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樹勇
從2013年到現在,微博上的“老樹畫畫”火了,他用古體畫與打油詩搭配調侃現代生活的畫畫風格迅速走紅網絡,近日更是在年輕人的微信朋友圈里瘋狂轉發。人們不僅對他簡單生動、古風中帶有一些時尚感的小畫著迷,更是向往詩中描述的灑脫心態。
就是一個好玩兒
畫畫兒這檔子事兒,本來就是件好玩兒的事兒。閑來涂涂抹抹,看著心里的一種樣子,漸漸在布上、紙上,或者在石頭上墻上反正是個什么地方顯露了出來,漸漸是那個意思了,心中就高興。或者只是看著那些花里胡哨的色彩相互地揖讓、溝聯、覆蓋,看著水跟墨變過來融過去,氤氳漫洇,不成個什么東西,也高興。
古人其實就是這么玩兒的。看看那些巖畫,那些光著屁股的,圍一圈兒樹葉子的,或者是圍一張老虎皮豹子皮的古人,也就是我們的古代親戚們,為了些什么正經的理由才去畫那些個牛啊羊啊野豬啊莊稼啊?圖個什么價值去畫那些星星啊月亮啊太陽啊?其實沒什么理由,就是圖個高興。高興了,就在石頭上,在山崖上畫來畫去。畫完了,扎煞著兩只臟乎乎的手走到遠處看著,還跟旁邊的古人比劃著炫耀半天:看看,我畫的,怎么樣?
將畫畫兒這檔子事兒搞得挺難過的,其實是現在的人,你說蘇東坡兄弟捏個筆給朋友寫個信打個借條兒都在想著這是書法藝術啊不能胡來啊運筆要注意屋漏痕折釵骨結體要想著公孫大娘舞劍器擔夫爭道什么的,這可能嗎?
真的,畫畫兒這檔子事兒被后來很多人搞得一點兒也不好玩兒了:過度意義化的想象和強制太多了,從現實功利的角度對繪畫不懷好意的要求和利用太多了,繪畫與畫畫兒那人的性情和內心已經沒有多大關系了。
我喜歡的畫家都是一些特別好玩兒的人。畫畫兒對于他們來說,就跟吃飯睡覺一樣,不可或缺,但也稀松平常。這種松弛無礙的心境,讓他們的畫直見性情,看著就特好玩兒,跟那些一臉的正兒八經、其實心中無限焦慮的偉大畫家們有所不同。
我覺得那些滿口的當代生活現實意義藝術價值的藝術家理論家們都是在那里瞎扯淡,純粹是吃飽了沒事兒干在那里瞎起勁,還捎帶著暴露出自己根本就是個四六不通。我們就是要好好地畫畫兒,好好地玩兒,玩兒痛快了,玩兒出個花樣兒來。那些個莊嚴偉大的責任,就讓那些偉大的人物去擔當吧。我們只想做一個于社會無用的人,一個純粹好玩兒的人,一個畫起畫兒來忘乎所以的人。反用我們一位古代親戚陳勝同志說的話來回答,就是:鴻鵠安知燕雀之快活哉?
一個人的存在感必須由他自己建立起來
我常說“求之不得,不求自得”。我的風格不是想出來的,是自然形成的。
因為我是在山村里長大的,對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熟悉,我知道石頭是怎樣的,山路是怎樣的。我對這些情景的感覺跟從小生活在城市為了寫生才到山里的人得來的感覺不一樣。
當初我特別把風格當個事,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的風格,再后來一畫就出來了。人的閱歷、經驗使得人到了一定階段就會明白:就是它了!出來了肯定是你的風格,別人一看也知道是你的。
我覺得我的畫受歡迎的原因是直指人心。我的畫是給自己畫的,是為了表達自己,是對自己高度誠懇、真誠。
這個時候,我發現我就是所有人,我煩上班,別人也煩上班。所以人到了一定年齡,就不要總好奇別人是怎么想的,自己閉上眼睛問問自己是怎么想的,自己怎么想的就是別人怎么想的,這就是古人講的“在己體道”。
在現實中,很多人習慣于做別人指示他做的事情,習慣于做他內心抵觸的事情,最后發現他內心沒有夢想了。我覺得這是最可悲的,人就廢了,這個人就沒有靈魂了。
再如,一個人獲得了很大的自由,像一個女孩嫁個大款,有錢了,可以用錢擺平所有的事,這種生活極其無聊。人活著就應該處在一種張力狀態,心被牽扯著,就是所謂焦慮狀態。這種狀態最容易激發一個人活下去的激情和靈感。
一個人的成就感來源于他的存在感。有些人沒有解決自己的存在感。比如,有錢人最后會發現自己是不存在的。他仿佛是一滴墨水,錢仿佛是好多水,把他稀釋得沒了。
認為別人的認可不重要。我過去是向外的欲求,但慢慢經歷過一些事之后,就有了自信。我不需要別人承認我,當然這要基于自己的判斷力。比如我畫畫也是這樣一個過程。過去我每天都在用筆對不對等的細枝末節上不踏實,后來我發現過去特別當回事的、孜孜以求的東西根本不重要。
年輕時都會經歷一個階段,都要有一個所謂“證明的方式”。當一個人把一件事做得很好并受到表揚時,就會形成一種標準,之后就會按這個標準去做。如果受到批評了,就會采用別的標準。人就這樣不斷地改進,這就是“證實的方式”。
這個過程必須得有,但是不能永遠這樣。也就是說,一個人的存在感必須由他自己建立起來。或者說,對自己的認識是自覺的過程。反之,就是人格不健全。一個人的存在感都是別人賦予的,別人證明他活著,這是不對的。
有的人一輩子都是這樣,總是活在別人的言語肯定或者否定里。遭到別人否定就焦慮,受到別人肯定就高興。喜怒哀樂都是別人說的,那自我在哪里?
無用之學,關乎內心,關乎頭腦,關乎趣味。
我從上大學起拼命喜歡畫畫,1979年秋天剛入大學,去看天津藝術博物館徐悲鴻、黃賓虹和齊白石的聯展,突然覺得內心有個東西被點燃了,一發不可 收拾。上大學一直在畫,還想轉學到天津美院去。現在我覺得幸虧沒轉成,美院可能主要為學習技能,但中國畫到最后主要還是看個人修養。
我學中文出身,懂得對文字語言的駕馭和理解。
我們那個年代的老師很多都是民國時代過來,西南聯大的。詞學老師葉嘉瑩,是顧隨的學生,老輔仁大學的。所以平仄、詞牌 這些我們都很精通,正因為太精通了所以我不愿意做這些事情,否則是炫耀伎倆。不管是古律詞還是打油詩,不管是詩詞還是繪畫,表達的境界和趣味才是最重要的。
古典文學對我的作用是相反的——它告訴我現代人不能這樣說話。我寫的攝影批評,大家也都覺得通俗易通。我的理解,用最簡單的語言概括就是:人見的事情都能用人話說清楚。
我最好的畫不是微博上的,是一批橫幅的,比較有敘事感,文學性比較強,不是純粹繪畫的感覺。我把我的文學想象和修養融入繪畫,所以和專業畫家的感覺不太一樣。
天真是我追求的境界。就像齊白石,他的畫有大天真、大誠懇和質樸。有人評價他是天生神力,這樣的人可遇不可求。我覺得其實繪畫的判斷標準不在技法,而在于傳達出來的東西。造型、筆墨這些技巧,是一個畫家基本的能力,是不值得被談論的。
我畫畫一定站著畫,懸著筆,就是為了追求偶發性的偶然感,甚至是一些錯誤,就像我喜歡交有毛病的人。所謂人之無癖不可交也。
如果內心不夠強大,不足夠有趣,不足夠好玩,你內心就會服從于那些東西,為外物所移,服從于筆墨、造型這些技巧。如果你的內心足夠強大,到最后才不管那些東西呢,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隨心所欲。
有什么不可以畫?現在一提畫筆,我便如入無人之境,葷素不避。人一生尋求的就兩個字:自由。要自由地想象,自由地表達。
中國畫有文人畫的傳統,但偏雅致化,一種是孤立于現實,高于社會,保持個體清潔,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另一種是主動干預社會,比如世俗繪畫、諷刺畫,但 成就不高。我力圖將兩者結合起來,即文人的筆墨,漫畫的干預。因為今天不可能完全文人化,過去可以逃到山里,蓋幾間房,可現在這算違章建筑,馬上會有人找你,在今天,避世、隱居不現實。
我的畫有趣、新鮮,能被年輕人認同,首先是他們也有現實的焦慮。現實社會中有很多事情是必須解決的。比如說,父母不能不養,孩子不能不養,工作不能不做。這就是所謂的肉身處在現實中的不得已。通過做事,交換各種關系,交換生存資源,人才能活下去。但是另一方面,每個人又想自由,渴望閑適,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現實往往把這種想法給粉碎了,分解了,人就只能暫緩做想做的事。我覺得焦慮是常態,誰都一樣,我也一樣。我不可能像畫里那么悠閑。但身體做不到,心境或者能做到。人不能不存夢想。因為沒達到,所以才缺什么補什么。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其次,就是我的畫有一個整體的情景構成,我是學中文的,人們都說文史哲是無用之學,它是關乎內心的,關乎頭腦,關乎趣味。所以我認為我的畫有一種總體的能把人帶進去的東西。圖像很容易就可以把年輕人帶進去,沒有任何阻隔。