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訓智



【摘要】我國作為多民族的國家,各少數民族在自己的發展過程中形成了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其中包括習慣法文化。學界對少數民族的法律文化有了深入的研究,關于少數民族的買賣契約、所有權轉移的法權關系等問題成果頗多,但是有關租賃契約方面的研究并不多見。本文所討論的三份瑤族批山契約就是在廣西桂林市荔浦縣茶城鄉九尺瑤村發現的,為清末同治至宣統時期的瑤民批租漢族山林土地的租賃契約。通過分析這三份契約的內容、效力等,探討民族地區租賃關系的相關法律問題,對研究瑤族地區物權的流轉、促進廣西地方的經濟發展和法治進步以及我國民商事法律制度的完善和社會主義法治建設有所參考。
【關鍵詞】清末;廣西瑤族;批山契約;契約意識
【中圖分類號】D921.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4)04-0114-008
荔浦縣茶城鄉九尺瑤村的三份瑤族批山契約為同治年間和宣統年間三色村漢族地主向九尺村瑤民出批山場的租賃契約,距今已有100多年之久。在那個時候,瑤族人民與當地的漢族地主階級發生經濟關系,漢族地主是“山主”,批山耕種的瑤民是“山丁”。對這三份批山契約進行分析,有利于我們進一步認識荔浦縣瑤族地區的民族關系和經濟狀況的原貌,發掘民族法律文化中的積極因素,為地方經濟發展和法治建設提供有益的借鑒。
一、瑤族批山契約的形式和內容
契約1:
立批山場字人三色村陸本義、陸本厚、陸本芳、陸運英并通族人等,今因人力不足,經營不到,缺少使用,無從出處,只得眾村商議,愿將祖父遺下之地,坐落土名荒田山一面茅山、青山、杉樹、竹木一概出批,自請中人問到海洋坪
馮金龍、馮金明、馮成周叔侄三人名下承批為業。當日憑中踏看,上至嶺頂倒水為界,下至到河為界,左至老石灰窯隘口分水為界,右至楓樹大沖漕為界。四界分明,回家三面言定,時值押批價錢一拾肆仟文正,并言遞年長租錢陸百文,此日契錢交批主親手領足,并無欠限分文。恐有上房下族人等已到未到另生支有(由),出批人一力(律)承擔,倘有上手來歷不明,批主、中人向前理落(論)不與相干。立批之后,應從馮姓耕種,陽春竹木百物等件管業,任由生耕死葬,批主不得異言翻悔阻擋,倘有人心不足,今口無憑,陸于出批一紙,付與馮姓永遠收執為據。錦麟,今因合族于同治年間將祖地批山一處,坐落土名荒田沖右邊一面茅山之地與馮姓耕種,每年長租錢六百文,加租錢八百文,遞年交清,并無缺少。耕種數載,年代日久,眾村通族人等商議,將地換批,再加租八百文,二共長租錢一千四百文正。請中問到九尺村
馮金明、馮元(金獻)應言承批為業,即日憑中照依先日老批地界踏看再點清,上至
嶺頂為界下至到河為界,左至沖尾濫泥田小溝直上嶺頂田為界,右至由大沖漕下到河為界,左邊陸姓之地、右邊趙姓之地,四界分明,三面言定,時值換押批錢四十一千文正。即日憑中立批,錢字兩交清白,陸姓親手領足應用,并無限欠分文。此二次批一次長租六百文,二次長租八百文,二共租錢一千四百文正,限每年冬下十一月十五日交清,兩開加減。自批之后,其地界內一草一竹一木,寸土片石百物等件,毫無存留,概由馮姓子孫管業,起屋居住,陰陽兩造,生耕死葬,百隨其變,任與馮姓,不得招入外姓人等。已到未到,不得換批收贖找補一切。其地界內栽有百物等件,陸姓不得入山亂取。地內先有老祖上下左右,川心三丈不得開挖,如馮姓子孫自愿地不種,老批新批退與陸姓,租錢無給,二比甘愿,不得翻悔,并無逼供(哄),恐口無憑,中立換批合同字貳張,各執一張,永世收存為據。
鳳永錦麟今因合族于咸豐年間,前人將祖地批山一處,坐落土名荒田九十九尺大小漕山土與馮姓耕種,每長租錢五百文,遞年交清,并無短少,耕種數載,年代日久,家村通族人等商議,將地換批再加租錢五百文,二共租錢一千文,自請中人問到九尺村
馮金明男孫應言承批為業,即日憑中照依先日老批地界踏看再點清,上至嶺頂為界,下至大沖河田為界,左至馮侄先年買受唐八地交界,嶺分水直上嶺頂為界,水倒左唐八嶺之地,水倒右九尺山之地,右至松樹大漕扯下岔河田為界,左邊三色之地,右邊長洞之地,四界分明,憑中三面言定,時值換押批錢二拾八千文正,即日憑中立批,錢字兩交清白,陸姓親手領足應用,并無限欠分文,此二次批,一次長租五百文,二次長租五百文,二共租錢一千文正,限每年冬下十一月十五日交清,兩無加減。自批之后,其地界內一草一竹一木,寸土片石有物等件,毫無存留,概由馮姓子孫管業,起屋居住,陰陽兩造,生耕死葬,隨其便任,與馮姓不得招入外姓。陸姓人等已到未到,不得換批收贖找補一切。其地界內栽有百物等件,陸姓不得入山亂取。地內先有老祖上下左右,川心五丈,不得開挖,如馮姓子孫自愿地不種,老批新批退與陸姓,租錢無給,二比甘愿,不得翻悔,并無逼供(哄),恐口無憑,中立換批合同字二張,各執一張,永遠收存為據。
(一)批山契約的形式
瑤族的文化發展比較落后,只有語言沒有文字,長期借用漢字,很多瑤民受經濟條件的制約,無法接受系統的文化教育,多不認識漢字,在日常生活中一般依靠腦力記憶或者結繩記事、刻木記事等。例如融州瑤人,“刻木為契約,字畫如梵書,不可曉。”所以在瑤族社會中,早期契約的形式多為無文字的實物記載形式,只是到了后來,隨著瑤民與漢族雜居,受到漢文化的影響,以及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教育的普及,瑤族民眾的契約才采用以文字記載內容的紙質形式。以上三份批山契約都是文字記載的紙質契約,主要是瑤族人民長期與當地漢族居民雜居,受到漢族先進文化的影響,也接受了漢文化中的優秀成果,利用紙張記錄契約內容。從這三份瑤族批山契約的形式可以看出:在瑤族人民向漢族地主租賃土地山林的時候,已經接受了漢族文化中以文字記載的書面憑證作為租賃契約的法律成果,同時注重相關條款的協商議定,以使自己的權利得到有效的保障,這也是瑤族法律文化獲得發展和進步的重要表現。
(二)批山契約的內容
第一份瑤族批山契約的基本條款包含了出租人姓名、承租人姓名、出租原因、出租日期、出租山林的地名和四至界限、明確的對價、中人與執筆人。從內容上看是三色村陸姓村民因為人力不足、經營不善、經濟拮據,在族人商議以后將祖產山林租與九尺村海洋坪瑤民馮金龍、馮金明、馮成周叔侄三人耕種的山林租賃契約。契約中寫明了租賃物的具體位置和分界,出租價格和日期,中人以及執筆人。契約簽訂之后,承租人馮姓叔侄三人即將“契錢交批主親手領足,并無欠限分文”,山林使用權即轉歸承租人馮姓三人,并強調“陽春竹木百物等件管業,任由生耕死葬,批主不得異言翻悔阻擋”,表明山林及其所有附屬物的使用權一起發生轉移,對于山林的用途任由承租人做主,耕種、砍伐、建房甚至作為喪葬用地,出租人一概不問。對于改變山林即林地的內容,屬于當地居民的傳統思維,看起來似乎是對承租人使用權的擴張,但是從另一個側面卻反映了一種依附關系,也就是說承租人對于山林的用途具有任意性,在出租人一方則可以此為條件,將承租人捆綁在山林之上,世代承租,將這種剝削關系固定化。
第二份批山契約是因為第一份契約“耕種數載,年代日久,眾村通族人等商議,將地換批。”也如同第一份契約一樣,內容詳細、全面。第三份契約是在咸豐年間批山之后的換批契約,在內容上基本一致。不同的是第二份和第三份契約中都增加了流水租“限每年冬下十一月十五日交清,兩開加減”,“限每年冬下十一月十五日交清,兩無加減”;以及“不得招入外姓人等”以及“其地界內栽有百物等件,陸姓不得入山亂取。地內先有老祖上下左右,川心三丈不得開挖,如馮姓子孫自愿地不種,老批新批退與陸姓,租錢無給,二比甘愿,不得翻悔。”等條款。同時,山林出批之后,出租人不得再取用山林附屬物。同時契約也對承租人作出了限制,即出租人原來葬在山林內的先祖墳塋和附近的土地以及山林中心周圍三丈不得進行挖掘,以保護先祖墳墓。另外增加了“如馮姓子孫自愿地不種,老批新批退與陸姓,租錢無給,二比甘愿,不得翻悔”的約定,即馮姓子孫自愿不耕種此山林的,則退還陸姓。這實際上是對山林使用權的再次轉移即轉批(轉租)做出了限制,如果承租人不愿意耕種,必須將新舊山林退歸出租人,也就是喪失了使用權。這說明承租人必須一直對山林進行經營,不得丟荒或轉批(轉租)。后兩份契約還增加了見證人,且見證人為同一人,增強了契約的法律效力和執行力。三份契約的出租人均是三色村漢族地主陸姓族人,承租人也都是九尺村瑤民馮姓族人,在時間上前后相續,格式統一。
二、瑤族批山契約的格式與效力
荔浦縣茶城鄉九尺瑤村的三份瑤族批山契約制作精細、考慮周全,內容明確,向我們展示了清末時期荔浦縣瑤族社會經濟關系的概貌,反映了當時瑤族人民的經濟和文化情況,是當地瑤族民眾經濟活動和各種行為方式的真實再現。
(一)批山契約的格式
從以上三份瑤族批山契約可以看出,瑤族民眾的批山契約遵循固定的格式,一般以“立批山場字人三色村某某”、“立換合同長批山場字人三色村某某”開頭,內容包括出租人和承租人的姓名、出租原因、山林名稱、具體位置、四面界分、轉讓價格、限制條件、相關承諾、中人、見證人、執筆人、日期,契約的格式統一、內容全面、考慮周詳,是清代各地通用的契約模板。第一份契約寫明了通引中人(租賃介紹人)和在場中人(訂約時的中間人);第二份和第三份契約不但有中人,還有在場的出租方族人,在場的見證人,而且兩份契約的中人為同一人,在場見證人也為同一人,同時寫明了中人應得的報酬,即第二份契約中的“中人陸德儀錢一千陸百文”,第三份契約中的“中人陸德儀銀十一毫”。批山契約一般由出租方的族人或是契約當事人之外的人執筆,具體內容由雙方當事人商議擬定,相關事項明了清晰。這說明瑤族人民在社會發展過程中與漢族人民發生經濟關系,進行貿易買賣、租賃雇傭等活動,并學習、吸收漢族的先進文化,在經濟生活中確立了契約觀念,通過契約來維護自己的權益,穩定山林使用權流轉關系。
(二)批山契約的效力
這三份契約的相關條款清晰明確,在內容上也非常全面,對于規范山林使用權的正常流轉具有法律約束力。有學者指出,瑤族契約責任明確,一般都約定雙方認真履行契約、不得反悔,并與旁人無干。這三份瑤族批山契約雖然是與當地的漢族地主簽訂的,依然體現了瑤族人民講誠信守承諾的契約意識和民族品格。三份契約中的“此日契錢交批主親手領足,并無欠限分文”、“每年長租錢六百文,加租錢八百文,遞年交清,并無缺少”、“即日憑中立批,錢字兩交清白,陸姓親手領足應用,并無限欠分文”、“每長租錢五百文,遞年交清,并無短少”、“即日憑中立批,錢字兩交清白,陸姓親手領足應用,并無限欠分文”等語句說明馮姓瑤民在履行契約時嚴格遵守約定,按時、足額交納押批租錢,這也是同一個“山主”(出租人)長期將山林批租給同一個“山丁”(承租人)的重要原因;同時作為承租人的馮姓瑤民也要求出租人信守約定。如第一份契約中明確約定“恐有上房下族人等已到未到另生支有(由),出批人一力(律)承擔,倘有上手來歷不明,批主、中人向前理落(論)不與相干。”第二份和第三份契約中約定的“已到未到,不得換批收贖找補一切”、“陸姓人等已到未到,不得換批收贖找補一切”,說明契約一旦簽訂,出租人(出批人)、中人就必須保證其他族人不再提出異議,也是保證契約標的物沒有任何他人權利的約定。契約一旦簽訂,出租人全家及族人都要受到約束,契約的效力是及于整個家族的。在契約中沒有明確約定租賃期限,這是三份契約的共同之處,根據第二份和第三份契約的“耕種數載,年代日久,眾村通族人等商議,將地換批”、“耕種數載,年代日久,家村通族人等商議,將地換批再加租錢五百文”等表述,以及契約的簽訂日期推斷,租賃期限是長期的,契約效力能及于一代人甚至兩代、三代人,這對于穩定山林使用權關系具有重要作用,但是租期的不確定也容易導致違約行為的發生,同時成為出租人增加流水租的借口,加重了承租山林的瑤族民眾的負擔。
(三)批山契約的履行
瑤族批山契約的訂立遵循自愿、協商的原則,并要求有中人和見證人,強調契約的全面、即時履行,雙方不得反悔,否則承擔違約責任。對于瑤族民眾來說,這樣的山林使用權轉移不是依靠國家法制來保障完成的,而是由當地瑤族內部的習慣法和漢族的鄉規民俗進行調整的。就算是與漢族地主簽訂的批山契約,瑤民依然會恪守自己民族內部的習慣法,嚴格遵守契約的約定,按時交納租金,用心經營山林。從這三份契約可以看出,荔浦縣茶城鄉九尺瑤村的瑤民向漢族地主批租山場,都是以貨幣地租的形式支付,需要支付的租金是很高的,除了押批租錢之外,每年都有流水租。如第一份契約中的“時值押批價錢一拾肆仟文正,并言遞年長租錢陸百文,”押批租錢是一拾肆仟文正,外加每年的流水租陸百文(六百文);第二份契約中的“時值換押批錢四十一千文正。”“此二次批一次長租六百文,二次長租八百文,二共租錢一千四百文正,”押批租錢是四十一千文正,每年流水租一千四百文正;第三份契約中的“時值換押批錢二拾八千文正”,“此二次批,一次長租五百文,二次長租五百文,二共租錢一千文正”,押批租錢是二拾八千文正,每年流水租一千文正。可見批租山場的押批租錢和流水租一直在遞增。
瑤民批租漢族地主的山場之后,一般都會努力經營,精心耕種,在山場內種上杉樹、竹子、茶樹、桐樹等,并嚴格遵守契約的約定,交清押批租錢,每年按時支付流水租,第二份和第三份契約中的“遞年交清,并無缺少”都證明了這一點。從有關資料來看,剛開始馮姓一家還能支付,越到后來經濟越拮據,最后由全村各家湊錢支付租金,也不會拖欠租金;但是實際生活中,出租人卻經常不守契約的約定,隨意砍伐瑤民租種的山場,要用什么就砍什么、拿什么,如同自己的產業一般,導致瑤民辛勤勞動的成果遭到剝奪,這是漢族地主壓迫、剝削瑤族人民的行為,引起瑤、漢之間的民族糾紛,加深了民族矛盾。這也是第二份和第三份契約中明確約定“其地界內栽有百物等件,陸姓不得入山亂取”的根本原因。但是就算有這樣的約定,對漢族地主也沒有多大的約束力,因為在當時的經濟關系中,漢族地主處于具有絕對性的物權資源優勢之中,瑤族人民處于謀求生存的艱難處境,根本無法掌握訂立和執行契約的主動權,更沒有平等的地位和權利,這是批山契約難以約束漢族地主的真正根源。
三、對瑤族批山契約的思考
從整體上說,清代瑤族地區的社會生產力仍相對落后,瑤民的物質生活水平和文化知識儲備十分匱乏,就算是與漢族居民雜居的瑤民內部社會,其經濟發展也很緩慢并且極不平衡。本文分析的三份批山契約是瑤漢兩族人民雜居的地區,瑤民向漢族地主租賃山林的契約,該地區的社會發展相對于瑤民聚居的地區要先進得多,也正是因為這樣,當地的瑤民接受了漢族法律文化中的書面契約對雙方的租賃關系進行調整,說明當地瑤民已經具有了一定的法律觀念和契約意識。這種變化是對瑤族內部習慣法的一個重要影響,是瑤族文化和習慣法觀念的發展與進步。
(一)漢族民俗對批山契約的影響
在荔浦縣瑤族民眾聚居的地區,多是過山瑤遷徙后定居于此,因而瑤民基本屬于無產者,手中沒有任何資源。先在此定居的漢族地主掌握著當地絕大部分的土地、山林等資源,通過出租給其他村寨的瑤民耕種獲取租金。在當時的經濟條件下,大部分漢族地主憑借自己的資源優勢壓迫、剝削租種土地、山林的瑤民,契約中約定的押批租錢和流水租的逐年增長就說明了這一點。而瑤民一般處于劣勢地位,面對漢族地主的盤剝,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契約中寫入相關條款保護自己的權益,在第二份和第三份契約中,對于出租人隨意砍伐承租人耕種在山林中竹木的情況,九尺村的瑤民想到了在契約中加以約定,即將“其地界內栽有百物等件,陸姓不得入山亂取”一條寫入契約中,對這種行為進行約束。這也體現了瑤民的契約意識。像以上這樣違反約定胡亂取用已出租山林物產的情況在漢族地區很少,漢族地區違反契約的情形主要是通過找價違反契約的約定,特別是在絕賣契約中居多。清代漢族地區,絕賣契約訂立后,仍然有多次找價的情形。清代統治者認為這是惡俗,在《大清律例》中對此作出過專門規定:“賣產立有絕賣文契,并未注有‘找貼字樣者,概不準貼贖。……倘已經賣絕,契載確鑿,復行告找、告贖,及執產動歸原先盡親鄰之說,借端措勒,希圖短價者,俱照不應重律治罪。”統治者希望通過這樣的法律規定杜絕找貼的惡習,但收效甚微。有學者指出,江蘇一地,即使在清政府嚴禁找貼后,其原有找貼四次以上的習俗并未發生根本變化,只是契約文書有所簡化而已。這說明了國家制定法與民間習俗的沖突。
(二)批山契約存在的缺陷
本文的三份瑤族批山契約在內容上比較全面,契約中寫明了契約履行和不得翻悔的條款,但是缺少了違約責任和執行的有效保障措施,這也是為什么作為“山主”的漢族地主能夠通過出租土地山林剝削瑤民的重要原因之一。因為在瑤族內部,所有的關系都是由本民族的習慣法進行調整的,瑤民之間簽訂的相關契約中會明確約定違約責任和保障措施,一旦出現糾紛,一般由瑤老或石牌頭人根據習慣法主持解決,任何人必須遵守習慣法和瑤老、石牌頭人的裁決。但是像這三份與漢族地主簽訂的批山契約不可能依照瑤族內部的習慣法來保證履行,面對處于掌握資源優勢的漢族地主,需要租賃山林耕種的瑤民只能遵守漢族的契約規則,所以,表面上看似合理的契約并不能保證權利的真正享有。這也是漢族文化與瑤族習慣法的碰撞,漢族地主利用自己的資源優勢和漢族鄉間的民俗抵制瑤族習慣法的介入,使批山契約的內容遵照自己的意愿擬定,并以“山主”的身份隨意取用瑤民種植的山林物產,活脫一個漢族鄉間找貼習俗的翻版。
另外一個問題就是三份批山契約均沒有約定期限和明確的違約責任等救濟措施。從現代合同法的角度來看,合同一般都附有期限,寫明違約責任等救濟措施,以明確相關效力。但在當時,批山契約不附加期限似乎是一種慣例,即租期的隨意性。因為承租人沒有生產資料,向掌握資源的出租人批山耕種并非權宜之計,而是長久之策,為的是自身以及家庭的生存和發展。所以承租人一般都會幾代人承受批山契約的效力,辛勤耕種自己租來的山場,而出租人也愿意長久出租獲取收益。關于救濟措施,批山契約有關于違約責任的條款,但是內容過于籠統,中人和保證人也難以起到制約和保證的作用,無法有效約束出租人的違約行為。
四、批山契約對廣西民族法治的啟示
荔浦縣的這種瑤族批山契約在廣西其他地區也有很多,從清末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廣西的瑤族與瑤族之間、瑤族與其他民族之間的土地買賣、典當、租賃等物權的歸屬和流轉都已經納入了這樣的民間習慣法框架,構成了民族法律文化本土資源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從地方法治建設的角度考察,以這樣的批山契約為例,廣西豐富的民族文化資源尤其是法律文化資源對于促進本地方的法治發展具有十分積極的意義。
(一)對民商事制度的完善
中國人長期生活的環境屬于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社會,與外界相對封閉。總的說來,中國人的法律意識和契約觀念都比較淡薄,這是傳統的小農意識形態的必然結果。有學者指出,傳統中國社會長期處于一種封閉的自然經濟狀態,統治者一直奉行“以農為本”的國策,經商謀利被人們視為下賤的事,大多數中國人都生活在一個“熟人的世界”里,聯結中國人的紐帶是“面子”、“人情”而不是冷冰冰的契約,法律是人們很少需要的“消費品”,在這種背景下,自然產生不了類似羅馬人那種高度發達的契約意識和私法意識。不過難能可貴的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廣西荔浦的瑤族民眾能夠在與漢族地主的經濟交往中確立強烈的契約意識,用契約的形式約定相關條款和權利義務來維護自己的權益。地處邊遠山區的廣西荔浦縣瑤族民眾能夠具有這樣的契約法律意識,正是由于一部分瑤族民眾在遷徙過程中與當地漢族地主或其他民族居民發生經濟關系,進行土地的買賣、典當和租賃,促進了當地土地山場的所有權、使用權頻繁地流轉。這樣的契約形式為當時經濟領域的財產歸屬和流轉確定了基本的習慣法框架,成為制定法的重要補充,是民族習慣法中的物權法、債法的重要表現形式。從我們現在的法律制度考察,在物權制度方面,除了《物權法》的規范之外,民族法律文化中的有益成分會對財產制度的完善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
在廣西的法治建設中,各民族的習慣法文化尤其是借助契約規范經濟生活的觀念和行為,有利于重塑人們的契約意識,為市場經濟的財產歸屬和流轉根植合同法律保障機制的人文基礎。同時,對于市場信用的構建以及人們重拾市場交易有序高效的信心具有重要作用。因為民族習慣法中的契約文化包含了恪守承諾、誠實守信的市場原則,對于經濟的發展有著不可忽視的積極意義。在我們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時期,市場法治的建設是一支重要的推動力量,甚至是基礎性的建設力量,而市場法治需要充分尊重本地方的交易習慣和原有規則,民商事法律在這方面更多的應當是對良好交易習慣和市場規則的確認與保護,諸如少數民族習慣法中的保護所有權、重視交易契約和信用保障等習慣法內容,應當成為《合同法》等民商事法律需要觀照的部分,將其中有益的因素納入法律規制的范疇,充分保障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穩定發展。同樣,這對于廣西乃至于我國整個民商事制度的完善都具有積極意義,這是我國民商事法律民族性的體現,也是面向世界、秉持開放態度的表現。
(二)對廣西民族立法的積極影響
從這三份批山契約可以看出,當時廣西荔浦縣的瑤族民眾已經具備了較強的法律意識,這也是少數民族法律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有助于研究中國傳統法律文化和民族關系。這樣的契約意識和法律觀念對于提高人們的法律意識和法治理念是一個很好的內在因素。有學者指出:“現代村規民約既是國家村民自治政策與法律原則的產物,又能切實地體現村民的利益,是我們尋求國家制定法與少數民族習慣法不斷調適的首選模式。”在我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的進程中,國家制定法是主體,但是對于包含眾多積極因素的民間法或民族習慣法應當引起足夠的重視,許多少數民族地區的民族習慣法已經逐漸通過村規民約的形式發揮作用,成為我國農村村民自治的重要內容,對推動村民自治向法治化軌道發展起到了積極作用。
現代法律應該并且必須從優良民間法中汲取有益的營養,中國社會主義立法,固然要學習國外先進的經驗,但它的土壤在中國。那么,廣西民族立法的重要土壤之一就是各民族的習慣法資源。因為少數民族習慣法發展到今天,原來所包含的尊重和保護財產權、婚姻家庭、生產分配、債權契約、保護環境等具有積極影響的內容已經深深根植在廣大少數民族地區,并通過現代村民自治表現形式的村規民約進入各族人民的社會、經濟和生活領域,成為制定法的重要補充形式,維系著少數民族地區的社會和諧與經濟發展。國家立法和地方立法都應當吸收民間法或民族習慣法的積極內容和有益經驗,實現制定法和民間法的良好互動,構建符合各個民族整體利益的社會主義法治社會。廣西立法機關在制定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時應當充分考慮本區域民族習慣法的積極因素,構建具有廣西民族特色的地方民族法制體系,為本地方的民族法治甚至國家民族法治的完善提供有益的制度經驗。
結語
廣西作為相對落后的西部地區,經濟發展和法治建設都還任重道遠,除了借鑒國內其他地方或國外的先進經驗外,也應該從自身的資源中尋找有益的元素。正如英國著名學者梅因所言:“立法幾乎已經自己承認它和人類在發現、發明以及大量積累財富各方面的活動無法并駕齊驅;即使在最不進步的社會中,法律亦逐漸傾向于成為一種僅僅的表層,在它下面,有一種不斷在變更著的契約規定的集合,除非為了要強迫遵從少數基本原理后者為了處罰違背信用必須訴求法律外,法律絕少干預這些契約的規定。”我國在多年的法律移植過程中,遭遇了水土不服的尷尬與窘境,如今應當更多發現自身蘊藏的本土資源,少數民族習慣法便是其中值得我們重點關注和發現的領域。在地方法治的建設和發展中,廣西所蘊含的豐富民族法律文化資源是廣西民族立法和法治建設的一個重要本土資源,應當充分發掘其中的積極因素,如契約意識、重商思想、信守承諾等,“這些社會生活中形成的習慣和慣例仍然起到重要作用,甚至是法治的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在廣西的地方法治發展過程中,將這些民族的優良傳統文化運用到地方立法中,為廣西民族法治建設和經濟的繁榮提供重要保障。
[責任編輯:黃潤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