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出生于浙江金華,幼年即隨家人輾轉到了臺灣,從此在臺灣定居下來。然而張曉風的國學根基卻十分深厚,她的作品中隨處可見中國古代思想的影響。對同胞手足,張曉風懷著悲憫和憐惜的心對他們進行最大限度的理解和同情,并用孔子的“述而不作”的精神,一一為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講述他們的喜怒哀愁、悲歡離合。對天地萬物,張曉風懷著與萬物為友的豁達,替那些不會開口講話的動物、植物甚至是無生命的事物講述它們的小故事。在她的筆下,天地萬物都成了有情有愛、可親可敬的朋友。張曉風,是真正地履行了一個作家的職責——述人、述物。
一、闡釋與述
樓肇明評論張曉風的散文:“生命和生存本體論的詩性闡釋,是這位女作家奉獻給現代散文史的最大功績。”①樓肇明的評價抓住了張曉風散文的核心,因為張曉風的散文中確實充滿了對生命和生存的解釋,或者說是她自己對這些現象的理解。但筆者更愿意把張曉風的這種解釋和理解稱之為:具有同情的述。
“闡釋”一詞,來自西方。闡釋學的英文原文是Hermeneutics,是一種探究對于“意義”的理解和解釋的理論。德國哲學家狄爾泰認為,闡釋學的任務就是從歷史、文獻、作品本身出發,復原它們所表征的原初體驗和所象征的生活世界,使解釋者像理解自己一樣去理解他人,實現這一目的的手段就是體驗和理解②。而伽達默爾則認為,闡釋者不可能像理解自己一樣去理解他人,因為人類此在的時間性,決定了人是一種歷史的存在物,人的理解必然具有歷史性和有限性,理解者必定是站在自身和他所處的時代及環境的立場來看待和理解一切③。闡釋一個對象,必須要充分體驗這個對象的所處的環境,同時闡釋者也無法脫離自身所處的時代和環境,因此狄爾泰和伽達默爾所說都有各自的合理性。張曉風的散文中常常見到各種解釋,對自然環境的解釋,對眾多他人的解釋,這些解釋都帶有張曉風自己的理解。這一點,正如伽達默爾的理論,張曉風對人和物的解釋都帶有一定的張氏特色。張曉風寫道:“解釋,這件事真令我入迷。”(《給我一個解釋》)這些解釋,筆者將在后文中展開論述。但張曉風更認同自己的寫作是一種“述”,因為“述”是中國古代流傳的一種筆法,張曉風的寫作,顯然是承接了中國的這一寫作傳統。筆者也認同張曉風自己對自己的解釋。對于張曉風而言,顯然國學是她更熟悉和擅長的,她的寫作也更多地帶有中國古代文學的元素。因此,用中國的“述”的提法來替代西方的“闡釋學”,似乎更符合張曉風本人的風格。
張曉風這樣解釋她所謂的“述”:“‘述而不作’,少年時代不明白孔子何以要作這種沒有才氣的選擇,我卻只希望作而不述。但歲月流轉,我終于明白,述,就是去悲憫、去認同、去解釋。”(《給我一個解釋》)《論語》中的“述而不作”,是指闡述前人思想和學說,而不摻入自己的想法。但在實際上,去闡述別人的思想時很難不加進自己的想法,正如上文伽達默爾所說。而張曉風自己理解和實踐的“述”,就是她自己所提到的:“述,就是去悲憫、去認同、去解釋。”也就是具有同情的述。這里的同情,并不僅僅是普通意義上那種人們對于遭受苦難者和弱小者一種憐憫與關心愛護的情感,而是張曉風作為一個述者,對于廣大天地間萬事萬物積極地去理解,嘗試站在被闡述對象的角度來看待世界,解釋自身。她說自己要“為山作箋,為水作注,為大地系傳,為群樹作疏證”(《杜鵑之箋注》)。在《動情二章》的《五十萬年前的那次動情》中,張曉風再一次強調了她立志要“述”的想法:
古往今來所有在這地面上混出道來的燦爛名字,依我看來其職位名銜無一不是“述”者,無一不是解說員。孔子和蘇格拉底,荷馬和杜甫,牛頓和李白,愛因斯坦和張大千,帕瓦羅蒂和徐霞客,大家窮畢生之力也不過想把無窮的天道說得清楚一點罷了。想一個小小的我,我小小的此生此世,一雙眼能以馳跑圈住幾平方公里智慧?一雙腳能在大地上閱遍幾行阡陌?如果還剩一件事給我做,也無非做個解說員:把天地當一簏背在肩上的秘本,一街一巷地去把種種情事說得生鮮靈活,如一個在大宋年間古道斜陽中賣藝的說書人。
——《動情二章》
張曉風要述的對象不僅僅是人,還有她所說的山水、大地等等本無思想的物,這就使她的“述”的范圍大到整個宇宙。當然,對于述人和述物,在張曉風的筆下,是有所區別的。
二、述人
1.理解和同情 張曉風對中國古典文化造詣甚深,因而也深受其影響。她對天地萬物都力圖懷著悲憫的心態去闡釋和解讀,作為萬物之靈的人,更是使張曉風不遺余力地理解和同情。雖然帶著張氏的特色,但是張曉風還是嘗試站在被“述”人的角度去理解他人。
在《你欠我一個故事》這篇文章中,張曉風描寫了一位生病的老兵。因為去北京開會,張曉風和這位老兵偶然邂逅,并有一段簡短的聊天。老兵告訴張曉風:“我生病,我誰都沒說,我小孩子在美國讀書,我也不讓他們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還不是白操心。他們念書,各人忙各人的,我誰也不說,我就自己來治病了。”沒想到的是,兩年后張曉風居然又碰到了這個老兵,而且從旁人的口中得知,這位老兵說的全都是假的,他連老婆都沒有,更沒有小孩,也就談不上小孩在美國念書云云。
在普通人聽到這些前后經過時,也許會輕蔑地笑笑,認為這位老兵在說謊話,吹牛;也許有人會無奈地搖頭,認為這位老兵是個可鄙的笑話。但是,張曉風沒有這樣認為,她力圖求解,她力圖站在老兵的角度上去解釋這個謊言。張曉風寫道:
在一個遙遠的城市,跟一個陌生人對話,不經意的,他說出了他的夢,他的不可能實踐的夢;他夢想他結了婚,他夢想他擁有妻子,他夢想他有了兒子,他夢想兒子女兒到美國去留學。
……
不,他不是一個說謊的人,他是一個說夢的人,他的虛構的故事如此真切實在,令我痛斷肝腸。
這段話如此深切地體會了一個孤獨老兵的心情。在現實中,老兵的一生孤苦無依,他沒有錢,沒有地位,沒有婚姻,沒有子女,他的人生,是一段令人心酸的旅程。他大概時常夢想,自己有一位美麗賢良的妻子,還有兩個懂事上進的孩子,這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幸福的生活。老兵雖然平凡渺小,但是作為一個人,老兵也要擁有自己的尊嚴,說出這些夢想也許會遭人笑話,他不可能對鄰居講這些夢想,甚至不可能對朋友講,所以他只能自己暗暗地虛構這個美妙故事。可是老兵對自己夢想的幸福生活又是那么向往,他多么希望找人傾吐自己心中的秘密,訴說自己的夢想。
遇到張曉風時,老兵以為,在一個遙遠的城市,和一個陌生人的聊天,他虛構的夢想就不會被拆穿,他就可以暫時陶醉在自己編織的幸福里。于是老兵用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把他長久以來想象中的幸福告訴了張曉風,這對于他,也許是一種心理上的滿足和安慰。他沒想到,這個陌生人居然會在兩年后再次碰面,旁邊還居然會有一個知情者去“揭露”他的真面目。所幸的是,張曉風是個愛解釋的人,她認真地解讀了老兵的一字一句。張曉風自己的孩子就在美國念書,她所擁有的幸福正是那位老兵可望而不可即的。張曉風帶著“痛斷肝腸”的悲憫之心去述,她說:“我想,我會把我欠下的為眾生該作的敘述,在有生之年慢慢的一一道來。”這篇《你欠我一個故事》是作為序言寫在《秋千上的女子》這本書之前的。在張曉風看來,帶著悲憫之心去敘述,去解釋蕓蕓眾生的平凡故事,這是一位有良知的作家應盡的責任。
2.愛的解釋 張曉風信基督教,她寫道:“圣經上說:‘愛心能遮過錯。’在我看來,因愛而生的解釋才能把事情有美滿化解。所謂化解不是沒有是非,而是超越是非。就算有過錯也因那善意的解釋而成明礬入井,遂令濁物沉淀,水質復歸澄瑩。”(《給我一個解釋》)用愛心來解釋,也是張曉風“述”人的一個重要特點。
在《給我一個解釋》這篇文章里,張曉風講述了兩個愛心解釋的故事。一個是哥哥愛吹牛,說因為風大,“我家的井都刮到籬笆外頭去啦!”弟弟則解釋說:“是把籬笆刮到井里頭來了!”這是一個愛護哥哥的好弟弟所編織的善意的謊言。因為他的解釋,哥哥不再被別人看作一個愛吹牛、愛撒謊的人。另一則則是聯詩的故事。一個人說“飛來柳絮一片紅”,另一個人出來解圍說:“夕陽返照桃花塢”。本來不合邏輯的句子,一下子變得浪漫而富有詩意,而且合情合理。
張曉風引用別人的解釋,她自己也有各種愛的解釋。從學生的名字談起,她說:“我愛你們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滿懷熱望的刻痕,在萬千中國文字中,他們所找到的是一兩個最美麗最醇厚的字眼——世間每一個名字都是一篇簡短質樸的祈禱!”(《念你們的名字——寄陽明醫學院大一新生》)從一個簡單的名字中,張曉風能理解和體會天下萬千父母的良苦用心和對子女滿滿的愛。所有的父母莫不對子女寄予厚望,從一個名字當中,可以看出父母是多么殷切地期望。每一個孩子降臨人世之時,為人之父母莫不是翻遍了字典、尋遍了親友,以期求得一個好名字。在網絡發達的今天,在網上也常常可以看到各種求名字的信息。這些父母是要把世間所能想到的好字眼一一對比、品味,最后得到那個他們所期望的名字。“世間每一個名字都是一篇簡短質樸的祈禱!”這顯然是一種愛的解釋,這個解釋也確實貼切而引人深思。
對于生活中一些有缺點、不太討人喜歡的人,張曉風也有自己愛的解釋。在《半局》這篇文中,她描寫了一個外表并不討喜、甚至讓他人敬而遠之的杜公。她解釋說:“原來我們不一定喜歡那些老好人,我們喜歡的是一些赤裸、直接的人——有瑕的玉總比無瑕的玻璃好。”在張曉風善意的眼光中,杜公種種讓人不喜的缺點,成了美玉的瑕疵,雖然是有瑕疵的玉,但那畢竟仍是一塊玉啊!懷著愛心接受有缺點的人,這是張曉風對有缺點的人的一種愛的解釋:“很多人覺得他的嘴刻薄,不厚道,積不了福,我倒很喜歡他這一點,大概因為他做的事我也想做——卻不好意思做。天下再沒有比鄉愿更討厭的人,因此我連杜公的缺點都喜歡。”
由于有了愛,很多看似不可理解的或者荒唐的事情,有了合理的解釋,正如那位替哥哥圓謊的弟弟和幫人解圍的詩人;很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也在愛的詮釋中變得意義非凡,正如父母給子女取的短短一兩個字的名字;生活中那些似乎不討人喜歡的人,在擁有大愛的張曉風眼中,也成了有瑕的美玉。張曉風對一些平凡的小人物給予了足夠的愛和關懷,才能寫出這些獨特的解釋,這也是張曉風的“述”人之道。
二、述物
張曉風對人有足夠的重視,她也同樣重視物。她看重有生命的植物、動物,也看重無生命的物。她的“述”物之道,源自中國古代莊子等人的思想。
在《萬物伙伴》這篇文章的開頭,張曉風就寫道:
“物”在中國,有其比西洋詩中更高貴的形象。“天人合一”是比較抽象不易捉摸的,“物我無間”倒比較合乎中國人更實際的生活,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事實上,天,經常被看作“物”,連人,也是“人物”,人既為“萬物之靈”,也是萬物的一支吧!人死了,變成鬼,就中國人來看,仍是“物”,是“異物”。
張曉風認為,“物我無間”符合中國人的生活。從莊子開始,中國人就提倡萬物平等,人雖是萬物的一支,但也屬于物。世間萬物,理應受到平等的對待。在《地泉》的“爾雅”一節當中,張曉風又提到中國古人對萬物的重視和解釋:
一翻目錄,已先自驚動了,一口氣十九個釋,我從前怎么就沒看出這種美來,那時的天地是怎樣有情,看得出那時代的人自負而快樂,天地山川,日月星辰,草木魚蟲,乃至最不可捉摸的音樂,最現實的牛棚馬廄以及最復雜的親屬關系,以及全中國的語言文字,都無一不可了解,因此也就無一不可釋義。
在張曉風自己的筆下,如同《爾雅》一樣,天地萬物,也無一不可了解,無一不可釋義。不但動物、植物有情有義,連無知無覺的各種事物,也散發出生命的光輝。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張曉風認同張載的一句話:“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也就是“人類,是我的手足弟兄,萬物,是我一伙的朋友”。張曉風對待萬物的態度是:
既不是逞能地去霸占萬物,也不是無能地役于萬物,只是一個歡歡喜喜的孩子,走在歡歡喜喜的陽光里,覺得眼前一切鳥獸蟲魚花樹草木全都與自己有親有故的那種心情。
——《萬物伙伴》
張曉風以萬物為朋友,她以寬大的胸懷去理解、體味世間萬物,并把自己的心得一一“述”諸筆端。原本紛繁雜亂的世界,在她的筆下,變得井井有條。大到宇宙星球,小到花鳥魚蟲,都有了思想和意識。
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本是無知無識的一個球體,四季的形成是因為地球的軸心和太陽成二十三度半的傾斜。這種枯燥的科學知識,在張曉風的筆下,也平添了嫵媚的風姿。她寫道:“原來地球恰似一側媚的女子,絕不肯直瞪著太陽,她們用眼角余光斜斜一掃,便享盡了太陽的恩寵。”(《給我一個解釋》)短短的一句話,一個毫無知覺的地球頓時成為頗有魅力和心計的女子,而太陽則像是一個廣施雨露的君王,而這種解釋是多么恰切,又趣味橫生,令人不禁暗暗叫絕。
張曉風在《林木篇》中替行道樹訴說它們的快樂和憂愁。她試著去了解它們的故事:本應該住在原始森林中的樹木,居然站在城市的馬路邊,身上布滿塵土和煤煙。張曉風寫道:“在這個充滿車輛和煙囪的工業城里,我們的存在只是一種悲涼的點綴。”張曉風為行道樹代言,既體會到本該在森林中安居樂業的行道樹在喧鬧都市中的悲涼和寂寞,又贊美行道樹犧牲了自己的快樂,為人類帶來綠蔭和新鮮空氣的高尚情懷。這種深深的理解,不僅僅是理解行道樹的悲哀,更體會出整個城市的悲哀,進而是整個人類不斷在大自然中開拓自己的疆土時制造的悲劇。張曉風的“了解”是準確的,是切中要害的。她的“了解”是深沉而深情的,這是對行道樹深深地同情,也是對城市、對人類的工業化進程的一種深入的思考。
在《地篇》一文中,張曉風解釋了各種和“地”有關的事物。文章開篇就指出,她的這些“述”是源自于中國古代的文字學家和詩人:“終于想通了,文字學家和詩人是一種天,一種嘰嘰呱呱跟在造物身后不停地指手畫腳,企圖努力向人解釋的人。”張曉風自己分明就是這樣的人,她的“述”,她的解釋背后,有著深厚的中國文化的內涵。
被《爾雅》稱為“地毛”的莎草,張曉風把之理解為“大地的汗毛”;被稱為“地肺”的山和浮島,張曉風認為它們都是會呼吸吐納的;被稱為“地耳”的菌類,張曉風以為它們會聽到各種神秘的聲音……在寫到“地丁”,也就是蒲公英時,張曉風干脆和這些小守衛兵聊起天來:
“喂!我知道你是誰,你們這些又忠心又漂亮的小衛兵,你們交班交得多么好看,你們把大地守衛的多么周密,你們是唯一沒有刀沒有槍的小地丁。”那些家伙在陽光下顯出好看的金頭盔,卻假裝沒聽見我說話。對了,我不該去逗他們的,他們正在正正經經地站崗呢!
雖然只是一種擬人的寫法,但是張曉風大概是真心這樣認為的。在她的眼中,萬物莫不有情。這小小的、不起眼的蒲公英,張曉風賦予它們神圣的使命——“守衛大地”。蒲公英們在張曉風的筆下,變成了盡職盡責、認真站崗的好士兵。張曉風是在和萬物做朋友,她總是用她充滿愛的心靈去琢磨、思考這些不能開口說話的事物,體會它們的快樂和悲傷、驕傲與無奈,并甘心做它們的代言人。
小結
讀張曉風的散文,“有如春日的旅人,行在目不暇接的兩岸繁花間,所看見的豈止是表面的殷紅盛綠,滿眼所及是無處不溫柔的春水,無處不和煦的春陽,無處不駘蕩的春風。”(張曉風《親親·致隱地〈代序〉》)正是因為張曉風繼承了中國國學博大精深的思想,有著無限包容和愛的情懷,才使得她的散文在優美清新的文字之外還發出絢爛奪目的光輝。她對天地萬物那種普遍的同情和理解,對社會底層小人物的無限悲憫和憐惜,都在她的“述”中完美地體現出來。很多研究者都給張曉風的散文冠之以“闡釋”“詩意闡釋”等字眼,要用西方的文學理論解讀一個純粹東方人的作品。我們也可以換一個角度,換一種思維,用中國特有的詞匯來解讀張曉風,這樣,也許更符合她的本意。
【注釋】
①樓肇明:《張曉風散文論》,載《文學評論》1994年第1期。
②③董學文主編:《西方文學理論史》,346、34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王茹,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