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劉勰《文心雕龍·諸子》中多次提出了“道”的概念,其書首篇《原道》也著重強調(diào)“道”,對于“道”的注解,不同的版本和注釋也各有不同,本文試從具體角度分析“道”在《諸子》篇中涵蓋的具體范疇。
關(guān)鍵詞:《文心雕龍·諸子》;道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64X(2015)06-0001-02
一、“道”在中國哲學史上的重要地位
劉勰《文心雕龍·諸子》1篇所言:“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中的“道”字是中國古代一個重要的哲學概念,在中國古代政治、文化、價值體系等各個領(lǐng)域當中都有重要的地位,也是一個較為復雜的概念,各家各派都有關(guān)于“道”的學說。
“道”這個概念最早是由老子提出,出現(xiàn)在《道德經(jīng)》開篇,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老子的價值體系當中,大道產(chǎn)生于天地萬物之前,很難以具體的形式表述出來,但是它也不是一個泛泛而談的空洞概念,在《道德經(jīng)》第四十二章中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又是將“道”解讀成類似萬物之源的意思,在這個層面上,“道”就顯得稍微具體了一些,而在八十一章中又曰:“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在這句話中的“道”又可以理解成是某種方法或者規(guī)律的意思,就更加具體可循,這是在《道德經(jīng)》一書中,老子自己對“道”的一些不同解讀。繼承了老子思想的莊子,對“道”的理解既有繼承也有不同的地方,《莊子·知北游》中說:“道不可聞,聞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這將“道”解釋成一種較為抽象的概念,成一種更加抽象的概念,認為道是不可言說的,這與老子對“大道”的解讀是相一致的,認為“道”是一種形而上的概念,難以明說。但是在《莊子·繕性》篇中又有:“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一說,在這種層面上“道”似乎又成了一種可言說,可解釋,具體存在于萬事萬物當中的規(guī)律性存在,莊子認為道是不可明名說的,但并不是無法與現(xiàn)實世界相互溝通,但是在莊子的世界觀中,“道”是一種重要的精神境界,是一種人格自由和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精神。
二、“道”在《文心雕龍》中的具體體現(xiàn)
雖然劉勰在《文心》當中所講的“道”也是多種多樣,但是關(guān)于“道”之源起的探討集中體現(xiàn)在《原道》篇中,所謂:“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這種“道”并生于天地,和道家所謂“自然之道”相類似,而這種“道之文”非人為,而是天然形成的天地萬物的文采,這種外在的自然之美是道的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也就是說《原道》篇中的“道”,所指代的應(yīng)是自然萬物有法可循的規(guī)律。《原道》偏重文章形式,講求文章寫作規(guī)律,就文章內(nèi)容并沒有提出具體主張,《文心》全文是以“原道”和“宗經(jīng)”為基本觀點相結(jié)合貫穿而成,才構(gòu)成了完整的文學理論。《序志》篇說:“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文章宗經(jīng)所強調(diào)的就是文章的具體內(nèi)容,就劉勰的思想立場而言,他學貫儒道佛三家,據(jù)王元化的看法分為前后期,前期主要是儒家,后期轉(zhuǎn)向佛教,而在撰寫《文心》時“基本上是站在儒家古文派的立場上”2,在這種觀點上來看,“道”表現(xiàn)在人為層面上所指的應(yīng)是儒家的入世精神,具有強調(diào)政治教化功能的人文精神。從宏觀上講,劉勰所謂“道”即涵蓋了儒家之“道”——強調(diào)文學的教化功能兼具入世精神,也融合了道家“道”生萬物的思想體系——講求探尋藝術(shù)規(guī)律和崇尚文學的藝術(shù)之美。這種“道”不能單一地歸屬于某一家,而是糅合了兩家甚至幾家的綜合性產(chǎn)物,這種復雜性在《文心》的具體篇章中也各有所異。
三、《文心雕龍·諸子》篇中對“道”的不同闡釋
《諸子》篇中,劉勰就戰(zhàn)國時期諸子各派的學術(shù)特色和文學特點進行了一定的討論,該篇上承《莊子·天下》《淮南子·要略》還有《漢書·藝文志》3等論述諸子學術(shù)特色的經(jīng)典篇章,除了在史學角度上梳理戰(zhàn)國諸子的創(chuàng)作緣起和各自的學術(shù)特征之外,同時又加入了劉勰站在文論家的角度進行的評價。在《諸子》篇中“道”總共出現(xiàn)了六次,這些“道”的含義有何異同,和“原道”的基本觀點是否一致,各家注釋和理解也有不同之處。
《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昔風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篇述者,蓋上古遺語,而戰(zhàn)伐所記者也。4
《諸子》篇是劉勰研究諸子著作的專論,劉勰將諸子文歸為一種文體,他認為諸子的內(nèi)容是為“入道”,成書目的則為“見志”,諸子著書,根本目的是為了立言,宣傳自己的學說,故只是“入道”而非“道”之本身。劉勰認為子書所以能立言流芳百世,是以儒家經(jīng)典為精神內(nèi)核立論,輔以各異的表現(xiàn)形式,對于“入道”中“道”字的解釋,古今學者各有所異,范文瀾注本《文心》直接采用了《漢志·諸子略序》中的說法為此句作注:“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弊短,何其要歸,亦六經(jīng)之支流與流裔”,意為自圣賢之后,經(jīng)子異流,諸子雖立德立言各有所長,但畢竟有所缺陷。這種釋義認為經(jīng)典即是“道”的具體承載者;牟世金注本將“入道”整體譯為:“深入到理論當中去”;周振甫譯本則將其解釋成:“某種政治主張或?qū)W說”。
就劉勰所說“道”的本意來看,這里的“道”所指代的應(yīng)是圣賢以心悟道后,呈現(xiàn)在文章中的天人合一,能夠給后世帶來無盡啟發(fā)的力量,圣人之道是天道與人道的統(tǒng)一,所以圣人文章可以“入道”。就這種理解來看,范本的注解較為中肯,班固是漢代大儒,《漢志·諸子略序》所言:“袓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為高”,這里“道”的內(nèi)涵雖然沒有劉勰所論“道”內(nèi)涵豐富,但也有相通之處。“方今去圣久遠,道術(shù)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shù),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與《諸子》篇曰:“夫自六國以前,去圣未遠,故能越世高談,自開戶牖;兩漢以后,體勢浸弱,雖明乎坦途,而類多依采:此遠近之漸變也”的觀點更是有相近之處。因此將“道”一概而論地解釋成道理、或某種政治主張學說,顯然不是劉勰所論“道”的本質(zhì)。
至鬻熊知道,而文王咨詢;余文遺事,錄為《鬻子》。子自肇始,莫先于茲。
此句當中的“道”范本中未特意進行注釋,陸本將其注為“哲理”,周本注“知道”為“懂得道”,也沒有詳細注解。《漢志》將鬻子歸為道家:“《鬻子》二十二篇,名熊,為周師,自文王以下問焉,周封為楚祖”,是為子書伊始,所謂:“鬻唯文友,李實孔師,圣賢并世,而經(jīng)子異流矣。”《老子》和《鬻子》并立子書,而孔子所著則為經(jīng)典,這是班固和劉勰所共有的尊儒宗經(jīng)立場,那么根據(jù)上文所論,此處“道”的釋義與上一處較為相近,但又略有不同,子書在“道”的體悟?qū)用媛赃d一籌。
逮及七國力政,俊乂蜂起。孟何膺儒以磬折,莊周述道以翱翔……
此處的“道”以“翱翔”加以描述,特指的是莊子世界觀中的“道”。范本注《莊子》:今存內(nèi)篇七,外篇三十三。清《四庫全書》著錄《莊子注》十卷(晉郭象撰);陸本注道為道家的理論,周本同。就《文心》整體來說,劉勰對莊子的態(tài)度是較為復雜的,如上文所說,莊子繼承老子“道法自然”的價值觀,根據(jù)劉勰對“道”的理解,在這個層面上對莊子應(yīng)該是予以肯定的,但是莊子追求所謂“翱翔”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這種避世的態(tài)度,和劉勰尊儒積極入世立言立身的價值觀又是相左的。在寫作層面,魏晉之際的玄學家認為莊子在寫作上的特點是“狂言”,而且莊子文中也有大量寓言神話,這些表現(xiàn)形式在劉勰的觀點當中是“踳駁”并且“混同虛誕”的,應(yīng)予以排斥。若將莊子的散文形式和文辭特點歸于此處的“翱翔”,是不合劉勰本意的,劉勰所取的莊子之“道”更多是應(yīng)是在文學理論層面。
然繁辭雖積,而本體易總;述道言治,枝條五經(jīng),其純粹者入矩,踳駁者出規(guī)。
此句范本未注,陸本注為“道理”,周本同,劉勰作文講究對偶,此句中“述道”與“言治”相對,“言治”指的是議論政事,那么相對的,這個“道”所指代的內(nèi)容也相對具體化。結(jié)合上下文,所謂“枝條五經(jīng)”所描述的是魏晉以后子書層出的狀況,這里的道,指代的應(yīng)是在子書當中,各家具體的言論和道理。
嗟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
此句范本未注,陸本注為“理論”,周本同。所謂“道申”具體來說是諸子立言著書得以流傳千古,就抽象層面來說,是諸子的志向和精神得以傳承,為后人所繼承,正如《序志》篇中所言:“夫宇宙綿邈,黎獻紛雜,拔萃出類,智術(shù)而已。歲月飄忽,性靈不居,騰聲飛實,制作而已。夫有肖貌天地,稟性五才,擬耳目于日月,方聲氣乎風雷,其超出萬物,亦已靈矣,形同草木之脆,名踰金石之堅,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豈好辯哉,不得已也”,劉勰認為君子應(yīng)憑借“智術(shù)”拔萃出類,而“樹德立言”以求得不朽,是君子立于“群居之百姓”且流芳百世的必要條件。相對于正統(tǒng)的王官之學,諸子學說更具有活力,有著“名踰金石之堅”的力量,在戰(zhàn)國時期特殊的政治條件下,顯現(xiàn)出更寬廣的視野,而那些“飛辯于馳術(shù),魘祿而余榮矣”,以高談闊論換取高官厚祿者,是為劉勰所不齒的,以“道”追求“不朽”是劉勰價值觀的重要體現(xiàn)。
贊曰:大夫處世,懷寶挺秀;辨雕萬物,智周宇宙。立德何隱,含道必授。條流殊述,若有區(qū)圃
范本未注,陸本注“含道”為體會到的道,周本注“懂得了道理”。此處的道與開篇“入道見志”意思相同,經(jīng)子書都是“道”的載體,諸子之言源于“道”,也經(jīng)由“道”而千載不滅,基于對“道”的這種理解,劉勰自己也以子學自居,子書也是劉勰對《文心》的定性和歸類。從對子書的推崇來看,除了在文學理論和寫作上有所貢獻之外,劉勰是想將《文心雕龍》寫成一部能夠輔佐圣人之“道”的子書的。
注釋:
1下文簡稱《文心》
2王元化《文心雕龍的創(chuàng)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66頁。
3下文簡稱《漢志》
4本文所引《文心雕龍》皆出于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齊魯出版社,2009年4月)本,以下不再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