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吳鉤對宋朝一往情深,也不介意自己被戲稱為“宋朝第一腦殘粉”,他經常在微博與別的朝代粉辯論,面對元粉、明粉和清粉這些對手,他誓死捍衛“宋朝就是這世界上最好的朝代”,就是這么任性!
很多朋友都叫我“宋粉”,因為我經常寫文章或發微博“吹捧”宋朝。我只好澄清:我是宋粉,宋慧喬的粉。宋慧喬是最吸引我的女明星。沒有之一。
其實我想說的是,與其說我是“宋粉”,不如說我是“文明粉”。我不是粉宋朝這個王朝,而是粉宋王朝表現出來的文明成就。如果漢朝、唐朝或者明朝、清朝也有同樣的文明成就,我也可以成為一名漢粉、唐粉,或者明粉、清粉。
什么叫“文明成就”?我覺得“文明成就”不是指疆土特別遼闊,不是沙場殺敵如麻,不是耀兵異域揚我國威,不是萬邦來朝。我心目中的“文明成就”,是指政治開明一些;社會寬松一些;經濟繁榮一些;生活富庶一些。套用徐老怪電影《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話來說:一個字,就是老百姓過得更富足、更自由、更有尊嚴、更有幸福感。
若論“武功”上的表現,兩宋可能遠不如漢唐,甚至不及明清。一直以來,“人們往往一提到漢朝、唐朝,就褒就捧:盛世治世;一講到宋代,就貶就抑:積貧積弱。”—這是宋史學家張邦煒先生的感嘆。我心有戚戚焉。
但是,如果用我前面提到的那些“文明”指標去衡量中國歷史上各朝各代,你也許就會發現,一直被貶低的宋王朝,無疑是“文明成就”最高的一個時代。也沒有之一。
且聽我一一道來。
歷史上不少王朝立國之初,都搞過“恐怖統治”,借以威懾臣民。朱元璋建立明朝,清兵入關,都大興“文字獄”,惟獨趙宋立國,宋太祖即在宗廟立下誓約,告誡子孫不得誅殺上書言事之人。在這個誓約的約束下,宋王朝的文臣庶民嘴上議論國政,哪怕出言不遜,一般來說是不用太擔心被砍頭的。所以,年輕氣盛的蘇轍在科舉考試上的策論中,才敢批評宗仁宗好色,“宮中貴妃已至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而宋仁宗閱卷后,即使很生氣,但他不能將蘇轍抓起來治罪,還得承認蘇轍說得好,授予他官職。
兩宋三百余年,除了一二例外,確實極少有士大夫因為上書言事、發表議論而被朝廷羞辱、殺戮。要知道,明清時期,受“文字獄”牽連而被皇帝砍腦袋的人,可是數以萬計的。
我再舉個例子:宋仁宗時,四川有個老公知,給成都太守獻詩一首:“把斷劍門燒棧道,西川別是一乾坤。”意思是說,咱們把劍門棧閣炸了,將成都變成一個獨立王國。這是赤裸裸鼓動四川割據獨立嘛。成都太守一聽,這還了得?立即將那老公知抓起來。案子報到朝廷。宋仁宗說,這是老秀才故作驚人語,說大話吸引眼球罷了。不必為難他,將他放了,找個小地方給他個小官當當。這事兒要是發生在朱元璋時代,或者發生在所謂的“康雍乾盛世”,那個老秀才必定是誅九族了。你不能不承認,宋朝的政治氛圍確實比其他王朝更開明一些。
宋朝的社會制度,也比其他時代更寬松、開放。一個生活在宋代的人,在法律上沒有貴賤之分,允許自由遷徙,出遠門不需要帶通行證、介紹信。你要是生活在漢代、唐代、元代、明代,想出趟遠門都得向戶口所在地開具一張介紹信,否則,過關時會被抓起來。
宋朝人結社也很自由,演雜劇的可以結成“緋綠社”, 蹴球的有“齊云社”,唱曲的有“遏云社”,喜歡相撲的有“角抵社”,射弩的可結成“錦標社”,喜歡文身花繡的有“錦體社”,使棒弄棍的“英略社”,說書的有“雄辯社”,表演皮影戲的有“繪革社”,剃頭的師傅也可以組成“凈發社”,變戲法的有“云機社”,熱愛慈善的有“放生會”,寫詩的可以組織“詩社”,好賭的可以加入“窮富賭錢社”,連妓女們也可以成立一個“翠錦社”……各種結社應有盡有,只要你能拉到幾位同好,就可以成立一個“社”。
話說1831年,法國人托克維爾到美國訪問,呆了大半年,他發現,“在美國,不僅有人人都可以組織的工商團體,而且還有其他成千上萬的團體。既有宗教團體,又有道德團體;既有十分認真的團體,又有非常無聊的團體;既有非常一般的團體,又有非常特殊的團體;既有規模龐大的團體,又有規模甚小的團體。”如果托克維爾在十二三世紀訪問中國,他一定也會發現宋人的結社,也豐富得足以讓人瞠目結舌。
宋代經濟之繁華,則恐怕連網上的“宋黑”都不敢公然否認。世界第一張紙幣產生在宋朝;十一世紀至十三世紀的宋錢,是風靡東南亞的硬通貨;在宋朝的大城市,出現了類似于有價證券交易中心的“交引鋪”;宋朝的城市人口比例超過20%,南宋時達到22.4%,而1957年,中國的城市化率也不過是15.4%;宋朝的非農業稅比例接近85%,農業稅變得微不足道,這是中國歷史絕無僅有的事情。
現在人們都在熱議的“一帶一路”,其中“海上絲綢之路”最繁華的時間段就是宋元時期,當時整個大宋國的海岸線,北至膠州灣,中經杭州灣和福州、漳州、泉州金三角,南至廣州灣,再到瓊州海峽,都對外開放,與西洋南洋諸國發展商貿。許多人夸耀的“鄭和下西洋”,其實只是朱明王朝耀兵異域之舉罷了,跟民間商貿沒什么關系。
而憑著遙遙領先世界的造船技術、指南針技術與豐富的航海經驗,宋朝的海商將商船開至南洋群島,穿過馬六甲海峽,駛入孟加拉灣,然后入印度洋,經印度洋進入阿拉伯海與波斯灣 ,再沿著阿拉伯半島海岸進入紅海,或越過蘇伊士地峽入地中海。原來由阿拉伯商人控制航線的印度洋,在十一至十三世紀時,已成了大宋商船的天下。
經濟上的繁華,當然讓宋朝老百姓的日子過得相對富足一些。宋朝的富庶,宋人自己也感受到了,宋真宗時的宰相王旦說,“京城資產,百萬(貫)者至多,十萬而上,比比皆是。”往汴京的大街上隨便扔一塊石頭,便能砸著一個腰纏十萬貫的土豪。
我們不妨將宋人的生活水平跟其他朝代比較一下。漢代史書必大書一筆的富翁,如果放到宋朝,不過是一個不足為道的中產而已;而宋代一戶中產的財產,則是漢代中產家產的10倍乃至30倍。
唐朝詩人愛炫富,有個叫韋楚老的唐朝詩人,寫了一首炫富的詩:“十幅紅綃圍夜玉。”但宋朝的沈括嘲笑他沒見過世面:“十幅紅綃為帳,方不及四五尺,不知如何伸腳?此所謂不曾近富兒家。”沈括的結論是,“唐人作富貴詩,乃貧眼所驚耳”。
后來的明朝人,則對宋人的富足生活有點“羨慕嫉妒恨”。一個叫做郎瑛的明朝公知感慨說:“今讀(宋朝的)《夢華錄》、《夢粱錄》、《武林舊事》,則宋之富盛,過今遠矣。今(明朝)天下一統,賦稅尤繁,又無歲幣之事,何一邑之間,千金之家,不過一二?”
宋朝人的生活也比較自由,我這里只說一下女人—女性有權利提出離婚。我看過好幾個宋朝女性提起離婚的訴訟案,發現她們要求離婚的理由包括:覺得丈夫長得丑;因為丈夫是狂熱的蘇東坡粉而冷落了她;丈夫得了病;夫家太貧窮;丈夫包二奶;有家庭暴力;夫妻感情不和。有意思的是,這些離婚訴訟往往獲準。離婚未必是好事情,但宋朝女性主動離婚的權利看來還是受到尊重的。
宋代表現出來的這些文明成就,讓我贊嘆不已,所以不厭其煩在寫文章、發微博介紹大宋文明,還寫了一本《重新發現宋朝》的小書。偶爾有學校與微信群邀請我去做講座,我也是趁機將宋朝歷史拿出來“吹噓”。說得多了,便博來了“宋粉”的稱號。
自打被成為“宋粉”之后,我跟其他朝代粉也有了一些爭吵。但是,正如我“粉宋朝”是出于“粉文明”的緣故,我與其他朝代粉爭吵,也是為了反對我認為“不文明”的歷史現象。比如一些自由主義者禮贊大唐,說大唐自由開放之類,我便忍不住提醒他:如果你穿越回到唐朝,小心托生在賤民之家。唐朝有貴賤制度,賤民如同牲口,是主家的私有財產,可以牽到市場買賣。而這個賤民制度,到了宋代就逐漸瓦解了。
還有一些“明粉”,經常跑來責問我:大宋、大明都是漢人王朝,你為什么總是黑我大明?“明粉”中有許多“皇漢”,而“皇漢”的邏輯是我永遠都不懂的。我“黑”明朝跟它是不是漢人王朝毫無關系,只是很看不慣朱元璋建立的那套顯得很野蠻的制度而已,比如他將農民的活動范圍限制在一里之間,任何人離鄉百里,都要先向官方申請介紹信。
我的本家吳曉波先生曾說:“有雜志給我發問卷:‘如果你能穿越,最喜歡回到哪個朝代?’我想了一下說,‘宋朝吧。’”如果要穿越,宋朝確實是首選。不過,我這個“宋粉”其實并不想穿越回到宋代,我還是很享受今天的現代文明的—就是這么任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