詩歌理論家與批評家的貢獻。一方面,通過《詩歌基本原理》和《心理詩歌》兩部系統、堅實的基礎理論著作,深入論述了詩歌的基本問題并拓展了詩歌的研究領域。另一方面,通過大量介入當代詩歌現場的批評(這些批評后來結集為《詩學沉思錄》《走向哲學的詩》《自由的精靈與沉重的翅膀》等論文集先后出版),敏感回應了當代詩歌創作中的成就和問題。他的詩歌批評,是新時期中國詩歌的生動見證。在這些理論批評中,凸現了吳先生對中國新詩基本性質的理解,形成了或許可以稱為“自由的詩學”的詩學思想體系。吳先生把中國新詩比喻為“自由的精靈”,認為其“自由”的內涵既體現在精神的層面也體現的形式的層面。在精神層面,“強調的是詩人精神的解放,個性的張揚,藝術思維的寬闊遼遠”;而在形式層面,自由的含義“并非不要形式,只是詩人不愿穿統一的制服,不愿受定型的形式束縛而已,……他仍要匠心獨運,為新的內容設計一個新穎而獨特的形式”(《自由的精靈與沉重的翅膀》,第7—8頁)?;谶@一理論認識,他對廢名“新詩應該是自由詩”的論斷作了令人耳目一新的闡述:“我覺得,對廢名‘新詩應該是自由詩’中‘自由詩’的理解,恐不宜狹窄地把‘自由詩’理解為一種詩體,而是看成‘自由’的詩為妥,廢名這里所著眼的不只是某種詩體的建設,他強調的是新詩的自由的精神。”(《自由的精靈與沉重的翅膀》,第3頁)
吳先生的“自由的詩學”,體現了對五四詩歌傳統的深刻認同,不僅在文本批評也在批評活動中始終如一地實踐著自己的理論認識,體現著一個思想自由的批評家的自由風范?!半鼥V詩”論爭爆發之初,他是一個為“新的崛起”沖鋒陷陣的戰士,是寒風中萌芽的先鋒詩歌細心呵護者,同時也是江河、顧城等先鋒詩人最早的知音。吳先生為人儒雅、謙和,他的性格曾得到陳素琰先生的高度評價,但在學術觀點上,歷來旗幟鮮明,我認為這是思想自由的寫照。
吳先生另一個無可替代的貢獻是作為詩歌活動的組織者和領導者的貢獻。吳先生是一個優秀的學者,曾獲全國優秀教師光榮稱號。但他不是一個只會固守書齋的學者,而是一個有遠大文化戰略眼光的組織者和領導者,為中國詩歌作出了一般學者無法作出的歷史貢獻。第一,他挽救了瀕臨絕境的中國第一個詩歌理論刊物《詩探索》。《詩探索》是1980年創辦的中國第一個詩歌理論刊物,至1984年共出版十三期后,因經濟、出版等多種困難停刊多年,是吳先生讓它在1990年代重生,克服重重困難,一直出版至今。第二,領導申報和建立了國家第一個詩歌研究基地,搭建了一個正規的中國詩歌研究平臺。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是吳先生擔任中文系主任時組織申報的教育部與北京市共建的詩歌研究機構,自創立十年多以來,在承擔重要詩歌研究項目、組織各種詩歌活動、培養詩歌研究人才方面,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就,得到學界與詩界廣泛好評。第三,組織了著名老詩人的系列學術研討會,既總結這些重要詩人的藝術成就,也保留了他們的重要資料。研討的著名詩人包括林庚、辛笛、牛漢、鄭敏、唐湜、李瑛、邵燕祥、屠岸等。第四,培養了一批如今活躍于詩歌理論批評界的年輕學者。如孟澤、王珂、張大為、霍俊明、張立群等,都是很有成果和影響的青年才俊。第五,與林莽先生一起在中國大學創立了駐校詩人制度并堅持至今,這項制度對大學而言能促進學生與詩人的直接交流,對詩人而言能感受大學的文化氛圍和提高文化素養,這項制度不僅在詩人中,也在教育界產生了良好影響。
《論語》云:逝者如斯。我們行色匆匆,各自在時間之流中打撈人們不會忘記的勞作,能有一兩項便足以自慰。而吳先生的對詩歌、對社會的奉獻是卻此豐碩。這種奉獻將為中國詩歌史所珍藏,也將成為我們的榜樣和動力。
2012年11月1日
生命與文學的互饋
——在“郭楓文學創作與文化交流研討會”的發言
在未見過郭楓先生之前,就聽到不少關于郭楓先生的故事了。說他不僅是臺灣詩人、散文家,還是一個文學事業的活動家、慈善家,經營文學書籍的出版,創辦文學雜志,設立文學和學術獎項等。1990年代初我在北京大學做訪問學者,謝冕先生當時是北大文學研究所的所長,曾一再向我們談起郭楓對文學的執著和熱愛。因為那時候兩岸文化交流剛剛開始,臺港版的書籍被視為寶貝,謝先生還常指著研究所的幾大架臺港書,不無炫耀地說:“這都是郭楓先生自己掏錢買來送給我們所里的?!碑斎灰膊皇菦]有微詞,有人就當面對我說:“哦,臺灣的郭楓,知道,他的綽號叫‘郭一期’?!?/p>
那話是調侃郭楓先生的一些文學善舉常常接濟不上,缺乏連續性。但說那話的人或許不知道,這無奈的中斷更體現了堅持文學信仰的悲壯。
在我們這個經濟稱霸、文學邊緣化的時代,堅持文學信仰的人常常像一個堂吉訶德。我自己不愿和風車作戰,因此雖然欽敬那些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士,但輪到自己,往往還是知其不可為就不為了。然而郭楓先生卻幾十年如一日,對文學奉若神明,傾心呵護。
我非常欽敬郭楓先生的一點,是他把職業和事業分得清清楚楚,一輩子用職業侍奉事業。郭楓認為“一切俗世事務,不過是職業,唯有文學工作,是他的事業”。他用海內外經營的企業來發展他心中神圣的文學事業。
因為心中有神圣的事業,他不懼職業的艱辛勞苦;又因為心中的事業可以終身托付靈魂,安頓心情,所以郭楓先生與繆斯相依,心無旁騖,獨立于意識形態的爭戰之外,主流與時尚之外。
以文學為生命的,文學回饋他生命的充實、活力和朝氣。郭楓在一首題為《生日記》的詩中寫道:“活到八十,心靈仍舊嫩稚,精力還很不錯,猶像十八那般,喜歡約一群年青朋友高談闊論,喝酒劃拳,沒大沒小胡亂鬧翻天?!?/p>
人類守護文學,文學守護心靈的年輕!
2013年5月25日
一個自明的詩人
——寫在歐陽江河成為北師大駐校詩人之際
祝賀歐陽江河成為北師大的駐校詩人。剛才主持人說江河的詩一直沒有開討論會,我想,這很可能是因為江河是一個非常自明的詩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該怎么做,而且他自己把做什么和怎么做都告訴我們了。我們做詩歌批評或者做詩歌研究的,在詩人寫作的意圖與結果都明了之外,還能說出多少東西呢?我想這很可能是沒有開詩歌研討會的一個重要原因,而不完全是江河的詩歌讀不懂,他的理論文章讀不懂。
我也看到門口的招貼說江河是“新生代”詩人。很榮幸,我在1982年就得到過有翟永明、歐陽江河等人簽名的油印詩集《次生林》,上面還有他們贈題的三行詩“他們在生長著/這是所有的眼睛/都無法回避的現實”,只是我不能肯定贈送者之一的簽名是江河自己簽的,還是翟永明代簽的,因為這里的字跡與后來歐陽江河送我《誰去誰留》中的簽名很不一樣。不過,我仍然很高興,并且一直收藏著這本中文打字機蠟紙打印和用墨油手工印刷的詩集,里面的作者,翟永明、歐陽江河、柏樺、鐘鳴等,現在都成為當代中國非常重要的詩人了,“次生林”已經長成參天大樹!我為自己曾經是他們最早的讀者而感到榮幸。
我說歐陽江河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與怎么做的詩人,不僅因為他具有詩人兼批評家的雙重身份,也由于他的詩歌觀念和作品是可以互為求證的。這次研討會我還帶來他送給我的詩集《誰去誰留》,我認為他1990年代的詩歌是他詩歌意識的自覺實踐。在這本詩集的“自序”中,歐陽江河認為“現代詩歌包含了永遠不能綜合的內在的歧異,它特別予以強調的是詞與物的異質性,而不是一致性?!边@種“異質性”是歐陽江河一直非常重視的,它直接對應的正是矛盾糾結的當代生活。而歐陽江河詩歌最獨特和可貴的貢獻,就是自覺地探索了詩歌表現異質混成的當代經驗的可能性。這一點,他在《誰去誰留》的“自序”也有清晰的表白,他說:“進入九十年代后,我的詩歌寫作越來越具有一種異質混成的扭結性質:我在詩歌文本中所樹立起來的視野和語境,所處理的經驗和事實大致上是公共的,但在思想起源和寫作技法上則是個人化的,我以詩的方式在言說,但是言說所指涉的又很可能是‘非詩’的?!蔽艺J為這些話是理解歐陽江河詩歌非常重要的指引。
歐陽江河的詩能夠印證他的自白,既然他把自己所想的東西寫出來了,大致不差,就用不著別人饒舌了。但是我還是想說,在“新生代”這一代詩人中,歐陽江河很可能是給當代詩歌、給詩歌寫作如何處理現代、當代的公共問題提供了很重要啟示的詩人。在他發表的詩篇中,20世紀90年代以來那些有關市場和現實問題的詩,比如《計劃經濟時代的愛情》《傍晚穿過廣場》,一直到現在的《鳳凰》等,可以視為代表性作品。其最大的特點,是通過詩歌想象和修辭,為許多不相容的事物建立了思維上的關聯,產生了一種既是意識形態性的又是詩性美學的特殊藝術效應,機智而又幽默。譬如《計劃經濟時代的愛情》,題目本身就是反諷性的,“計劃……的愛情”,兩個詞都有否定、取消對方的力量。而在正文中,作者抓住“計劃經濟”的核心分配原則展開想象:女秘書如何拔下充電器的插頭以便讓能源合理分配,如何處心積慮為水流量減壓,保證一根管子的水能從一百根管子里流出。由于寫的是“愛情”,故大多數意象是情色意象,然而這種情色是“計劃”的、“經濟”的,因而是有色無情的:“計劃”取消了“愛情”,而被取消的“愛情”反過來顯出了“計劃”的荒誕,這首詩的反諷是雙重的。
市場經濟時代的語境充滿矛盾扭結,互相依靠又互相取消,相生而又相克。這是一種不純粹的語境,我們是在不純的語境中寫作的。如何在不純的語境中寫詩?有人說歐陽江河的詩歌可能成為經典,這很難說。我看到的是歐陽江河在我們時代不純語境里的寫作呈現了當代詩歌寫作的某種活力:用矛盾的、對立的(也可以是對稱的)東西,處理一些非常復雜的、矛盾的經驗和感覺。21世紀以來,有很多關懷當代現實問題的詩,底層寫作的,關心民生的,但不少作品只有材料而缺乏感覺、想象的魅力,只有主題、道義的力量而藝術情趣不足。歐陽江河作品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們體現了詩歌如何馴化(消化?)堅硬物質的能力,或者干脆說是一種用詩歌之胃消化市場時代的雜碎的能力。
2014年3月16日
(王光明,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