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評述,用這樣一個似乎不倫不類的題目,不免會讓人發笑。但這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的沖動,而是出于一種真切的閱讀感知。一個打工者,多年沉沒在東莞經濟發展大潮的底層,在物欲橫流的浮躁環境中,潛心追夢,孜孜不倦,歷盡艱辛,成為一個詩人,一個文學評論家,一個卡夫卡研究者,發表了許多引人關注的作品,寫出了中國第一部研究卡夫卡《變形記》的專著《解密〈變形記〉》(2014年),可敬可賀,難能可貴。不言而喻,本文看似怪異的題目中自然也就包含著一份震驚,一份感動。當你同時目睹作者柳冬嫵先生收藏的一百三十余種《變形記》譯本的展覽時,那持之以恒的執著,那一絲不茍的批注,那嚴肅認真的發問,便會使這份震驚更觸動心靈,讓這份感動更刻骨銘心。
卡夫卡被譽為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奠基人之一,近百年來對他的研究可以說是汗牛充棟,并在世界現代文學史上形成了特有的一章“卡夫卡學”。在我國,《世界文學》雜志1979年第1期刊登了李文俊先生從英文版翻譯的《變形記》,卡夫卡從此進入中國讀者和外國文學研究者的視野。葉廷芳先生主編的首套《卡夫卡全集》(1996年)則奠定了卡夫卡在中國傳播的基礎;他的研究著作《現代文學之父卡夫卡》(1993年)成為我國卡夫卡研究的經典之作。卡夫卡在中國的接受已經經歷了三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但我們對這位作家的研究和認識至今還停留在一個不盡人意的層面上。
作為卡夫卡作品愛好者和譯者,筆者的確非常喜歡卡夫卡的作品,多年來一直給碩士生和博士生開設卡夫卡專題研究課,同時也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翻譯和主編了《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集》和《卡夫卡小說全集》。但是在筆者所偏愛的德語作家中,始終對卡夫卡抱有一種敬畏。每當有寫作沖動時,總覺得思維太有限,語言太乏力。然而,筆者始終懷著炙熱的興趣,一直關注著我國的卡夫卡研究。當讀到柳冬嫵先生2014年8月發表的《解密〈變形記〉》這部研究著作時,立刻為之感到震驚。在東莞這樣一個地方,居然有人能夠長久沉下心來研究卡夫卡,而且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很是欽佩,也很有感觸。可以說,這是我國近年來卡夫卡研究領域出現的一大亮點,是一部多方位多視角系統研究《變形記》的杰作,很有認識和借鑒價值,值得贊賞和推介。震驚之余,筆者也為感動把這本書推薦給了在讀的碩士和博士,因為在筆者看來,它首先是一個勵志進取的榜樣、科學求實的標桿、潛心做學問的范例。
在閱讀和認識卡夫卡作品的過程中,筆者向來比較關注兩大核心問題:其一,卡夫卡是一個開拓創新獨來獨往的奧地利小說家,因為他是“大師中的大師。大師的最高境界應該是:不僅不必模仿別人,而且也是別人無法模仿的。卡夫卡的成就是獨創性以及不可模仿性的完美結合”(邁耶)。卡夫卡的文學世界是獨一無二的。他幾乎在用奇異夢幻般的眼睛去看世界,在觀察自我,在懷疑自身的價值,在編織著迷宮一般的卡夫卡風格。其二,卡夫卡的美學訴求和期待就是以“獨創性以及不可模仿性的完美結合”觸及和震撼現代人的心靈。在卡夫卡看來:“我們所需要的書,必須能使我們閱讀它時就如同經歷一場極大的不幸,使我們感到比死了最心愛的人還要痛苦,使我們如同身臨自殺的邊緣,感到因迷失在遠離人煙的叢林中而彷徨。一本書應該是我們冰凍的心海中的破冰斧。”卡夫卡的書就是現代人的生存普遍存在的陌生、孤獨、苦悶、分裂、異化、絕望或者死亡的象征,他的美學追求就是讓讀者在痛苦的感知中去體驗現代人生存的痛苦,尋覓生存的希望。毫無疑問,《解密〈變形記〉》在研究對象、視野和方法上都極大地豐富了對這兩大核心問題的探究,問題意識明確犀利,學術視野獨到廣闊,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子,為我國的卡夫卡研究提供了富有裨益的啟示。
首先,《解密〈變形記〉》選取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視角為切入點,那就是“從細節入手,對多種漢譯本在語言表達、思想內容、藝術風格方面與小說的貼近程度上進行比較分析,探討各自的優劣得失,以便更好地理解卡夫卡小說的妙之所在”①。在這里,作者雖然不懂德語,但他揚長避短,另辟蹊徑,通過對《變形記》七個代表譯本的對照分析,有的放矢地發現了一些重要譯本在關鍵細節上存在的問題,如愿以償地找到了一個進入這不同凡響的藝術世界的有效途徑,為研究這部怪誕不經的小說做了必要的鋪墊。比如,作者通過對《變形記》中一張服兵役照片這個細節的甄別,在相互對比中敏銳地發現了兩個最有影響的漢譯本在這個關鍵細節上出現的誤譯,評述了張冠李戴的譯文失誤對小說敘述的整體效果和個性風格所造成的損害。也正是通過這樣的甄別,作者將這個關鍵的細節置入小說表現的整體框架中去進行思考和闡釋,很有見地地凸顯出了它在整個小說表現中的特殊地位和審美效果。作者有理有據地論證了這張需要弄清楚歸屬的照片在人物刻畫中舉足輕重的敘述作用和在小說反諷結構中必不可少的象征意義,讓讀者自然而然地在其中感受到《變形記》藝術表現的反諷張力。這個細節同時也構成了作者“理解《變形記》的一個切入點”(第6頁)。作者的匠心之妙在于讓卡夫卡在《變形記》表現中這一看似不起眼的伏筆合情合理鮮明生動地展現為主人公命運反差的鏡像和牽動小說結構的象征;那張“分明要人家尊敬他的軍人風度和制服”的照片最終成為主人公命運象征性的諷刺,也使主人公不可避免地成為一種被異化的現實存在的犧牲品。從這個細節的甄別和分析中,作者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研究結論:“格里高爾的這張照片是卡夫卡精心設計,而且是智慧的,關乎小說的反諷結構是否能夠成立的問題,它決定了《變形記》中的人物、故事、情節、細部、語言的關系均是反諷的。”(第9頁)
這種將翻譯對比批評與文本細節分析相結合的研究視角無疑體現了作者研究《變形記》的開拓意識。據筆者所知,在國內外卡夫卡研究中,迄今尚無這樣的研究模式出現。《解密〈變形記〉》正是以這種獨具一格的學術意識為我國的卡夫卡研究增添了一抹耀眼的光彩。在此基礎上,作者結合小說創作的心路歷程、出版過程和百年接受與影響,從各個不同的視角對《變形記》進行了全面系統的分析和闡釋,形成了一個獨特而系統的認知模式。毋庸置疑,柳冬嫵先生的《解密〈變形記〉》走在了卡夫卡作品個案研究的前沿。
其次,《解密〈變形記〉》涉及這部小說表現的多重母體和多元視角,作者堅持以細節解讀和闡釋為基點,本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而不同,相得益彰的審美原則,對這些母題和視角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發掘和論證,既有“視域融合”,又有“視域拓展”,從而使小說中許多看似不起眼的細節成為敘述結構中不可分割的鏈環,共同構成了一條天衣無縫的敘述鏈。比如,“寫作作為祈禱的形式”“感覺的世界”“敘事的魅力”“現代小說的時間結構”“空間的多重隱喻”等章節在認識他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分別選取不同的對象和視角,具體真切地把對卡夫卡《變形記》的研究提高到一個必然會受到廣泛關注的認知層面,也為眾多的卡夫卡研究者提供了很有價值的借鑒。筆者愿意在這里與讀者分享三個方面深有感觸的閱讀體會:
1宗教形象的象征性 卡夫卡的朋友馬克斯·布羅德開創了從宗教神學視角解讀卡夫卡的先河,當然也是學界歷來爭論不休的焦點之一。筆者也認為這樣的解讀視角有失偏頗。然而,《解密〈變形記〉》則以獨到的方式為這樣的解讀模式注入了一種令人耳目一新的象征內涵。它雖然立足于《圣經》基礎之上,對作品中大量的細節與基督神學的關聯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和辨析,形象可感地展現出小說主人公格里高爾與耶穌形象在某種程度上的相似或關聯,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作者并沒有把研究的視野局限在宗教神學解讀模式中,而是把探究的目光最終投向了宗教形象對主人公塑造的象征作用上。比如在從宗教視角闡釋父親扔蘋果砸中格里高爾脊背這一細節時,作者的用意顯而易見地超越了宗教的神秘,而看重的是耶穌基督受難方式的象征所在。感到“好像被釘在原處”的格里高爾死后,父親在身上畫了個十字。這兩個情節的生動描寫“使十字架成為《變形記》中的重要象征符碼”(第52頁),讓格里高爾自然而然地成為背負著十字架的現代人。也正如作者所言,“《變形記》借用大量的宗教意象并對其進行魔怪式戲仿,展現出一個痛苦和迷惘的世界,影射了我們生存的荒誕”(第61頁)。這樣的“解密”思考和闡釋無疑是對前人的超越。
2敘事方式的獨特重構 敘事方式是作品個性風格的主要表現之一。《變形記》徹底顛覆了傳統的敘事方式,成為卡夫卡敘事方式的經典,也是學界向來關注的重點。人所共知,《變形記》的敘述采用了主人公蟲形人心的心理視角與敘述者的全知視角交替結合的方式,前者以心理的自我表露,后者以外在的觀察描寫,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展現出藝術表現多姿多彩的層面;二者既相互獨立,又相輔相成,形成分明而渾然的敘述結構,不但使主人公片斷似的心理自白編織成不可分割的表現整體,又使敘述者描寫的客觀性得以充分的體現,從而把廣闊的審美空間留給了讀者。《解密〈變形記〉》在關注到這兩個視角的同時,又富有創見地將這部小說的敘事視角、敘事結構和人物話語表達方式融為一體,在對“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和“第三人稱全知視角”交替結構的進一步分析中,十分貼切地將人物話語表達方式引入了與敘事視角和敘事結構不可或缺的關聯的探討中,因為它是決定敘事方式的主要因素之一,從而使《變形記》的敘事方式顯得更加深邃、更加貼切、更加渾然,更具張力。作者通過一系列典型例證的分析,有理有據地彰顯出《變形記》別具一格的敘事魅力。這種對小說敘述方式精細入微的獨到重構同樣也必然會影響讀者對卡夫卡敘述張力和效果感知的重構。這是對《變形記》敘事方式值得肯定的拓展研究。
3小說時間的敘事魅力 在卡夫卡的藝術世界里,貫穿始終的美學模式是悖謬,時空概念自然也不例外。卡夫卡所建構的小說時間是對傳統的顛覆和消解,這也是研究卡夫卡小說現代性的主題之一。《變形記》之所以能夠以荒誕虛妄的藝術表現給讀者以真切可感的藝術感受,這同樣也歸功于卡夫卡對小說時間匠心獨運的巧妙構思。《解密〈變形記〉》在探討卡夫卡小說時間的敘事功能方面也向前走了一大步。在這里,“時間成為一種可長、可短、可停止不動、可急速飛跑的東西”(第133頁),這種獨特的時間結構也構成了這部小說的敘事魅力所在。《解密〈變形記〉》把這部小說的時間概念劃分為三個類型:“神圣時間與世俗時間”與“循環時間與線性時間”和“心理時間與物理時間”。作者對這三個問題的內在進行了很有建樹的梳理和論證。首先,作者認為,“《變形記》是以‘神圣時間’來結構的,但通過對世俗時間的書寫,又解構、瓦解或反諷了‘神圣時間’”(第135頁),從而形成了小說辯證而復雜的敘述模式。其次,卡夫卡在《變形記》中一反傳統的線性時間敘事,為小說“重復敘事和循環敘事的敘事方式”“精心設計了循環時間”(第136頁),使得循環時間成為沒有出路的生存象征和對現實深切的思考。再則,小說敘述中,心理時間取代了物理時間,容納了主人公內視角敘述的現實。主人公的“時間感覺”決定著敘事過程的發展與變化,心理時間在這里變成了“小說中結構性的東西”(第140頁)。《解密〈變形記〉》對這部小說在時間表現上的劃分和探討是對卡夫卡《變形記》研究前所未有的貢獻。
當然,筆者在一些方面也并不完全贊同柳冬嫵先生的觀點或看法,比如《變形記》與表現主義文學的關系、卡夫卡在這部作品中所表現的宗教意識等,另外,穿插其中的打工文學與卡夫卡的關系似乎可以構成另一個研究主題,但筆者更欣賞的是柳冬嫵先生廣闊的學術視野、自在的研究方法、求實的科學態度、潛心探索的學術意識和難能可貴的研究成果,因為這些已經形成了一個在卡夫卡研究領域值得傾聽和借鑒的聲音,并且從不同的視角為卡夫卡研究提供了深刻的啟示。《解密〈變形記〉》體現了一種勇往直前開拓創新的學術精神。也正因為如此,筆者希望能夠看到更多的卡夫卡研究者像柳冬嫵先生一樣,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求實態度,進一步豐富和拓展我國的卡夫卡研究,讓世界能夠聽到中國人研究卡夫卡更強有力的聲音。
【注釋】
①柳冬嫵:《解密〈變形記〉》,3頁,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以下引言只在其后標明頁碼。
(韓瑞祥,北京外國語大學德語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