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造物主的光榮

2015-04-29 00:00:00李德南

南方文壇 2015年3期

在不少場合，比如在《當我們談論深圳文學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么？》《消失給你看，或死給你看》等文章里，鄧一光都談到他對城市文學或深圳文學的看法。他有自己的觀念與立場，但也不回避疑難，樂于保持開放心態，成為提問者而不是給出終極答案的人。鄧一光更是城市文學的自覺實踐者，從2001年至今，已先后出版兩部以深圳這個城市為敘事空間的小說集。它們既豐富了人們對深圳的認知，對于建構新城市文學亦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我這里所說的新城市文學包含著兩個面向：新的城市文學，對應于舊的、已有的城市文學；新城市的文學，側重點在于新城市，重視文學和城市的互動與建構。它們正如一個硬幣的兩面，有所不同，卻又難以截然劃分，是互相映照、互相成全的關系。鄧一光小說所具有的方法論意義，也包括上述兩個方面。今日中國的城市文學無疑處在孟繁華所說的“建構時期”：城市文學已成為中國文學變革的方向，但是真正偉大的作品尚未誕生，仍在醞釀與期待之中。對于城市書寫的參與者來說，我以為首先應該注意的，是書寫老城市和新城市的方法并不一樣。對于北京、南京、西安這樣的老城市，時間是比空間更為值得注意的因素，或者說，其空間是高度時間化的。北京、南京等老城市的魅力通常來自時間的積淀。圍繞著這些城市而寫就的作品也往往是從時間或歷史的角度入手，形成獨特的敘事美學。舉個例子，王德威在為葛亮的長篇小說《朱雀》寫序時，便是首先是對南京的歷史作一番追溯，在歷史的視野發掘并確認《朱雀》的魅力：“在古老的南京和青春的南京之間，在歷史憂傷和傳奇想象之間，葛亮尋尋覓覓，寫下屬于他這一世代的南京敘事。”①邱華棟最近亦談到這個問題。在回顧個人在北京生活的二十余年經歷時，他談到北京在現代城市改造中所發生的變化，看到了“老北京正在迅速消失，而一座叫做國際化大都市的北京正在崛起”。然而，他并不認為老北京就此失魂落魄，“老靈魂”存在，“主要是存在于這座城市的氣蘊中。這是一座都城，有幾千年的歷史，縱使那些建筑都頹敗了，消失了，但一種無形的東西仍舊存在著。比如那些門墩，比如一些四合院，比如幾千棵百年以上的古樹，比如從天壇到鐘鼓樓的中軸線上的舊皇宮及祈天賜福之地，比如頤和園的皇家園林和圓明園的殘石敗碑。我無法描述出這種東西，這種可以稱之為北京的氣質與性格的東西。但它是存在的，那就是它的積淀與風格，它的胸懷，它的沉穩與莊嚴，它的保守和自大，它的開闊與頹敗中的新生。”②金宇澄在其備受關注的《繁花》中，也正是從類似的一衣一飯等細部入手，來重構“老上海”的多重面孔。

大概是因為以往的城市發展大多經過漫長的時間積累，從時間入手書寫城市往往具有方法論上的普適性。張定浩最近在一篇嘗試對“城市小說”進行重新定義的文章中所給出的第一條定義便是認為“城市小說是那些我們在閱讀時不覺其為城市小說但隨著時間流逝慢慢轉化為城市記憶的小說”。他從接受美學的角度入手，認為城市小說所提供的閱讀經驗和城市居民的生活經驗是一致的，“唯有游客和異鄉人，才迫不及待地通過醒目的商業地標和強烈的文化沖突感知城市的存在，對那些長久定居于此的人來說，城市在一些不足為人道的細枝末節里。”③然而，我也注意到，這些原則對于深圳這樣的新城市來說，幾乎是失效的。作為在改革開放三十年中迅速崛起的新城市，深圳缺乏深厚的歷史底蘊。它是一座快速成型的城市，給人的感覺，正如一部按了快進鍵的電影。它所經歷的時間過于短暫，幾乎是無歷史感的，也是無時間的。它只有今生，而沒有前世。因著歷史感的缺失，空間的效應則更為突出。深圳作為一座城市的魅力，不是源自時間而是源自空間，尤其是具有童話色彩、理想色彩的公共空間。

同樣是跟深圳這座城市的形成方式有關，鄧一光、吳君、王十月等作家在書寫深圳這座城市時都會突出其空間因素。尤其是鄧一光，他干脆將寫深圳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命名為《深圳在北緯22°27′～22°52′》，收入書中的九篇小說，有七篇的題目跟深圳的公共空間有直接關聯。第二部中短篇小說集《你可以讓百合生長》也同樣如此，收入其中的十三篇小說，有十篇均以非常直接的方式標明了小說的敘事空間。

對于許多并無深圳生活經驗，不熟悉深圳的讀者而言，這種處理方式會顯得極不自然，但是它符合深圳的實際狀況，也是對許多深圳人存在處境的直接揭示。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本地居民只有三萬左右，此外的一千多萬人口大多來自內地或廣東別的地方，成年后才移居至此。他們之所以來到這座城市，首先是被這座城市的公共空間吸引。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無力在這個城市購買住房，尤其是眾多打工者，通常住在狹窄的宿舍或雜亂的出租屋里。這些私人空間又不足以承載他們的“深圳夢”，因此，他們的所思所想與行動往往是在公共空間中展開的。

《我在紅樹林想到的事情》這篇小說所描繪所講述的，正是敘述者“我”因買不起房子而讓“深圳夢”逐漸脫離華麗的過程。它的開篇即寫道：“樊鴻賓帶我去深南大道看房子。房子美輪美奐，價格昂貴，我買不起。我們離開那里，去濱海大道看另一處房子。那處房子也不錯，像一片珊瑚蟲的墳塋，依山傍海，氣宇軒昂，讓人有敬畏感，價格也不菲。”④在意識到無法在這個城市擁有住房之后，“我”選擇了去紅樹林，在這一公共空間中思索個人與深圳的關系。如果鄧一光在這篇小說中僅僅是講述這樣一個故事，未免會顯得過于觀念化，可是他巧妙地在小說里引入了另一個故事：一個青年人的母親為他在這座城市買了一所房子，但他并不高興，因為母親獲得房子的方式讓他覺得羞恥。圍繞著房子的有與無，得與失，鄧一光讓“我”與他展開了一次虛擬的對話，也借此為小說營構了獨特的意蘊與張力，增強了可讀性與文學性。

大衛·哈維曾在《巴黎城記》等著作中把社會政治、經濟變革、個人命運、城市地貌與建筑風格等融為一個有內在結構的思想體系，借此揭示空間的多重意蘊，而在《離市民中心二百米》當中，鄧一光則如哈維一樣，重視探討城市空間與社會公正的問題。正如哈維一再強調的，空間并不只有物理屬性，同時還帶有政治屬性與經濟屬性，因此我們可以從空間入手討論政治問題以及經濟問題。小說中所寫到的深圳市民中心位于深圳市中心區中軸線上，是深圳的標志性建筑，被稱為深圳的“市民大客廳”。它實際上是深圳市政府的所在地。將市府改稱市民中心，則意在體現以下理念：第一，有效政府的理念——要求政府與其他非政府組織、市民一起合而構成復合的結構，政府與市民共享信息與文明。第二，開放政府的理念——市民中心的大型開放式平臺使其開放功能得以凸顯，市民中心以開放理念促進信息分享，其軟硬件建設都體現政府的開放意識。第三，服務政府的理念——“服務政府”的本質是“有限政府”“法治政府”和“民主政府”，這些理念亦通過完善的服務系統得以落實。在寫作這篇小說時，鄧一光顯然非常熟悉“市民中心”的種種空間意蘊并通過小說的形式與之展開對話。小說的主角是一對戀人，“他”與“她”都來自農村，通過奮斗都擁有了戶口，也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住在“離市民中心二百米”的地方，令“她”覺得驕傲、自豪，也增加了她對深圳的參與感與認同感：

她喜歡寬敞、亮堂、潔凈和有條不紊的地方。怎么說呢，孕育她的地方是窄小、陰暗和混亂無章的，學習、成長和工作的地方同樣如此。人們總說，一個人最終只需要三尺沒身之地，但那是靈魂出竅之后的事。難道她只能在三寸子宮、五尺教室和七尺工作間里度過她的全部生命？

她應該走進更寬闊的地方。她迷戀成為寬闊之地主人的那種自由感覺。⑤

于“她”而言，以市民中心為代表的深圳，是一個可以實現個人價值的“希望的空間”。不過，如果這篇小說僅僅停留于此，那么它只會成為城市生活的一曲頌歌，是對“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一城市發展主義的意識形態的闡釋。這篇小說更為開闊之處在于，它通過“她”的視角發現了一個問題：并非這個城市的每個人都能享受官方所許諾的市民權利。小說中寫到一個來自農村的清潔工，他從來沒有進過市民中心，也從來不曾想過走進市民中心。他的出身與社會身份，使得他雖然在物理學的意義上說距離市民中心非常近，在存在學的意義上卻離它很遠。他甚至覺得，自己雖然在深圳工作，但是并不屬于深圳，“我只知道，我不是深圳人，從來不是，一直都不是。”⑥深圳于他，只是謀生之地，而非流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并不是一個“希望的空間”。他也不曾體會過那種“成為寬闊之地主人的那種自由感覺”。“在而不屬于”，是他獨特的存在狀態。

在《離市民中心二百米》中，清潔工只是一個次要的、無名的角色。在另一個場合，在《萬象城不知道錢的命運》里面，清潔工人則成為小說的主角。他的名字叫德林。小說中所寫到的萬象城，被稱為“深圳最大、華南最好、中國最具示范效應的大型室內購物中心”，是消費者的天堂。和市民中心一樣，萬象城是深圳“最值得炫耀的地方之一，這里有琳瑯滿目的商品，有你能夠想到的、滿足你所有物質欲望的美麗商品，以及令人舒適的交易過程。如果你有足夠的錢，它們還屬于你，你可以隨意選擇你的所需所欲”⑦。但正如《離市民中心二百米》里的那位階級兄弟，德林也無法享受眼前的一切，并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他在這里付出勞動，每個月所得的不過是不到兩千元的薪水，還有一個可以暫時用作私人空間的雜物間。在雜物間里，他可以擁有片刻的輕松，可以喝一杯熱茶，幻想美妙的塵夢，可以與同樣來自“外省”的周明明用肉身互相慰藉。雜物間承載著他的喜怒哀樂，“雜物間是他的，是他的庇護所，他想在雜物間怎么坐就怎么坐，想坐到什么時候就坐到什么時候。有幾次，他把自己關在雜物間里，不開燈，在黑暗里默默流淚，流夠了把淚擦干，一把鼻涕，出去繼續工作。”⑧正是在這個物質過剩的購物天堂里，德林在物質與精神上的貧乏顯露無遺。和《離市民中心二百米》里的那位清潔工一樣，德林其實也“在而不屬于”這里。德林不同于《離市民中心二百米》那位階級兄弟的地方，在于他仍有繼續前行的信心，仍認為這座城市于他是一個“希望的空間”。

《臺風停在關外》也值得注意。它主要寫三個人物：一個正在被警察追捕的逃亡者，在小說中承擔著敘述者的功能；一對戀人，岳小白與楊桃。事件發生于深圳關外的某處草坪，“我”已逃亡了三天三夜，此時非常疲倦；岳小白則穿著整潔的衣服來與楊桃約會，希望能與她去七天酒店或到他居住的地方，但楊桃不同意。隨著兩人爭吵的加深以及臺風的逐漸到來，岳小白內心的風暴也逐漸顯形——在與楊桃見面前，他剛剛目睹了同事如何遭遇意外而失去一根胳膊，在血與淚中變得既絕望又恐懼。他希望能通過性愛來釋放難以承受的壓力，卻沒有一個屬于他的私人空間。小說的敘述者說，“我無法把私密與公共空間的區別弄清楚”⑨，這既是他個人的存在處境，也是深圳這座城市里許多人的存在處境。

極其鮮明的空間意識，從政治的、經濟的、人文的角度來闡釋城市空間的方法，是鄧一光深圳系列小說的重要特征，也是我們可以稱之為新城市文學的重要特征。他所寫的，實際上是公共空間中的私人生活，這種“錯位感”對應的恰好是存在的真實。

還值得注意的是，鄧一光這些作品內在的精神路線也與以往的城市小說有所不同。

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不少中國作家在書寫城市時，往往將城市視為罪惡之城與欲望之城，書寫的過程也正是人一步一步地被奴役的過程，用當下的流行語來說，是一個“被虐”的過程。不少作家還共享著如下的集體無意識：人物“被虐”的程度越徹底，則寫作顯得越有力度和深度；人不過是物質與欲望的奴役，或如薩特所言，從根本上看，是一堆無用的激情。

但這兩點，鄧一光都不認同。他相信人有生命意志與自由意志，有人之為人的尊嚴與價值。相應地，他也看到了城市生活的兇險，卻不認為寫作的目的是為了享受人物“被虐”所帶來的快感或借此證明個人的才能，而是為了求證一個問題：在現實面前，在城市之中，人的生命意志與自由意志到底會不會被擊垮？

會的。比如《軌道八號線》當中的韋立馬，一個打工者，“他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目光中總是充滿了欲望的光芒，喜歡說‘向生活挑戰’之類勵志的話。”⑩韋立馬年輕，也有野心和抱負，想在這個城市里展示自己的力量，想“讓自己成為大家伙”，成為“大人物”。小說里的核心事件，是韋立馬打算帶著一幫工友去坐軌道八號線，想從龍華出發進入深圳的中心——這一事件既是具體的，又有象征的意味。正是在這次出行中，韋立馬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參與危機與認同危機：“很奇怪，有些東西它們和我無關，它們沒有一樣是我的……”11他開始隱隱意識到個人在城市中的卑微，“明天早上我們必須走進車間，去成為他們的流水線上的一道程序。”12更為痛苦的是，他知道沒有人知道他們來過這里，他們不過是美麗城市里的一粒微塵。韋立馬不甘心，他希望行動，想爬到會展中心的頂部，想站在高處，借此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然而他失敗了，最后如無理性的困獸般傷害了自己的工友。

韋立馬有強勁的生命意志與自由意志，這卻意外地使得他成了殺人犯，起碼是犯了故意傷害罪。小說最后揭開的謎底是這樣的：他們出行的目的——想去看八號線——是虛妄的，因為八號線還只是理念之物，而非實存之物。

韋立馬失敗了——他的生命意志與自由意志是盲目的。諸如此類的失敗者形象，在鄧一光的小說中還大量存在。他們要么已然失敗，要么正走在通往失敗的途中。鄧一光的令人敬佩之處在于，他發現了另外的存在路線：如果得到正確的指引，人的生命意志與自由意志也可以將他們引向成功，引向輝煌。這是他艱難求證的結果。

最近剛剛獲得郁達夫文學獎的中篇小說《你可以讓百合生長》可資一證。

現在有一道題，請回答。

一個14歲的女生，她有一個因為不斷復吸因此老在去戒毒所的路上的父親，一個總是鼓勵自己日復一日說大話卻缺乏基本生存技能因此不斷丟掉工作的母親，還有一個每天提出一百個天才問題卻找不到衛生間因此總是拉在褲子上的智障哥哥，她該怎么辦？13

這個女生，是小說的主角。上述問題是她給世人提出的問題，也是鄧一光給她也給自己提出的問題。她在困境甚至是絕境當中，然而她還有夢想。她想成為一個歌手，但事實上她不具備這樣的可能。這種不可能，并非僅僅是因為她的家庭背景不好，也是因為她缺乏天賦。或然與必然的失敗已經在等著她，但她不服氣不甘心，想要嘗試想要挑戰。在音樂老師左漸將和班主任黃鶯等人的鼓勵下，她也真的嘗試了挑戰了，最后卻還是沒有實現愿望。不同于韋立馬的是，在追尋的過程中，她實現了個人的蛻變，她意外地發現那位智障哥哥在歌唱上的潛能，也發現了自己的才能在于作曲。嘗試與挑戰的過程，于是成了一個度己也度人的過程。

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覺得她是一個英雄。左漸將也是一個英雄——他的形象讓我想起晚期的貝多芬，在生命最后的時刻，依然能迸發異彩。他度人也度己。他們不是革命歷史小說譜系里那種高大全的崇高形象，而是現代生活意義上的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不是因為他們都獲得了成功，而是因為他們在生活面前，在苦難面前，始終有著挺拔的生命意志與自由意志，能憑著意志不斷上升、不斷發光。借用鄧一光小說中的話來說，他們是一些“哭過也笑過，仍在努力生活”的人。他們都是造物主的光榮。

這是一種久違了的人物形象。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類人物形象不符合當代小說的精神路線。在巴爾扎克的手杖上，刻著這樣一句箴言：“我可以粉碎一切障礙。”而到了21世紀，作家們更樂于相信卡夫卡所說的才是真實：“一切障礙都在粉碎我。”因此，整個世界都在擠對人，試圖粉碎人，成了普遍性的精神路線。這種寫法自然有其意義，我們不妨引用李敬澤的說法來佐證。在一篇文章中，他曾這樣談論羅偉章的一篇小說：“《變臉》涉及到身份、尊嚴、責任、道德，這些都是普遍、長久的文學主題，在這些問題上的選擇和戰斗構成了人類永無結局的偉大故事。但《變臉》依然是令人震驚的，它使我們意識到，在廣大的人群中，有些人，他們的選擇余地是那么小，任何壯麗或悲壯的故事在他們身上似乎都顯得奢侈，顯得不真實。羅偉章雄辯地展現了人的這種逼仄處境：生活無可抵抗地擠壓過來，變不變？只有變……看出并且展現這種逼仄，是羅偉章的力量所在。”14

同樣地，竭力寫人物不斷“受虐”的作品，也有力地描繪了20世紀以來人類外在的和內在的狀況。這是它們的價值所在。可是這種寫法的局限也是明顯的。也是在關于羅偉章的文章中，李敬澤接著提問道：“一切其他的路徑真的已被封死嗎？小說的任務僅僅是展現生活對人的支配嗎？小說家的志向難道不是想象和求證人的選擇和戰斗嗎？即使在最艱難、最逼仄之處，小說家難道不能打開某個空間，讓人的生活不至于無奈的嘆息，讓人的精神不致枯竭？”李敬澤反對“把人界定為某種必然性的囚徒”，“反映現實時，作家常常告訴我們，他對現實中的問題沒有辦法。其實，并沒有人要求他像政治家、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那樣提出什么切實可行的辦法，但他的‘反映’也決不應該僅僅是論證生活就是如此、人只能如此。”15也就是說，作家應該著力于在某種必然性之外，求證另外的可能。

渺小的、無力的、無望的、陰郁的感覺，同樣屬于鄧一光小說中的人物，但他正好如李敬澤所說的，覺得“不甘心”，因而試圖不斷求證并論證，當一個在困厄中，他的生命意志與自由意志，他的反抗精神可能是有意義的。因此，在感傷與焦慮之外，鄧一光讓人看到了希望與力量；在眾人喑啞的時刻，他筆下的人物堅持發聲。

也許是因為背離這種精神路線太久了，在剛剛開始讀鄧一光的這些小說時，我同樣感覺到某種“不自然”，覺得它們的作者太過時落后了，竟然還這么寫，簡直是來自19世紀。但我逐漸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在復雜的生活中砥礪了自己的內心，變得過于世故了。我相信他同樣看到了障礙的存在，看到了伴隨障礙而來的種種危險，但是他還是堅持認為，自由意志不可喪失，不管處境如何，我們還是要嘗試粉碎一切障礙，哪怕這種嘗試的結果是讓自己粉身碎骨。

“敏感的心都很脆弱”，不太能接受這樣的邏輯。這是文壇硬漢的邏輯。

在如何看待城市的問題上，鄧一光不是取本質主義的立場，毋寧說，他是一位經驗主義者。他并不認為城市就是天堂，也不認為城市就是地獄，他并不認為城市生活必然就是善的或是惡的。他更愿意從人與城市的關系入手，其實是從個人與某座具體的城市的關系入手，寫兩者的遇合。在他的城市書寫當中，我們看到的是如下的存在狀況：有的人在城市中實現了自我的價值；有的人在城市里步步退隱，退回個人的內心世界；有的人步步走向精神分裂，寄希望于逃亡；有的人在城市里轉眼便是成功人士而另一些人一夜之間成為罪犯……相應地，對于深圳這座城市，鄧一光既有批評也有肯定。他注意到，“在這座城市里，心理障礙、心境惡劣障礙、焦慮障礙、物質使用障礙、酒精使用障礙、精神病障礙和特殊恐懼癥的人數多達173%，就是說，至少有90萬精神分裂癥病人，360萬抑郁癥病人默默無聞地生活和游動在我們的身邊……”16他也意識到“很多在別的城市消失掉的人，一些生活的失敗者，他們不斷出現在這座城市，揚眉吐氣，成為新生活的主人”17。

要寫出城市生活本身的復雜性，首先要真正理解城市生活，作家除了是敏感的觀察者，還必須熟悉社會階層結構和精神現象。在很多時候，鄧一光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他具備在低處傾聽的能力，敏感的感知能力，但我更想強調的是，他還具備從高處俯瞰生活的智慧。在他的筆下，人既是屬于城市的，又是屬于自然的和宇宙的——而后者，是很多城市作品所忽略的。作為一個作家，鄧一光能夠靜觀和享受宇宙的絢爛，參與其中，在廣闊世界中敞開自身，成就自身，成就富麗的人性。他也把這種智慧賦予小說人物——這一點，在《我是太陽》《我是我的神》等大部頭里已發揮到極致，同時在深圳系列的作品中也得到延續——他嘗試從自然的和宇宙的整體視野來看待城市之子。

在《要橘子還是梅林》當中，鄧一光設置了這樣兩個人物并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敘述者“我”是一個焦慮癥患者，有一天晚上去一家士多店買煙，并與看起來非常年輕、充滿活力、目光犀利的店主相遇。“我”不斷地嘗試訴說個人在城市中所遭遇的種種失敗，鋪陳城市生活的種種弊端。店主是“一個非比尋常的角色”，有時候會“審視世界似的站在那里”，時而傾聽時而講述個人對世界的看法。“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店主卻不是。談到蜉蝣這種只有幾小時的生物時，“我”覺得“真沒意思”，店主卻認為，蜉蝣沒那么簡單，雖然生命短暫，但是“它們一直在耐心地為生命中最后那個短暫的華彩一現而努力生活，它們非常了不起”。由物及人，“我”同樣覺得生活沒意思無意義，這位店主卻說，“我從沒覺得我只能活一次。這一生我能活很多次，差不多兩萬來次吧。只不過，每活一次的時間沒有那么長，只有一天。如果某一天我沒有活好，活得很糟糕，第二天我就會努力的活，讓自己活得開心精彩。”18這既是兩個不同個體的對話，也是兩種生命哲學的碰撞。

店主在試圖把每天都視為生命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既是最初的時刻，也是最后一刻。這使得他既無限地珍惜當下，無限地砥礪自我更新的意志。他的每一天都具有無限的價值，也可以斷然舍棄；他一天的不幸不會累積到下一天，所以對他來說，每天都是新生。這是一個充滿光彩的人物，擁有充滿光彩的生命哲學。有意思的是，在故事的末端，鄧一光指出了這篇小說的虛構性質——它或許并未發生，而只是一種個人想象。但這個有時候會“審視世界似的站在那里”的“非比尋常的角色”，在鄧一光小說中非常重要，也一再出現。在《楊梅坑》中，他化身為一個開游艇的青年，說話時帶著“見過世面的口氣”，“像哲學家”。他們從自然和宇宙的視域來打量世俗世界，包括世俗的城市生活。這無疑是一種非常重要的體驗，如皮埃爾·阿多所說的：“俯瞰事物的體驗可以讓人想象一種內心的視覺，飛越大地與凡間”，“這種想象的努力，也是才智的努力，尤其致力于將人類重新安置在廣袤的宇宙之中，讓他意識到自己究竟是什么。首先意識到他的渺小，因為，這讓他感受到人間的事物看上去雖有首要的重要性，但在這種視野里考慮的話，則是微不足道的……這種努力也要讓人意識到人的偉大，因為他的精神可以穿越整個宇宙……這種努力帶來這樣的效果：讓個人在普遍性的視野里看待事物，并從私己的視角里抽離出來。這就是為什么從高處俯視的眼光引向不偏不倚的公正。”19

鄧一光小說中的這些人物之所以能看淡金錢與權力，看淡得失，看淡生死，正在于他們是“在普遍性的視野里看待事物”。藉著這一視野，人才能突破一己的限制，不再以人類為中心，不再以個人為中心，個人與人類已歸屬更高的秩序——自然或宇宙。

在鄧一光深圳題材的作品中，我認為《乘和諧號找牙》《羅湖游戲》并沒有寫好，理念的痕跡過于明顯；寫得最好的是《你可以讓百合生長》與《深圳在北緯22°27′～22°52′》，文學性與思想性俱佳。《你可以讓百合生長》以藝術的形式充分說明了強健的自由意志與生命意志可以給人帶來怎樣的輝煌，但它的視角還是屬于世俗的，借用阿多的話來說，是為了求證人如何憑著意志獲得“具有首要的重要性”的“人間事物”。《深圳在北緯22°27′～22°52′》則包含著自然的與宇宙的視角——它同樣是從城市的世俗生活開始，寫“我”如何因為工作壓力而精神恍惚。但鄧一光告訴我們，這只是精神恍惚的原因之一。里面那位美麗的瑜伽修行者并無類似的壓力，但“集自然和心靈寵愛于一身的”她依然會遇到類似的問題，不斷從現實與夢幻中驚醒。在夢中，他是一匹馬，而她是蝴蝶。他們的問題植根于神秘莫測、難以用科學來解釋的生命現象，比如物種異換。在故事的末尾，鄧一光更告訴我們，有類似問題的人或許還有很多，“還有更多隱身的生命在這座城市里默默生活著。”

我想，鄧一光在寫作這篇小說時，首先是為了求證如下的問題：在當今時代，自由意志是否仍有存在的可能。相應地，在一個現代的甚至是后現代的城市空間里，人是否仍有可能從重重奴役中掙脫出來，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存在。接著，他繼續深入，繼續求證：對于有著漫長發展史的人類來說，僅有城市的話，我們是否足以安頓我們的夢想，是否足以給我們天性中的自由充分馳騁的疆域？如果光有城市還不夠，我們又該走向何方？我們該如何重建個人，如何再造我們的文明？

鄧一光沒有給出必然的答案。這時候他是一位心態開放的提問者。而當鄧一光這么寫作的時候，他的視野顯然超出了通常意義上的城市文學的視野。如果說這仍屬城市文學的范疇，我愿意稱之為新城市文學。

在讀完《深圳在北緯22°27′～22°52′》和《你可以讓百合生長》這兩部小說集后，我還讀了《深圳藍》《仙湖在另一個地方熠熠發光》《一步之遙》《深圳河里為什么沒有魚》等發表于各類期刊的作品。《深圳藍》寫的是90后的生活，閱讀時的第一感覺是——“好潮啊！”這些作品如此現代，沒有絲毫的暮氣，洞悉世情，卻不犬儒，在潮流之中又在潮流之外。很難想象，它們竟然出自一位如此資深的作家之手。但是，也許正是因為鄧一光是50年代出生的作家，他才會以如此這般的方式來書寫深圳，書寫城市。對于年輕一代作家來說，感傷與反諷，還有小清新，更符合他們的審美趣味。

讀鄧一光的作品是一個充滿愉悅的過程，我尤其喜歡他筆下那些有昂揚的生命意志與自由意志的人物，那些能在高處俯瞰生活的人物——他們都是造物主的光榮。與此同時，我也覺得有些不滿足：鄧一光寫了不同階層不同身份的人物，涉及深圳的不同面孔，但他似乎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很重要的兩類——官員與商人。我很想知道，這些社會變革的主導者，在參與這座城市的建造過程中經歷了怎樣的內心風暴。這種不滿足，也源于我另外的期待——因著鄧一光、南翔、薛憶溈、吳君、蔡東、厚圃、畢亮、陳再見等作家的努力，這座城市逐漸擁有了與之相對應的城市文學，但他們更多是用中短篇的形式來書寫這個城市。而要真正產生與這個城市相匹配的偉大作品，長篇小說同樣是無可忽視的，甚至是更值得期待的形式。從閱歷、知識結構、創作經驗等方面來說，鄧一光無疑是寫作長篇的理想人選。

不過不要緊，鄧一光已經找到了他的方向，而且他“根本停不下來”——說不定他真會作這樣的嘗試。

2015年1月11日

【注釋】

①王德威：《歸來未見朱雀航》，見葛亮：《朱雀》，2頁，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②邱華棟：《城市的靈魂與虛擬的城市》，載《民治·新城市文學》2015年第1期。

③張定浩：《關于“城市小說”的札記》，載《上海文化》2014年第11期。

④鄧一光：《我在紅樹林想到的事情》，見《深圳在北緯22°27′～22°52′》，2頁，海天出版社2012年版。

⑤⑥鄧一光：《離市民中心二百米》，見《深圳在北緯22°27′～22°52′》，62、68頁，海天出版社2012年版。

⑦⑧鄧一光：《萬象城不知道錢的命運》，見《深圳在北緯22°27′～22°52′》，127、122頁，海天出版社2012年版。

⑨鄧一光：《臺風停在關外》，見《你可以讓百合生長》，212頁，海天出版社2014年版。

⑩1112鄧一光：《軌道八號線》，見《你可以讓百合生長》，298、313、319頁，海天出版社2014年版。

13鄧一光：《你可以讓百合生長》，見《你可以讓百合生長》，5頁，海天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